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燕淮的做派,无异于在他的脸,告知他,东厂不过尔尔,根本就不叫其放在眼中。

睚眦必报的汪印公,如何能高兴。

“自然是不知的,一切不过都是运气罢了。”燕淮搁下了茶杯。打着哈哈。

可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这一出,他筹备了多久。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打汪仁掌权。将锦衣卫所视作蝼蚁之后,原本由锦衣卫拨给东厂的人手尽数被驱逐,东厂内部改建。从那以后,休说旁人,便是锦衣卫的人,也从来不知东厂内里。

数年前,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因不满汪仁独权起了杀意,妄图杀了汪仁,最后却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给捉进了东厂。

东厂连皇亲国戚都能先逮捕了再说,更加不必提只是个已经日薄西山的锦衣卫指挥使。

汪仁贪玩。好容易得了个大玩具,又怎会轻易就将他杀了,只留着他日夜折磨,变着花样玩。

据闻,东厂如今的二十八种酷刑里头。有至少七种,都是在那位锦衣卫指挥使身上鼓捣出来的。

等到他终于从东厂脱身,已只剩下半口气,浑身上下连块完整的地方都没有,一出东厂的门,便咽了气。

这件事却被瞒得死死的,除了锦衣卫跟东西两厂外。几乎无人知晓内情。

锦衣卫所的诸位,也由此被震慑,从此跟在东厂屁股后头打转,可有可无,还不如一条癞皮狗。

这般屈辱的日子,却差点叫锦衣卫过成了习惯。

燕淮自是不甘心。

素日即便是他去见谢姝宁的时候。他也一定会带上吉祥。

吉祥身为他的贴身护卫,没有他的吩咐,断没有擅离职守的可能。

夜雨如瀑的那天晚上,他特地不曾带上吉祥,孤身前往北城石井胡同。

一则他的确是担心着谢姝宁的处境。须得亲自看上一眼方才安心;二来,也是他知道这天夜里势必会遇见汪仁。

他一早准备好了抹了毒的匕首。

照理,以中原人的观念来看,用毒是十分下三滥的手段,多少人为了副所谓的气节,明明有可用的手段却也不用。

燕淮自幼在漠北长大,跟着的是天机营的师父,后头更是成了风师父手下的一柄剑,杀人活命吃饭,日子如此纯粹又简单。他是药人,服食剧毒长大,自身不惧毒后,用毒反倒成了最好的伪装手段。

所以他一开始便准备那这把匕首去找汪仁,一旦汪仁中招,以汪仁的性子来计算,势必会从毒上下手。

只要汪仁的兴致还在,他就死不了。

拖得几日,肃方帝那厢想必也该忍耐不住了。

就算这些都出了差池,他也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

几年前他才回京都时,便能摸出汪仁的喜好,而今斗转星移,时光流转,他更是摸到了其中的关窍。

汪仁就像个性子别扭的孩子。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就连燕淮也没有料到,汪仁会突然朝自己发难。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匕首还是用在了它该用的地方。

果不其然,汪仁拿他当成了新得的玩偶…

燕淮在桌上屈指轻叩,道:“皇上想必还等着,印公不急?”

汪仁眸中含霜,就肃方帝眼下那性子,休说他只是个掌印太监,就算他是个王爷,只怕肃方帝也是想也不想说杀就杀的。

到了那时,他是反还是不反?

为了活命,当然是要反的。

然而他手掌东厂不假,可到了数万御林军跟前,又算什么?御林军统帅薛齐是忠君之人,等他杀了肃方帝,薛齐拥兵而上,不将他五马分尸,恐怕都不可能。

凭他一个宦官,想要在当下谋权篡位,委实没有可能。

所以多年来,他诱了庆隆帝发疯,勾了肃方帝跟淑太妃行不伦之事,却从来不曾想过,要篡位。

于是他看着燕淮的视线柔和了下来,声音亦不再那般冰冷,他说:“自然是急的,不过那位清虚道长,只怕没有燕大人亲自去请,是请不来的吧?”

一切都是个局,这所谓的清虚道士,究竟是真是假,都还没个准。

“印公见谅,清虚道长乃是得道高人,这有些习惯,自是同一般人不同。”燕淮笑眯眯地道,笑容看着极纯良。

汪仁眯着眼睛看着他。发出个趾高气扬的鼻音来,“哼。”

燕淮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劳印公使人送身衣裳来。”

“燕大人不是不知冷嘛。穿什么衣裳。”汪仁看着他,忽然醒悟过来,方才谢姝宁去见燕淮时,自己忘了让人送身衣裳过去,可不就叫这臭小子在阿蛮跟前打着赤膊晃荡了一炷香的工夫?

他懊恼,立即扬声唤人送衣裳进来。

燕淮不知所以,笑着道了谢。

汪仁则暗自咬牙,想着这可怎么同宋氏交待。

憋闷间,他在心底里暗暗抚慰自己,好在只是叫燕淮被谢姝宁看了去。而不是叫谢姝宁给燕淮看了…

须臾,小六送了衣物进来。

汪仁盯着那件衣裳,只想着,也不知谢姝宁归家后会不会长了针眼…未出阁的姑娘看了男人的身子,一定会长针眼吧?他忧心忡忡地想着。又道那丫头也是猪油蒙了心了,见了没穿衣裳的男人不该立即就跑?竟然生生呆够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动身离开!

不一会燕淮穿戴整齐,汪仁便道:“请燕大人带路。”

说这话时,他一贯淡然的模样荡然无存,面上带着狰狞之意,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的。

进了东厂几日,竟叫燕淮手脚完好。光明正大离开,他觉得自己的脸已经粘在了燕淮的鞋底上。

等见到那所谓的仙长,号清虚的道士后,汪仁是连说话的心思也没了,只懒洋洋看着燕淮同他寒暄。

留着山羊胡一脸猥琐的道士,哪里像得道之人?

手执拂尘的道士年约四五十。一时叫人猜不透究竟是四十许还是五十许。

生得不高不矮,微胖。

他故作高深地同燕淮说着话,汪仁在一旁听着,只觉头大,就靠这么个胖子糊弄肃方帝?难怪燕淮这小子要提前将他拉下水。原来是明知此人靠不住,要他在旁拉扯一把!

清虚见了汪仁,倒也恭敬,并不拿腔作势。

汪仁这才满意了些,好歹还有点眼力见。

事情都是一早就准备妥当的,清虚带着个小道童上了前头的马车。

汪仁瞥燕淮一眼,道:“原来燕大人还懂道家之事。”清虚说了一堆不是人听的话,他竟都能接上,也算本事。

谁知他这话才刚说完,便听到燕淮毫不掩饰地道:“哦?清虚的话?我半句没听明白。”

说完,他翻身上了马。

汪仁怔了一怔,旋即扬声唤“小六”。

小六便一掠上前,攥住了燕淮身下马匹的缰绳。

燕淮回头,挑了挑眉。

“燕大人,你好端端拉了咱家下水,却连事情的原委也不提一句,是不是有些不厚道?”汪仁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视线却落在那匹马上没有移动。

空荡荡的巷子里,被风吹来几片腊梅花瓣。

燕淮骑在马背上,意味深长地道:“清虚道长,擅长双.修之法。固气养元,强身健体,炼丹长生,亦不在话下。”

肃方帝缺什么,他就送什么,这才是好臣子。

汪仁摆摆手,示意小六松了手,上了后头的一架马车。

他怕冷,策马而行,风声震耳欲聋,他是断不会去骑的。

缩在马车角落里,他捧着手炉眉头紧皱。

年纪轻轻就知道上哪儿去找擅双.修之法的道士,委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愈发觉得有必要同宋氏提点两句,早日将谢姝宁许配个普普通通的好人家。

第327章生辰

可依他来看,放眼京都,倒的确也没几个合适的人选。

汪仁蜷在厚厚的灰鼠皮大氅间,闭目养起了神。

他既然已经同肃方帝提及清虚“云游”去了的事,当然就不能立刻把清虚送进宫去。人被留在了东厂。

这种时候,他是绝不会对清虚下丝毫毒手的。燕淮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特地将清虚这颗烫手山芋丢给他。汪仁心知肚明,却也只能将清虚暂且当个菩萨似的供起来。

不过…这件事没完!

汪仁当天夜里,就去了谢姝宁母女一行新的宅子里。

三进的宅子,规模并不大,胜在高墙深院。而且他们手头的人并不多,占不了多少地方,用来暂居,已是绰绰有余。

明日便是腊八,家家户户都要熬制腊八粥,有那讲究的,今天夜里,就都开始将粥熬上了。汪仁进了胡同,便嗅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甜之气。黏黏糊糊,也不知是从哪户人家门里传出来的。

他孤家寡人一个,从来也不过节,宫里头的节,那是给宫里头的主子们过的,同他并没有干系。

多年来,他游离在外,不过节也不过生辰。

若非今夜站在这座半旧的宋宅门口,他几乎都快忘了,他是腊八这日生的。

幼年时,家中贫困,休说寿日,便连腊八这般的节庆之日,也是过不起的,谁又还能记得这一天不仅仅是腊八节,也是他的生辰。

他不曾叩门,走至一旁,一掠越上了墙头。

靴尖点地,一阵风似地进了内宅。

然而谢姝宁像是通灵似的,竟在他落地的刹那不偏不倚地出现了,就站在距离他两步开外的廊下,面上带着笑意。

汪仁不禁有些窘迫。垂首轻咳了两声。

谢姝宁看着他笑,裣衽行礼,道:“印公深夜到访,可有要事?”

汪仁已经很久不曾叫谢姝宁抓到过现行。眼下正正被她抓了个正着,未免尴尬,只道:“的确有要事。”

“哦?”谢姝宁笑容不减,“这要事,可是不能同我说?”

汪仁睨她一眼,“我来给你说媒。”

谢姝宁微怔,上前一步,说:“印公日理万机,这等小事哪里需要您亲自操心。”

“哪里,你娘原先略略提过那么一两句。我正巧看中了几个还像些样子的人家,说给你娘听,她一定高兴。”汪仁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揶揄,“京里的姑娘哪个不是十二三便开始说亲?我若不曾记差。你明年便该及笄了吧?”

言下之意,她这再不定下人家,就该成老姑娘了。

谢姝宁无力扶额,却也明白他所言是真,母亲心中早就开始急了,只是她一直自欺欺人,还想慢慢拖下去。

“罢了。暂且不论这个,你娘的眼睛可好些了?”汪仁见她默不作声,便换了话头问起宋氏受伤的双目来。

鹿孔开出的药方子上有数种稀缺之物,好在他们一不缺人手二不缺银子,到底也都拿到了手。

宋氏一面由鹿孔日日针灸,一面煎药来吃。一连吃了几帖,如今已是大好,虽然还是看不清楚众人的面孔,却多少能分辩出他们今日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

她恢复的很好。

鹿孔也道,假以时日。便能恢复如常。

“托印公的福,已是大好了。”说起宋氏,她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起来。

汪仁察觉,暗自唏嘘,只道要去见一见宋氏。

他有时也会想,这般不用避讳可以肆意出入内宅,随意呆在宋氏身旁,大抵正是有舍有得。

谢姝宁遂陪着他一道往上房而去。

即便她不答应,他也有法子见到宋氏,索性便陪着他一起去罢了。

然而见到了宋氏,汪仁便笑着同宋氏温声道,他有几句话要单独同宋氏说。

谢姝宁当下就醒悟过来,他方才那说媒之事,不是胡扯的,原来竟是真的!

她哪里愿意走,但宋氏对汪仁心怀感激,视他为恩人,听了他的话就要赶谢姝宁走。

谢姝宁大急,侧目一看却见汪仁正难掩得意地无声笑着。

她顿时泄了气,这老狐狸,完全将她娘给笼络住了。

“阿蛮,你先下去。”宋氏透过隐隐绰绰的视线看见她还站在那,出声又催了一句。

谢姝宁没有法子,一步三回头地退了下去,站在门外,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她可都打算妥当了,要带母亲回延陵去。

可若是汪仁真提到了什么好人家,母亲定然不舍,难保不会将她嫁在京都…

虽则隔着谢家这层叫人尴尬的关系,一定有一大批人不敢将她娶进家门,但中间有个汪仁在牵线搭桥,这事自然就大不相同。

她急得将耳朵贴在了门上,妄图偷听。

图兰瞧见,在边上连连摇头,阴恻恻地道:“小姐,您是淑媛,是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啊…”

谢姝宁站直了身子,扭头看她,皱着眉头道:“什么也听不见。”

“您别急呀,玉紫姐姐不还在里头伺候着?等印公走了,您问她不就知道了?”图兰用一副你怎么傻了的表情看着谢姝宁。

谢姝宁无言以对…

屋子里,汪仁却并没有同宋氏真的说起媒来,只是略提了几户人家。

宋氏听了却觉得都不好,她自己婚姻不顺,在女儿的婚事上便尤为谨慎起来,恨不得挑一门世上最好的亲事给女儿。但这样的亲事,焉是随手就能捡到的?

二人便没有继续这个事说下去。

汪仁心中也有他的打算,真到了看不下去的时候,他便将燕淮这棵草连株拔了就是。

他暗暗想,燕家同温家的那门亲事,还未来得及退掉,他只要找准机会不叫这门亲事被退,自然也就断了他们的可能。

他没有想到,才从东厂离开,又饿又困又累的燕淮在领着他接了清虚道士后。并没有回府休息,在天亮后还要入宫面圣的当口,他竟悄悄上了温家。

汪仁这会还在细细问着宋氏,视力恢复到了何等程度。压根没想到燕淮竟然赶在这个时候去提退婚之事。

忽然,响起了一阵叩门声。

玉紫上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谢姝宁。

她笑吟吟问宋氏:“娘亲,咱们今年的腊八粥咸甜各熬一锅如何?”说话间,她的视线却飘到了汪仁身上。

汪仁端起茶杯,权当不曾瞧见。

“你喜欢便好。”宋氏想也不想,什么都说好,蓦地,她忽然蹙了蹙眉,扭头朝着汪仁的方向望去。“明日便是腊八,那明日岂不是也正是印公的生辰?”

汪仁端着茶杯的手一颤。

回京的路上,他陪着宋氏说闲话,只有回无意提了那么一言半语,宋氏竟就记住了?!

“印公若不嫌弃。明日便留下吃一碗腊八粥吧。”宋氏笑道,又想起汪仁的洁癖,忙说,“让厨房单独给熬上一小锅,印公若不得空来,只派个人来取走也可。”

汪仁白净修长的手指颤的更加厉害了,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茶杯。

他久久说不话来。

宋氏疑惑起来。不由以为是自己忽然提及这些事来冒犯了他,连忙要道歉,不妨话还未出口,汪仁的身影便从眼前消失了。

犹自冒着淙淙热气的茶盏静静地搁在小几上。

她眨眨眼,连半个模糊的身影也不曾瞧见,不由惊道:“印公?”

谢姝宁也愣住了。

良久。众人回过神来,谢姝宁轻声道:“娘亲,人已经走了。”

宋氏唉声叹气地道:“定然是生气了。”

早知如此,她方才就不提什么生辰了。

谢姝宁回忆着方才汪仁的神色,说紧张还像话。生气倒委实瞧不出来。

母女俩各自揣测着,谁也不知汪仁究竟为何突然一言不发就离开。

*****

英国公温家的气氛,却是截然不同。

英国公还未回府,得知燕淮来访,温夫人只得自己去花厅见客。

好在虽是外男,但她自认长辈,并不打紧。

总不能叫次女出来亲见。

但温夫人还是悄悄使人去知会了温雪萝这事。温雪萝跟燕淮自幼定了亲,却并不熟稔。算算日子,来年燕淮就该出孝了,眼下也是该将成婚的日子择定了才是。黄道吉日本就少,万一挑中个日子紧的,也麻烦。

燕家又没有能主事的长辈,着实不方便。

温夫人就想着,等见着了燕淮,要提点几句,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她的宝贝女儿,可不能在这事上再受什么委屈。

一进花厅,她就摆着笑脸迎了上去,直唤“淮儿”。

燕淮听得头皮发麻,道:“英国公可是不在府中?”

“已使人去请了,过会便该回来了。”温夫人笑着,故作亲昵地嗔道,“作甚还唤英国公,温燕两家是如此生疏的关系?至少也该唤声伯父才是!”

燕淮忍不住微微敛目,紧了紧垂在身侧的手。

二人分别入座,丫鬟奉了茶上来。

温夫人热情客气,一连问他:“可是有何要事寻你温伯父?”

燕淮笑了笑,不答反问:“对了,怎地不见温大哥?”

提及温庆山,温夫人捧着茶盏吃茶的动作忽然一顿。

第328章退亲

英国公既然不在府上,那么就合该由长子温庆山出来见客,可来的人却是温夫人。

温夫人看着面带笑意的燕淮,将手中茶盏搁下,勉强笑了笑,淡然道:“他感染了风寒,身子不大利索,正在静养,不便见人。”

“哦?”燕淮敛了笑,视线微移,落在了角落里点着的那只火盆上,“如今天冷,一个不慎便染上了风寒,委实该当心些才是。”他微微挑眉,“既来了,知道温大哥病了,我合该前去探望一番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