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自然是笑着答应了。

春宴的规矩,只准女客出没,不论年纪。

长房老太太便按照旧例带上了她最疼爱的孙女——未跟三夫人蒋氏回扬州的六小姐谢芷若,宋氏则带上了谢姝宁。

午时三刻,一行人便出发了。

两架标着谢字的马车驶出了石井胡同,匆匆赶往南城的端王府。到朱雀大道时,已是未时一刻。京都极大,南北城相距甚远,来回一趟并不松快。下了马车,谢芷若便嘟哝着身子酸痛。长房老太太对她早消了气,闻言忙让人为她揉捏。

谢姝宁却屏息不敢乱动。

白氏会给母亲下帖子,着实乱了她的阵脚,她此刻心慌无比,全然不是赴宴的心情。

被人领着进了园子,谢姝宁一眼便认出来许多人。她记性极佳,只扫视一圈,便发现了许多过去相熟的面孔。京都的贵妇圈子,多少年了也未动一动,所以宋氏一入内,便犹如石子落入池子,激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霎时吸引了众人目光。

 

第061章赴宴(二)

今日在场的人,多多少少都曾听说过谢家的事。

但宋氏的事,却是无人知道。谢家诸人认定宋氏的出身不适合做谢家媳,又打定了主意要让陈氏做大,因而始终都将这事牢牢瞒着,只等尘埃落定,再“昭告天下”。可谁知,事情越拖越不像话,到此刻,已是不易收场了。

谢姝宁牵着宋氏的手,由端王府的婢女领着落了座。

巧的是,几步外坐着的人,正是林远致的母亲,她前世的婆母,如今的长平侯夫人。

谢姝宁侧目,只看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这一世,她们一丝关系也无,今后也最好没有任何交集。

但长平侯夫人同谢家长房的三夫人蒋氏十分要好,谢芷若才落地便已同林远致定下了亲事。两家如今倒也能说得上是亲戚一场,要说全然没有交集怕是不容易。不过说来可笑,昔日谢三爷在朝堂上需长平侯说话,故而两家匆匆定下儿女亲事,以求同舟共济。可谁知,寥寥几年,双方便已颠倒局面。

她记得,长平侯活不久了。

不需太长时间,林远致就会从世子爷变为下一任长平侯。孤儿寡母,哪里还能有当初的光景,也莫怪谢三爷后来过河拆桥,借她堵缺。

正想着,她便听到边上那桌坐着的另一个华服妇人摇着绘紫色龙胆花的团扇,笑着同长平侯夫人道:“边上的那个你可知是谁?这回竟有郡主之外的人受邀,看到身份不低呀。只不知是谢家哪位爷的夫人。”

“瞧着眼生,兴许不是谢家的人。”长平侯夫人轻咳一声,眼神悄悄地朝着谢家这边望过来。

华服妇人却浑不在意,嗤笑一声接着道:“若不是谢家的人,怎地会同谢家老太太一道进门?”

两人窸窸窣窣说着话,声音渐渐地便有些扬了起来,倒没有避开谢家这桌人的意思。谢姝宁听着便不由气恼,谢家在京中苦苦经营几代,但根基仍浅,故时常不被这些自诩老牌世家的人放在眼中。这些人也着实太过了些,竟当着众人的面肆意谈论谢家的事,摆明了轻视她们。

她虽不喜自己身为谢家人,可她既顶着这个姓,该要的骨气便仍要。

于是她便对宋氏道:“娘亲,她们可是在说我们?”说着话,她的眼睛却是望着长房老太太的。

在这样的场合,胡乱被人攀扯,换了谁怕是心中都不快。偏生长房老太太心里膈应,总不愿意主动帮宋氏,但谢姝宁那句话并没压低声音,话音一落,近处的人便都听见了的。这般一来,长房老太太就无法闻而不听了。

她放下手中茶盏,笑着望向谢姝宁,道:“诸位夫人都是身份尊崇的人物,怎会胡乱说我们,是你听错了。”

谢姝宁不过小儿,童言无忌,说话间不需要计较太多。但长平侯夫人几个便不同了,这会被长房老太太明着一捧,暗里讥讽,登时都下不来脸,讪讪然住了嘴。可那华服妇人却像是憋不住话,换了话题又说起旁人来。

这一回,说的却是成国公的继室小万氏了。

“听说小万氏日日想着如何让自己的儿子做世子,成日里亏待我家淮儿,真真叫人心酸。若大万氏仍在,如今也不会变成这般境况。”

听到淮儿二字,谢姝宁不由被口中茶水呛住。

原来这说话的妇人便是英国公夫人,温雪萝的生母!

她只见过温家败落后的英国公夫人,姿容憔悴,叫人不忍瞩目,却不想原来她过去竟是这般意气风发,连小万氏都给随意置喙的人!这般想着,谢姝宁不禁下意识寻起了温雪萝来。

这个名字,几乎成了她心头的禁忌。

一旦想起,便觉得绝望跟愤怒翻江倒海般袭来。

然而,她恨温雪萝,却从不是因为林远致爱她爱到无法自拔。她恨,只是因为温雪萝背弃践踏了她们的姐妹之情,更歹毒到害死她的箴儿。因为箴儿,哪怕前世她手刃了温雪萝,如今依旧觉得恨毒了她。

她强抑着心中翻涌的恨意,悄悄搜寻起来。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坐在英国公夫人另一边,个子小小的女童蓦地转过头来。一双眼灿若星辰,不过六七岁,便已能瞧出将来的绝色。

两人对视着,谢姝宁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突然便勾起了嘴角,微微一笑。

这一世,她再不会将温雪萝当做闺中密友,甚至为她不惜同长房四堂姐交恶。

她转过脸来,再不去看隔壁一眼。

正当此时,这场春宴的主人白氏终于姗姗来迟。

一入场,众人皆同她行礼问候,显得极为恭敬,这份恭敬中却又隐隐夹杂着迫切的亲切之意。哪怕是端王的正妃,也难有如此排场,偏生白氏数年如一日的享受着众人艳羡的目光跟谄媚的姿态。

白氏生得极美,动作间却又落落大方,只叫人觉得她仪态万千。

“诸位请随意。”她一一笑着回应了众人的问候,“府里新近来了位厨子,手艺极佳,做得一手好糕点,最是懂得用花入点。今日备下了许多,稍后还请诸位享用。”

这些都是客套话,按理说完她便也该落座了才是。

可谁知今日,白氏一反常态,说完这些话后非但不落座,反倒是直接推辞了几句率先退下了。众人不解,过了会却见白氏身边得力的大丫鬟径直走到谢家这桌来,恭敬地邀起宋氏来:“谢六太太,我家王妃有请。”

王妃本是用来称呼正妃的,但端王府中的下人皆这般称呼白氏。所以众人闻言也不并诧异,但前头那声谢六太太,却着实吓着了她们。

宋氏领着谢姝宁跟着人一离开园子,便有人忍不住问起了长房老太太:“谢老夫人,方才那位和孩子是?”

长房老太太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望一眼自己腕上挂着的南珠链子,心中震惊难息。

这么些年来,宋氏可是头一个在春宴上被白氏单独请去说话的人呀!

京都的贵妇圈子里,宋氏一下子便可跃升为第一人!

她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眼巴巴盼着她解答疑惑的诸位夫人,终于开口道:“是老六的媳妇,延陵宋氏。那孩子是他的嫡长女。”

第062章变脸

问话的人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谢家三房的谢六爷还活着,大家伙都已知道,可延陵宋氏是从哪冒出的?还有这般大的女儿?

震惊之下,便有人脱口道:“谢六太太不是陈氏女?怎会是延陵宋氏?”

长房老太太眼神沉沉,轻捻腕上南珠,微笑着回应:“老六离家之时尚未娶妻,陈氏女并非他的正妻。”

话音落,人们便三三两两地开始悄声议论起来。

谢元茂离家时的确尚未成亲,但陈氏是三老太太的娘家侄女,捧着牌位进门的事,众人却都有所耳闻。然而这会,长房老太太却直言陈氏并非谢元茂的正妻。孰人听了会不心怀疑虑,不觉得此事有大蹊跷?可是有些话,身为旁人,却是不能再继续往下问了。

长房老太太亦乐得他们不再追问,遂低下头去仔细喝她的茶,再不发一言。

坐在她身旁的谢家六小姐谢芷若却皱起了细细的两道眉,轻声冲着长房老太太问道:“祖母,六叔父的妻子不应在家吗?娘亲说…”

“放肆!”长房老太太闻言,低斥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休要听你娘胡说。”

说着,她已是恼了。蒋氏自个儿无用,竟还在年幼的女儿面前说三道四,没得教坏了孩子。好在她自己心中有所计较,才没叫蒋氏将谢芷若一道带去了扬州。若由得她去,谁知来日会成何样。

“乖乖坐着,回去了祖母再同你详说,这会切莫胡闹。”见谢芷若瘪着嘴,似委屈,长房老太太才缓和了脸面,放柔了声音道。

谢芷若点点头,果真乖巧地坐着不再说话了。

而另一边,谢姝宁也已在长房老太太忿然的时候,跟着宋氏进了端王府的后堂。

金漆的门,上头一只兽面摆锡环。

她牵着宋氏的手,仰头望天,只见栋梁、斗拱处皆是彩色绘饰。进了里头,便见窗枋柱刷着黑油,入目之处,极尽富贵。又走了一会,终到了地。门上挂着的水色撒花软帘被守门的婢女轻手撩起,谢姝宁屏息跟着宋氏进去,一眼便瞧见地上铺着的碧绿凿花地砖,晃人眼。

眼花缭乱之际,白氏笑着亲自迎了上来,俯身轻轻抚了抚她头顶的发,道:“这孩子,竟生得这般好。”

宋氏拽着谢姝宁的手一紧,颇有些不知所措。

白氏是聪明人,立即便瞧了出来,便起身复去抓她的手,口中道:“福柔?”

“白姐姐。”宋氏见她叫出了自己的闺名,莫名松了一口气,“好久不见。”

因了一声福柔,两人间原本略带尴尬的气氛登时消失无影,寒暄也变得容易起来。

谢姝宁紧紧跟着宋氏,想要仔细听听二人要说的话,却听到白氏吩咐人领着她去暖阁里同白氏的女儿一道玩。她无法,只得听话地应了,跟着王府的婢女退下去。然而临走的那一刻,她仍是耳朵尖的听到了一句话。

白氏说,你哥哥可还好?

多年不见的手帕交,在重逢的这一刻,未说几句话便先问起了对方的哥哥,可见此人在她心中分量不轻。

谢姝宁便想起了自家舅舅那张清俊的脸来。

看来,母亲想要借白氏的助力,并没有她们想象中的那般艰难。

没一会,进了暖阁,谢姝宁便见一个生得同自己早先一样圆滚滚的白胖小姑娘,四仰八叉地躺在精致的榻上。听到有人禀报,她便一骨碌坐起身来,两手撑着身下的榻,笑得眯起了眼睛,扬声问:“这是谁?”

她边上伺候的婢女忙解释:“是谢家的小姐。”

“哦?”小姑娘瞪圆了眼睛,望向谢姝宁,“你叫什么?快上来一块玩!”

她开了口,立即便有婢女抱着谢姝宁上了榻,坐在了她身侧。

“我叫阿蛮。”谢姝宁挤出一丝笑来。白氏只有一个女儿,名叫纪桐璎。前世她同这位小郡主,从来没有交集,却也听说过她脾气不佳,性子暴烈。如今坐在她身旁的人虽还是个小姑娘,她却已经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正想着,纪桐樱已经朝着她靠了过来,“你会翻花绳吗?”

谢姝宁不动,任由她靠近,“会一些。”

纪桐樱便笑了起来,让人取了染了七色的花绳出来,缠着她玩耍起来。

两人翻着花绳,时间倒是飞逝起来。谢姝宁心中装着事,心不在焉的,纪桐樱却浑不在意。端王的子嗣少,正妃无所出,侧妃白氏也只出了个小郡主跟今年才一岁多的儿子。儿子年纪还太小,对纪桐樱来说,同弟弟玩,倒还不如只她一人呆着畅快。所以她平日里,其实极孤单。今日好容易见了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顿时便缠着不肯放了。

等到白氏同宋氏话别,前往园子时,使人来带谢姝宁,纪桐樱便已开始抱着她不肯撒手了,口中嚷着:“她花绳翻得比你们好,让她留着陪我玩,不要走!”

几个婢女都没了法子,好说歹说,才在谢姝宁抹着额角的冷汗答应她明日再来陪她玩后,终于答应放行。

好容易回到了宋氏身旁,她立即便发现了形势的不同。

早先英国公夫人几个还在用嘲讽疑惑的眼神看待宋氏,到如今却已全都换上了一副殷切模样。能同白氏交好的人,不攀一攀简直没有道理。尤是林远致的母亲长平侯夫人,落座时便故意坐在了宋氏几人边上。

台上戏开了场,她装作听着,嘴里却时不时同宋氏轻声搭起话来:“六太太也是延陵人士?”

宋氏不认得她,略说了几句便专心看起戏来。

长平侯夫人上上下下悄悄打量着她,又将视线转移到了谢姝宁身上。

“娘亲。”谢姝宁不喜她,又见她如此看人,不由烦躁,轻唤了宋氏一声故意往她身后躲了躲。这般一来,宋氏便也察觉到了,不禁对长平侯夫人心生几分厌恶,将谢姝宁护得牢些,再不理会长平侯夫人。

看了几场戏,白氏说乏了回去歇着。

众人便也开始三三两两地告辞走人。

长房老太太便也笑着来同宋氏一道请辞,上了马车回北城。

到谢家下了马车,她终于满面堆笑地问宋氏:“你既同王妃相熟,怎地先前从未提起?”

第063章局定

宋氏面色如常,恭敬地回她:“是年少时相熟的姐姐,许多年未见了,今日才重逢。本是交情浅薄,所以也不敢胡乱提起。”

“交情浅薄?”长房老太太笑着摇摇头,若真是浅薄的交情,从不在春宴上单独请人说话的白氏怎会破了例,这不论怎么看都是在专程为宋氏作脸。她略一想,便故意露出腕上戴着的南珠,笑得愈发慈和亲切,道:“你送的这串珠子极好,我很喜欢。”

谢姝宁听着,只觉眼皮一跳,下意识抬头望了过去。

夸人的话,从来都没有胡乱说的,尤其是在长房老太太这样的人口中。

她当即明白了其中用意。

这世道,果真比她想得更加直白势利。

宋氏则温婉笑着,一路将长房老太太送至长房,才敛起唇边笑意,带着谢姝宁回了芝兰斋。一进门,桂妈妈便急急问道:“太太,如何了?”

谢姝宁率先笑了起来,另一手去拉桂妈妈:“王妃娘娘生得十分美,小郡主也生得好,只是瞧着竟比阿蛮还胖些。”她“咯咯”笑着,模样天真欢快,霎时逗得桂妈妈没了紧张之色,忍不住抱着她颠了几下,又冲着宋氏道:“这可真是太好了呀太太!”

宋氏也难得露出愉悦的笑容,颔首道:“这一回当真是运气了。”

便是她自己,接到名帖也是唬了一跳,更不必说旁人了。

只是今日一行,她倒是隐约察觉,白氏过去对哥哥应是有心的。只可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多久,她便嫁入了端王府,从此再无联系。哥哥如今也已是妻儿俱全,有些事,都早已过去了。

白氏却比她想得更念旧情。

出人意料,又叫人欣喜不已。

且不止宋氏喜,长房老太太亦是又惊又喜。

她脚步微匆地回了梅花坞,堪堪坐定便让人去请今日休沐的谢二爷来。

不巧大丫鬟珊瑚才走出梅花坞,便撞见了大太太王氏。王氏见她走得急,便问:“这是上哪儿去?”

珊瑚墩身行礼,应道:“老太太吩咐奴婢去请二爷。”

“只请二爷一人?”大太太闻言不由蹙眉。

珊瑚眉眼不动:“是。”

大太太微蹙的眉头似是强行被她舒展开去,换上了一副笑模样:“既如此,就快去吧,莫叫老太太等急了。”然而等到珊瑚人影一不见,她便沉下了脸,冷声自语:“老太太眼里可真真只有他的好二儿子呀!”

她说完,犹自恼恨,遂甩袖回去寻谢大爷,将这事说了一通。

可谢大爷性子软,又未进仕途,只管着家中庶务,平日里说话便没有什么分量,如今便是听了大太太的话,也无可奈何。他劝了大太太几句,大太太却愈加恼火,嫌他无用。谢大爷无法,只得去梅花坞求见老太太。

谁知老太太这会心挂要事,又知这事同大儿子多说无益,知道他来,只推说乏了,让他无事便先回去。

谢大爷不由诧异,心中膈应。他有心进去瞧瞧究竟在说什么,却又怕惹恼了老太太,只得颓然回去。大太太见了,登时火起,争执怕伤了夫妻情分,索性扭头便去寻了自己长女的晦气。

而梅花坞内,长房老太太便屏退了众人,只留下儿子说话。

她往身后的大红方胜纹靠枕一倒,看向谢二爷,沉声道:“依你看,端王爷同皇上关系可佳?”

谢二爷吃着茶,闻言一惊,忙四处看了一圈才压低了声音反问:“母亲何出此言?”他在朝中钻营多年,心神一定,便隐约想到了些关窍,忙道:“母亲今日去端王府赴宴,可是碰见了什么事或人?”

“老六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同端王侧妃是旧识。”长房老太太抬头,脱下腕上南珠搁在一旁的炕几上,眼神灼灼地看着谢二爷。

谢二爷往炕几上扫了一眼,心头讶然,带着几分疑惑道:“便是旧识,又如何?”

长房老太太端起热茶呷了一口润了嗓子:“老二,我瞧着她同侧妃的交情怕是不浅。照我说,三房那点糟心事也不必纠缠下去了,正室之位,她恐怕是当得起的。我们早先小看了她,如今趁早助她一臂之力,也算是送了个人情。”

当今圣上性子软弱无用,端王虽蛰伏多年,两人瞧着关系甚佳,但夺位,怕是迟早的事。

这一点,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现如今又身居高位的谢二爷自然更是清楚明白。故而长房老太太的话一说完,他心中便有了决断,但本着小心,他仍旧问道:“母亲,您可是确信了?”

若插手了三房的这桩事,那谢家便是提前站队了。

可要是这一回是长房老太太想多了,想错了,来日要想撤,便是不可能的了。

“我虽老了,但眼未瞎耳未聋,有些事还是看得分明的。”长房老太太思量着,语气逐渐坚定,“老六是三房的儿子,可到底也是你们的弟弟。他要走仕途,必要个贤内助。陈家我是瞧不上眼的,延陵宋家就更不必提,但加上了端王府,可就大不同了。”

等到掌灯时分,长房老太太便亲自去了三房一趟。

她鲜少踏入寿安堂的地盘,今次一来自是叫三老太太心神不宁。

一落座,长房老太太便开门见山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日来是有要事同你商量。老六的事从年前拖到开春,已是拖不得了。我想着,倒不如早早定下吧。”

三老太太想着白日她才同宋氏一道去赴宴,这会便巴巴地来寻自己,定无好事,当下心惊不已。然而她方要开口,便听到长房老太太慢条斯理地道:“为着老六的仕途着想,你也该让你的侄女将玉茗院让出来才是。”

三老太太脸色骤变。

“你也清楚,非我瞧不上陈家,实是陈家帮不上老六太多。”长房老太太牢牢盯着她,嘴角上扬,颊边两道笑弧,显得尤为慈和,口中的话却句句戳在三老太太的要害上,“况且三房人丁单薄,宋氏诞下长子,是有功之臣,玉茗院自然该让她住,你说是不是?”

第064章阴险

长房老太太口中问着,可话里的意思却是再肯定不过。

三老太太不是蠢笨之人,怎会听不出来?

她霍然起身,嘴角翕动,似要分辩,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冷着脸盯着老神在在的长房老太太看了又看。两人身为妯娌,但仅从年纪上来看,却像是母女。三老太太看着,愈加气恼,心中怨气几乎阻挡不住。

“大嫂这话是何意思,我听不明白。”她移开视线,压抑着愤恨之情,故作无知。

不等长房老太太开口,她便小步走到桌旁,抬手掀开桌上摆着的鎏金鸭子熏香炉背上的镂空盖子。炉内香饼已旧,失了原有的香气,闻着枯涩无味。她望一眼,蓦地扬声唤起人来:“春平,将那盒合香取出来。”

长房老太太闻言,皱眉,略带几分不悦地道:“你同我装什么糊涂!”

三老太太身形一滞,待到转过身来却是面色如常,唇边含笑,看得长房老太太怔住。她缓步轻移,在桌边落座,隔着几步之遥同长房老太太道:“大嫂说我装糊涂?我装得哪门子的糊涂?瑾儿是老六明媒正娶的妻,住在玉茗院乃是正理,她为何要让位?”

“冥顽不灵!”长房老太太见她笑语晏晏,似未将自己放在眼中,不由轻声斥道。

话音落,着青衫的大丫鬟春平稳步进来,手中端着只鎏金莲瓣缠枝银盒。

她轻手轻脚地将东西在三老太太手边搁下,又稳步静声地退了下去。

三老太太保养得宜,白净的手指便朝着银盒伸了过去,一边对长房老太太笑道:“大嫂这般夸赞,我可当不起。”

“你…”长房老太太甚少同她接触,乍然见到她这幅模样,一贯在长房说一不二的她当即恼火起来。

然而三老太太却只是轻笑着,将盒盖开启。紧接着又动作熟练地移开香炉内的云母隔,提起香箸拨了拨炉腹内细碎柔软的霜灰。她望向长房老太太,手上动作不停,口中说起:“大嫂昔日忍痛将老六过继三房,我感激不尽。可是大嫂,如今他已经是三房的儿子了。陈家是不行了,可是大嫂,难道只因为如此,便要让瑾儿为妾?这岂不是太可笑?说出去,谢家的脸面要往何处搁?”

说话间,雪样的香灰上已被她仔仔细细地戳了十几个孔。灰烬中埋藏着的小块炉炭隐现,只一瞬,那已经黯淡了的火光便重新通明起来,单薄又隐隐含香的暖意融融溢出。她放下香箸,复将云母隔覆回去。

“陈瑾不是妾?”长房老太太紧皱着眉头,不喜地盯着她拨弄香炉的动作,“你要胡搅蛮缠,我也不怕你。昔日陈瑾入门,是你做的主,我等皆不知情。且彼时老六身在外,他亦未同她叩拜天地父母,行周公之礼,只这样,她能算妻?”说着,她声音渐厉,“我也乏了,无意同你争执。你若乖觉,便索性应了我的话。也能叫陈瑾做个贵妾,若不然,你自己心中有数!”

话已至此,几近威逼。

三老太太嘴角的笑意却愈发大了些,她白皙的手指落在启开的银盒里,两指纤纤拈起一粒香丸。

“好一个贵妾!”伴随着话音,她将香丸掷入云母片上,甜腻的香气骤然浓郁起来。炉盖覆上,金鸭的扁嘴处随即便有氤氲冒出。一缕缕,若有似无,连绵不绝。

三老太太素日无事,便喜调香。

这事长房老太太也知道,可今日亲眼见着了,却只觉得满心厌恶。

坐在桌边的妇人年不过三十的模样,乌发团团,云鬓高高,肤色白皙无斑。而她自己,却是保养得再好,也抵挡不住面上日日增生的斑点。她知道,自己老了。

这般想着,长房老太太愤然起身,抛下句“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好,我今日来不过是知会你一声”,便要甩袖离去。

却在抬脚的那一刹,听到三老太太道:“大嫂急什么,我又没说不答应。”

长房老太太面皮一僵,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侧目去看三老太太,却见她手中捏着条素面无花的雪白帕子,正在轻轻擦拭鼻尖额角,她当下以为这是三老太太怕出了冷汗,心头一松,遂道:“哦?这般说,你是答应了?”

“我答应不答应,不都得答应?”三老太太摇摇头,叹了声,“陈家无用,我亦保不住瑾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