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谢姝宁听着,不置可否,心里却有些莫名怅然。

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已经有些想不起前世那个谢姝敏的模样了,只记得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娇纵又聪颖。哪里像眼下这个…不过也正是如此,所以她才会动了心思将谢姝敏从陈氏手里抢了过来。

若能将谢姝敏养的只知宋氏为母,以他们兄妹为标杆处世,想必到时陈氏会更加愤恨吧。

毕竟谢姝敏是愚,却不是真的傻透了。

谢姝宁望着一角风云涌动的天,微笑起来。

次日一早,谢姝宁早早起身,由玉紫几个服侍着穿了身淡青色对襟有领半臂,愈发衬得一张嫩生生的脸娇俏动人,连一向寡言的柳黄都忍不住嘀咕,“小姐才是真的美人坯子呀…”

谢姝宁听了就笑,她生得像母亲,却平白比母亲温婉的姿容多了分明艳张扬,看上去倒更出挑了。

一切准备妥当,她陪着宋氏用了晨食,母女二人就出门上了马车往石井胡同外去。

地方并不大远,原本很快就能到,可今日不知怎地,那条道被封了,听说是路被压坏正修着,只能绕路而行。

这么一来,就要多花费近一半的工夫。

谢姝宁夜里未睡好,便有些犯起困来,靠在宋氏肩头打起了瞌睡。

忽然,马车外响起一阵响亮的“吁——”声。

随后马车大震,谢姝宁陡然清醒,忙抱紧了宋氏,扬声问:“出了何事?”

第120章惊马

外头却只传来车夫慌慌张张想要马安静下来的声音,根本无暇分心来回答谢姝宁的问话。

身下的马车晃荡得更加厉害,谢姝宁眉头紧蹙,又重重喊了一声,“秦大!外面怎么…”

可话才说一半,车厢内顿时天旋地转,谢姝宁大怔,被宋氏一把揽进怀中,伴随着一声惊呼一头栽倒下去。

母女俩人摔做了一团,宋氏急忙将她护住,急声问:“阿蛮,可有受伤?”

“不曾,娘亲可受伤了?”谢姝宁亦顾不得查看自己身上有无伤处,急急忙忙先去上下打量起宋氏来。

幸好,二人都没什么大碍。

可方才坐在靠近门口的桂妈妈跟玉紫,因见外头的车夫秦大没有回应,便要探身出去看看,结果就这么被马车给甩了出去。原本今日出行,就是轻车简装,马车内的地方本就不大,帘子一扬,桂妈妈跟玉紫就没了踪迹,这会也不知如何了。偏生马车仍不停,似依旧在疾驰。

谢姝宁记得这条路平素并不是主干道,因而来回走动的人群并不密集,但依现在身下马车的行驶速度,只怕是要出事。

“阿蛮别动!”

她才动了心思想要扶在车壁上往外看一眼,就被宋氏惶惶拉了回来。

宋氏紧紧攥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口中道:“暂且先别动!”

眼下马车正颠簸着,一个不慎只怕就要步上桂妈妈跟玉紫的后尘,实在太过危险。

谢姝宁没有法子,只好老老实实由宋氏抓着手,两人瑟瑟抱在一块,谁也不敢动弹。

马车外已经连秦大想要制服马匹的声音也小消失不见,周围一片寂静,只余马蹄重重踩踏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响声,一声赛过一声叫人心惊不已。

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谢姝宁的面色渐渐冷厉下来。

“秦大!秦大!”宋氏亦觉得心中不安。这会也顾不得别的,扬声大喊起来。

但外头一丝声响也无。

等到马脱缰而去,两人指不定会成何模样!

宋氏大骇,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静了下来。

似乎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原本颠簸不休的马车,就这样重归了安宁,静止不动了。

宋氏仍大气也不敢出,牵着谢姝宁的手不愿松开。

外头鸦雀无声,过了会才有马儿打着响鼻的声音响起。

事情不大对劲!

谢姝宁心神一凛。忙将手从宋氏掌中抽了出来。然而下一刻。她仍旧迟疑了。

外头虽然没有动静。但仍不能肯定,就真的一个人也没有。马若受了惊,怎么可能在没有人驯服的时候自己静了下来?

蓦地,一阵风过。

原本就仍在晃晃悠悠的帘子就这样被风吹得扬了起来。

有个人影燕子似地从她眼前掠过。三两下上了巷子旁的高墙,转瞬即逝。

谢姝宁不禁瞪大了双眼。

黑衣红边,肩头银章在夏日清晨的日光下,发出夺目的光彩。

她甚至不敢断定,自己瞧见了什么,呆愣愣地朝着马车外而去。身后宋氏疑惑地追了上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大,不见了。”谢姝宁跳下了马车。

马车所在的巷子十分眼生,狭小僻静。空无一人。两旁是高耸的墙壁,隐隐约约能瞧见后头茂密的枝桠,但却无法知道后头是否有住宅,又住着谁。头顶上的天瓦蓝瓦蓝,日光亦耀眼极了。

但青天白日下。谢姝宁却觉得遍体生寒。

“阿蛮,玉紫她们在哪里?”宋氏回过神来,急忙也跟着下了马车。

四下无人,马车又没了驾车的车夫,她们两个弱女子根本什么也不会,留在马车上也无用。

谢姝宁退回到她身边,仰头看看天色,掐算着时辰,“娘亲,准备给月白购置的宅子,可是在北城外围?”

宋氏微怔,“是,便是原先同你说过的那幢。”

“可我们如今,怕是已经出了北城了…”谢姝宁摇摇头,心重重沉了下去。

谢家宅子所在的石井胡同,地处北城中心,算是位置极佳。北城同南城一样,南城是以皇城为中心,按照身份品级一圈圈往外扩散,北城亦如是。因而大部分的宅子,其实都已经住得严严实实,平民多半是居在东西两边。但谢姝宁想着,府里虽然又在准备另寻一名大夫久居府内,但对她而言,出了事寻鹿孔才是最放心的。

因而,鹿孔跟月白今后,不能住得太远。

他们的宅子,依旧要在北城内才最合适。

所以一早,宋氏便是让人在北城相看的宅邸。

秦大出门前,是明确得了指令的,他也是府里经年的老人,岂会连个路也不识得?

宋氏一听谢姝宁的话,立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禁也沉了脸,“眼下也顾不得看什么宅子了,要想法子先回了府才是。”

谢姝宁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两人难道要就这么一路走回去不成?

如今虽说西越风气开放不如前朝闭塞,女子出门不戴面纱也是常有的,抛头露面在外行商都不算少见,但她们仍不可能就这么走回去。

甚至于,连钱财都由桂妈妈跟玉紫戴着,两个做主子的反倒是身无分文。

谢姝宁苦笑了下,悄悄朝着重新安静下来的马儿靠近。

马掌是上了铁蹄的,就算地上有东西,也不会受伤才是。她的视线就朝着马臀望去。细细的一丝殷红,沿着光滑的皮毛,缓缓滑下。再细看,便见一缕寒光在其中忽隐忽现。

那是一根针——

谢姝宁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动之下,马会再次躁动疾驰,她只得视若无睹。

“阿蛮!我们先出了巷子再说!”

在谢姝宁小心翼翼查看马匹之时,宋氏也将这条窄巷给打量了一番。只能供一架马车通行不提,这条巷子分明还是条死胡同,根本就出不去。

巷子里又无人。连蝉鸣声似乎都消失不见了。

她们若再在这里待下去,谁也不知会出何时。

丢脸是小,命才最重要。

按照宋氏眼下的心思,她们就算是真的走,也得一步步走回去才行。

再不成,她身上发上还有首饰,摘下来舍了让人去报信,也是可行的法子。

这里终归不是久留之地。

谢姝宁当然也深知这一点,当下就应了好,上前去扶住宋氏的胳膊一齐往巷子外去。

短短一条路。两人却像是跋涉了千里一般。几乎耗尽了气力。这样的事。宋氏也好,谢姝宁也罢,都还是头一回。

走着路,谢姝宁心里却在想。秦大去了哪里?马臀上的那根针又是谁刺上去的?玉紫跟桂妈妈又是否有了生命危险?

一时间,心头百转千回,滋味难明。

“阿蛮…”终于出了巷子,站在转角处,宋氏低低唤了她一声,声音里带着不能抑制的轻微颤意。

谢姝宁往外看一眼,愣在了原地。

巷子对面…

竟是条花街!

烟花巷陌,红粉霏霏,倚翠雕栏。

只看这规模跟白日里寂寥的模样。还有斜地里那硕大的三个直白的字眼“温柔乡”,谢姝宁就算从未踏足过这里,也在瞬间记了起来这是何地。

京都里最多的妓馆,就叫温柔乡!

这条街,人称富贵巷。

因为没有银子的人。是绝不敢涉足的。一掷千金,在这不过是寻常画面。

王朝起伏,这条街却一直都安安稳稳,从未被波及过。哪怕后来燕淮执政,富贵巷还是富贵巷,温柔乡也依旧是诸多男.人梦中的温柔乡。

昔日,温雪萝只差一点,就要落入温柔乡的虎口,是她费尽心机将人从临近泥潭的边缘地带生生拉了回来。

那时,林远致还斥她不该花费大笔银子做这样的事。

后来却堕入了温雪萝的温柔乡里,再不能自拔。我

谢姝宁回握住母亲的手,亦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她们如今,就算愿意走,也绝对不能就这么直直走出去!

一旦被人瞧见,她跟母亲就都毁了,连带着谢家的所有女子也都会被毁灭。

她突然间,不敢肯定究竟是哪个蠢物要这般陷害她跟母亲。

宋氏却已经惊得连去想是谁妄图陷害自己都没有心思,只咬了咬牙,心神不宁地道:“我们回马车上去。”如今还是白日,若等到晚上,富贵巷一旦热闹起来,想要脱身就更加困难了。这般想着,宋氏面上就露出了坚定的神色,“把车壁上的字遮住,你坐在里头不要露面,娘亲挡了脸亲自驾车带你回去!”

谢姝宁惊讶地脱口而出:“娘亲会驾车?”

“不试试怎么能知道?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宋氏嘴角笑意苦涩,推着她的肩就要重新躲进巷子里去。

谢姝宁按住她的手,一脸急切地摇头,道:“不可如此,断断不可如此!”

暂且不说旁的,让毫无经验的宋氏驾车她就不能答应。若出了事,她可是怨自己一辈子也无用了呀!

宋氏却头一次冲着她虎了脸,截然道:“这事娘亲说了算!”

母女二人躲在外头不易察觉的角落里,压低了声音争执起来。

日头越升越高,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谢姝宁伸手抹一把鼻尖上的汗珠子,坚决不肯答应。

忽然,——“谢八小姐。”

第121章误解

声音温润如玉,拂过耳际,似轻风柔云。

谢姝宁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这人怎么会在这?

她心绪沉沉地转过身去,面上张惶几乎难以掩盖,恭敬地行了个礼,道:“印公。”

巷子口不知何时,鬼魅似的在突然间冒出来一架外观极低调的马车,外壁上光洁无痕,别说字,就连一丝灰尘似乎都无。帘子是轻薄的夏布,极常见的料子,毫不起眼。此刻帘子被撩起一角,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搭在了上头,被映衬得愈发没有血色,带着种清凌凌的冷意。

听到她的声音,马车内才探出一张脸来。

正是数月不见的汪仁。

谢姝宁牵着宋氏的手,骤然紧了一紧。

宋氏不曾见过汪仁,不知面前马车内的人是谁,又见谢姝宁对他模样恭谨,不由诧异。

“这位,想必便是谢六太太了。”汪仁并没有笑,但生来一双桃花眼,似乎始终含笑。

宋氏见马车挡住了巷子入口,反倒是松了一口气。方才乍然见到外头那一排的花楼,她可是差点吓得腿软,只念着身旁还有年不满十岁的女儿,才强行忍着骇意,故作坚强。

而今看不到了,心里就忍不住舒坦了些。

她勉强微笑着,亦照着谢姝宁方才的称呼,行了个礼,“见过印公。”

汪仁这会才是真的笑了起来,嘴角微微上扬道:“六太太不必客气,只是二位,怎会在这?”

谢姝宁下意识蹙眉。

“出了些事,马受了惊,不知怎地便到了这。”宋氏迟疑着,仍将事情给说了。

汪仁作吃惊状,问道:“车夫同随行的媳妇子呢?”

按理,她们这样的人家出门,马车旁该有个跟车的婆子才是。三房跟车的人。以往都是秦大的媳妇。但今晨,她忽然说泻肚,根本出不得门。宋氏知道后,便索性作罢,也没有另外寻人。

这会被人这么一问,宋氏不禁有些汗颜,讪讪道:“方才车马疾行,出了意外,如今人去了何处也不知了。”

汪仁便叹了口气,看了谢姝宁一眼。随后摆摆手吩咐下去。“去将谢六太太的马车驾出来。送二位回府。”

明明是难得的好事,谢姝宁的心却又是一沉。

她可真的是,连一丝都不想同汪仁搭上关系。

今日这事本就处处透着古怪,偏生汪仁又忽然出现在了巷口。

可有些事。是决不能问出口的。

外头可就是京都闻名的富贵巷,近三层小楼的温柔乡也静静伫立在天光云影之下,她怎么好问汪仁一个不全人,为何要来这?

况且上回在宫里发生过的事至今叫她耿耿于怀,避开汪仁还来不及,哪里会自己撞上枪口去。

她眼睁睁看着自汪仁的马车后走出来一个人,黑衣镶嵌着红色的边,肩头一枚银章熠熠生辉。

果然,她方才没有看错。也没有记错。

这身衣裳,的确是汪仁管辖下的东厂之服。

宋氏却是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汪仁是谁都不清楚,听了他的话,又见果真有人来帮自己驾车。当下道起谢来:“多谢印公襄助,此番恩情没齿难忘。”

汪仁却只是淡笑着,颔首不语。

很快,马车被平稳地驾到了巷口,车壁上的谢字也被刀子给刻花了。虽然手段粗暴,但有效。

谢姝宁在上马车之前,朝着汪仁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

帘子已经被重新放了下来,在风中微微抖动。

“阿蛮,愣着做什么?”宋氏跟在她身后,见她发怔,不由出声催促。

谢姝宁扭头对她展颜一笑,摇摇头飞快上了马车。

出了这些事,宅子肯定是看不得了。当务之急,先速速回了谢家,再使人出门去寻玉紫跟桂妈妈,还有突然消失了的秦大。

身下马车走得又稳又快,宋氏露出个近乎劫后余生的笑意。

谢姝宁瞧见了,已经冒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马车停下时,周围只有东厂的人出没,绝望之际,本该在宫里的汪仁又出现在了不应他出现的花街柳巷。

事情真是诡秘至极。

她甚至不敢去想,汪仁究竟是敌是友。

在那样的处境下,即便她在怀疑汪仁,也没有法子拒绝离开富贵巷回府的事。

犹如汪洋中苦苦求生的可怜虫,遇到了浮木,哪里有不上前抱紧的道理。

殊不知,就在她怀疑这事同汪仁有关联时,跟在她们后面的那架马车里,汪仁也正在思量这事是谁做下的。

若不是他早早派了人悄悄跟在宋氏母女身边,今日这事可算是糟在这了。

原本,只要派个人送她们回谢家便可,但不知为何,他仍旧推了旁的事,亲自过来了一趟。

他已经见过宋氏的画像,但真瞧见了人,仍觉得截然不同。

记忆中的女童,已经为人母,成了妇人。倒是她身旁的谢姝宁,同他记忆中的人,极像。

他静静想着,不论如何,由他着手解决了这事,也就算是还了当初的救命之恩,从此两清就是。

已是巳正,日光越加夺目晃眼。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飞快地驶离了这片烟花之地。

谢姝宁趴在小窗子上,悄悄打量着外头飞驰的景色。

从陌生到熟悉,的确是回石井胡同去的路。而他们来时的那条路,也的确还封锁着,不得通行。看起来,这一切似乎真的只像是巧合一般。玉紫跟桂妈妈不见踪影,不知伤情如何。

她不由担忧起来。

更叫她担心的却是汪仁,不明缘由,汪仁竟然亲自护送她们母女进了石井胡同,才扬鞭转向而去。

这样热心又善良的汪仁,叫人害怕。

她甚至开始怀疑,她前世由传闻组合而成的汪仁,是不是根本就不是真的汪仁?一切道听途说,多多少少都会被添上传扬者的心思,到最后,谁知道究竟变了多少味。

一颗心沉甸甸的。

临近谢宅,宋氏才算是真的缓过神来,方压低了声音问她:“方才那位印公是何人?”

她一时间,连印公这个称呼都没有想明白是从何来的,又是什么身份。

谢姝宁则有些心不在焉,道:“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九千岁汪仁。”

“九千岁?”宋氏愣住。

因是掌印大太监,所以尊称为印公,她倒顿时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