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织造府内的事,马夫人也是知道的,织造府的银钱不敢动用。要是亏空了,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弄个不好就是罪及满门。可是,老太爷在任上时,那账目上亏空得厉害,他临终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儿子能把这亏空填上,否则整个马家都要获罪。

这些年,马大人一面想着填补亏空,一面又要过好日子,毕竟他也朝廷命官,还是世袭的官职,没想这日子是越过越差,表面瞧着似乎风光无限,实则早就是个空壳子了。

“一万两银子,马夫人,我看你是想银想疯了!”

马庆又是文弱书生,哪里斗得了数个婆子、小厮,此刻他们捉住了大姨娘。

陈湘娟眼睛一眯,露出几分狠决,大声道:“来人,把门给我守住了!今儿谁要是敢带走大姨娘,新奶奶我…就要他的两只胳膊!”

有人大应一声“是”,操着棍棒守在门上。

马夫人狠,她就要比她更狠。

“一万两银子是吗?刚才马夫人撕掉的可是两万两银子。”

马夫人看到那上面写的明明是一万两,可这会子陈湘娟竟反打一靶。

“陈湘娟,今儿你拿不出银子,我就得带走大姨娘!她是我们马府的人…”

陈湘娟并不搭理她,而是对马大人行了一礼,笑道:“马世伯,借钱还钱,天经地仪,便是闹到衙门去,你们马家也得还钱。只是,要是让世人知道马家早就是个空壳子,只出不进,那些债主不知道会不会上门?到时候,你们马家的田地、店铺、房屋…不知道够不够还债?”

他们拿大姨娘要胁,她就不会拿别的要胁吗?

现在大家斗的,就是看谁更狠。

“你…你这个女人,你忤逆不孝…”

陈湘娟面无表情,这样的话若是旁的女子,定会被吓住。

“对呵,我就是忤逆不孝,我在娘家时,连嫡亲祖母都会顶撞,还会怕这个说辞么?我不在乎!”

人若不要脸,你就拿她没办法。

陈湘娟就是如此,在这世上,她最看重的是陈湘如。

哼,至于其他人,就连带马庆在内,都不是最看重的。

只是马庆是她丈夫,她必须顾忌他一二。

马大人气得浑身颤栗。

“我们不孝,也不能愚孝,也要看这长辈值不值得我们孝敬,你们不管我们的婚事,任我们自生自灭,是你们无情在先,这会子倒和我们计较起来。

也对,我是个不要名声的,马家也抛下名声。我们闹到官衙,请官老爷给我们断,看看这欠债还钱是不是正理?看看马大人纵容其妻撕人借契是否合理?

撕了也没关系。当时借我们银钱时,除了借契可还有人证。

马世伯,要是某日苏州日子难过了,我和马庆也可以替你养老送踪,让你过一份安稳日子。

难道你这贤妻当真很称职么?我怎么听人说,马夫人的亲娘早前也是姨娘,逼死了嫡妻才扶了正。而她也才勉强算个嫡女…”

什么叫“勉强算个嫡女”,那言下之意就是取笑马夫人。

你是嫡妻如何。可你的亲娘就是个姨娘。

“我还知道,她娘家父亲在原配嫡妻死后,又被人家闹上了门,为平事态。只得将原配嫡妻的嫁妆给退了。马夫人嫁到马府时,没什么嫁妆吧?”

想给她陈湘娟难看,她就要对方更难看,哪怕是泼妇闹街,只要她快活。

扫她一分面子,她就扫马夫人两分、甚至三分、五分面子。

有人听到这儿,小声议论了起来。

“原来苏州织造大人的妻子是庶女出身?”

“怪不得这么没脸没皮的。”

“娶妻就不能娶庶女,更不能娶大户人家的庶女,如此还不如娶个小户人家的嫡女…”

马庭咬了咬唇。初见陈湘娟,只觉得她很美,可很快就知道她其实是一条毒蛇。一条被她抓住缺点就会拼命攻击的毒蛇。

“没什么嫁妆,又要打肿脸充胖子,难怪马世伯家的日子如此艰难。

一万两银子,可是会花很久的,怎么马府用了两年多一点时间就花光了呢?”

陈湘娟这话,分明就是要挑驳马大人夫妇的关系。

马夫人顿时机警起来。大喝一声:“陈湘娟你不要胡言乱语,要留下大姨娘就…”

马大人厉喝一声:“大姨娘到底生了大爷马庆。你不要把事做绝,把她的卖身契拿来!”

他不能同马夫人一样胡闹,这陈湘娟年纪不大,却是个油盐不进的,不能和她对着来,只能来软的。

要是她真把借钱的事闹到官府,他借钱的人家,可不止陈家一家,还有苏州的三个大商贾,也有两家世家交好,消息传出去,他们若是讨债上门,他把整个马府卖了还不上。

这不是他的错啊!

都是他爹啊,为什么亏空织造府那么多银子,为了做个孝子,他这才狠心填了亏空。

只是家里的日子,却因此受了重创。

唉,打肿脸充胖子。

他太爱面子了,自然不能由着陈湘娟毁了名声。

他实在是赌不起。

马夫人迟疑着。

马大人嗓门又高了一倍:“拿了!”将手一伸。

马夫人不敢不给,面露怯意,原来马大人发起火来,马夫人还是怕的。

如果一个男人真的害怕自己的妻子,他又怎么敢纳几房侍妾,生一大堆的庶出儿女,可见马夫人在外头风光,就如马府在人前风光一样,都是假像。

马夫人嗫嚅道:“老爷,这要是给了…”她要拿捏住马庆夫妇,就只有握住大姨娘的卖身契。

马大人圆目一瞪,马夫人从怀里掏了一叠东西,可不是银票,竟然是当铺,其间夹杂着一张卖身契,她取了出来,将卖身契递给了陈湘娟。

卖身契上写着某年某月有闽郡琼州珠岛人氏邓七花转卖等字样,陈湘娟招了招手,大姨娘与马庆进了会客厅,她低声问马庆道:“你看看,这是大姨娘的卖身契么?”

马庆轻声道:“是”。

陈湘娟这一通胡闹,没花一两银子,就拿到了卖身契。这让马庆觉得不可思议,他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是陈湘娟叫的要见官那番话让马大人害怕,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没想会害怕见官。

陈湘娟把卖身契收好,笑道:“夫君,等改明儿就让去官府,给大姨娘消了奴籍,往后她就随我们过日子了。”她又恭恭敬敬地向马大人行礼,“世伯呀,我也不想这么闹的,着实是马夫人太过分,不给我和马庆操办婚事不说,还故意隐瞒了我和马庆要成亲的事,这亲事原是世伯与我爹订下的,我知道世伯是个讲情意的…”

这会子,她又变得优雅得体起来,还含着笑夸赞马大人。

第237章 不贤

马夫人气得险些没昏过去,这个女子实在变得太快。

刚才还要打要杀,这会子又一副“我们是家人”的热情、温婉样。

一边的马庆看在眼里,莫名的有些犯怵。

大姨娘倒是喜逐颜开,现在马夫人再不能欺负她了,她跟自己的亲儿子、亲儿媳住一处,她儿媳妇又有丰厚的嫁妆,往后的日子指定比马府过得还好。

陈湘娟将马大人夸了一番,尽量给他挽回些面子,把所有的不是都往马夫人身上推,看客们又开始议论。

“妻子不贤,就能闹得家宅不宁,马大人不易啊!”

“马大人不错,怎么娶了个如此不贤的妻子。”

宾客们对马大人的遭遇表示了极度的同情。

陈湘娟道:“姨娘,快唤人给世伯奉茶点。”笑着问道:“世伯啊,你这一路辛苦了,唉…马庆在江宁府当差,又要读书应考,为了让他安心,我们就得在江宁府安身了,再说陈家给我置的嫁妆,无论是店铺还是田庄,可都在江宁府,若是转卖,可太可惜,全都是赚钱的呢…”

她又寻了一大堆合情合理留在江宁府的原因,一是为了马庆的前程,一是因为她的嫁妆全是江宁府的,只能留在这边。

陈湘娟见外头围着宿客,笑着欠身行礼:“怠慢各位了,我让厨房备了可口的吃食,请大家用了解酒汤、晨食再离开。”

她一扭头。冲一边的陪嫁婆子使了脸色。

陪嫁婆子领着下人们将晨食摆进了厢房。

陈湘娟一下子像变了个人,说话也温和得体了,这让马大人很有成就感。还是他厉害,女人就是女人,他一开口,一下子就变了模样,不满地望了眼马夫人。

马夫人垂着头,她在后宅斗了一辈子,今儿竟被陈湘娟闹了个没脸没皮。还被陈湘娟将她的事给拔了出来。

她原是姨娘生的,只因她亲娘得宠才抬了正室。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可陈湘娟是怎么知道的?

难不成是马庆说的?

一定是这样。

马庆告诉了陈湘娟,今儿被她拽住机会,让她颜面尽失。

丫头们进入会客厅。很快就奉上了精致的茶点。

陈湘娟热情地问道:“世伯可用过晨食了?这座宅子虽小,后头还有东院、西院,西院是留给姨娘和世伯住的,下次世伯在苏州住得烦了,可来江宁府散散心,我和马庆是一定会孝敬你的。”

马夫人和马庭直接被忽视,虽然也有茶点,可陈湘娟根本不与他们说话,就连马庆和大姨娘邓氏也站在马大人身侧。尤其是邓氏,对于马大人今儿主动讨出卖身契很是感动,就差跪地谢恩了。

马大人指着陈湘娟与马庆。道:“你们的母亲行事不妥,你们莫与她计较,湘娟啊,说起来我们两家也是世交,既然过了门,就得改口了。”

陈湘娟笑了一下。“马夫人可没拿我和马庆当儿子、儿媳待,但世伯大度。要认,我们也只认姨娘和世伯为长辈。”

吴奶娘乘马车从外头回来,脸上含着笑。

陈湘娟问道:“你的差事都办妥了!”

吴奶娘好奇地看着马大人夫妇,轻声道:“新奶奶都敬过茶了?”

马大人忙道:“对!对,得敬新人茶,快着人预备茶水来。”

陈湘娟拿定了主意,就是不认马夫人,敢和她闹,她就敢不认她。

嫡母了不得,也是个姨娘生的。

她就算认大姨娘也不认马夫人。

陈湘娟笑着对马夫人道:“有劳马夫人坐到那边去?”她指着的左边的第一个位置,是马庭坐的上手方。

“你…”

马夫人不想动,她就要接受他们跪拜倒茶。

陈湘娟眼神犀厉,你不让,我们就不敬茶。

不动,是不是?

她笑着让下人重新移了个贵妃椅来,就安在马大人旁边,又让大姨娘坐下。

马庆在马府早就受够了马夫人,这会子明白陈湘娟的意思,接过茶水给大姨娘递上,陈湘娟则给马大人递茶。

新人给姨娘敬茶,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马夫人一张脸急得通红。

马庭亦有发作。

马庆在敬茶后,却深深一拜,“父亲,请抬大姨娘为平妻吧?”

大姨娘饮下的茶水,险些没咽住。

马大人捧着陈湘娟的茶水,说了句:“湘娟,嫁入马家就是马家妇,往后要谨守《女德》。”

今儿她这样闹腾,着实不像个样子。

陈湘娟却没有明白他的话意,只当是应付似的话语,等着接红包。

马大人在身上寻觅了一遍,目光就落在腰上挂赑屃玉佩上,只得一只,另一只在马庭成亲时送给了马庭,摘下递给马庆:“这个给你。”

马庆愣了一下。

大姨娘高兴地道:“二爷成亲时,另一只给了二爷呢。”

二爷是嫡子,可见马大人还是看重马庆的。

马大人着实没备封红,拿眼看着马夫人。

这会子,马夫人气他不维护自己,倒护了陈湘娟,只作没瞧见。

陈湘娟轻咳一声,刘奶娘明了,走了过去,低声道:“老爷,你备的封红。”往他手里塞了两个封红。

马大人接过,给陈湘娟和马庆一人一个。

马庆和大姨娘都明白,其实这封红又是陈湘娟自己备的,这在哪家也没这样的规矩,也难怪陈湘娟瞧不起马家人。

陈湘娟与马庆深深一拜,陈湘娟也甜甜地唤了“翁爹”,这新人茶就算结束了。

马夫人板着一张脸,早知来江宁府会是这情形,她就不来了。

陈湘娟备了晨食,几个人移到西边小厅八仙桌上用了。

陈湘娟用帕子优雅一抹,轻声道:“翁爹难得来一趟,可得多住些日子。至于马夫人和二弟,你们也瞧见了,我家就这么大,屋子又小,还得劳你们二位住驿馆去。”

说白了,她就是不想他们住在自己家里,这宅院原就是她的嫁妆,在陈家大院掌不了权,但她承认自己没陈湘如能干,但这是她自己家,她就要说话做主。

马大人虽有些不快,可今儿一来就将陈湘娟这性子摸了个五六分,陈湘娟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你和她闹,她就能和你斗,撕破了脸面也要争个优胜出来。

“咳——”马大人捂着嘴儿,“儿媳呀,这样不好吧,你婆母是同我们一起来的,你让他们住驿馆…”

陈湘娟摇头,“家里实在太简陋,翁爹与姨娘住西院,我和马庆住东院,这前院住着打杂的下人,虽有客房又布置得简单。”

马庭听出陈湘娟的意思,冷声道:“我们不嫌弃。”

“可我在意。二弟和马夫人还是住驿馆去吧,他日我和马庆若是回苏州探望翁爹,也不住马府的,我们会住驿馆,就当是礼尚往来。”

这女子…

又要开始胡闹了,且说出的话让人匪夷所思。

谁让陈家有钱,马家穷呢,否则马大人还真不乐意这门婚事。

马大人不与陈湘娟说,只与马庆打眼色。

马庆想着,虽然马夫人待他不好,可这父亲还是很看重他的,亲自给他启蒙读书,也是马大人一力让他与陈家结亲,否则他如何能娶上陈家嫡女。

柔声道:“娘子,二弟和夫人来了,怎好让他们住驿馆,别人要议论的,就让他们住家里。”

大姨娘也觉得这样不好,附和道:“新奶奶,我住的西院大得很,能住下。”

陈湘娟微挑着眉儿,她是真的不喜欢马夫人和马庭,家里多两个外人算怎么回来,马夫人一来就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马庆又道:“娘子…”那语调已然是央求了。

陈湘娟冷声道:“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在我家生事,我可不是省油的灯。”

她一闹得开,就比马夫人还要狠上几分。

马庆对陈湘娟这胡闹的性子,又喜欢又厌恨得紧,就像今儿,要不是她够恨,就不会轻易拿到大姨娘的卖身契,若马夫人非要一万两银子才给不可,陈湘娟也没有法子。

用罢了晨食,马庆要送客人们离开,又给他们赔了礼。

回来时,陈湘娟正坐在小厅上,拿了二百两银子给马大人,轻声道:“出门在外,少不得要有应酬、花使的地方,翁爹先拿着。”

马大人假意推托了一番,见只得二百两有些嫌少,可转而又想总比没有的强,终是收下了。

大姨娘领了马大人、马夫人、马庭去西院安顿,带来的下人、婆子也一并在那头安顿了。

虽是二进院子,只得三处院落,可每处倒也大气,都是正房三间,左右又有两间厢房的,许是宅子小,院子里没有另设小厨房。

一进西院,马大人就摆出嫡妻的范儿,左瞅右看一眼,问道:“这宅子真是陈氏的陪嫁?”

大姨娘习惯性地垂首应道:“是。听说是陈大小姐给她置的,陈家大小姐是个出手阔绰的,还给她另置了一份嫁妆,有一座田庄、两处极好的铺子和这处宅院。”

马大人直叫困了,让丫头服侍他回内室歇下,一看那服侍的丫头,一个暴牙、一个小眼睛,就没个看得顺眼的,只看一眼就让人恶心。

马夫人又问“她有多少陪奁?多少陪房、下人?”

第238章 来者不善

大姨娘一见她问这个,又想陈湘娟那性子也是个厉害的,忙道:“这个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宅院里的下人,除了大爷早前买的一家三口,剩下的都是她的陪房,管家、厨房的管事婆子等也都是。”

马夫人厉声问道:“真不知道?”

大姨娘这会子一口咬死“真不知道!”

她要说了,她就是傻子!

还是陈湘娟瞧得明白,怕是他们真是来打秋风的,想从他们这儿拿些银子花使。

马庭冷冷地扫视着四周,“我们进门前,可听说马庆备了十抬聘礼,又装修了东院,她过门可是有五十抬嫁妆呢?”

家里的日子不好过,他整天听得最多的就是马夫人的叹息声,这上上下下那么多下人,还有那么几房的侍妾姨娘,一大堆的庶出兄弟姐妹,就连马庭现在也是一妻二妾,花销着实太大了,入不敷出。

马夫人斗得过姨娘、整得了妯娌,偏对打理生意店铺却是开什么赔什么。也就田庄还不错,可田庄只能保证粮食瓜果等物不花钱,这主持中馈、礼尚往来,还有穿戴等物、家里人的月例,哪里不需要花钱。

大姨娘道:“聘礼的钱,是新奶奶自己出一千两银子让我们备的。”她故作不知道的茫然表情,“大爷在江宁府衙门当差,每月的月俸也不多,偶尔还得会见亲朋,他挣的钱也是勉强够使。”

马夫人站起身。“坐了几日船,还真是乏了,我去歇会。大姨娘。你帮二爷收拾间屋子安顿。”

这什么意思?

那是她的内室!

来到江宁后,她才好不容易置备了几件首饰,总不能让夺了去。

大姨娘真懊悔把他们留下来,她是要抢她的房间么?这可是江宁府,是她亲儿子、儿媳的地方,又不是马府的,更不是马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