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你想吃什么就吩咐一声。奶娘下厨给你做。”

陈湘如依旧扒在案上,泪眼朦胧。

劝。又要怎么劝呢?刘奶娘想,其实心事也好、沟坎也罢,最终不是旁人劝服,而是人自己想明白了,想通了。

就如这回,她劝不了,只能看陈湘如自己。

陈湘如性子柔顺,让人瞧着就心疼,也许过几日她自己就能想明白。

刘奶娘一出屋,就见几个丫头正在训骂绿叶,“你们在干什么?”

绿枝垂首。

另几个恶狠狠地看着绿叶。

刘奶娘道:“大小姐正伤心着,你们也好在这儿闹事给她添堵,都干活去!”

绿叶呢喃重复着:“是我不好,是我没保护好大小姐。”

刘奶娘走近,一把拽起绿叶:“这哪有你难过的份,胡言乱语地说什么,要么干活,要么就回屋待着,不管是谁要是给大小姐添堵,我定饶不了她。”

二等丫头嘟着嘴:“刘奶娘也太护着她了,就这样也护着。”

“怕是要让绿叶做她儿媳妇吧…”

还想议论几句,刘奶娘一眼望来,两人吓得各自忙碌干活。

陈相贵见哭声小了,他恨不得自己早些长大。

一个小厮飞野似地过来,禀道:“三爷,不好了!二爷拿着剑,说要把周八公子给杀了!”

陈相贵提腿就跑。

西门处,陈相富手提着宝剑,拦住了从上房出来的周八:“你这个混蛋!我要杀了你!”陈相富冲了过去。

周八勾唇浅笑,陈相富刚过来,一扫,陈相富险些跌倒;一勾,便眨眼间夺了陈相富手里的剑,将手按在陈相富的肩上,因为惯力作用,陈相富身子打个旋儿:“王八蛋,我饶不了你!”

“瞧瞧你这小身板,连我两招都接不住,还想杀我?

陈相富,我就要做你大姐夫了,你杀了我,让你大姐姐守寡去?”

陈相富抬手,想推开周八的手,偏生他的力气太大,他按在肩上竟未动分毫。

“不是说学三年武功了么?怎么没个长进?”

“谁要你管?”

“我怎么不能管,我是你大姐夫。”

“就不要你管,我就不认你,你就是个混蛋!王八蛋!卑鄙小人…”

陈相富骂骂咧咧,即便被周八止住,嘴里却不停歇。

第197章 长大了打你

一抬眼,见陈相贵来了,大声道:“三弟,你还站着干什么,快过来打他,我们两个打他一个。”

“长本事了啊,想两兄弟一起打。”

陈相富动弹不得,一会踢腿,却没踹中;一会儿又抬臂,又落了个空。越发气得紧,瞪大眼珠子,似要将他盯着个血窟窿来,“周玉鸣,你听着,等我们长大了,我一定会打得过你。”

周八云淡风轻地,看了眼不远处站着的陈相贵,“我记住了,我等着你们俩长大来打我,那你这武功可得好好学,别到时候两个加起来都打不过我,也不怕给你大姐姐丢人。”

他一松手,陈相富跌坐在地上,屁股摔得生疼:“卑鄙小人!乌龟王八蛋!不要脸!你以大欺小…”

周八拍了拍手,不以为然地道:“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和你这个小孩子计较,谁让你是我小舅子。哈哈…”

周八出了西门,洋洋得意地上了马,走了一截还回头张望。

陈相富气得跳了起来,站在西门旁又一阵混骂。

待周家人走远了,他才懊恼地看着陈相贵:“你为什么不帮忙?打不疼他,咬几口也好。”

陈相贵神色淡淡,“我们打不过他的。”

“是我们的师父不好,我要告诉祖母,让祖母给我找武功最好的师父,今年打不过,我明年就再打,等我长大了,我一定可以打得过他。”

陈相富拾了宝剑,愤愤然地道:“我要最好的武功师父。”

落音,就往上房奔去了。

老夫人有些累了,没想陈相富来了。抱拳道:“祖母,给我找武功最好的师父。”

老夫人微眯着眼,陈湘如婚事的事就算敲定了。

周八倒还不算太坏。好歹事先还愿意明媒正娶,竟又许诺了唯陈湘如一妻的承诺。

赵婆子笑道:“二爷这是怎了?你不是已经有两个师父了。”

“我要武功最好的!学了三年。可我连周八都打不过,我要最好的师父,这样我就可以打得过他了。”

有时候,陈相富像个小大人。

这会子倒是个十足的孩子。

想着要打架呢。

老夫人哭笑不得,想推开,可转念又想,懒得与一个小孩子纠缠:“好!回头我就让人给你寻最好的武功师傅,寻着了就让人请来。你回屋歇着吧,都是入仕的人了,说话行事都是沉稳些,怎么还与人打架了?”

“周八欺负大姐姐,祖母还把大姐姐嫁给他?

他不安好心!”

老夫人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可祖母就是不该把大姐姐嫁给他…”

陈相富据理力争。

赵婆子笑着:“二爷还小,不懂这些事。”

“我懂,我知道不能让周八再欺负大姐姐。”

赵婆子走近陈相富,低声道:“那你说,不把大小姐许给他,他要是到外头乱说话。族里的人听见,这照族规,大小姐是要被沉塘的!你还记得四老太太吧。她就是被沉塘的…”

这么严重!

“可明明,是他欺负大姐姐,为什么要把大姐姐沉塘。”

“因为女子的名节重过性命,没了名节的女子就会连命都没有,老夫人这么做,是想救大小姐的命。”

陈相富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但他却知道,原来对于女子来说名节才是最重要的。

就算周八是坏人,就算他不喜欢周八。可为了不让他大姐姐被沉塘,老夫人就必须把陈湘如嫁给周八。

老夫人轻斥道:“你与个孩子说这些作甚?他能听得懂。”

陈相富今儿像是与老夫人拗上了。大声道:“我懂!赵婆子是说,祖母不得已。大姐姐也不得已…”他一转身奔出了上房。

大姐姐也太可怜了!

要是不嫁,就要被沉塘的。

这都怪周八,要不是他,就不会变成这样。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江宁府关注的陈大小姐出阁的大事,突然新郎换人了。

冬天的百姓们,原无甚活计,正等着收拾好了过年节,这事就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江宁府的大小茶肆、酒楼里,人们议论纷纷:

“不是将陈大小姐许给六安赵公子么?怎么又改了?”

“出事了!”

不知情的人全神贯注地聆听。

“听说腊月初一时,周家公子毁了陈大小姐的清白,之后又前往求娶,陈老夫人被迫将陈大小姐许给周家。”

“陈大小姐的嫁妆虽好,可配不上六安赵公子。”

“不,其实我听说这陈大小姐颇有才华,听陈家大院的下人说,她小时候有个一段奇遇,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你看过沏茶能沏出一朵莲花来的吗?没见过吧。那莲花飘到空中,在瞬间开放凋谢…”

有人绘声绘色如此亲见一般的描绘出来。

“不是说陈大小姐一身铜臭,就只知道赚银子吗。”

“我呸,你从哪儿听来的?胡言乱语。”

“陈大小姐人好着呢,年年施粥,这江宁府一带的贫苦百姓,得她接济的人就不少…”

近来因为陈湘如的婚事生变,陈相富兄弟都不大出门了,连着陈湘妮也待在家里,不是去上房陪老夫人,就是在淑沁苑里练琴写字。

二姨娘与婆子从外头回来,陈湘妮迎了过去,仰头问道:“姨娘,今儿大姐姐用饭了吗?她爱喝小汤圆甜汤,你让厨娘做了没有。”

二姨娘轻声道:“听说病了。”

上回就说是病了,却是因为出了事,便止步不出门了。

二姨娘道:“今儿是绿叶和绿萼去铺子上查看的。午后的时候,刘奶娘让小厮去外头请请郎中。”

这一回,是真的染上了风寒。

陈湘如因接二连三的事倍受打击,睡不好、食无味。就又病倒了。

陈湘妮嘟囔道:“我都好几天没看到大姐姐了。”

“你乖乖练字、练琴,等你大姐姐病好后,看到你有进步。她会很高兴的。”

“姨娘,我会用心练习的。上回在丁家。她们都说我弹的曲儿好听呢。”

二姨娘笑了一下,进了屋。

婚期一日日就要近了。

病来如山倒,陈湘如犯了咳疾,加上心郁成疾,在病榻缠绵了数日也没见好转。

这日,睡得迷糊间,就听到外头有人唤声“大姐姐”就带着哭音叫了起来,“大姐姐。你劝劝五表哥吧,他说他要回六安,不在江宁府读书了。”

陈相贵敬重赵敬,认为赵敬是他见过最有才学的人。

赵敬是唯一一个能让陈相贵喜怒流于形色的人,赵敬的几句夸赞会让他欢喜几日;赵敬的一些提点,他也会牢记心头。

这给自幼失母,又失父亲的陈相贵来说,就像是多了一个亲人。

刘奶娘道:“三爷,大小姐病着呢。”

陈相贵不管,直往内室跑。看到病倒上面容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的陈湘如,道:“大姐姐,五表哥要回六安。你劝劝他吧,小舅舅都劝不住,他说什么也要走,他要回了六安,就再也不会来江宁了,大姐姐…”

陈湘如咳了几声,对刘奶娘道:“把我的衣裳取来。”

“大小姐…”刘奶娘轻声道:“这个时候,你不该去见他…”

“我在外头的名声,怕是已经毁了。又不在乎多这一桩。”

刘奶娘取了衣袍,服侍陈湘如着好。

*

藏书阁。

陈湘如手握着丝帕。赵敬是那样爱书、爱读书的人,对于每一个做学问的人来说。他们都是爱读书的吧。

陈家的藏书阁,不仅有最常见的书籍,还有一些外头没有的珍籍。

“禀表少爷、五舅老爷,大小姐来了。”

赵小舅面露诧色:不是说病了么。

赵敬的脸色有些难看,从腊月初一到如今腊月十二,他已经十多天没见到她了,只听下人们说是染了风寒,咳得厉害。

这陈湘如打小一犯风寒就有咳嗽、发热的病症,且每次没有十天半月的就康愈不了。

赵小舅道:“敬儿,要不…你回避一下。”

陈湘如已经到了书房门口,“不必了。”

她穿着一袭素袍,让原本苍白折面容更显得白如洁雪,眼睛微陷,人竟是清瘦了许多,落在人眼里,有道不出的纤弱,她捧着胸口,手里拿着帕子。

她欠身与赵小舅请了安。

赵敬不敢看她,怕忍不住会觉得心痛。

陈湘如反而落落大方的,只是眸子里有着一丝拘谨,轻声问道:“听三弟说,五表哥要回六安?”

赵小舅看了眼赵敬,再过些日子是陈湘如出阁的吉日,新郎却不再是赵敬,届时定会宾客云集,人们少不得要议论,他若留下,旁人定会有怪异的目光。

“陈家祖上,原是江宁织造府左员外郎,从那时起,就在家里建了这座藏书阁,老祖宗说:遗子千金不如传书千本。”

她垂下眸来,“外头人只说,陈家大院历经百余年的扩建,却无人知道陈家的藏书阁才是家中的一宝,历经了二百余年,到了每一代,但凡遇上好书,都会花重金买下,收藏其间。

藏书阁里,亦留了八个下人打扫、看护,甚至这里还有专门的管事婆子。

一楼,乃是最常见的经史典籍。

二楼,是农耕、织造、各地民风民俗之书。”

第198章 挽留

她仰头看着二层小楼,楼梯设在正中,每层又分东、西两阁,每阁都有专门看守的下人。

“藏书阁的侍书丫头一定告诉你们,说二楼东阁珍藏的是陈家列代自家所撰的字画书籍吧?”她含了丝浅笑,拿着帕子捂嘴轻咳,直咳得一张脸通红。

陈相贵唤了声“大姐姐”。

她还病着呢,因为他的相求,陈湘如撑着病体就过来了。因为陈相贵喜欢赵敬,爱与赵敬一道读书,陈湘如就成全了。

只要是弟弟喜欢的,又不违矩的,她总是站在他们那边。

陈湘如抬手,刘奶娘递过一只盒子,却见里面是一大串钥匙,她从盒子取了一枚银钥匙来,轻声道:“刘奶娘不必跟着,你们跟我来。”

她提着裙子,沿着楼梯拾阶而上,二楼的屋顶是双层,一来是为了防雨,其实屋顶还有一间屋子,是镂空木墙的,但通常只有陈家人可以上去。打开二楼东阁的门,能看到一排排的书架,架上或摆着书,或是名家字画。

赵敬惊呼出口:“是钟大家的花鸟图!”

赵小舅道:“王羲之的《兰亭序》!”

“卓文君的《白头吟》!”

书架上的书,本本都是珍籍,甚至许多他们只听其名,却从未读过。

赵小舅取下一个盒子,启开时,惊呼一声:“是前朝名士白真所著的《君民说》。”

陈湘如扭头看了一眼,“前朝视此为反书,但流传于世的共有三本,一本藏于宫中,这是初校本,上面有白真的批注小解。白真其人了晓民生,对君民看法有独到的见解。”

她走了几步,取过一只看似寻常的盒子。“三弟如今读了好几年的书,现下放年节了。你可以看看这本宣和年老祖宗所撰的《子孙训》,上面有历代陈氏当家人的亲笔标注。”

陈相贵仰头看着陈湘如,“大姐姐也看过这里的书?”

“十一岁那年,父亲把二楼东阁的钥匙交给了我,说来惭愧,今年五月才勉强把这里的书细看完了。拿到钥匙时,父亲让我看的第一本书就是《子孙训》,但我因是女儿身不能看正本。只能看副本,这是陈家的规矩,所以老祖宗们在上面标注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陈相贵张着嘴儿,“那我也不能标注吗?”

“等你三十岁后,若你是陈家家主,便可以标注一二,只是你每写一个字都得想明白了,倘若写错了,后世子孙可是会笑话你的。”

陈相贵拿着书,有种发颤的感觉。“那我还是看副本吧。”

陈湘如道:“上面那本是副本,下面的才是正本。”

赵敬立时就被《君民说》给吸引了,与赵小舅站在一边细读了起来。

“五表哥!”她唤了一声。赵敬看了过来,她是这样的大方,她虽是女子却也是饱览群书,这样的女子当是配得上他的,有她相伴,定能如司马相如和卓文君那般吧。

“知识无尊卑,知识无涯,五表哥是个做学问的人,你真的要回六安。再不留江宁?

韩信能受胯下之辱,能屈能伸。

五表哥今日所屈与他相比又如何?”

她在劝他!

想告诉他。他的夺妻之恨,其实并不重要。

他应该留在江宁继续读书。因为陈家有一座积蓄了二百年之久的藏书阁。

“书若有魂,为自己有知己而欢喜。

爱书之人,也会因这些书而痴狂。

五表哥留下来吧,就当是做这些书的知音人。

他日五表哥若能功成名就,便将知识广为传播,也不枉那些辛苦著书之人。”

赵小舅竟有些莫名的感动,“敬儿,要回你回,我现在决定了,今年年节不回六安了。年节后,我也不去江宁书院读书了,我就留在陈家书房读书。”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外面那些人,又有几人能够读到这些书。

怕是江宁书院的先生也没几人读过这些珍藏的书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