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想说:你还是江南大都督嫡长女呢,竟是连个从四品官女儿的嫁妆都不如。

周家嫡长子是兴国公世子,也在京任职,只带了宠爱的侍妾姨娘跟着,又带了嫡幼子及两个儿子在京中。

周家二房一家住在京城。周二爷又在京城任京官。

周三爷是做跑海船做生意的。

周四爷无所世事,却是个腐酸秀才,喜欢附庸风雅。许是书看多了,眼神不大好使。此刻正眯着眼睛看那巷口走过的一片火红,只知道那一片红似在流动,像鲜血,似烈焰,怎么也没流不完、燃不尽。

周五爷周子迁如今是边城守将,去岁又升为正三品归德将军。

周六爷与周五爷都是兴国公的三姨娘所生,两人感情最好,周六爷在江宁也做些小本生意。早几年想过入仕,偏屡试不中,因着周家与丁知府是姻亲,在江宁府衙里谋了个小吏的差使。

还有个周七爷,却是最胆小怕事的,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喜欢凑热闹,但凡江宁府哪家人个宴请什么的,任是别人请或没请,都要去。

沈氏瞧了一阵。道:“我就说得在兴国公府办,你瞧这小宅子,也太小了些。那么多的东西,一会儿可怎么摆。”

周六夫人接过话道:“小八是怕陈家人多心,才要坚持在这儿办的呢。不过,往后就住他们一家人,倒也够了。”

沈氏现在想的是,瞧这一院子的人,一个个穿着官袍,一会儿要献礼,怕得不少礼物呢。这是公中出的聘礼,收了礼物也该送到公中。因在这里办的,怕是不成了。但回头一想。以前各房儿女办喜事,也是各房的儿女各房收礼。

沈氏长吁了一口气。

“来了!来了,听,锣鼓声又近了呢。”

众人侧耳聆听,果真听到喜乐声了。

在北边巷口里出现了几个敲锣的人,许是听到乐声,附近一带的百姓都出来了,站在两边观望着。

喜娘快奔几步,近了门口,笑道:“周八公子说,这离吉日还有大半个时辰,先让陪奁先进,到了吉时再让新娘子进门。”

下人去禀了兴国公夫人。

兴国公夫人回了话,喜娘这才领着陪奁入门,一抬接着一抬,或装箱,或是精美的绸缎。

早有司仪拿着嫁妆簿开始唱礼:“建兴帝赏赐红珊瑚树一株、先帝赏赐南珠头面首饰一套、皇上御赐嵌珠赤金头面首饰一套…鲛纱帐一顶、芙蓉簟二领…“富贵长春”缎一百二十匹、“福寿绵长”缎一百二十匹…”

坐在花堂上的兴国公眨了眨眼,有没有听错,这陈家是把家底都给陪嫁上了,建兴帝,那可是大周建国第二位圣君,连他也给陈家赏了东西,这样排下来,每个皇帝的御赐圣物都被陈老夫人当成给陈湘如的嫁妆。

这要是传扬出去,还不得引来一场轩然大波。

兴国公夫人低声道:“这陈老夫人没嫁个女儿,还头次听说,陪奁用的绸缎是一百二十匹的送。”

一边的婆子轻声道:“听陈家的下人们说了,这些绸缎匹匹都是精挑细选的,虽说是一百二十匹,可没有一样花式的两匹。”

周六夫人听得两眼发愣,“这是要开绸缎铺子了么?”

周三夫人抿着嘴儿,“当真是阔绰的,这头面首饰就预备了整整十套呢。”

周七夫人接过话,“翁爹最是爱面子的,明儿到兴国公敬新人茶,我们倒不好照以前的例备礼了,这还是备轻了,许要被人说道。”

犯愁了啊,送得重了,自己舍不得,送得轻了,又怕被兴国公骂他们小气。

司仪官唱了一阵,捧了嫁妆簿进了花堂,双手捧给兴国公。

兴国公又递给了兴国公夫人。

司仪官只拣了前面两页的念了,光这两页就听到众人大开眼界。

陪奁还在往新房里抬,有专门的婆子指挥着放在何处,新房的库房也打开了。

大半个时辰后,鞭炮一响,陈湘如在喜婆、丫头的搀扶下迈下花轿,跨了火盆,一路到了花堂。

周八早已经在一边站好了,笑呵呵地看站顶着盖头的人发痴。

沈无争手里拿着一支笛子玩弄着,“周六,瞧见了没,要这周八就是个聪明人,他的招式虽狠。却最管用,还不是让他如愿得偿了。”

周六低声道:“这嫁妆还真让人眼馋呢,从未见过这样置办的。”

“这陈家。许是被陈大小姐搬走大半个了吧,哈哈…”

喜娘道:“新娘、新郎站好了。要拜花堂啦!”

一拜天地、二拜祖父祖母(周子迁夫妇不在,只能拜兴国公夫妇了)、夫妻对拜,一声“送入洞房!”周八拉着红绸将陈湘如往新房牵去。

这边,兴国公发话了:“感谢各位来参加我孙儿玉鸣的婚礼,请大家入酒席吧!这里地方小,请各位多多包涵!”

男客在一院,女宾在另一院。

来的人太多,挤挨挨的全是人头。

周家的人够多。却是有条不紊。

陈湘如进了洞房,垂首坐在榻前。

刘奶娘进来道:“大小姐,我让人把陪奁移到库房了,得空再重新拾掇,那嫁妆簿子你可得收拾好了,还有房契、地契的也得收拾好。”

陈湘如轻声道:“我省得。”

刘奶娘笑道:“我刚才在外头听了一阵,来了不少江南的官员、名士,送的全都是好东西,都送到前院小库房了。不过周家的几位夫人,都在说应该在兴国公府办喜事。似乎有些不高兴呢。”

陈湘如拢了拢大红色的广袖,“由别人去吧,周家人多。明儿一早要入府敬茶,你记得今儿把礼物备好。”

她是晚辈,长辈会给她礼物,可同样的,周家比周八小的堂弟妹也很多,也要给她们备礼物。

陈湘如正觉得疲惫不堪时,一个大红影子进来了:“等急了吧?”

外头才刚黄昏时分。

她不语。

周八取了称杆挑了盖头,一边的喜娘道了声“称心如意。”

目光相对,她的神色淡淡。不喜不怒,但那眼里却没有半分表情。

周八吞咽了一口。“你身子刚愈,要是累了可以先睡。外头的宾客尚多。我得陪酒。”

陈湘如依旧垂头得着广袖。

他的记忆里,她是一袭素袍的少女,像莲、似雪,今儿穿着大红的喜服,却别有一番娇俏。

周八笑了一下,“还在为观音庙的事生我的气?”

陈湘如只不说话,装作没听见,她不恨他,却不代表她心里就接受了他,她始终是怪他的。

但,有一件事闷在她心里很久了。“如果当年,你要我等三年时,我当即便拒绝了你,你会如何?”

周八不假思索地道:“你若拒绝,我一样会毁了你的名节,一样会迫老夫人答应将你许我。”

果然,她曾后悔,那时候就该与他说明白,不给他机会,也许他就不会做出偏激的事来。

“为什么?”

“只要我认定的人和东西,只能是我的。”

他想说的是,他认定了她,所以她只能是他的女人。

陈湘如曾有过的后悔也没了,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她就被他盯上了,任她怎么做,就如他所言,只能是他的。

她着实有些累了,站起身走到案前,对着外头唤了声“奶娘”。

刘奶娘走了进来,唤了声“大小姐”。

“给我取碗羹,我饿了。还有,你们几个也抽空吃些,莫饿着肚子。”

洞房花烛夜,她入夜后就和衣先睡了。

周八是何时进屋的,陈湘如不知道,待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微明,而他睡在临窗小榻上。

早前,那地方摆着书架,是她与赵敬来瞧的那次,可现在那地方却摆了张小榻。

空气里有一股难闻的潲水味,夹杂着酒的刺鼻味,窗户开了一条缝,有冷风从外头灌进来,却让人觉得空气清爽了不少。

周八半拥着被子,只着中衣,嘴巴咂了两下。

第201章 冷面新娘

陈湘如转身回了屏风后,从衣橱里取出一套紫裳,重新换好,坐到妆台想重新梳了个干练的发式。

蓦地,一袭黑红色中衣的他出现在她的铜镜里,他站在她的身后,一脸痴迷地看着她。

只一眼,她移开了视线。

周八走了几步,想帮她梳头,她却快速地避开,一脸冷漠,他又试了一下,她却连退了数步,伸手三两下就用簪子挽好了发。

陈湘如高声道:“奶娘、绿叶!”

“来了。”绿叶应了一声,捧着铜盆穿过偏厅进了内室,将铜盆搁到盆架上,问道:“大小姐和姑爷…”

周八更正道:“这是周宅,你得唤夫人和将军。”

他是娶妻,没的弄得他像是入赘的。

绿叶怯生生地扫过周八,问道:“要用香汤么?绿枝一早就备好了。”

陈湘如道:“我不洗了,一会儿还要去兴国公府敬茶,你问他。”

这两人…

绿叶知陈湘如心情不好,赔了个笑脸:“那…将军用香汤么。”

周八想说不洗了,这大冬天的,洗澡还挺冷。

陈湘如走向窗户,“屋子里一股怪味,绿叶,回头点上熏香,再通通风把怪味散走。”

他抬起衣袖,用力地闻嗅,还真有股酒味,“我要洗,把香汤送到内室来。”

绿叶退出屋子。

陈湘如走近铜盆,取了帕子,洗了脸,又擦了手。

“娘子,一会儿要回兴国公府,我穿什么衣服?”

陈湘如转身近了衣橱。取了他的一套衣裳出来,依旧是叠放整齐地送到半圆屏风的凳子上。

刘奶娘从外头进来,低头道:“大小姐。照你的吩咐给周家人的礼物都备好了。每房人再送六匹绸缎,再算上兴国公夫妇的、兴国公的五房姨娘的。统共是五十三匹,还有给周家小姐、公子们的礼物,这嫡出与庶出是一样,还是分别准备?”

周八大声道:“一房人六匹绸缎…

不是他们给我封红、礼物的么,怎的成我们给他们了?”

他歪头想着,以前没留意,现在才知道,这陈湘如当真是个出手阔绰的。真够大方,一房人六匹绸缎,这可都是她的嫁妆。

她不心疼,他心疼呢。

他可是连朝廷赏的银子都舍不得慕容氏保管的人。

刘奶娘愣了一下,问道:“那将军说该怎么送?给小姐、公子们的礼物,是备成首饰、佩物呢,还是装银票?”

“那首饰值多少银子?”

“好的得七八十两银子,差的也有十几两。”

“不论嫡庶,一人十两银票。”

刘奶娘觉得这也太小气了些,兴国公那门第高着呢。“大小姐以为呢?”

“送银子就花了,还是送东西,能留个念想。不论嫡庶,都送二三十两的礼物。还有最好多备些,再备些封红,里面装上一二钱的银锞子。给各房的绸缎,兴国公夫妇那儿备六匹,其他的皆四匹,五位姨娘那儿,一人一匹,你瞧着挑合宜的。”

周八一听。连连道:“刘奶娘,你等等。”他看着陈湘如道。“娘子,这给人送礼不是这样的送的。我们送得厚,到时候他们送薄了,显得我们不给他们面子。”

陈湘如忍不住道:“我瞧你是舍不得。”

“啊呀,娘子真是知我甚深呢!我就是舍不得,要他们送的薄,我们岂不是吃亏了。我们过去敬新人茶,是为了大赚一笔的,所以这礼是越轻越好…”

刘奶娘站在那儿,不知道听谁的。

陈湘如道:“你照我说的准备,不必理他。”

她生的气,所以不想与他说话,她不想与他说话,他偏找她说话。

一口一个娘子的叫着,脸上赔着笑,刘奶娘一走,他就大胆地拥住她的腰身,“事儿都快过一个月了,你还生气呢?知你心情不好,我昨儿可是很识趣地睡小榻了。还有,你别给我甩脸子好不好。那回的事,是我不对,可我不是着急么?

娘子,要是你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跟别人成亲,你心里不着急、不难受。

你也许会伤心,会哭,可是我想的就是如何抢回来。

如果那事伤了你,我给你赔不是。

你别和我闹,我往后都好好待你。”

她知道周八难缠,却不知道他油嘴滑舌。

她冷厉地道:“放开!”

“不放!”周八抱得更紧了,这是他媳妇,他想怎么抱都成,“要放也行,你亲我一下,我就放你。”

陈湘如挑着眉,就没见过这等不要脸的。

“啵”的一声,他在她脸上香了一口,然后一副阴谋得逞的得意放开了她,“你不亲我,我亲你成吧?”

陈湘如转身近了铜盆,取了帕子使劲地挫着被他亲过的地方。

她无法喜欢他,对一个伤害她的人,要她这么快原谅,她很难做到。

刘奶娘到底是照着陈湘如的吩咐备了礼物。

陈湘如与周八早饭时,坐在偏厅,虽同坐一桌,陈湘如板着脸,周八像是在独角戏,一个人说东扯西,又说他在边城的生活。

“在边城的时候,娘每天煮一样粥,有时候是绿豆粥、有时候是肉粥,再热几个馒头,吃的小菜是酸白菜、腌萝卜,我爹爱吃江南的糖蒜,我娘特意学了,每年都要泡几坛子…

还是江南好,你瞧这粥都有三样,小菜粥、瘦肉粥、还有莲子羹,娘子,你喜欢吃什么?”

陈湘如不答话。

周八继续道:“你是不是喜欢吃甜食,听说陈家祖母就爱吃甜的,兔儿糕是甜的、莲子羹也要放得甜甜的她才吃…”

陈湘如还是不吱声。

绿叶垂手侍立在一边,想着上回她被绿枝几个训骂的事,心里也怨恨着周八,也作没听见。

刘奶娘有些瞧不下去了,这周八问这问那,陈湘如都不理人。

而且昨晚,是他们夫妻的新婚夜,可周八却睡在小榻上了。

就算以前有什么,已经结成为夫妻了,就得好好的过日子。

“将军,大小姐不大喜欢喝粥,喜欢喝汤,像莲子羹、银耳红枣羹,还有骨头汤、鸡汤、鱼汤什么的,羹不能放得太甜,淡淡的…”

陈湘如突地“啪”的一声搁下筷子,刘奶娘吓了一跳。

她不想搭理他,刘奶娘倒说了。

周八道:“娘子,你这么凶做什么,别把刘奶娘给吓坏了,她好歹乳你一场,你怎么能对她发脾气。”

刘奶娘自然知道陈湘如拍筷子的原因,是嫌她多嘴了。

陈湘如道:“绿叶,我吃好了,都撤下去吧。”

周八道大声道:“娘子,我还没吃饱呢,我每天早上得吃一大钵稀粥,大馒头得四个,小馒头、包子的得两大盘子。”

陈湘如只作没听到,道:“绿叶,叫上绿萼,我要瞧瞧准备的礼物。”

绿叶应了声“是”,跟在陈湘如后面出了偏厅。

刘奶娘见她们进了库房,这才低声道:“将军,你别怪大小姐,她这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他早前那样对她,想让她不怪你,怕是很难,你得给她时间。”

周八勾唇苦笑。

刘奶娘轻叹一声,“大小姐没与表少爷订亲时,她还是念着你的,她也在老夫人面前提过你,可老夫人说你是军人,沙场刀剑无眼,不想让她过提心吊胆的日子,让她打消了这念头…”

周八面露喜色,“你是说,她其实是喜欢我的?”

“当然,大小姐心里就只喜欢过将军。就算后来与表少爷订了亲,也是老夫人下令,要我和赵婆子想办法给他们制造独处的机会,老夫人说,这样可以让大小姐忘了将军。

可是将军在观音庙里竟对大小姐做了那种事。

若是旁人,她可以恨。

可轻薄她的人,是她心里喜欢的男子,她会觉得自己过去看走了眼。

将军,大小姐心里这是苦!她不是恨你,是恨她自己看走了眼,她心里怪你,所以才不和你说话,甚至不许我说。”

刘奶娘垂首,如果这样说,可以让他们过得好些,她愿意这么做。

老夫人说得对,让她跟着大小姐,不仅因为她是大小姐的奶娘,更因为她最了解大小姐。

“刚出事那两天,大小姐就常呢喃着说‘她怎么看走了眼,怎么喜欢上那样的男人’,可见她是喜欢你的。

她只是接受不了被你轻薄的事实,接受不了被自己喜欢的人所伤的事实。

将军呀,我劝过她的,可就是不管用,一劝她,她就哭。”

周八定定地看着桌上的饭菜,“我知道怎么做。可我若是不那么做,现在与她成亲的就是赵敬,是我不好,我竟不知道老夫人对我有那么大的成见,而她根本不能反抗,是我害苦了她…”

“要是将军在孝期刚满时就回来,当面与老夫人表明你的心迹,就不会有这许多的事了。”

刘奶娘可不管周八是否难受,这一切都是周八惹出来的。

她转身从厨房取了一大盘热包子来,看周八狼吞虎咽地吃了。

心里却暗道:这就是一个武将、一个粗人,是与表少爷完全不同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