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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开开门。”皓尘哑着声说。

我惴惴不安地拉开门。一见到他的脸,所有的触动、期待突然化为了莫名的一股委屈。我瞪视着他,既不请他进来也没想赶他出去,只与他冷冷地对峙在门口。直到双眼再也盛不住盈眶的泪水,我转身,一言不发地朝屋里走,两颗大大的泪珠子滚了下来。我背对着他,保持着沉默。

他的脚步轻轻跟进屋,随后是门合上的声音。我感觉到他在走近,直走向我背后,他停了下来。我倾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和我紊乱的心跳,等他开口。

“忍不住,就来了。”他说。

我蓦感无名火起,回身嚷道:“你大可以一‘忍不住想来就来’,反正你也做得出一‘受不了想走就走’!我都清楚了,我都了解了!”

皓尘伸手拉我,似乎试图劝我冷静,我没等他碰到我的肢体,就避让开,逃到了衣橱那边。我不小心照着了衣橱上镶着的穿衣镜,自己的头发松散,眼睛红肿,不成样子。——不要哭!我把脸贴在镜面上,感受着水银的冰凉。我叮嘱着自己要忍住泪水:沈愫,不要那么没有风度、没有出息!如果没有了爱情,就多少给自己留一点尊严吧!总好过一无所有!

他抱住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终于他一个箭步冲到镜子前,用手把我的脸扳向他的胸膛,我原已憋住了哭泣的欲望,却忽然在倒向他的一秒“哇”地失声大哭起来。

“你为、什么…还要来?”我抽噎着问他,使劲调整着呼吸,终于感到说话可以流利些了,才又接着说:“我已经放弃了,死心了!你还要怎样?你不怕我害死你了?那么我告诉你,你不怕我,我却怕你!你的反复会杀死我!也可以让我生不如死!如果你始终接受不了我,你还不如…永远别来找我!”我稍喘了口气,叹道,“我从一开始,就让你别来招惹我的,你偏要!结果呢?你…惹到了我,可又说不要我了…”

我发现他喉头滚动,肩膀颤抖;我下意识地把头抬起,一滴滚热的液体滴落到我的脸颊上——那不是我的泪,竟是他的!

“我有什么权利把你搞成这个样子!”他充满懊恼的语气说,“没有、完全没有。你怎么能容许我把你变成这样?”

我冷笑道:“是,你没有权利。你没有权利指责我,所以你没有选择对我破口大骂,只要求主动离开;你没有权利抛弃我,所以你以死作威胁让我放弃你;你没有权利阻止我来挽回你,你就用歌声来让我自动死心!于皓尘——”我嘶喊他的名字,一把把他推远,我指着他,叫道,“你没有权利把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可是你办到了!你如此‘有能力’地办到了!”我的身体像纸片一样滑了下来,我一屁股坐倒在地板上,我每说一个字都觉得自己的话对我们两个都是种残忍,可就是失控地无法把话咽下,最后,我说:“你是要报复间接害死你弟弟的凶手吗?是吗?我恭喜你!你大获全胜了!恭喜你…”

皓尘扑到我跟前,蹲下身,抚摸我的背脊;我像被电流穿过,仍执拗地挣脱了他。无奈身后就是衣橱,我已无路可退。

“你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胜利!这是宿命!”皓尘停止了对我进行肢体上的碰触,只在离我极近处用按捺不住的激动语气吼道,“愫,这几天,我曾认为我们的相爱是悲剧,其实不是,它就是场宿命!我们命中注定是要遇见的,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我…我都要!”

我凝神屏息地听着。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我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你…要什么?”

“你。”他的拥抱令我们之间最后的一点距离消失。“我要你。”

“你不是要一心逃走吗?”我不是责问他那日执意离去的“无情”,只是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让我不敢轻易相信。

“我逃得了吗?”他轻轻笑了一声,“命运的事,谁也逃不开的。”他放开我,直视我的眼睛,“即使是发现项链里照片的那一刻,我也没敢去想,真正失去你会是什么样子。我只是想找个空间静一静,想想今后我们如何自在地相处。是的,我发誓我还想和你走下去的,我也明白潇尘的死你完全没有任何罪责,我无法面对的,是自己。我不知道自己需要多久的时间,对此我完全没有把握,所以才让你不要等我,以免耽误你。其实,我真实的想法很自私,我跑出去的每一步心里都在重复一句话:等我、等我、请无论如何等我…”他扇动了两下睫毛,说,“我和潇尘,除了以前跟你提过的事以外,还有一件事从没和你说过:戴希。”

“戴希?”我恍然想到,“她不是…”

“她曾是我的女朋友。但上次和你谈她的时候,你的情绪已经很不好,所以,我隐瞒了一件事,在成为我的女朋友以前,她曾是潇尘的女朋友。”

我吃惊地看着他。

“我们三个都是一个高中的。说起来,潇尘跟他的关系更近,他们才是真正的同班,而我只是和他们一个年级而已。”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那时我和潇尘的关系已经比较好了,虽然不像一般亲兄弟那般热络亲密,可也还算友好。我们三个有时一起吃饭、出去唱歌,一起去海边烧烤,不知怎么了,我和戴希…”

不需要知道细节,何况,感情的进展通常都难以说清道明,又是事隔那么多年以后。

“戴希对我说过,虽然我们兄弟俩长着同样的脸孔,可我们是不同的两种人。潇尘的感情太飘忽,她捕捉不到一丝脚踏实地的感觉。她和潇尘处得越久,越没有安全感,反而在’三人行’的时候,因为有了我的存在,才让她安心而快乐。”皓尘忽然意识到什么似地皱了皱眉头,“瞧我在说些什么…我真是莫名其妙!”

我知他怕我多心。事实上此时此刻的我,本身已抱有太多纵横交错的情绪,根本顾不得对一段往事作无聊的嫉妒。他一时沉默。为了使谈话能顺利继续,我忍不住问:“你和戴希交往,潇尘知道吗?”

“我们没瞒他多久,我和戴希是真正开始单独交往是在高考前夕,为了不影响他考大学,高考结束后我才向他坦白一切。”

“他很生气?”

“看上去倒一点也不。”皓尘说,“但我和他的距离一下子变得更远了。他后来到了上海上大学,我们有差不多两年没有联系。谁也没主动一些的意思…如果不是他大二那年暑假回老家,主动打了通电话给我,我恐怕都没有勇气见他。”他苦涩而略带欣慰地一笑。

“所以,经过这件事,你更不愿意自己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对么?和我在一起,已经够为难你了,更糟糕的是,我不止是潇尘爱过的人,我还…”

他拿唇迅速堵住了我的口,一吻过后,他诚挚地说:“不要再给自己乱扣罪名。我想通了:命运安排我出现在你生活里,不止是为了让我爱你,也是为了叫我替潇尘来爱你。潇尘的爱情,没有给你带来幸福。这是他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因此,”他拨弄开我的刘海,微笑说道,“我要给你两倍的爱才可以。”

“皓尘…我们两个,都好傻,是不是?”我边哭边笑,“我们都浪费很多时间去等待了,不是你在等我,就是我在等你,要不就是一起在等所谓的命运来决断!你说得对,宿命早就把我们撮合在一起了,我们自己却糊里糊涂的。够了,皓尘,我讨厌等待,我不要等待,我…我早就该明白、早就该告诉你——我爱你!还有…”我勾住他的脖子,把脸凑近他的耳朵,甜蜜而羞涩地对他耳语道,“是‘很爱很爱’。”

第一与唯一

作者有话要说: 柔如彩虹 理查德克莱德曼

迷蒙的光线从窗帘渗透进房间。我睁开眼,面前是皓尘熟睡的脸庞。我忍不住从心底里开始微笑,一如他此时梦中的表情。在经过窗帘过滤的柔和晨曦里,他的皮肤显得格外白皙,睫毛浓密地低垂着,卷卷的弧度漂亮到令女孩子都心生羡慕;他的鼻梁却是英挺的,嘴唇有点薄但很有棱角,下巴中间有一个浅浅的凹——这是张稍带阴柔却又轮廓刚毅分明的脸。我当然并非时至今日才察觉出皓尘的长相俊美,只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细致地打量过他。昨晚过后,他成了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男人、我在这世上唯一深爱的人。

他的眼珠在眼皮下动了动,睫毛颤了两下,缓缓张开了眼。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不好意思似地笑了起来。“什么时候醒了?”他揉揉眼睛问。

“嗯,有一会了。”

“怎么不叫醒我呢?”

“想再偷看你几眼咯。你的睡相还满不错的。”我笑道。

“色女。”他刮了下我的鼻子,很轻的一下。

“你教坏的。”我故意嘟嘴辩道。

他的手臂缠上我的腰肢,把脸埋向我的脖颈与肩胛骨交界的地方:“后悔吗?”

“不后悔。”我发自肺腑地说。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左耳垂,那里的翅膀耳钉依然闪耀。然后,我抓住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耳朵上。他轻柔地揉捏了一下我的耳垂,我俩同时会心地一笑。——昨晚,皓尘为我戴上了这对翅膀的另一只。不管这世界上同样款式的耳钉有多少对,对我和皓尘来说,彼此身上那只才是唯一的。

幸而是周六,我不用早起;而皓尘却没法继续躺在被窝里:琴行的工作因为是做一休一,今天正好轮到他的班。他起来后我仍赖在床上,直到他出门买了早餐回来,我被喷香的鸡蛋饼诱惑到食指大动,这才翻身起来洗漱。皓尘依依不舍与我道别后上班去了,留我一个人在家。一边打开电脑听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一边吃早餐。联想到基督徒们会在每一餐前感谢主赐予他们食物,此刻的我竟也情不自禁对这个美好的晨间萌生感恩。

除了的命运和神明,我想我还必须向一个人致谢。

昨晚我怅怅然一个人坐车离去后,思南并没有跟着拦车回家。她一直在“鹿岛”待到皓尘下班,恳切地要求与他谈一谈。她对皓尘未加责备,只是告诉他,她清楚地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所在。她问他究竟是否真的可以放手?如果是,她会劝我搬家,她也会劝我把手机号码换掉,如果他再不放心,他于皓尘可以辞了工作,以防我再跑去找他。思南还向他补充保证道:事实上他即使还在“鹿岛”上班,只要对我明确地说一句:人家永远不想见你了,我也不会再厚脸皮地去骚扰他。总之,要断,就失去一切联系。这就算对两个人都做件好事了。

“听完她说的,我简直心惊胆颤!真的!”当时皓尘向我转述完思南的话,脸上几乎现出惊魂甫定的表情,“我没办法容许这个、没办法接受你真的从我生活中消失。我知道她说的全是真的——我想到你离开‘鹿岛’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再来找我,一定不会!因为你就是那样的性子。我吓坏了!我意识到我已经有意也好、无意也好作出把你完全拒之门外的姿态,如果我不奋起直追,你再不会回头。于是我来了,我必须赶在你死心离开前把你留住…”

正想着那一幕,手机在桌上振动起来。是思南,我按了接听:“刚想到给你打呢。”我说,感觉到我的声音都能把自己的笑脸隔空传过去了。

“呵呵,”她在电话里发出银铃似地笑声,“看来,于皓尘没让我失望。”

“思南,本来朋友间不需要太客套,不过这次…多谢你。”我由衷地说。

“若不是你们两个自己谁都离不开谁,我说再多有什么用?”她说,“算这个于皓尘搞得清状况,不然,我真的会说到做到的。”

“怎么个‘说到做到’?”

她叹了口气:“唉,于皓尘要是继续钻牛角尖,我是一定要劝你搬家、换手机的;而且我会强烈制止你再去找他。因为这么冷心冷肺的家伙,不值得再和他纠缠。”她顿了顿,补充道,“亏得他不是。”

他不是、他当然不是。他实在是太重情的一个人,只是对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来说,身上背负的过往有些沉重。而我,这段日子以来,心里也积压了很多的无奈和伤痛,几乎几次都要喘不过气来。不过不要紧,以后,我和他会一同分担所有;只求,彼此不离不弃。

“思南,本来明天呢,我是想和皓尘一起请你吃饭的。不过…”我不好意思地兀自笑了笑,“明天我要去他家见他妈妈,所以,就下周约个时间吧。”

“哦,原、来、如、此、啊!”思南夸张地一字一顿道,“算了算了,你和孟繁两个,我是一个也指望不上的了。”

我在电话这头只顾着傻笑,也懒得去反驳她了。反正,我知道她也不是当真在和我们计较。

思南忽道:“奇怪了,孟繁刚给我发了条消息,说有事找我商量,也不晓得是什么事,你收到她短信了吗?”

“我?没有啊。”按说,孟繁应该不会有事只同思南说,不告诉我的。

“她不会也要找我‘搬救兵’吧?我呀,快成了个‘灭火器’的命了!”思南虽在抱怨,听着倒颇有“乐此不疲”的劲道。

“好了,那你赶紧给她回个消息吧,没准真有什么急事呢?”

随后我和思南结束了电话。我还是略有不放心,于是给繁星打了过去。电话占线,我一想,可能是思南正好在跟她通话。我挂断后给孟繁发了条消息,问她最近怎么样。她没回我。再后来,我也就忘了这事儿。直到晚上,思南再次拨通我的手机,告诉我:孟繁怀孕了。

“啊?”我一愣,不知该作何反应。

“嗯,”思南声音听起来也有点不知所措,“还好,小林和孟繁的感情是真诚的,只是没想到那么快有了孩子。”

“那他们预备…”

“说是会结婚。”

我舒了口气:“这样的结果还算不错,只是仓促了些。她怎么就光知道通知你呢。”

思南没有立即回答,过了几秒才说道:“大概也是一时吓傻了,顾不上很多吧。你别多心。”

“不会啦。”我现在心里装满甜蜜和满足,哪里容得下无谓的“多心”,何况,这件事对孟繁的震撼确实会很强大,“顾此失彼”也是正常的。说到底只要她能获得幸福就好了。我问:“婚礼什么时候办?”

“据说会下个礼拜抽空去领证,至于仪式,可能要过完年了。”我刚想回应什么,思南又接着急促地补充道:“沈愫,那个,下周一晚上有空我们三个见下面吧?”

“好啊,这么大的事,是该碰个头,我也好当面恭喜孟繁。”我说,“要不是我先答应了皓尘明天去他家,恨不得明天就和你们见面呢。”

“不必着急,你安心见你的家长要紧。”

挂了电话,不知怎的,思南的最后一句话给我种莫名的沉重感,说不出是措辞还是语气方面哪里不对,总之,她显得带有心事,又偏偏话里有所保留。

我猜不出答案,只得作罢。这也无妨,周一就要和她们见面,到时再想法儿好好聊一聊吧。朋友不就是用来分享心事的人吗?——无论快乐还是忧伤。

每一个我和你

皓尘拖着我的手,满面得意而又郑重无比地把我介绍给他的母亲认识。今时今日的我当然不会反对以他正式女友的身份出现在他母亲面前。

岳阿姨在席间看着我和皓尘,显得很欣慰。看得出,她和皓尘彼此间的相处缺少一般母子间那份亲密自如,多出了几分生疏客气和小心翼翼。这也难怪他们,毕竟,他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住在同一屋檐下,血缘至亲的纽带虽然无法割裂,母子关系上却有道无形的阻隔,由岁月积淀而成的“情感缺失”,难以一步逾越。而且,岳阿姨给人的感觉不是天性好亲近的人,五十来岁的她依然端庄美丽,气质上带着点儿严谨的味道,即便笑着,也带着点距离感。经历了潇尘去世的打击,她大概始终无法完全忘记那份伤痛,也就更难开怀一笑。可皓尘跟我说,他对能和母亲像现在这样相处已经很满足了。他十分享受每天母亲为他做饭、甚至叫他起床的感觉。这让他体会和感知到,他母亲原来和全天下的母亲一样爱着自己的孩子。他等待这种感觉,已经很久很久。

“愫愫,答应我,不要告诉我妈项链的事。我不想她再受不必要的刺激。”在接我下楼时他特意叮嘱我。我明白他的用心,自然不会违背他。我也认为,没必要再让一个伤心的母亲再多受一次打击。另外,我知道我和皓尘都有一层没有说出来的私心:我们都不想因为家长的反对令我们的交往受到阻碍。——无论任何理由,我们都不能再忍受放开对方的手。

“沈愫,我不是个好妈妈。我想照顾我儿子的时候,他们都长大了。”岳阿姨在皓尘把吃完的碗碟收进厨房的时候,突然伤感地说道。“我最对不起的是潇尘,以后也没有机会弥补了,我从来没给过他快乐…”

“阿姨…”

我正想着该如何劝慰,皓尘从厨房走出来,目光对上了我的。他坐到她母亲的身边,说:“妈,不是的,你也给过我们快乐,真的。”

岳阿姨不自信地看着他,喃喃道:“是吗?皓尘你是在安慰我吧?”

皓尘说:“妈,的确,对你,我和潇尘是有埋怨的。我们不能理解,为什么你可以一心扑在教学上,偏偏对自己的儿子漠不关心。”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恨意和激动。一旁的岳阿姨低下了头,一脸后悔自责的神态。皓尘继续说道:“不过妈,我也不会忘记我们在一起时开心的日子。我知道,以前每次我生病,你都会好担心,整晚地守着我,唱歌给我听。你还记得‘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这支歌吗?”

岳阿姨的眼睛亮了一下,笑意和眼泪同时涌进了眼眶。“记得,我经常给你唱的嘛。”

“是啊,我们家有台钢琴,小时候你还教我和潇尘弹过这首曲子呢!我还记得那天傍晚的太阳光很亮很暖,足足洒了半个屋子,我们三个坐在钢琴前,多么快乐…”

“皓尘…”岳阿姨一把抱紧了她的儿子,“妈再唱给你听,好不好?”

皓尘点了点头。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他们在跳圆圈舞呀,跳呀跳呀一二一 …”

这首耳熟能详的波兰儿歌原是首欢快的曲子,而今被岳阿姨放慢了节奏浅吟低唱,听来多了分怀旧的惆怅。我好像被带回了那个我不曾经历的傍晚,在一架旧钢琴前,小小的皓尘和潇尘,围坐在年轻温柔的母亲身边,欢乐地唱着儿歌;阳光洒在琴键上,流水般的琴声在房间里回响…岳阿姨渐渐泣不成声,皓尘哽咽地继续和道:“…小熊小熊点点头呀,点点头呀一二一;小洋娃娃笑起来啦,笑呀笑呀哈哈哈…”

我别转脸,偷偷抹去泫然落下的泪水。

送我上楼后,皓尘搂着我说:“我真的很幸福,前面二十几年从所未有的幸福。”

皓尘的转变我看得很清晰。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上去是那么孤独而冷漠。这段日子,他体内埋藏的热情、活力、希望逐步逐步地释放了出来,今天站在我面前的,几乎是一个活泼开朗的男孩子。我把我心里对他这种变化的感应告诉了他,他笑着问:“那你比较喜欢哪一个于皓尘?”

“傻瓜!‘于皓尘’只是个名字,世界上也许不止一个叫‘于皓尘’的人,但世界上只有唯一的你。”我看着他的眼睛,“人,都有无数个切面,无论哪一面的你,我都喜欢。忧郁的你也好、快乐的你也好,在你身体里跳动着的始终是同一颗心:它从未放弃善良、希望和爱,而且…那里有我!这就够了。”

他亲吻我的眼睛,呢喃着我的名字。我的心脏剧烈狂跳着,里面有个声音在呐喊:我也是一样的——无论是忧郁的我、还是快乐的我,每一个我,都深深爱你。

周一下班后,我坐地铁去了中山公园附近的一家茶餐厅,这里是三条地铁的交汇点,交通对我们三个都比较方便。思南电话里说她已经订了位子,说好谁先到谁先进去坐。我报了“夏小姐”的名字后被领位带进餐厅,思南和孟繁都已经到了,坐在靠窗的沙发座里。这家餐厅的楼层不低,从这里望出去,外面是灯火通明的繁华街景。

“你们动作都还满快的嘛,居然是我最后一个到。”我边摘下围巾边说。

“我们也是刚进来。”思南说,看了孟繁一眼。

孟繁接道:“是啊,先点菜吧,肚子好饿!”

我把羽绒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展开菜单:“啊,是有点饿了。你们吃什么?”

“随便好了。”孟繁说。

我合起菜单,笑道:“现在你可是最不能‘随便’的人,你有资格‘讲究’的啊,以你为先吧。”我把菜单推到她面前。

“先不要研究吃什么了!”孟繁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不止。

“不是你说要点菜吗?”我狐疑地望向思南。“怎么了,她?”

思南带着安抚的神态,拍了拍孟繁的肩膀。这反倒更让我疑惑不安。她招手叫来服务生,点了几碟小菜和点心;随后深吸一口气,看着我说:“有件事,我们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

我举起茶杯凑到唇边,正要啜饮。

“孟繁遇到冰焰了。”

指尖一滑,茶水洒了出来,溅到了毛衣上。我放下杯子,急问:“她在哪里?”

再见冰焰

“她在哪里?”当晚在我房中,我把孟繁碰到冰焰的事告诉了皓尘,他也颇感意外,跟着问我冰焰的下落。

可以料想,我接下来要告诉他的事,只怕会令他更加吃惊。

“皓尘,孟繁是在医院碰到她的。”我没有透露孟繁怀孕的事,一来不愿透露好友的隐私,二来这根本不是谈话的重点,“孟繁说,很明显看得出,她怀孕了。”

皓尘楞了楞,随即反应道:“你是在告诉我,她怀的是潇尘的孩子?”

“是,”我点头,“那天孟繁在医院门口看到她,怕她有意避开,就叫了车一路跟随她回了住所。最后她还是没忍住,跟冰焰面对面证实这件事;她承认了:孩子,是潇尘的。”我咬了咬嘴唇,说,“我们都知道,求证完全是多余,冰焰肚里的孩子,只可能是潇尘的。她那么爱他,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和别人在一起呢?”

“潇尘的孩子!”皓尘叹道,眉宇间有些喜形于色,旋即又陷入了沉默。半晌,他开口道:“潇尘的孩子会在这个世界上出生,对我是很大的欣慰和惊喜;可对冰焰来说,这条路太辛苦了…”

他的话也是我的心声。潇尘的离去,曾让我们这些亲人、朋友感受到绝望的痛苦,这个遗腹子的存在,对活着的我们何尝不是种安慰。只是,人生的路还很长,冰焰如果选择生下他,注定往后的日子会少不了坎坷。

“我们都无法代替她作决定。不管她的决定为何,我们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地支持。”我说。

“改天一起去看看她?”

“那是当然,”我说,“只是她未必愿意见我…哦,我已经让孟繁她们联络她、请求她,让我跟她见面。”老实说我心里对冰焰同意见我这件事,没有十足的把握,别说“十足”,就是半成把握也没有。想到这里,不觉黯然。

皓尘的两只手轻捏住我的双肩,随后慢慢把我拉进怀中:“不要气馁。无论如何,我们,总得面对她。”

有他一旁鼓励宽慰,我感到舒坦很多。冰焰怪我,我能理解;她若拒绝见我,也在情理之中;但不管怎么样,现在这种状况下,我必须见到她,即便,她会对我极尽冷言冷语或难堪的责难,我都必须和她好好谈一谈。事实上这场对话早就该进行了。之前,我总有意无意不愿直面冰焰对我的怨恨,如今,已避无可避。

第二天中午,我意外收到一条手机简讯:你要见我?

号码是陌生的,但我确知,发信人是冰焰无疑。

我的手指差点按了号码拨出键,又在放上绿色按键的一霎僵住。我对冰焰是否做好与我对话的准备毫无信心,我自己也有些害怕,不知该对她从何说起的感觉。电话终究没有拨出去,我回复了一条信息:是,你愿意吗?

在等待冰焰回复的期间里,我看了三次表。五分钟后,手机在桌上一闪一闪地振动,我抓起它,迟疑着、终于按键打开短信:

——好。

我的眼泪差点失去控制地涌出来。说不清是因为惊喜还是伤感,抑或是兼而有之。手机在掌中又是一振,向手臂传来轻微酥麻的感觉,头脑倒是就此清醒了,那些相互交错盘旋的念头一时间纷纷退去。查看短信的内容,是冰焰发来的住址。

在那扇紧闭的深啡色门前,我下意识地抓紧了皓尘的手。皓尘扭过脸来,给了我个鼓励的眼色,抬手按门铃。

我以为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事实证明我高估了自己——门被打开的一刻,当冰焰挺着隆起的腹部站在我们面前,我仍然为之一怔。

我回过神后,朝冰焰脸上打量去,她的模样竟也有些出神。她上下扫了我一眼,又把目光飞快地转向我身边的皓尘,随即,视线仿佛就此凝固了。

“潇…”她动了动嘴唇,那个名字看样子几乎要脱口而出;下一秒,脸上出现顿悟的表情,跟着出现的是失望神伤的苍白。她让开一步,淡淡地道:“进来吧。”

房间不大,是和我现在住的小区类似的老式公寓的一室户格局。陈设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一床一桌一椅,电器只有一台21寸的电视机和一个小冰箱,处处的痕迹都显示这是个单身蜗居。墙上张贴的大幅婴儿画像赫然入目,甜甜的天真表情,为这简陋的小屋添了几分生动的灵气。

冰焰拉过房里唯一的一张椅子坐下,示意我和皓尘坐到床沿上。

“冰焰,你好吗?”平常的一句问候,开口却是那般艰难。

“你们应该都知道了,不是吗?”她的语气淡漠,可当她把手轻放在隆起的腹部时,眼底还是荡漾起了温暖柔和的光辉。“不准备恭喜我?”

“恭喜你。”这句话既是万分由衷,又不乏忧虑和心痛。

“谢谢。”

“邱冰焰,”皓尘道,“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愿意留下这个孩子。”

冰焰苦涩地一笑:“我留下他,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皓尘哑声点头道,“另外,我还是希望你考虑清楚生下孩子的后果,我承认我很希望你把孩子生下来,不过,如果你觉得这对你日后的生活有不便的影响,我们不会阻止你…”

“别再说了!”冰焰打断他。

“对不起。”我和皓尘同时道歉。

“算了。”冰焰抬起左手,盖在眉眼处,微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垂下手,重新抬眼看我们,一抹冷冽的笑在嘴角若隐若现:“听繁星说,你们现在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