“不如都送出去烧掉算了。”太后对防火也是很看重,两人讨论了一会,徐循自然谨遵谕令,此时也快到午饭时分,她便顺理成章地留下来为太后侍膳。

静慈仙师和阿黄亦是同太后同席,徐循站着亲自为太后捧了汤羹,待她吃完了,自己才坐下来吃点,虽然不至于是残羹冷炙,大部分饭菜都没动过,不过这么整,她的确有点没胃口,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听说太后在里间睡着了,方才能退回永安宫。

这一回去,她才打算休息一会呢,却又还是不能消停——皇后今早遣人来请她,她正好去太后那里,两边却又错过了。坤宁宫便留下话来,让她回来了过去有事。

虽然她和皇后的关系说得上冷淡,但如今她如此低沉落魄时,徐循却又不愿再借口回绝她的邀请。她叹了口气,只好支着眼皮又上了轿子,去坤宁宫找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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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进内屋呢,圆圆便跑出来给徐循请安了,“徐姨姨来了!”

她热情地把徐循往屋里拉,“娘正醒着呢,罗姨姨也在,还有栓儿!”

进了屋自然是一番问好,大家轮番请安,徐循笑对罗嫔道,“昨晚不用照看栓儿,你出去走百病了没有?”

罗嫔还未回答,坐在炕边的皇后已有几分嗔怪地道,“她可没这心思,我都和她说了,让她出去散散心,她只推说天冷,硬是在我炕前坐了半宿,烦得我还睡不着呢。”

只听她的语气,便知道罗嫔在坤宁宫的日子,已经是真正过得不错了。这阵子皇后生病,没把她拴在身边侍疾,亦是让她来照顾太子,虽说也是为了孩子好,但亦能看出,皇后对罗嫔的戒心,已经是放下了一大半。

也许是因为如此,罗嫔的气色也挺好的,敦敦实实的身躯,微胖的脸盘,站在炕前,把皇后衬托得分外瘦弱娇小,听了皇后说话,她亦笑道,“我是认真的,外头实在太冷了,一出门感觉都冻手,还不如在屋里烤火强呢。”

外头放鳌山灯呢,一年也就这么几天的热闹,这时候还能耐得住来陪皇后,徐循也佩服罗嫔的到位,不过她没心思多欣赏这种表演,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回去补眠,她道,“不知娘娘传我来,又有何事呢?”

皇后沉吟了一会——她今天脸色也不错,眉宇舒展神色宁静,精神状态起码是要比上回徐循见她时好很多了,不过一开口又跑题了。“昨儿鳌山灯的热闹,都人们都和我说了,虽说你是刚插手宫务,但这个年操办下来,竟是处处都妥当,都做得很好。”

徐循欠身道,“娘娘过奖了,我也是萧规曹随,再说,今年也削减了不少事情,不然,我也应付不下来。”

“管过就知道了,这不是谁都能管的。”皇后淡淡地道,“夸你你就受着,没必要太谦虚了,反而让人觉得虚伪。”

听她们说起了正事,罗嫔早抱着太子,招呼圆圆一起出了屋。徐循见几个宫女也不言声退了下去,不禁有些奇怪:她都是要退下去的人了,还有什么碍到皇后的?总不会是皇帝昨晚接她去午门的事,让皇后忽然对她愤恨大生,要私下大骂她一顿吧?

“娘娘——”她对皇后扬起了一边眉毛。

“今日让你过来,是想告诉你……又或者是想请托你的。”皇后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字斟句酌地道,“我想,还是由你来把这个宫管下去好了,生病辞职的事,不如搁下了吧。”

徐循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她的眉毛抬得都快到发际线了——今日的皇后,实在是颇为陌生,陌生到她不能不怀疑她的话里有个阴谋。

皇后对她的讶异并不致以评论,她自顾自地往下道,“我这身子骨你也看到了,根据太医所言,起码也得修养两到三年,才能恢复元气。最快最快,也要静养一年以上,这期间,宫里实在需要一个人来管事,就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她唇角露出了一点骄傲,“不论如何,这毕竟是我的宫廷,我和别人可不一样,自己不能管,就不许别人来管——我不能管,就要挑个最好的、最称职的人来帮我管。”

她说得是谁,徐循自然知道,不过她实在不理解皇后的意图,闻言便试探着道,“可我管得也不算多出色,再说,诸嫔、袁嫔甚至是罗嫔——”

何仙仙肯定是不能管宫的,起码在莠子还活着——就算徐循不愿说,但从种种迹象来看,这孩子也只是熬日子了——的时候,让她管家是很不仁义的。再往下那就是三个嫔了,皇后道,“罗嫔要看太子,诸嫔……呵呵。”

轻易就被人挑出来触霉头的诸嫔,肯定没有管家的能力,徐循想想她年前要换年画的事就无语,她垂死挣扎,“那还有袁嫔呢……”

“袁嫔位卑无子,如何镇得住?”皇后反问了一句,不过她很快也揭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她来管,还不如你来,起码我可以相信,就算你被老娘娘捧到了天上去,也不会来踩我坤宁宫。”

这话说得太白,徐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她愕然望着皇后,过了一会,才慢慢地道,“那……你就不怕,老娘娘真的就把我捧上天了?你不是曾担心……”

“这一次生病,我也想了很多。”皇后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徐循的问题,她的眼神带了几许悠远,顿了顿,才慢慢地道,“反正不论换谁都要被她捧,都要被她压着……那倒还不如是你了,真要是栓儿出事,那我也只能认个倒霉。”

她自嘲地一笑,“不然还能怎么办?再强打精神和袁嫔、诸嫔斗?我现在根本就不愿费这个心,哪怕是动一点脑子,我都觉得晕得很,恨不得马上就倒下来睡一会儿。”

皇后这么坦诚地分析利害关系,倒是显示了她的诚意,徐循不免有几分踌躇,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皇后见她不语,便又打起精神道,“这对你也不是全无好处,别的也不多说了,你若真装病,老娘娘如何看不出来?势必要得罪她。”

她嘿地一声冷笑,略带讥诮地道,“昔年她如何待我,如今又是如何,你是看在眼里的。这些年来,在她看,待你无论如何也不差,你要削用度,她无所谓,丢个小脸换你的贤名,也是极划算的买卖,这缘故你自己知道,我也不多说了。可你要不顺着她的意继续管宫……嘿嘿,我看日后她恨你,不会比恨我还少。”

说真的,徐循还真未必在乎太后是恨还是爱她,但她毕竟想要的是清静,而非成日应付清宁宫的揉搓。太后揉搓皇后都是如此轻而易举,要揉搓自己,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只是她能靠皇帝护着而已,不过她想的是把装病的事做严密点,太后也未必会发现其中的蹊跷。现在皇后这一说,她不免皱眉不快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只是为你指出一种风险罢了,”皇后不在意地道,“威胁你,我哪有这个心力。现在我的话能否传出这间屋子,还不好说呢。”

她难得地流露出一丝苦涩,“就连周嬷嬷都念起了你的好话……嘿,她瞒着我不想让我看出来,可我又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徐循听着有些尴尬,好像自己抢了皇后的人一般,她道,“你多心了,底下人念我的好,不过是因为平时日子实在太苦。你若羡慕我,等日后你掌宫了,再施些德政,难道她们还能不拥护你?”

皇后捉住了她的话缝,“可我不还得将养好一阵子吗,你若撒手,谁知道接手的会怎么管?现在我都明说,不介意老娘娘捧你压我了,你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徐循本就疲惫,又被皇后步步紧逼,不得已吐露了很重要的一个理由,甚而有点耍无赖、发娇嗔的味道。“千头万绪那么多琐事,累死人了!我压根就不想管啊。”

皇后猛然一怔,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她唇角抽动,好像要笑,但到底还是忍下了,只是声音有丝古怪,“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你劝我要做个好人,多待宫娥宦者们好些,我料你心底必定也是有些想法的,你又有这个本事,连年都能管下来,还有什么不能管的?你还有老娘娘捧着,天时地利人和全备齐了,你就为自己累心而不想管,说得过去吗?”

徐循这回,是真的完全被逼到了死角,她默然片刻,再做垂死挣扎,“可、可我都和大哥说过了……”

皇后露出了一丝胸有成竹的笑意,她很有几分胜利地望着徐循,得意地道,“今早大哥来看我时,我已和他提起此事——大哥自然非常高兴,言说只要你能点头,他自然是再乐见其成不过的了。”

废话,妻妾之间若能握手言和、关系回春,他这个做丈夫的,还能不乐见其成吗?

徐循翻了个白眼,还想再挣扎挣扎,但却找不到任何话语,纠结了半天,只能吐了口气,愤愤地道,“我以后再也不要和你说任何真心话了!”

若非她一番诚心劝诫,让皇后看懂了她的心态,只怕她还未必会有此决定,这一点,两人都是心知肚明。皇后唇边逸出一丝笑意,她自若地道,“哎,这是好事嘛,你这个好人又可以做好事——应该高兴才对呀。”

徐循对着她的笑脸,竟无语凝咽。

第211章德政

皇后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又得了皇帝的支持,徐循就是真的想躲懒,只怕也要有些不好意思,更何况皇后拿住了理儿,把话给说透了,她也不能不承认,若有心让宫里的都人、宦官日子过得好些,那肯定还是得她来管宫才好,在她有机会接过大权的时候却因为想躲懒而不接,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埋怨宫里待宫女们太苛刻了?

好在过了年,宫务一下就轻松了不少,毕竟六局一司也不是吃干饭的,大部分日常事务,女官都能处理掉,徐循这里只起个监督的作用。——腊月前那忙忙活活的一个月,也不无下马威的意思,若是徐循没能力管宫,估计那一个月就得被称量出来,现在她不但证明了自己有能力有本事,而且和两宫关系都十分密切,竟难得的是在太后和皇后之间两面逢源……这宫里,难道还有人敢给她下套子么?自然是可着劲儿在徐循跟前卖好逞能,唯恐自己做得不够到位,被贵妃娘娘揪扯出来了——她可是连太后的面子都敢驳的人。

既然在接下来的一年内都得管家,徐循也就相应地调整了自己的作息时间,把每天早上请安后的一个时辰,拿来做议事之用,若无急务,一切事情由六局一司自行运转,每日早晨这个时辰来做简报。余下她若有事,那再遣人去唤几个尚宫过来,当然还有二十四衙门的几个管事少监,偶然也要被请来到永安宫问对的——虽说徐循是贵妃,但二十四衙门根本并非后宫所用,除了直殿监这样的弱势衙门以外,其中司礼监太监、御马监太监等等,在宫里的地位,不会弱于一般妃嫔多少,徐循若要让他们过来,少不得也要说一声请。

既然立心要好生管家了,以前不去深究的问题便渐渐浮现了上来,让人无法忽视。——虽说太祖高皇帝在时,明确地规定了后宫由六局一司掌管,宦者不过‘来往传讯、粗使杂役’之用,不论宫内还是宫外,都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但现在情况明显不是如此,那条‘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牌子,基本上也就是挂得好看了,打从文皇帝时候起,司礼监里就充斥了知书达理的人才,现在更是有了内书堂,原来不能识字的宦官,如今是有朝廷大学士当老师的。而这就带来了一个必然的结果:女官没落,宦官崛起。

徐循对这点也没有太大的意见,就算是都用宦官来管事,对她来说也并无不可,毕竟女官实在是很难找到合适的充任人选。一般都是在身家清白、知书达理的人家里,寻找二十岁以上容貌平常,深通文墨的女德表率来充任,也就是说,除了基本的会读书写字以外这一点以外,德言容功,还要有一项足以充当妃嫔们的表率,而且又要容貌平常,还无家累可以进宫——基本上就是寡妇的意思了。符合这么多条件的女官到哪里去找?再说宫禁森严,一旦进宫,几乎再无和家人相聚的机会,所谓放归,虽然宫规里有记载,但徐循反正是从来没见人有过这个体面,唯一的实惠,也就是进去以后若有品级,那家人名下的土地,是不用纳税的。

若是易地而处,应该有很大一部分人宁愿改嫁,也不愿意进宫的,这也怪不得人家——不过这也造成一个很直接的后果,那就是现在宫里由外头采选进来的女官不会超过十人,其余二十多人,基本都是宫女在习字课上表现伶俐,逐步被培养起来,由女秀才而至女史,到现在品级都十分不高,六局一司里,除了尚宫局和尚寝局配置还算齐全以外,余下四局连编制都填不满,她们原有的职责,不得不分担到宦官身上,但又没有明文规定接收单位,许多时候就不免出现权责不清、互相扯皮的情况。

虽然现在太后要兴办女学,多少也是为了改善这个情况,但从投入到见效,少不得也要有几年的时间,这几年的时间里,六局一司该如何维持运转,那就是个问题了。最迫切的一件事,就是女医几乎全废,只有南医婆一人硕果仅存,别的稍微懂点医理的医婆,基本都不在了。

宫里规矩,嫔以下的低等嫔妾,生病是不能请太医的,只能由南医婆过去问诊——南医婆为人倒是还好,但医术如何,徐循心里是有数的。她管宫务那几个月,若有宫嫔报病,一般都会请太医过去诊脉。但宫女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这个待遇,宦官们还好,还能自行出宫延医治病,宫女如今若等不到南医婆,病情便恶化转重,便会被送往棂星门附近的内安乐堂里,能好了继续出来服役,好不了那就一烧了事,骨灰填井。是以宫里千怕万怕,最怕就是得病,一旦生的不是流感风寒之类的小病,便几乎没有再出现于人前的可能了。

徐循因不信任南医婆的医术,她宫里若有都人病了为她知道,都是请太医过来的,就是宦官病了,也会拿银子、写条子,令他自己出去看病。唯独有几次减员,那都是因为这些都人得了不适合再服侍的病症,比如说肺痨之类的传染病,那是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找个僻静地方等死了,就算如此,她也会赏赐些银两过去。因此这些年来,实在并不知道宫里的情况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如今听刘尚宫谈起此事后,也不由大吃一惊。只是宫中规矩如此,一时要改善这个情况,又哪有这么简单?

“亏得你和皇后娘娘一道算计我,”烦躁之下,不免和皇帝抱怨,“这宫里简直就和一团乱麻似的,让人怎么管才好?我又不像是老娘娘,皇后娘娘那般能干,光是想想这乱糟糟的一大堆事儿,简直连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皇帝稀奇道,“还有这样的事?管宫无非不也就那些事吗,就至于把你难成这样了?”

徐循哼了一声,随手挥了挥刚拿到手的扇子,抱怨道,“今年的天气热得是真快——怎么没有?我一件件数给你听啊。”

便把女官短缺、后宫没有个专属的宦官机构、宫女生病医治无着、权责含糊、赏罚随意等毛病,一宗宗给皇帝摆了出来,皇帝听了,半晌都没言语,过了一会,才有些嘲讽地一笑,“你还说你没老娘娘和皇后能干?这些毛病,仁孝皇后在时只怕还没有吧。还不是这些年,老娘娘和胡氏、孙氏一点点纵出来的?”

徐循本意倒不是编排几个前任不会管家,此时欲要为她们分辨,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才道,“这也不能这么说,老娘娘毕竟大部分时间都是太子妃,你要怪,也得怪……”

这么说,就又把文庙贵妃给绕进来了,她不禁微恼道,“哎呀,反正谁都不许怪!就这几年,管事的走马灯一般地换,不出毛病才怪呢。”

皇帝哈哈一笑,给徐循顺毛,“实在不行,那就改呗,现在你就是要把天翻过来,只怕老娘娘都会给你叫好的,皇后那里更不会添堵——那你还怕什么?难道你怕我会不答应?”

徐循瞅了皇帝一眼,要笑不笑的,皇帝见了,不免一怔,“怎么,难道你还真有什么想改的事儿怕我不答应?”

他熟知徐循的气魄,往昔纠结于殉葬的时候,一开口就是废除殉葬这么大的话题,都没有一点心虚的,现在她又显出这副神色来,倒让皇帝有些心虚了,但想想,不过是和都人有关的话题,又有什么事是他承受不来的?遂道,“你说便是了——说说总是可以的。”

毕竟还是打了个余量,有点胆怯了。

徐循见他表现,心里先凉了几分,只是仍不愿意放弃希望,半天才道,“我是想,虽说也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但到底历朝历代,除了我朝以外,也少见宫人进宫以后,就再不能出来的规矩……”

说的是放归啊,皇帝稍稍松了口气,“你是要放一批人回去?”

徐循浅浅一笑,有些羞涩地纠正道,“我是想,不如以后立个规矩,宫女年届若干岁,若有所归,又自愿出去,便可赠银放归。大哥你觉得如何?”

这……皇帝有点想叹气的冲动:才以为她这一次改了作风,没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开口就是这么大的事儿……

放归一次宫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宫里冗员不少,放出去也还能有点积德祈福的意思,但宫女定期放归,那便是影响了整个宫廷的人事制度了。牵扯到的方方面面不会少的,皇帝实在无法一口就答应下来,思忖了一会儿,只能保守道,“此事恐怕还要和老娘娘、皇后商量——只是这和你说的那些弊端又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啊。”徐循自然道,“只是觉得这个也很重要罢了,见大哥你语气忒大,自然要碰碰运气。”

皇帝一阵无语,不禁气道,“不要做这些好高骛远的规划,还是先解决那几个问题,行吗?贵妃娘娘。”

徐循见他态度,已知此事多数无望,不免在心底稍微叹了口气,道,“其实这几个问题,基本是没法解决的。先说女学,皇后提了好些办法,老娘娘都不满意,我问过周嬷嬷,其实皇后已经是想到极致,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肯净身入宫的教谕,水平不都和王振一样?有多少是德才兼备的?教谕水平不好,教出来的女官,如何在处事之余,兼作妃嫔的表率?内书堂还有大学士做老师呢,言传身教,这些年出来的小宦官,倒都是温雅知礼,瞧着也颇忠义。女学没老师,就有学生又能如何?归根到底还是没有办法,只能往外采选,但宫里素来是有进无出,那等知书达理的人家,女儿还不是多少人争娶?守寡肯入宫的,也不知有几个,和大海捞针般无处可寻,六局一司后继无人,看来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皇帝听了,也不由暗暗点头,结合徐循刚才的话,他已多少有些猜准了。“以你意思,是要废除六局一司,设一内宦堂管事,如外头的二十四衙门一般,再为少了一条出路的宫女设一超脱之路,也就是年到放归——只是宫女医药无着还有赏罚无度的事,又该如何解决呢?”

徐循遂和盘托出,“比起女官,有真本事的医婆更是凤毛麟角,而太医人数不多,自不能为宫人问诊。若是放宫人出宫诊病,耗费钱财不说,不免又多了一条内外交通之道,将来说不准,便有人要从这条路上弄些鬼了。”

这话,皇帝听得才是有理中听,他频频点头,“宫中内外大防乃是重中之重,这一条是万万不能改的。”

“既然可以放归,那若宫人有了大病,便可有两条路了,一者出宫放归,宫里赠些银两给她治病,二则就由医婆到内安乐堂扶脉,好不好看天命吧。”徐循其实觉得这么做还是有点黑心,好人家养的女儿,被掠进宫里来,也没有一分银的赏赐,就要白白地做苦工,运气不好遇到坏脾气的主子,少不得亦是受尽搓摩,有了病还要被赶出去,拿上一点不可能太多的银子——便算是宫里的‘德政’了。但是不论怎么说,这样的改动才可能通过皇帝、太后等人的重重审视,有成真的可能,也毕竟比得病了就去等死要好些。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道,“至于赏罚无度,这是宫规不明之故。我这些日子翻看了《内训》、《宫规》、《宫范》,里头对赏倒还有点限制,犯了什么事要如何罚,竟是连一语都没有的。这个只要重加斟酌规定,令人反复宣讲,再定下滥施刑罚的罪名,当可有所缓解了吧。”

皇帝听了,不禁道,“咱们宫里的都人,如何有这样的好运,竟有你来管宫?只怕前朝文皇帝年间的宫女子,恨不能都托生到如今的宫里吧。”

在文皇帝年间,每天都有人被草席裹了,从景山后头抬出去烧化,鱼吕之乱不过是个大的爆发而已,徐循在宫中生活多年,已非当时的无知婕妤,对从前的事,知道得倒比当年还更清楚。她实在不肯定当日那些冤魂,还想不想托生回来继续做都人,闻言不过淡淡一笑,半真半假地吹捧皇帝。“我不过白说几句话,能不能成还不好说呢。倒是大哥的仁厚,是早见着的。听刘尚宫说,如今咱们宫里每年去的人,要比前朝少得多了。”

皇帝不免也有些自得,他捋了捋胡须,谦让道,“总是要怜悯待下的么,我待臣民都慈和,待都人又如何会是例外?”

受了徐循难得的几句马屁,他心情也好多了,口便比刚才松些,“兹事体大,须得先和老娘娘商议,你写个条陈上来,我拿给娘一道参详吧。”

徐循就怕皇帝一言否决,那她的构想便绝无成功可能,如今皇帝既然松了口,她有五成把握太后那边不会作梗,闻言遂笑逐颜开,“大哥圣明!”

皇帝啼笑皆非之余,自然又要和徐循打打嘴仗,徐循回头便仔细写了条陈,一式抄就了两份,一份送到皇帝处,一份送到太后处,皇后那边,因考虑到两人关系在明面上当还‘十分冷淡’,为增加太后的支持可能,便没有透风。

她既然要改革宫务,显得励精图治、锐意进取,太后自然欢欣,条陈刚送过去,她便亲自捧着读了一遍,都没要人念。

“什么东西!”才看了一半,确实罕见地动了情绪,将折子往地下一掷,怒喝道,“她把祖宗成法,都当成什么了!”

第212章更年

太后的怒火来得突然,静慈仙师和乔姑姑都是猝不及防,两人诧异地交换了一个眼色,静慈仙师起身徐徐劝道,“老娘娘,您也是有年纪的人了——”

她走到太后身边,为她亲自换了一杯热茶,“还是您教我的呢,有了怒火时,先喝一杯热茶,茶喝完了,心也就静下来了,否则,怒火攻心,可不是好事……”

太后眉宇间怒火犹存,但她毕竟是这把年纪的人了,闻言也是稍微缓了神色,接过茶杯沉吟不语,静慈仙师便弯□捡起条陈,借着拍打裙子、收拾折子等小动作的掩盖,快速地浏览了几处文字,虽然没有看全,但也是心里一惊:贵妃的动作,不小啊!

她随手把条陈就递给一旁的乔姑姑了,转而劝慰太后,“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左不过一些宫务罢了,都是些孩子们瞎胡闹的事儿……”

太后喝了一口茶,忍不住就把茶杯给放下了,“这个徐循,真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这些年我如何对她,你也是看在眼里的。上回腊月里的事,我也忍了,她倒是蹬鼻子上脸,为了自己的贤名,越发不管不顾了——难不成她以为,就因为坤宁宫里有一个不听话的,我就会一直惯着她?”

她不免冷笑了一声,“好说歹说,坤宁宫那个还是皇后呢,她又算得了什么!一个妃嫔罢了!给点好脸,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老人家情绪上来,难免管不住嘴,静慈仙师神色一黯,却也很快恢复了寻常,她徐徐笑道,“小循就是这样,实心眼,您也不是不知道,她就是这个性子投合了陛下的喜欢,不然,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了……只怕她送着条陈过来时,心里是什么都没多想呢,老娘娘不教她,谁教她呢?”

太后神色晦暗,显然对静慈仙师的话没什么好感,甚至都不愿搭理,只是吃茶不语,静慈仙师见状,暗叹一声,也就不敢再劝了:太后当久了,年岁又渐大,老娘娘如今的性子是越发执拗,再加上平时事情又不多,心眼难免就小了些,贵妃掌权,在她看来乃是自己出力,偏生她当家以后,对清宁宫的态度一如既往,也就是例行公事,并无特别卑弱友好,老娘娘心里只怕是早有不满。再加上元宵节当晚久候不至,腊月里生发出的那些新做法,这些事,老人家心里不可能记得不清楚,只是有自己从旁规劝,又有坤宁宫那位在前,方才没有爆发出来,今日的折子,不知是触到哪片逆鳞,新仇旧恨一起算,贵妃娘娘一转眼之间,便是由红翻黑了……

乔姑姑不比仙师,入宫年份不多,她跟随太后多年,深知底细:内安乐堂虽然是仁孝皇后时就创立的制度,但把病倒的宫人送到该处去休养,不好不得出来,却是仁孝皇后去世后,老娘娘建言设立的规矩。在当时只是因为宫人需要一个养病的处所,平常的下房太过逼仄,容易传播疾病。不料这些年间,医婆逐一凋零,渐渐的倒成了如今这样子,老娘娘知不知道,乔姑姑不敢胡乱议论,反正其对内安乐堂平时也是不闻不问,按时拨给银子罢了。以她来看,徐贵妃别的规矩倒罢了,以都人遇病无医只能辗转候死,要改内安乐堂,放宫人定时出宫,这一条,根本就是在打老娘娘的脸……

老娘娘可不会管徐贵妃知不知道前情,之前徐贵妃明知彩花是她所倡,却还要削减,只怕已在她心底留下了一个疙瘩。这回在条陈里又极言内安乐堂的惨状,老娘娘看了,自然是刺心窝子,说内安乐堂不好,这不是揪扯她的脸面吗?和彩花还不一样,彩花毕竟只是略微奢靡,天家哪里有支应不起的道理?只恐不能做天下表率而已。而内安乐堂的事情,一旦传扬出去,那就是个残暴不能悯下的名声了……

虽然瞧着那定时放人出宫的文字,乔姑姑也觉得眼馋,但她的心已经是渐渐地凉了下去:贵妃娘娘这回,能否全身而退都不好说,这条陈,只怕是不可能推行下去了。

她没有规劝太后:这时候多说一句,都会让老娘娘生疑,以为她也想着出宫,方才为徐娘娘说话。横竖有静慈仙师在前,她自然会为徐娘娘尽心尽力的——没了徐娘娘,她拿什么来压着坤宁宫里的那位?

不能不说,这几年来,仙师是完全拿住了老娘娘的性子,太后那厚重的怒火,被她辗辗转转,不露烟火气息的三说两说,竟也说得沉淀了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好似立刻就要去把徐贵妃锁来问话的气势。她甚而也觉察了仙师在劝慰后的那几分莫名,喝完了茶,便问道,“你不知道,内安乐堂的规矩是我立的?”

这话一出,乔姑姑暗道果然,仙师恍然大悟,忙又道,“此事,我是完全不知,相信贵妃也是毫无头绪……老娘娘只怕是有所误会了。”

“误会不误会,也不打紧了。”太后唇角一抽,似笑非笑。“你们年小不知道,宫里有得是人知道,尚宫局那两个尚宫,便是多年的老人了……”

她闭上眼沉吟了一会,哼了一声,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却未再说此事,而是淡淡地道,“本来好好的,被她这么一闹,倒是乏了起来——我歇一会儿,你们自便吧。”

居然是直接就下了逐客令……

仙师却没有走,而是轻轻在炕上改了跪姿,“母后,此事真要追究,莫说是您,连我和孙娘娘又何尝没有过错?总是因循守旧,的确少了几分关心,也不知道内安乐堂居然到那个地步了。小循上此条前,未必想到了这点,否则,得不得罪母后不知道,得罪我和孙娘娘是眼见的事——就算她不在乎得罪孙娘娘,我和她相交莫逆,她总会顾忌几分我的面子的……”

“你对她倒是仁至义尽了。”太后望着仙师,想要说什么,却又到底有几分怜意,她哼了一声,“都到这时候了,还想为她兜着?”

“我也是有私心的。”仙师大方自陈,她略略低眉,“阿黄时常和我说起徐姨姨对她的照顾。”

祭出阿黄,总算使得太后神情再缓,她挥了挥手,失笑道,“放心吧,难道我还会吃了她不成?你也太多顾虑了,我又怎会做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仙师得了太后这句话,终于松了口气,给乔姑姑递了个眼色,便起身行礼,“那您好好休息,奴告退了。”

乔姑姑还在斟酌着,是否该接力为徐娘娘说几句好话呢,太后却也冲她挥了挥手,她没有办法,只好紧随静慈仙师,前后脚退出了屋子。

两人一道跨出了高高的门槛,相视都露出苦笑,静慈仙师把乔姑姑拉到身畔,低声交代了几句话,这才回自己的居所去了——虽然名义上她在长安宫修道,但如今太后年老,十分依赖她的陪伴,仙师住在清宁宫,已经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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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娘娘因此事大发雷霆?”皇帝有些诧异,“这事,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就不答应呗,还值得动怒吗?不应当啊。”

张六九便仔仔细细地将来龙去脉都告诉了皇帝,一句不敢添减。“……不过经身边人苦劝,也没那样生气了。乔姑姑打量着您若不知道,过去又说起徐娘娘,只怕老娘娘……是以请奴婢来私下传个话,告诉一声儿。”

皇帝哪里在乎这等场面话,他心里清楚:这么大的事,徐循不可能贸然提出,肯定要先通过自己这个男主人,才到老太太那里去备案。只是乔婆子没有根据不能乱说话,这才找了个借口来报信而已。

“贵妃那里,她去说了吗?”他皱眉问道。

“——仙、仙师当时在侧,”张六九有些结巴,但很快又尽量调整得自然,“她和徐娘娘一向交情好……”

是了,乔婆子毕竟还是下人——甚至于,若没有胡氏的关照,只怕都未必敢贸然来干清宫报信……皇帝的心思,总算从棋局里收回来了,他随手挥退了陪侍他对弈的宦官,沉吟了一会,倒觉得今次是太后有些没理了。

“让徐氏先别去清宁宫了。”她那性子,去了也只会坏事。皇帝道,“先冷一冷吧,过一阵我让她去了,她再过去也不迟。”

张六九自然点头哈腰,连声应是,赶快步出宫廷传讯去了。

这后宅的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本来就是清官难断家务事,皇帝一直也觉得自己还算是善于拿捏住妻子和母亲之间的分寸。起码孙氏虽然因自作自受,饱受太后揉搓,但还没有在他这里凉了心。不过,此事他却不太能理解太后——徐循那性子,和她计较什么?她要是畏首畏尾的,也就干不出那些事来了。再说,虽然也有让人头疼的地方,但也就是因为敢想敢干、不讲情面,才能把宫里的秩序给维持住。哪有那么好的事,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又要改改宫里现在的种种弊病,又要歌颂老娘娘昔年的种种能耐?

又不是说,指出内安乐堂一个毛病,就否认了老娘娘昔年在重重重压下斡旋周转的功劳……不管是不是亲娘,这女人年纪大了,真有几分难以理喻。皇帝不免笑着摇了摇头:只希望孙氏和徐循老了以后,别变出这么一副莫测的脾气来。

他并不打算惯着母亲,有些人是越扶越醉的,纵使亲如母子,牵涉到家庭关系,也要做出点规矩来,否则,不孝有三,其中之一,便是一味顺从、过分愚孝。

今晚去永安宫走走好了,他想,劝慰劝慰徐循,让她安心多等几日。相信母亲看到自己对她的宠爱,多少也会调整一下对徐循的态度的。

当然,如何让母亲意识到她需要徐循来制衡孙氏,那就是皇帝的功夫了。

——论暗示己意、操纵人心,谁又比得上靠这个吃饭的皇帝?后宫些许事情,在他看来,不过是反掌之间的小事罢了。从前有所不为,只是不想在自家后院,还要玩弄这些手段,如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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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虽然也不理解太后的怒火,但她并不像皇帝想得那样恐惧惊惶,惴惴不安。相反她还觉得有点好笑,如果太后觉得与己无关也罢了,可偏偏太后觉得这是在打她的脸,也就说把这事算自己身上了。

那倒好,太后平时是最信佛的一个人,按说知道了就在这宫廷里,便有这么些女子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只能婉转就死,如此的情形持续了起码三到五年——怎么都该吃几天斋求个安心吧,没想到她不但不惧怕阴司报应,反而还有脸生气。

当然了,这话是不好和皇帝说的,再怎么说那也是他妈么,她表面上只是表态坚决听从皇帝指示,尽量不惶恐担心云云。皇帝看来好像没被她糊弄过去,他奇怪地看了她几眼,似乎想要问,可嘴唇蠕动一下,又忍住了——应该也猜得出来,她藏住没说的,准没好话。

第二日她还是照常视事,倒是皇帝那边闹腾出了点新动静,他下旨令人去江南搜求名医,‘以备皇后、公主之用’。

宫里需要名医的公主也就是莠子了,但莠子如今也就是熬日子,她那是天生弱症,治不来的。明眼人都知道,那不过是捎带来的罢了,这名医真正,还是为皇后治病所用。

徐循听了也觉得挺好,孙皇后的病,吃刘太医的药似乎不能见好,太医院给身份越尊贵的人用药,往往就越是小心,宁可是不好不坏,做个太平方子,也不敢冒一丁点儿险,指不定外来的和尚还会念点经。皇后这事也是个契机,若能留用的话,以后太医院里的选择就又多了一个了。

如此过了四五天,皇帝那边还没送信,徐循这里也就没有动静,她倒是好奇皇帝会如何规劝太后,为自己开脱——这对母子好像从来没有口角过,起码皇帝没对太后顶过嘴,虽然这件事上他是站在自己这边(她当然感觉得出来),但徐循还真不知道他会不会和当年在太后和孙贵妃之间调停一样,把事情越调停越糟。

不过,虽然她的条陈现在推行下去的可能性已经是不太大了,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知道是哪边走漏了风声,现在满宫里都在传这事儿了,徐循这里整天就接待着一些上门探口风的人,连何仙仙都拨冗跑了一趟——别人她基本都不见的,但何仙仙的面子要给。

何仙仙主要是来骂她的,“你这一闹,人心浮动,以后谁还能安心服侍,不都想着过几年出去?我看以后宫里的贵重物事都会没得快些——都是偷走了做日后出宫用!”

徐循啼笑皆非,也不辩解,顺着何仙仙的话自责了几句,“是我不对,合该你骂——骂舒服了吗?”

何仙仙喘了口气,也笑了,“骂舒服了,我成天照顾孩子,心里窝火得很,偏偏你又不安生,骂了你几句,我还舒服点。”

两人谈了几句话,她又要回去了,“莠子该醒了,醒来还吃药呢!”

这几年为了这个女儿,她瘦了不少,也老得很快。

何仙仙登门的第二天,太后估计也耐不住了,她打发了一个面生的老都人来给徐循送东西。

“听说娘娘前阵有咳嗽,”这宫女板着一张脸,语气比冰还冰。“老娘娘给您送了新下来的枇杷,最是润喉的。”

徐循心领神会,也乐于配合,她恭恭敬敬地送走老宫女,第二天便唤了刘太医过来生病。

作者有话要说:小标题开玩笑的

太后大怒的主要原因不是更年期,哈哈哈,虽然次要原因是这个,还有一点点长期阴阳无法调和的问题。

第213章上火

进太医局几年,刘太医早非昔日的初哥了,他眉宇间曾经的英气,想必已被时间消磨,徐循透过薄纱屏风望着他走过来的时候,心里也不期然有几分感慨:只从他的步态,真就能觑出一个人心境的变化。若是如今的他为昔日的静慈仙师问诊,只怕当时,静慈仙师未必能保得住命。

不过,世故也有世故的好处,起码现在的刘太医就很懂得和后宫妃嫔们打交道,徐循唤人请他过来时,只说了自己有些须不适,所以刘太医扶脉的时候很明显就没怎么用心,手指虚虚地沾着脉门,都没按实了,过了一会就问,“未知娘娘何处不适,症候延续了几日了?”

规矩最严格的时候,妃嫔甚至不能直接和太医对话——起码宫规是如此要求的,不过事实上大家只不过继续维持立屏风的规矩而已,就徐循所知,何仙仙有时候连屏风都不要,就直接和太医对面讨论莠子的病情,也没有人去怪罪她。

眼下四周环伺着起码十人,并无避嫌之虞,徐循也不是摆架子的人,便亲自回答,“似乎是有些咳嗽。”

她声线中气十足,半点都不曾嘶哑,脉象强健有力,和‘似乎有些咳嗽’的距离似乎都有点迢远,刘太医倒是咳嗽了一声,“娘娘素日辛劳,偶感风寒,也是常有的事。不若卧床静养几日,微臣开个方子,您吃几贴,想必就能痊愈了。”

“不知此病是否需要绝对静养,那些家务繁琐事,也不能烦我的心?”徐循问得完全很直接了,在这种事上她从来不追求精致。

刘太医谦卑道,“娘娘说是就是。”

“那还请大夫在医案上好生誊写清楚了。”徐循吩咐了一句,也不多做解释——她估计自己就是要说,刘太医也会掩耳疾走而去的。“为难大夫了。”

“此为臣下本分,娘娘过奖。”看得出来,刘太医松了口气:开假病假条,本来就是他的拿手好戏,又是在贵妃的要求下开的,此事给他带来麻烦的可能微乎其微,也令他放下心来,跪地给徐循行了礼,便退出了屋子。

至于赏赐什么的,那是绝对没有的,就算有,刘太医也不可能收。徐循要赏,只能通过逢年过节官方途径赏赐,其余任何一种可能,都将被视作私相授受,哪怕给的只是银子,也是极为犯忌和不光彩的一件事。再说这点小事,也犯不上赏,莠子不行的时候,几个太医轮班入值,到了这个地步,何仙仙才和徐循提了一笔,徐循在腊月时和尚宫局商量了,多赏了那几位太医几百两银子。——至于子女的出身之类的,何仙仙的能量还没到这一步。

病假条这样的小人情,开出来也就算了,到了下午,尚宫局那面把刘太医的医案给徐循抄录送来了,两位尚宫联袂而至,给徐循请安探病。

“娘娘……”毕竟都是台面上的人物,虽然徐循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但看一眼两位尚宫的表情就是明白了:绝对都知道了,指不定比她还更清楚清宁宫那边的动静呢,如果说她俩连太后当时的表情都听人描述过了,她也一点都不会吃惊的。

虽然她做这些事,并非为了图谁的感激,但望见两个素日里一脸职业微笑的嬷嬷,现在改换了态度,一个个都是欲言又止,眼神里流露出千言万语的,徐循心里也用上了一股暖意,她冲两个尚宫一摊手,道,“不必多说了,你们稍等一会,我给老娘娘那写封信,待这几日大哥来再和他商量一番……我看,这宫务只怕是要被老娘娘收回去了。”

刘尚宫扯起帕子擦了擦眼角,虽然徐循觉得她并无眼泪,但这已表明态度,“娘娘切请保重娇躯——”

她一直以来都是极想出宫的,这一点,徐循感觉得到,如今她的态度,也比郑尚宫更直白,只差没说个‘敌老你幼,来日方长’了。不过,郑尚宫对徐循的态度亦友好得多了,她先按了按刘尚宫的胳膊,方才劝慰徐循,“娘娘请安心养病,若是缺什么了,您一句话,奴婢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我自然是安心的,就觉得辛苦你们了。”徐循也说些客气话,不过也算是真心实意,这两个尚宫并不算难以相处,起码没有给她扯后腿,“这几个月跟着我,生发了多少事情,要比往年更辛苦不说,还没多少赏赐。我虽有意表示——不过,又不想害了你们。”

三人交换了几个眼色,彼此心照不宣,不过这种话不能说透的感觉不是很好,再加上徐循还要写信,两位尚宫略坐了坐,也就行礼告退。走出了一段路,彼此看了一眼,也都叹了一口气:此次过来探望,算是给自己的猜测敲砖钉脚了。徐娘娘惹怒老娘娘,以至于从管宫位置上跌落下来,看来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实。

“到底是得宠。”郑尚宫忽然没头没脑地道,“换做是那几位,这事儿够她们喝一壶了,贵妃娘娘就和没事人似的。”

“那就是个傻大胆……”刘尚宫忍不住叹了口气,惆怅道,“只可惜了,看贵妃娘娘样子,似乎皇爷也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

“那毕竟是他亲娘。”郑尚宫看得比刘尚宫更清楚,“坤宁宫那一位就无宠了?和老娘娘别上了,这几年到底不如从前。皇爷又怎么会逆着老娘娘意思行事?”

别看老娘娘输了一次,但她依然是整个后宫最大的赢家,再没有人能和她抗衡。别以为徐娘娘顶过她的牛,就真的是压住她了,腊月那次没计较,如今这一次,送筐梨而已,徐娘娘那边立刻就告病了,吃药都没那么好使。这一切都在在说明,清宁宫还是天字第一号,没有谁能压得过去。

刘尚宫当了几十年的女官,和清宁宫的往来自然不少,也不能说没有情分——很简单的事,没有后妃的支持,又或者说不能让她们满意,她如何能坐稳尚宫的位置?只是今日想到清宁宫的权威,她却没了以往那隐约的自豪感,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愤懑和不平。

只是这情绪即使是对着郑尚宫也不能发泄,又或者说,对着郑尚宫尤其不能发泄。她摇了摇头,惆怅地叹了口气,摇头道,“熬吧,熬着就好了,什么时候两眼一闭,那就干净了。”

郑尚宫却是若有所思,“倒也未必就和从前一样了……”

“你是说——”刘尚宫心头一动。

郑尚宫反问道,“你觉得徐娘娘这人,是怎么个性子?”

两人正往六局一司走去,这里地处偏僻,一向少有人到,随便一拐就是说话的地方,而且不虞被人听见。刘尚宫也大胆了点,她疑惑道,“你是说哪方面的性子?”

“就说她为人处事吧……刚才你说她傻大胆,这话不假。去年根本就没给太后娘娘面子,今年怎么就连争也没争,面都没见,就这么痛快地收了那筐梨?”

刘尚宫也不是蠢人,郑尚宫一点破她就明白了。“这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呀?——可徐娘娘又何必如此过激,就不能徐徐行事?以她和老娘娘的关系,私下苦求,未必不能一点点地改过来。”

“老娘娘的性子,你还不明白吗?”郑尚宫倒比刘尚宫更大胆,她叹了口气,“再说,你留心想想这些年,清宁宫对徐娘娘是照顾有加,可徐娘娘什么时候和清宁宫腻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