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陈将达在任上时。江宁织造府的生丝都是从陈记分过来的。

他为什么就不能从织造府分?

陈湘娟道:“你再用些心,在那些地方呆的时间久些,许就能买上。”

马庆摇头,“买上就成了么?倘若买到次等生丝算谁的?若是次等的,织造府可不会要。还有,织造府的人就认陈记的生丝,以前都是从陈记挑上等生丝过去的…”

次等的留在陈记,陈记还能织成纱绫等物用。

可入了织造府就成了被弃原料。

到时候,又卖给哪家?江宁府的织布房虽多。家家都喜欢上等生丝,偶有次等生丝。那也压价买进,这不是亏本买卖么。

马庆怎么想都不成。最好的法子就是和以前一样,还从陈记分生丝,这样可以一把把地挑,照着最好的生丝选。

陈湘娟道:“你可别为难大姐姐了,我去瞧过的,我们家的生丝当真没多少。”

马庆冷声道:“你都没求她,又怎会知道她不会办?”

上回,他要借一万两银子,陈湘如也说不借,后来还是陈湘娟帮忙办成的。

陈湘娟心头一阵冰凉,他半点也不体谅人,当初怎就喜欢上他呢?而今骑虎难下,想返悔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这可是她抢了姐姐的良缘才得来的,就说马庆不好,她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往肚里咽。

“马大哥,你…你近来常去美人别苑?”

马庆心头一阵大骇,这要是被老夫人和陈湘如知道还了得?身子一窜,一把抓住陈湘娟的双肩,厉声道:“说!这话听谁说的?”

陈湘娟悲怆地笑了。

“你听谁说的?你大姐姐知道不?”

陈湘娟依旧是笑,这事就是陈湘如派人打听出来的。

到了现下,他还想着陈湘如么。

喜欢他的人,是她。

“马大哥,我待你不好么?我们还没成亲,你就…”

马庆放开陈湘娟,神色冷厉:“我的未婚妻是你大姐姐,她一直视你为妹妹,这种话往后休要再说。”

陈湘如那回在花园凉亭里的话说得够明白,马庆居然还念着陈湘如。

陈湘娟咬了咬唇,心如冰锥刺入,又冷又痛。

“你…想娶我大姐姐?”

这不比她知晓他在外头养外宅好受,甚至更痛。

她以为,马庆从一开始喜欢的人是自己。

马庆道:“与我订亲的人原就是她,我告诉你,你休想挑驳我与她的事。”

他指的是,她知道他养外宅的事?

陈湘娟眼里含着泪,这个男人还真是不可理喻,她喜欢他,陈湘如对他却没有半分的好感。

马庆又道:“我只是在外头玩玩罢了,我对你大姐姐是一片真心,就算你挑驳了也无用。”

他一转身,心里有些发怵,若是那事被陈湘如知道了指定又是一阵风波。

不,他一定要事先与陈湘如解释些什么。

借着这机会。也可以让陈湘如点头同意分一批生丝给织造府。

马庆拿定主意,抛下在他身后暗自垂泪的陈湘娟离去了。

*

黄昏时分,落霞满天。绚烂了整个西边的天空。

陈湘如到上房时,马庆已经到了。

备了几份礼物。除了孝敬老夫人的人参、燕窝,破天荒地还给陈相富兄弟、陈湘妮都备了东西。

马庆含着笑,“再过些日子,二弟、三弟就要除服了,我挑了些小佩饰给他们。”

陈湘如依是一袭素白的衣袍,行止带风,暮风中飘飞的衣袂将她越发映衬得飘逸出尘,仿佛这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片白云,一个幻影。陈湘如美的不是容貌,而是她的风姿,往人群里一站,便是能一眼就看到她的人影。

这两年,陈湘如长得玲珑有致,许是因为镇日往返家里、家外,也比寻常的深闺小姐多了一份健康之美。

“湘如给祖母问安!”

她的声音,平缓又好听。

老夫人伸手道:“快给大小姐搬座儿。”

立有大丫头要奉茶水,陈湘如道:“祖母。我屋里还有事,就不陪祖母用晚饭了。”又低声对大丫头道:“别沏茶了,我一会就走。”

她来一趟。就为了这句话。

老夫人微蹙着眉头,“你的事多,让丫头们递句话来就成,还亲自跑一趟。”

陈湘如莞尔一笑,“我已经习惯了,每日出门、回家第一个要见的就是祖母。”

倘若有朝一日老夫人不在了,怕这习惯还改不过来。

有一个长辈在,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可以被她疼着、宠着,被她关心着。

老夫人就像是这个家的绳。将她与弟弟、妹妹们系在一家,是她们最重要的人。

“刘奶娘。记得叮嘱大小姐按时用晚饭。”

“是。”

陈湘如正要离开,马庆唤声“大妹妹”起身指着案上的一个盒子。“大妹妹就要除服了,得置几身鲜艳的衣裳,用不了多久,怕是我父亲就要使人来商定婚期了。”

马大人早就与马庆说明白了:无论如何也要娶陈家大小姐。

娶了这大小姐对于马家来说就是一个助益,马家甚至想过吞食一部分陈家的家业。

陈湘如看了一眼,“那就多谢马妹夫的一片心意。二妹妹的那份,我代你给她送过去。”

刘奶娘立马就取了几块衣料子,又有马庆说的那盒子。

妹夫…

她叫他妹夫。

还是当着老夫人的面唤出来的。

马庆一脸窘容,移眸看着正坐上的老夫人,她似没有听见一般。

老夫人知不知道那回在花园凉亭里发生的事,陈湘如曾说过,要把他让给了陈湘娟。

马庆千百次地幻想过,姐妹争夫的画面,这让他满足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虚荣感。可不曾想,陈湘如压根就不想争,当陈湘娟表明的那刻,她轻轻松松地就把他给让了。

这让他觉得很挫败!

今天,陈湘如唤他“妹夫”,道不出的刺耳,想到父亲在信中再三言说“你要善待陈大小姐…”那意思再是明显不过,要他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这段良缘。

马庆回过神来,笑着抱拳道:“大妹妹是不是误会了?”

陈湘如淡扫一眼,眸子里掠过一丝讥讽的光亮,她瞧不起他!这让马庆觉得懊恼,从小到大,他最怕的就是这样的眼神。

他是庶子!

在马家,也常有人用这种眼神瞧他。

父亲最看重的是马庭这个嫡子。

嫡母自然是以马庭为重,他处处都低人一等,可这会子连陈湘如也这样看他。

广袖里,马庆紧握着拳头。

陈湘如道:“怕是马妹夫误会了,谢谢马妹夫的礼物,若是二妹妹知道你还记挂着他,想来是十分高兴的。”她微微点头,带上他的礼物离去了。

老夫人却瞧得分明:陈湘如根本就没瞧上马庆。

也对啊,马庆就是一个扶不上墙的庶子,自己又不肯用心、刻苦,哪里配得上她的嫡长孙女。

第166章 询问

东院,听雨苑。

马庆在老夫人屋里用了晚饭回来闷闷不乐。一则,因为陈湘如唤的那几声“马妹夫”,要是父亲知道他没能娶上陈家嫡长女,一定会对他失望。二则,想到织造府的生丝不多了。

三年了,织造府上下还是拿他与陈将达比,甚至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是异样的。

马庆自言自语,望着夜空,“不想嫁给我么?”陈湘如不想嫁他,他却一定要娶她,不为旁的,只因为陈湘如是陈家的嫡长女,是陈家的掌家人。

只要这样,他才能获得更大、更多的利益。

五斤从屋里出来,“大爷回屋歇下吧,时辰不早了。”

马庆问:“五斤,你是我的人吧?”

“是。”

马庆微眯着双眼,“你希望我娶陈家大小姐?”

“当然。”

可是陈湘如不愿嫁给他。

马庆又道:“这便好,到时候需要你帮忙的时候,可不许推托,待大小姐嫁我为妻,我便提携你。”

“谢马大爷!”

五斤听得云里雾里,见他在院子里发了良久的呆,定然是有心事。

“马大爷,你今儿遇着不顺心的事了?”

马庆回眸笑着,“很快就不是了。”

“哦。”五斤道:“回屋歇下吧。”

马庆心里到底想着什么事?

五斤想不明白。

这日,马庆上午去了织造府,之后去了美人别苑快活,他念着五斤到底是陈家大院的人,不愿带五斤去,生怕五斤知道他的事。带了从马家来的那个结巴胖墩。

赵婆子把五斤唤到了上房。

老夫人坐在尊位上,淡扫了一眼,老夫人掰了一块兔儿糕。自打几年前喜欢这吃食,便让大厨房的厨娘也学会做兔儿糕。制成兔儿状,又酥又美味。“来人,推我回偏厅小憩。”

赵婆子斥退左右,继续问道:“五斤,你服侍马大公子有三年了?”

“是,就快要三年了。”

老夫人昨儿想了一宿,就怕生出什么岔子来,她瞧出来了。马庆想娶陈湘如,陈湘如根本无心,但绝不能出事。

这种事原不需要老夫人出面,让赵婆子来处置就可以了,但她还是想听听马庆的事。

赵婆子问:“五斤,你的老娘、妹妹都还在乡下庄子上?”

“是。”

这就是变相地告诉五斤:你的家人还在陈家,你也是陈家的下人,最好我问的每一句话都得老老实实地回答。

“五斤,你且说说马大公子近来都在忙什么?听说他在织造府里,每日待上一个时辰就离开了。”

赵婆子取了糕点:“吃吧。赏你的。”

又道:“你妹妹得有十三了吧?改日调你老娘、妹妹来陈家大院当差如何?”

这可是好事,到了陈家大院领的月例多,就是吃穿上也是乡下庄子没法比的。这可是天天都有肉吃,乡下庄子上一个月吃顿肉就不错,虽然养有鸡鸭却不能轻易吃食,这些鸡鸭原都是主家的,就算天天能拣几个鸡蛋、鸭蛋,也不敢吃上一个。

但在陈家大院就不同,就连下人们的吃食都是好的,天天都能见荤腥儿,就是穿戴上也个顶个的体面。

五斤双腿一软。“小的多谢老夫人抬爱。”

赵婆子软声道:“想调他们来,可你没立功。这也不好说。你们家在陈家也是世代忠仆,陈家的规矩你该是懂的。”

“是。小的明白。”

“五斤哇,最近半年马大公子出门都不带你了,你知道他都干什么了?”

五斤想了一阵,面露茫色,他几乎都要快忘了,他们一家都是陈家的下人,虽是赵婆子问话,可定是老夫人的意思,不敢有半句隐瞒。

“去织造府时,他是带着小的,可离开织造府就不让小的跟着。”

“这么说,你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他可是陈家的下人,就算没有主子吩咐也会多个心眼,“赵婆子,小的自然知道,他是去美人别苑了,听人说马大公子在那边养了一个美貌女人。”

五斤常跟在他身边,而美人别苑里有织造府的画师,虽然马庆花了银子想封口,可偏他又是庶子,出手小气,两个画师一面得了他的好处,一面又与织造府里交好的匠人、师傅们说了马庆的事儿。

表面上,众人装作不知马庆的那些事,可私下里谁心里没个数。

五斤在织造府里也认识几个人,交好的也有两个,自是听他们说的。

“那你把近三年他的事细细地说一遍。”

五斤望着赵婆子。

赵婆子面容一凝,“你不说?别忘了,你到底是陈家的下人。”

毕竟服侍了马庆三年,五斤与他还是有几分感情的,但还不至为了马庆就背叛陈家。

“是。”五斤接过茶点,立在一边道:“最近一年多,马大公子与金老爷交好,金老爷又介绍了几个江宁的公子、少爷与他认识,他们常在一处吃花酒。

早前,他们也去花楼,捧过几个姑娘。

后来马大公子喜欢了美人别苑的春姑娘,就再不去花楼了,只找春姑娘玩。”

“马大公子虽拿俸禄,可领的是从六品的银钱,养活自个不成问题,可若养外宅、吃花酒的,怕得花不少银子。”

“是,所以他背里也做些旁的事。就去年,他从陈记分了一批生丝,转手以高价买了一半给金老爷,得了二千两银子的赚头。”

老夫人听到耳里,抓紧了佛珠:好哇,拿他们陈家做生意了。厚脸从陈记分生丝,回头又卖给金记,这算盘可打得真响!

“今年四月,他又如此行事。又赚了五千两银子。拿了三千两银子买下美人别苑的春姑娘。春姑娘不同外头的人,是出名的布面美人,没有三千两根本就买不下来。买了她后。马大公子就把她养在美人别苑里,又买了丫头、婆子服侍春姑娘。每月还得给春姑娘一些银钱花使,小的听说金老爷也是这么干的。”

近来,马庆又想从陈记分一批生丝,陈湘如没再答应。

不是江宁织造府差生丝,马庆更多的还是想把生丝转手倒卖给金老爷,这样又可再赚几千两银子花。

他住在陈家大院是不需要花什么银子的,可春姑娘主仆几个每个月都得花使,他又常去。那婆子少不得要张罗酒席给他吃,花钱就更多也更快了。

“春姑娘做了马大公子的人,就不再让其他几家画影了,每月的吃、住花销算起来不比外头养的粉头少。近来出手又拮据了些,像是又没钱花了。”

这才是他一定要分生丝的原因。

对于采购生丝来说,左、右员外郎就盼不得有这样的好差使,出去一趟,采买到生丝,还能从中获利,可马庆却不愿意出门采购生丝。

现下想来。所有的事都能解释得通了。

马庆只需要动动嘴皮子,立时就能得到几千两银子的赚头,这可比跑外头采购还要挣得轻松。

赵婆子道:“两年前。马家从马大公子手里头借了一万两银子,马大公子又找陈家借了填补织造府的亏空…”

五斤垂首答道:“这事儿小的听说过,自那以后,苏州马家又写信来讨过几回银钱,可是马家的大姨娘又捎信来告诉马大公子,让他别再借银子出去了。这两年,马大公子偶尔捎上几十两银子回去给大姨娘,旁的就再没给过了。”

看来,是马庆学聪明了。知道自己挪借了银两。还得他来填补亏空,而马大人用自己儿子的银了更看得是天经地仪。

“也就是说。织造府那边的账目倒是得体的。”

“是,去年秋天。因为有一笔账目不明,马大公子还与左员外郎吵过一架,逼着左员外郎把挪借的银子给补上。”

虽说马庆行事欠妥,但这事倒还办得得体。

这也是他身为庶子,胆子原就小的缘故,不敢惹出大事,这可是会累及他的身家性命。

赵婆子道:“近来,马大公子又有何不妥处?”

“和往常一样,去了织造府后就去美人别苑…”

五斤说完,见赵婆子面容有异,忙道:“倒是昨晚回来,他有些奇怪,对小的说,待他娶了大小姐为妻,就要提携小的。”

老夫人听到耳里,到现在了马庆还没打消这念头,毁了二小姐的名声,又想娶大小姐,马庆的野心不小,偏这胆儿却不够大,她必须得防着马庆。

赵婆子又问了一些旁的,赏了五斤五百纹钱,方打发他离开,“记住了,往后马大公子若有什么事,你直接与我禀报。”

“是。”

“待过些日子,我便与大小姐说,调你老娘和妹妹来陈家大院当差。”

“谢赵婆子。”

五斤离开,赵婆子进了偏厅,低声道:“老夫人都听见了?”

“他想得可真好,是想姐妹都娶,就凭他,也配得到如儿?”老夫人脸色微变。

要不是她着实厌恶陈湘娟,怕是连这次孙女也不愿嫁他。

外头,已经有了流言,老夫人只得硬着头皮把陈湘娟嫁出去。

赵婆子道:“大小姐一人难顾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