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仁前一刻还面无表情地颔首应好,并无去意。转个身他就已经走的无影无踪。

谢姝宁无力扶额,让人四下找了一圈,果真不见汪仁,便就也自己回去歇息了。谁也不知道,叫她遍寻不见的汪仁。这会正在她娘的屋子里藏着。鬼魅似的人,躲过众人的视线,悄悄进了宋氏的屋子,正正经经当了一回“梁上君子”。

众人都倦了,宋氏便也将玉紫几个打发了下去,自叫她们休息去,不必在近前候着。

故而内室里很快便只剩下了宋氏一人。

汪仁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将自己这毛头小子、登徒子似的行径都归罪于了夜间吃的那两杯酒。

他心道,自己定然是不胜酒力醉了。

可才区区两杯酒,一个号称千杯不醉的人,又岂会真醉。

正月的凌晨,他是窝在房梁上度过的。逼仄的角落里,他却欢喜的几乎要睡过去。

直到鸡鸣时分,众人起身,于庭前燃放爆仗,他才在喧闹中悄悄离开。玉紫进来唤宋氏起身时,房梁中早就重新变得空旷。

巨响过后,三声开门爆竹燃放完毕,庭前铺满散碎的红纸片,好一副满地红。

卓妈妈几个老人儿自然就又立刻拣了吉利话儿来说,听得人一大早便心情愉悦。

此时的显贵绅衿之间流行“飞帖”拜年,家主并不亲自出门,只谴了仆人四处派送贺柬。原先在谢家时,这些应酬难免也是缺不得的。而今他们自己独门独户,又没准备在京里长留,一切就都变得轻松方便起来。

谢姝宁只准备着初三那日亲去燕家,见见燕娴,顺道再同燕淮商议吉祥跟图兰的亲事,以示庄重。

于她而言,图兰并不只是个婢女,因而图兰的亲事,也是绝对敷衍不得,随意不得。

正月里忌讳多,众人也都努力小心谨慎着,免得犯了忌讳,倒霉一整年。卓妈妈时刻在旁提点着,恨不得浑身上下都长满眼睛好盯着全家人看,免得叫人动了针剪,摔坏东西。好在一晃三日,在卓妈妈的严防死守下,府里连半点忌讳也没犯,卓妈妈这才略略安心了些。

去年出了一波又一波的事,忙的叫人应接不暇,差点出了大祸,卓妈妈都归咎于了去年正月里,图兰无意说的那句话。

谢家三房的厨房临近大街,也不知从哪溜进来一只野猫,叫众人一顿好找,终于才逮住了它。正巧叫图兰给撞见了,她下意识就张嘴说了句,“拎出去放生吧,千万不要打死了。”

正月里说“死”这等不吉利的字眼,乃是大忌讳。

所以卓妈妈今年的首要任务就是盯紧了图兰,惹的谢姝宁哭笑不得。

到了初三这日。谢姝宁领着人亲自去了趟燕家。

缓过年,吃了几帖鹿孔配的药,燕娴的精神略好了些。但这些药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她依旧病歪歪的。见了谢姝宁就自嘲自己是药罐子,大过年的连只肉饺子都不曾吃过。她的饮食以清淡为佳,肉馅的大饺子,是万万吃不得的。

谢姝宁知道她是故意说了这话来缓解气氛的,也就顺着她的话抱怨了几句守岁的那顿饺子不像话,差点害得她将铜钱都给吞了下去。

燕娴听着,咯咯发笑。

二人说了一会话,谢姝宁才去前头见燕淮。

燕淮的精神倒看着比妹妹的还差,神色冷凝,似一刻也不曾放松过。谢姝宁猜测着问道:“那伙子人的来历。仍旧没有线索?”

他摇了摇头。

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京都的角角落落里都安生得很,没有丝毫异动,连过街的老鼠也难寻出一只来。

除夕夜里的那场雪,更是遮掩了一切。

自然。他们心中都很清楚,人只要还活着,就不会消失。那群人,眼下只是藏匿在了何处,暂且蛰伏了。上回损了几名人手,他们定然也是伤了元气。

谢姝宁暗叹一声,同燕淮提起图兰跟吉祥的亲事来。

这事是前些日子就写了信略提过几句的。因而燕淮心中也早已有数。

他面上总算有了些笑意。

这桩亲事,可算是近年来,最大的一件喜事了。

大家的心思也就都搁在了这上头,一过完年就忙碌了起来。尤其是卓妈妈,更是日日拘着图兰不让她往外头跑。图兰哪里忍得住,仍旧是时时往吉祥那去。卓妈妈管不住她。气得直要揪她的耳朵,耳提面命成亲之前,不准再去见吉祥。

婚前男女双方不得见面,是一直以来的规矩。

图兰却不听,一见卓妈妈说规矩就道她不是西越人。西越的规矩搁在她身上不起作用,听得卓妈妈是好气又好笑。管了几日仍是管不住,干脆就也真不去管她了。

时至初五,吉祥得了鹿孔的允,收拾行囊带着一大堆的药,回了燕家。

图兰不在意礼俗规矩,他可是在意的。

结果他这一走,图兰心中不舍,又不便日日去燕家见他,自他走后就日日唉声叹气。

不过很快,府里忙得人仰马翻,图兰也被扯着去量身做嫁衣,还被逼着用拿剑的手硬换了针线扎了朵歪七扭八的小花出来。卓妈妈笑称,按理这嫁衣是该新嫁娘自己绣的,但图兰焉会做衣裳绣花,便只绣这一朵意思意思就可。

但时间说宽裕却委实不够宽裕。

卓妈妈、玉紫几个都抓紧时间一道把心思放在了嫁衣上。

谢姝宁则忙着帮图兰准备嫁妆,心中时时倒生出一股嫁女的心情。

燕家那边虽则没有他们这边忙的热火朝天,但也是忙碌的。其中更以如意为甚,因了这事,他还要抽出空来督促燕淮早日娶妻,着实不容易。

燕淮听了几遍,叫他缠得头疼不已,索性躲了出去。

时人初一至初五拜年,过了初五,就算是“拜晚年”了。他就趁着初五这日,去了万家见外祖母。

 

第346章外祖母(粉90+)

万家老夫人膝下共有一子二女,嫡长子万几道便是如今的定国公,大女儿嫁入燕家,生下了世子燕淮,次女随后嫁于成国公燕景做了继室,生下了燕二公子燕霖。万家同燕家关系应当十分深厚,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万几道过去同燕景乃是亲如手足的好友,却在两家结为亲家之后没多久,俩人的交情便渐渐淡了。

有些往事,便无人再提。燕淮幼年时,偶尔会来万家小住,万老夫人同他说着话,常常不经意地就将些湮没于岁月长河的事拣出来当乐子说给他听。他也是那时才得知,见了自己素来没什么好模样的大舅舅,原来曾经同自己父亲那般要好。

按照万老夫人的说法,这俩人是能好的同穿一条裤子的。

然而世事难料,究竟是因了什么事才叫这俩人反目成仇,除了他们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真相。燕淮也一直认为外祖母她,同样也是不知的。但多年后,长大了的他回忆起过去,却不由觉得外祖母非但知道,而且知道的十分详尽清楚。

但她守口如瓶,从不泄露半个字。

她不想说的事,谁也没办法从她嘴里撬出丁点。有时燕淮也会忍不住觉得,大舅舅的脾气像极了外祖母,执拗异常。好比大舅舅不喜他,便不论他如何讨好,始终都还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喜欢;外祖母则恰恰相反,待他这个外孙子比待万家的亲孙子还要偏疼上许多,不管府里的人如何议论,几个表兄怎么抱怨,她都从不改变。

——事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前往万家的路上,燕淮反复想了很久,心中却并无答案。

万家跟成国公府同在京都南城,相距并不远。他策马而行。踏着皑皑白雪消融后残留在地面上的水渍,走到了万家门前。

掐指一算,他已很久不曾站在这里。

记忆中的朱门,依旧整洁如新。映入他的眼帘,却似乎早就已经斑斑驳驳,带着陈年的旧渍,叫人心生怅然。

守门的小厮见着他,先是一怔,旋即便都吓得跳了起来,一路跑着朝里头禀报去。另一个则牵了他的马,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神色,道:“老夫人吩咐过,不拘何时。只要瞧见您来了,不必通传,随时可带您去见她。”

燕淮微微挑眉。

既如此,方才那急匆匆跑远去报信的人,回禀的对象就不可能是外祖母了。

他暗自嗤笑。大舅舅倒真惦记着他,同外祖母一般无二,随时叫人留意着。

少顷,他去拜见万老夫人,但见帘子一掀,万老夫人亲自迎了出来。

年约五十余岁的老妪保养得宜,面容白皙。眼神清澈,依稀可见她年轻时的姣好美貌。她穿着身莲青色绣福寿纹的冬袄,笑着走了出来,望向站在台矶上的燕淮,说:“我正念着你,可巧就来了!”

燕淮淡淡笑了下。上前两步裣衽行礼,同万老夫人请安。

万老夫人颊边笑意愈显,回首道:“奉茶奉茶,快快让人奉茶,拿了那罐子白茶出来。表少爷喜欢。”

他并不挑剔,只那时回京后再见她时,在这吃了一盏茶,他赞了声好茶而已,难为她记挂在了心里。燕淮心里的郁色慢慢消了些,等着门口的几个丫鬟打起帘笼,亲自上前搀了万老夫人缓步入内。

正是年节上,府上的人见了他虽惊,但面上都挂着笑意,只这般看着,倒叫人不大觉得万家难呆。

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搁着只药碗,碗内只余半口浓浓的药汁,气味浓郁。万老夫人由丫鬟们扶着上了炕,靠着半旧的素缎靠背引枕坐下。燕淮就在挨着炕沿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去。万老夫人便将一众人都打发了出去,只将个细挑身材,容长脸,穿着银红袄儿,白绫青缎掐牙细折裙的大丫鬟留下在旁斟茶倒水。待到奉了茶,她笑着略一沉默,又道:“春琴,你也先下去吧。”

名唤春琴的丫鬟应了声,端了炕桌上那口药碗,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万老夫人背过身去,轻咳了两声。

燕淮皱了皱眉,端起茶盏递了过去,服侍着她小口饮下止住了咳嗽声,方才问道:“是什么病?”

“不是什么要紧的毛病,无甚大碍。”万老夫人自接了茶杯,笑着摇了摇头,“这人一旦上了年纪,浑身上下皆是毛病,一有个风吹草动,就难免要吃药。”

燕淮没作声。

经过当年的事,他跟万老夫人祖孙之间隔阂未消,如今坐在了一块,俩人之间依旧还有心结横着。

他道:“外祖母该好好照料自己才是,小病不治终成大病,不可掉以轻心。”

曾几何时,眼前的老妪是他年幼孤独的人生里,最重要的那抹光亮。

“不必担心,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你还怕没人照看我不成?”万老夫人笑道,却一直绝口不提儿子万几道分毫,“你能来这一趟,外祖母心中便已经十分安慰,身上那点小病小痛,见了你也就立时都大好了。”

她说着话,一面上下仔细打量着燕淮,忽而叹口气道:“瘦了许多。”

燕淮眼神微闪。

万老夫人又接连长叹了两声,语气涩然地道:“你还知来担心我这老婆子,可成国公府上,又有哪个来担心你…”小万氏的事,他们皆心知肚明,万老夫人当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提起,她只问道,“听说,当年你娘为你同温家定下的那门亲事,给退了?”

这事京里早已传遍,她自然不会不知。

燕淮淡然应是。

万老夫人面色来回变幻着,紧紧盯着他问:“可是你退的亲?”

“您何出此言?”燕淮微讶。坊间的消息,可一直都是温家主动退的亲。

万老夫人嗤笑了声,道:“温家也就那么点下作手段。你是我的外孙子,你的性子,我素来清楚,岂能如那些流言蜚语说的般不堪。自然也就只能是你上门退了亲,惹毛了温家,他们故意散播了污蔑你的流言而已。”

燕淮心中微动,没料到万老夫人会这般想。

万老夫人则见他方才虽关心着自己的身子,但说话间似乎总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不禁微黯。

造化弄人,全是她的错。

静默须臾,她忽然同燕淮说道:“你身边还是同那时一样,连个近身伺候的丫鬟也无?”

燕淮愣了愣,点头道是,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这事的缘由,便听到万老夫人郑重其事地说:“你也十七了!身边却连个近身伺候的丫鬟也没有,说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你的亲事,外祖母不便插手,可你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无,叫我这老婆子瞧着于心何忍?左右你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才会成家,总不能一直如此!你这身边呐,如今也该有个人了。”

随即,她便笑着问他道:“我身边那个叫春琴的丫头,你瞧着如何?”

“她行事稳重,为人又聪慧…”

“不必了。”

没等万老夫人将夸赞的话说完,燕淮便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万老夫人诧异:“可是不喜欢?”

燕淮讪讪解释:“外孙不习惯身边有婢女在,左右那些琐事,平素也都有小厮打理。”

万老夫人闻言不觉笑了起来,道:“傻孩子!我要赏了春琴给你,哪里只是为了打理琐事!”

她只当他不曾听明白,却不知燕淮听得是明明白白,因而只觉尴尬别扭不已。

他无意如此,便索性干净利落地拒绝起来:“长者赐,原本不敢辞,但这事,还是算了。”

万老夫人听他说的斩钉截铁,不由张嘴要劝,可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她嘴角翕翕,到底将想说的话都给咽了下去,直接将这事撇过不再提起。

也是她思虑不周,万家的丫鬟,怎好塞到燕家去。

若燕淮心思过重,难保不会认定她这是故意要在他身边安插个眼线。

万老夫人靠在素缎靠枕上,眼神微变,心中暗道自己想的不够周到全面。她不敢再提这事,原本想要装作无意略问一问次女的情况,这会也不能问了。心中暗叹一声,万老夫人便只拣了年节上的几件趣闻同燕淮说笑。

祖孙俩人许久未见,虽然隔阂仍在,但俩人依旧说了好一会的话,燕淮才起身告辞。

燕淮的容貌,同生母大万氏颇有几分相似,不吭声就坐在那的时候,尤其的像。

万老夫人看着他,面露不舍,让他得了空便来小坐片刻。

他一一应了。

万老夫人满面笑意,要亲自送他出门。

哪有长辈送晚辈的道理,燕淮连忙推辞,却拗不过万老夫人。她指了两个人跟着,一路随他共行,只道是沿途逛逛,不理会他的推却。

不多时,一行人已走到了二门外。

万老夫人这才停下脚步,目送燕淮离去。

昳丽少年信步而去,须臾已不见人影。

万老夫人在原地站了半响,方才长叹了一声转身回去。然而在谁也不曾察觉的角落里,有个身影躲在那站了很久…很久…

第347章燕归来(lisa450和氏璧+)

一抹日光穿透厚厚的云层,斜斜照了下来,正巧照进了那个阴冷的角落。

身形单薄的少年穿着身万府小厮的冬服,佝偻着背站在墙根处,将头深深低了下去。日光落在了他肩头,他像是被烫伤了般跳了起来,飞快地又往阴暗的角落里藏得更深了一些。他脚上的鞋子重重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张皇地屏息听了会,没有听见外头有动静响起,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良久,他才悄无声息地从角落里缓步走了出来。一条腿先行,另一条腿拖在后头。那条腿受过伤,瘸了,再也好不了。他拼命地想要正常使用它,可不论他如何佯装如何努力,他走路的姿势仍旧是一高一低,跛着的。

正月薄白的日光下,少年的脸终于清晰地露了出来。

一道狭长的伤疤自他的眼角开始,划过颧骨,直至下颌处方止。若仔细去看,就会发现,这条疤还带是新鲜粉嫩的,可见上头结的痂也才刚刚脱落没有太久。

这疤乍然看去,像是被刀剑利器所伤,可其实却只是在口子锋利的石头上划破所致。但伤的程度,却一点也不比刀剑之伤来得轻。那种疼的滋味,他这辈子只怕都忘不掉了。

他尤记得当年摔断了腿后那锥心的痛意,可比起后来他经历的那些,那点痛又能算得上什么。

摔断了腿,还有母亲在,他可以放声呼痛可以啜泣,因为一切都有母亲替他扛着。可当他从挣扎着爬出废墟磕上了石头,硬生生在自己面上划开了一道近三寸的口子时,他连半个痛字也不敢喊。

他只能忍着,任由粗糙的砂砾碾磨过他的伤口,像是在往上头撒盐一般,疼得他差点咬断了舌头。

脚下铺着的地砖硬且冰冷。他一步步踏过去,想起的却是在兰羌古城里沿着漫漫黄沙,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的时候。

母亲曾同他说过,为他取名霖。乃是因为他是上天降下的恩泽。

这样的他,合该福泽绵长,享一世安宁。

他一度信以为真,觉得母亲的话是再真不过的了。他自小生活优渥,想要的东西只要是有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母亲也会想法子为他摘下来。可直到他跟随着形形色色的人,历经千辛万苦回到这片土地时,他方才知道,什么狗屁福泽。狗屁安宁,他生来便是受罪的。

贼老天剥夺了他原本安然的生活不够,还要这般折磨他!

身着小厮冬服的燕霖咬牙切齿地走在万家园子的小径上,低声咒骂着老天。

说话间,他面上的伤疤被牵扯成一个狰狞的姿态。

他的肌肤更是呈现出一种历经风沙侵蚀的粗糙干涩。头发亦是没有丝毫光泽,枯黄得好似一把杂草。这样一个人,任凭是谁见着了,都不会认出他就是燕霖。

几年过去了,他的身量拔高了,身形却单薄伶仃得可怕。

他的眉眼间时而充满戾气时而又充满恐惧。

一阵风吹过,树上残存着叶片簌簌作响。他立时面色煞白,仓皇后退。

——活像只惊弓之鸟。

发觉只是一阵风,他长长松了一口气,继续谨慎地朝前走去。

他沿着小径一路走到了大舅舅万几道的外书房,门口当值的两名小厮皱眉看他,语气倒还是放得极和缓。道:“阿喜,国公爷正找你呢。”

燕霖很不耐烦这个名字,但在人前却还得忍着听着,只得飞快地胡乱点了点头,越过他们往里头见万几道去。

前些时候。他好容易脱下这身小厮衣裳,跟着大舅舅出了一趟门,谁知不过悄悄溜出去走了几步,便被大舅舅狠狠斥责了一顿,说他叫人给瞧见了。他却不以为然,他都成了这幅鬼样子,就算叫他自己起来照镜子,也觉得镜中之人陌生得可怕,谁又能认出他来。

但当大舅舅派了人出去收拾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慌张了起来。

大舅舅自小拿他当亲儿子疼,见他如此倒也觉得心中不好受,耐着性子安抚了他几句,说那人只是冲他的背影指了一指,兴许根本指的就不是他。但为了保险起见,仍要将人给处理了才好。

他这才勉强镇定下来。

结果谁知,明明是被派出去处理旁人的,那几个却反倒叫旁人给处理了。

他并不曾亲见那画面,却照旧骇没了半条魂,从此再不敢出门。

他进了书房,反身将书房的门重新关上,然后才朝着里头宽大的书案走去。

万几道就坐在太师椅上,闭着双目,像是睡了过去。

然而不等他走近,万几道倏忽张开眼睛,直直朝他看了过来,口中道:“你怎么又开始胡乱走动了?”

燕霖归来的事,是个秘密,就算是万家,除了家主万几道一人外,便再没有第二人知道。人多嘴杂,在谁也不值得信任的情况下,只有将事情瞒严实了,才有效。

“燕淮来了。”燕霖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从齿缝中挤出燕淮的名字。

万几道的神情却出奇的平静,他道:“只要你外祖母还活着,他迟早都会上门。”

燕霖眼中闪过一丝刻薄的狠意,差点脱口说出要外祖母早日去死的话。

从幼年时伊始,他跟几位表兄弟便知道,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在老夫人心中都无法比同燕淮。

他没少嫉妒过燕淮。

而今,他依旧嫉妒着他,顺带着也恨上了外祖母。

但他到底不敢当着大舅舅的面说这话,只得又将话吞了回去。

万几道则忽然坐直了身子,将双手置于书案上,虚虚交握在一块。他说:“你能活着回来,已是老天爷开恩,不如就改名换姓当做燕霖此人已经死在兰羌,你用着新身份,新的路引,带着银钱远离京都,想在哪里定居皆由你说了算。京都就是个狼窝。你一旦露面,便成了那块丢在地上的肉,白等着人上来吞食,何苦?”

这事燕霖刚刚出现的时候。他便说过一次,但燕霖并没有听进去。

他不肯走,又暂且不能暴露身份,只得借用万几道新收的小厮的身份,留在万家。

燕淮嗤笑,反问道:“舅舅这意思,是叫我任由燕淮作恶?”

万几道皱眉,轻声斥道:“他自进锦衣卫所便连跳几级,而今更几乎成了锦衣卫的二把手。你可还记得他今年才几岁?他要想杀你,易如反掌。你拿什么同他斗?你娘就只有你这么一点血脉,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让你去送死的!”万几道义正言辞地说着,“燕淮只是将你送去兰羌,却没有杀你,已是万幸。若他当时想要杀你。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当初燕霖被送去漠北时,他派人在半道上便截了两回,损兵折将,两败俱伤,可到底是燕淮那边稍胜一筹。

从那以后,燕霖被失去了踪影。

他也派人万里迢迢去各处寻过燕霖,但始终无功而返。

天大地大。藏在兰羌古城的燕霖,不过是沧海一粟,要想找他,比当年他们费尽心机四处搜寻燕淮的踪迹更难。

万几道是个聪明人,即便他一开始站在小万氏身旁,帮着她跟燕霖。但事已至此,他不能为了外甥毁了自己。于是在找了大半年后,他召回了所有人马,彻底放弃了燕霖。

归来后的燕霖,也因此对他没有丝毫信任。

风暴来袭之际。兰羌古城陷于狂沙之中,天地一色,众人四散,迷了方向。

他在仓皇之中藏到了一匹骆驼的肚子下,总算是勉强逃过了一劫。等到风止沙静,他重新睁开眼,被眼前的一幕幕吓软了双腿。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燕淮派了人悄悄跟着他,防止他离开兰羌,他也从来不敢离开。甚至于,到了那一刻,发现天地寂寂,四野空旷后,他仍是不敢走。

他一个人,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