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娘含着泪,她知道马庆的心里很难受,这都是因为她,谁让她只妾非妻呢。

*

八月初五一大早,陈家大院就忙碌开了。

东院是陈相富袭官职的酒宴,西院是陈湘娟的及笄礼。

早前马庆住的听雨苑特意收拾成了男客们说话闲聊之处。

而西院的花园也是焕然一新,花团锦簇,摆出一盆盆婀娜多姿的秋菊,白的如雪。黄的似金,还有紫的如锦,好不鲜艳夺目。

陈湘如记忆里有过的一些小姐名讳。也陆续进了西门,云聚到花园子里。

吉日一到。赵二舅与二舅母给陈湘如主持及笄礼。

两侧站满了小姐、夫人,个个笑意迎人。

“请祖母训话!”

这是及笄礼后的常规礼节,要请家中辈份最高者说话。

老夫人笑道:“从今儿起,如儿就是大人了,去年就给你办及笄礼的,晚了十个月,委屈你了。”

“不,祖母。湘如不委屈,有祖母疼爱,湘如很欢喜。”她深深一拜。

老夫人从赵婆子手里接过一只六尾凤钗,有人小声议论起来,这可宫中圣物,除了皇族王妃所有,勋贵之家的女眷拥有此物的多是宫中赏赐的。

“这是宫里的皇后娘娘赏的,皇后娘娘听说人年纪虽轻,却掌理家业,颇是赞赏。夸你是个贤惠长姐,女子典范,今儿祖母给你戴上。”

众人听了原委。有人面露羡慕,有人则跟着附和起来。

老夫人是朝廷赏赐的四品淑人,陈氏族里也来了几个体面的妇人,一是族长之妻九老太太婆媳,再是六老太爷的人,一是来凑趣,二是来看热闹。

周六夫人正笑盈盈地介绍着周家的几位小姐:“这是兴国公府的七姐儿、八姐儿、九姐儿、十姐儿。”

彼此一一见了礼,陈湘如又介绍自家姐妹与赵珍儿。

杜老爷的两个女儿也过来了,虽说杜老爷不是官身。可杜老爷的两个弟弟都是官身,而老太爷也官身。算是官家小姐。

小姐们大的十七岁,最小的也不过七八岁。同龄的几个就聚到一处说话吃茶点。

陈湘如看着花园里来往的夫人、小姐,孝期满了,怕是往后这样的日子就少不了。

正瞧得出神,周六夫人低声道:“湘如,你与我说实话,你不喜欢我家小八么?”

周八!

她依旧每月都会收到他的信,却不再看了,只是每过两月会回一封,一如既往地,那信上只得两字“安好”、“平安”、“甚好”…

周六夫人与她缓步而行,“小八知道你的孝期将满,就担心你许了别人家,早早就写信来,再三托我一定要早些上门提亲。

他回江南之时,提了多少官家小姐,可他就喜欢你了,旁人家的一个也没应。

湘如,我们皆是女子,就凭他的这份真心,你当真要拒了吗?”

陈湘如一脸茫然,她不知道。

她不信爱情,却又心存着一份期盼。

她不信男人,却想着自己许能遇到一个不俗的男子。

不盼他如何建功立业,不盼他怎般的耀眼瞩目,她只求他能真心待她。

只是,这份希望她不敢流露出来。

她怕伤害。

她怕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

“湘如啊,我亲来陈家与你提亲,老夫人说得你点头才能做主。

小八为你等了足足三年呀,你怎忍心拒绝?

他怕误你名节,还不许我们提前道破心仪于你的事实。

湘如…”

这声声湘如,叫到她的心上。

周六夫人是真心的,可她却没了真心。

或许她的真心早已埋葬吧,唯有深深掩藏才不会受到伤害。

陈湘如心下一动,道:“周六夫人也瞧见我们家的情形,弟弟年幼,祖母体弱,不瞒周六夫人,就算我订亲,怕是在弟弟们不能撑起家业前,我也不能出阁,不能耽误周八?”

周六夫人知道的事不少,陈湘如也不想瞒她。

对方一片真心,她也剖开自己的真心。

“湘如,你不会真等到陈二爷、陈三爷长大再成亲吧?”

“这又何尝不可呢?”她笑了,不经意地,没有以此为苦,反而笑得甜蜜动人,“我是长姐呀,倘若我抛下祖母、幼弟不管,又如何面对泉下早亡的父母双亲。掌理家业,看护幼弟。这也是我应尽的本分。”

周六夫人顿感无语,却从陈湘如脸上瞧到一份真诚。

只不知道,要是老夫人知晓陈湘如有这样的想法。又会作何感想。

就算订亲,未来几年却不会嫁给周八。

可周八已经二十一了。虽然在当朝之中算得一个少年将军,但这个年纪,早该生儿育女做父亲了。

一年年等下去,周八等得了么?

陈湘如抬头,“若是可以,请周六夫人代我劝劝周八公子,他是个好男子,只可惜与他有缘无分。我不能耽搁他,请周六夫人早日为他觅得一份良缘。”

宴会直到未时三刻,方有宾客陆续散去。

待宾客将散尽时,周六夫人又见了老夫人,满是忧色地道:“老夫人,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你今儿说,要大小姐点头同意,这门亲事才作数。唉,我问过她了。她竟然说就算现在订亲,为了你、为了两个弟弟,为了这个家。在弟弟们长大成人前,她不想出阁。”

老夫人怔住。

为了这个家,陈湘如已经牺牲太多。

不得已,抛头露面接掌家业。

不得已,把早前订亲的马庆让给了妹妹,只求一个成全,只因她心里亲情更为重要。

“如儿…她真是这么说的?”

周六夫人轻叹一声:“我现下也没主意了,只能写信告诉五哥、五嫂和小八,让他们自个做主吧。你是知道的。我家小八虚岁已经二十二了,耽搁不得了。”

老夫人道:“多谢周六夫人关心。”

“老夫人。我也该告辞了。”

花园里,小姐们依依不舍。

丁翠芬正拉着陈湘娟的手。小时候原就相识的,这会子竟感情正好。

“湘娟,八月二十我过生辰,你可一定要来。”

“好,我一定去。”

陈湘妮则与丁知府家的庶女好了,两个都是庶女,年纪相当,自能玩到一处,竟也是一见如故,又有邻近两县的知县夫人、小姐们,今儿也玩得尽兴。

陈湘如正与周六夫人的嫡次女在一边说话。

周九小姐道:“你可是我最佩服的女子,又能干又有本事。八月十二,我们家有赏菊宴,你可一定要来。”

陈湘如笑着:“周九小姐相邀,我一定去的。”

将客人送出西门外,看最后一辆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绿枝走过来道:“大小姐,老夫人让你去一趟上房。”

今儿闹腾了一天,老夫人累了,正半倚在偏厅的榻上,见陈湘如过来,脱去穿了三年的素裳,换上这一袭上浅粉,下嫩黄的衣裙,她的嫡长孙女也是一个娇滴滴的美人。

“祖母,今儿累坏了吧?我给你捏捏。”

老夫人半阖上双眸,她没应周家的提亲,是想着周八征战沙场,万一有个不测,就苦了陈湘如,只没想到,陈湘如拒绝周家的理由是为了这个家。

“如儿。”她悠悠轻唤,“身为女人,还得有个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儿女才行,年轻时有夫君相伴,年迈时有子孙绕膝。”

这样的人生,才是圆满的。

可女子最美好的年华都是这几年,她却要把这几年用来支撑家业,看护幼弟。

这既让老夫人感动,又让老夫人不安。

感动的是,陈湘如没让她失望,她懂得她肩上的责任。

不安的是,要是再耽搁下去,任她如何辛苦为陈湘如求来一个“贤惠”之名,怕是再过几年,也无人登门求亲了。

陈湘如力度适宜地揉捏着老夫人的双肩,“我用了三年的时候才学会如何打理家业,如何适应这一切,祖母,我实在放不下弟弟、放不下你。与其遇上一个不珍惜、不疼惜的男子,倒不如就这样陪着您、陪着弟弟们。”

老夫人又长舒了一口气,“如儿,我不会委屈你的。”她定心细想,咬了咬牙,道:“你觉得赵四公子如何?”

赵二舅的嫡次子,陈湘如是见过的,“瞧着比马庆行事得体。”

第175章 不想嫁人

老夫人原不想提这事的,早前就想着兴国公府周家,原想若是有周家其他某位公子来提,也就应了,没想等了几日,除了周八公子,另外几房的人也没来提亲。

兴国公府可有好几房人,他家的公子都还不错,就想挑个得配的文人,而不是军中之人配陈湘如。

周家、丁家皆有公子,大多早前几年就订亲了。

老夫人道:“若是你与赵四订亲,你二舅又疼你,必不会委屈你。到时候,我与你二舅好好说,让赵四留在江宁府,我自与你在临近陈家大院地方置座院子,这样既不耽误你,又方便照应家里。待过几年,相富兄弟俩大了,你再随赵四回六安县,你觉得如何?”

“祖母,我不想嫁人。”

赵四么?

瞧着是好的,就如最初马庆也瞧着是好的,可后来又如何?

对男人,陈湘如真的没信心。

“你又说傻话了,嫁与旁人家受委屈,你二舅自不会受委屈,只是你二舅不是官身,但我瞧着赵四是个争气的,许他日给你挣个勅命回来。”

一、二、三品内命妇称为诰命。

四品及以下则称为勅命。

“祖母,四表哥自是得体的,可我真的不想。”

人,有好坏,许能用眼睛瞧出来。

可人的心,却难以预测。

老夫人长叹一声。

怕是再说,陈湘如也不会应,可她是祖母,自由她做主,她所做的一切,可全都是为了陈湘如。

次日。老夫人请了赵小舅来。

摒退左右,老夫人道:“五舅老爷,请你过来。是想与你商量湘如的婚事。”

赵小舅眸子微垂,“伯母。相中哪家的公子。”

“早前原想把湘如许给兴国公周家,可周家的儿郎大多一早就订了亲,虽有没订亲的,却征战沙场,我这心里着实不放心呀。

湘如一个女子,总不能跟着去沙场,这也不合适。

再说,战场之上。真刀真枪的,光是听说打仗就得提心吊胆。

找个军人,湘如还不得独守空房。”

老夫人早前看中兴国公周家,是想着许有周家其他人来提亲,没想只得周八一个,只得放弃了。

知晓了陈湘如的想法,老夫人就想在亲戚里结亲,这样一来倒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赵五爷,你觉得赵四公子如何?”

赵小舅刚含了一口茶水,顿时就喷了出来。

他不否认。赵四长了一张英俊的脸庞,的确很吸引人,可这家伙命太硬了。早前订过两家,两家的小姐都没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赵四当真是个克妻的,岂不是要害了陈湘如。

赵小舅面露沉吟,既然老夫人有心与赵家结亲,他是陈湘如的嫡亲舅舅,绝不能害了湘哪,定要挑了赵家几房最后的子侄配她。

“说到读书用功。才华过人,三房的赵五在六安县倒是个才子。他亲娘早逝。继母是她亲娘的嫡亲妹妹,行事也得体。家里和睦,就是三哥的性子也是极好的。”

老夫人沉吟道:“这可是长子,我们家的情况赵五爷也瞧见的,老的老、小的小,最近几年家里还离不得湘如。就算成亲,我还想留她在江宁府多住几年,待相富能撑起家业,再回六安县。我可以着人在江宁府给他们另置一处宅院,或是在西院划拨一块地,给他们建一座二进院子也使得。”

老夫人现下想的就是两全之策,既能让陈湘如出阁,也能照应上家里。若许往别家,这未必就能做到,但若陈湘如许给赵家,赵家念着赵氏过世得早,心疼陈相富兄弟,也会答应的。

赵小舅道:“伯母思虑周详。小五就比小四年幼三个月,行事沉稳得体,你若见了也一定会喜欢。”

总不能什么好事都让二房的人得了。

二房的赵珍儿许给了陈相贵,赵珍儿的年纪可比陈相贵大了五岁,两家结亲,这瞧的还是赵氏的面子。

“当年姐姐在世时,与三哥的感情最好,一来因他们年纪相仿,二来三哥的性子最是温和。只要我出面去说,三哥一定会应允的。”

赵氏在娘家时,因赵家的姐妹少,而她又是家里唯一的嫡女,自小就受家人宠爱。

赵小舅与三房的关系最好,曾一度胜过了对大房、二房。再则,赵四公子克妻,无论人言如何,他怕是一语成真害了自家外甥女。

当年分家,赵小舅就看不惯自家大哥、二哥仗着是嫡出,薄了三房、四房,虽说这是各世家的规矩,嫡子的家业比庶子分得多,但也要过得去。大哥、二哥只给了两房聊以生存的田地,连铺子都没给分一处。

老夫人道:“早前我也想过,在我娘家挑个侄孙儿来,可许多年不大走动了,对他们的情况又不了解,不敢误了如儿。五舅老爷,你当年是看着如儿出生的,最是疼她,还得劳你说合。”

赵小舅抱拳道:“伯母放宽心,我这就写信回六安。”

*

八月初七,老夫人一早令赵婆子、刘奶娘给赵家几房人准备了礼物,各房一只大箱子,从绸缎衣料到江南的土仪,二房人多就占了大头,三房、四房也各有一箱,就是五房也有一箱子东西,将随赵二舅一家送达六安。

老夫人请丁夫人出面,介绍赵四公子与赵小舅进了江宁书院读书,现下就暂时留了下来。

黄昏时,二舅母夫妇来上房见老夫人。

二舅母道:“伯母,珍儿与相贵的亲事订了,怕是苏州马家也要催湘娟过门了,我瞧着不如抓紧把他们俩的亲事办了吧。要是珍儿过门,也能帮衬着如儿打理一下内宅,珍儿虽没如儿能干。可这打理内宅还是能成的。”

二姨娘到底是个小妾,老夫人订赵珍儿,瞧中的也是赵珍儿言行也得体。趁着她还活着,许能指点一二。待她两腿一蹬,这个家也不至太乱。

二舅母似瞧出老夫人的犹豫:“如儿的婚事许一时半会儿定不下来,非常情形用非常法子。”

老夫人沉吟道:“长幼有序!”

她听了赵小舅的建议,又侧面与下人们打听了一番,赵婆子等人上了心,通过赵家的下人了解,知道赵三舅家的嫡长子赵敬是个学问好,又行事端方的少年才子。老夫人就觉得这是门好亲事。

既然赵小舅说好,指定就是极好的,又有赵小舅写信保媒,就算成了一大半。

“这大户人家,也有为了冲喜先娶妻的,待过几年再圆房不迟,上回那算命先生也说了,我家珍儿最是个旺夫、旺婆家的,定能让陈家和和顺顺、大吉大利。”

老夫人想了一阵,方令赵婆子出门寻个算命先生来。

又再合了一遍陈相贵与赵珍儿的八字。挑了几个黄道吉日:九月初二、九月十八、十月十二、十月二十六、冬月初八、冬月十六…

一直挑到了次年三月。

老夫人想着:湘如的婚事许就要订下来了,不急这一时,但为示诚意。方才请了算命先生来选期。“容我想想,到底长幼有序,马家那边的人许这几日就要到了,待订了湘娟的,我便写信回你们。这同一年不宜办两次喜事,最好一个头年,一个次年。”

二舅母喜道:“都听伯母的。”

八月初八一早,赵二舅夫妇携着赵珍儿离开江宁府。

陈家大院又安静了下来,不同的是。陈湘如姐妹开始参加应酬,去周家参加宴会。到丁知府家给丁小姐过生辰。

陈湘如因事多,就由陈湘娟领着陈湘妮去了。

九月初一。陈湘如正要出门,却见门上的婆子来禀:“大小姐,六安三舅老爷家的五表少爷到了。”

陈湘娟面露惊色:“我五表哥来了?”

上个月赵家二房的人才回去。

陈湘如走到西门处,却见一个衣着七成新蓝绸的少年携着个眉眼清秀的小厮站在西门外,他头勒双色布抹额,头发高挽,脚踏一双随常秋靴,儒雅之气流露,正负手赏着街巷处的风景,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这少年长得很好看,肤色又微带些古铜色,透出一股子健康之美。

阳刚与儒雅共存。

这大抵是陈湘娟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少年。

陈湘娟瞧直了眼,她当初是什么眼光,没想赵家就有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过了许久,陈湘娟才回过神来,问道:“你是六安赵家我三舅家的五表哥?”

少年听到说话声,回过身来,抱拳道:“六安赵敬见过表妹。”

那小厮见有人出来,还是两个衣着高贵的小姐,转身奔到马车前,连声道:“三老爷,是二位表小姐到门口迎接了。”

她们原是要准备出门的,正巧遇到他们来了。

马车的车帘一动,从里头出来一位着棕缎的男子,瞧上去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长得丰神俊逸,也有一股子儒雅气。

陈湘如见他眉眼与小舅舅相似,连欠身行礼道:“三舅辛苦了!”扭头对绿叶道:“快去给三舅和五表少爷准备客房,再着人与老夫人通禀。”

陈湘如将赵三舅父子迎进了西院,又一路领着他们到了老夫人所居的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