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的几位长辈早逝,谢家如今同他们又没有干系,宋氏身边能说得上的话只有几个衷心的仆妇跟几个小辈,都不是能找来商量这等大事的人选。她倒是有心同兄嫂围坐在一块好好商量商量,可兄嫂都远在敦煌古城,她就算能千里传音,也是无用。

思来想去,宋氏蓦地坐直了身子,想到了一个能问问意见的人。

皇贵妃白氏也是看着谢姝宁长大的,虽因了那层身份的缘故,不曾认做义母,但皇贵妃一直以来都拿谢姝宁当亲生的女儿看待,这件事问问她的意思,再合适不过。

再加上皇贵妃身处高位,所见所闻比之他们大不相同,保不齐知道些燕家的奇闻秘事。

宋氏如是想着,忍不住唤了玉紫进来研墨铺纸。

她的眼睛才恢复了个大概,鹿孔特地叮嘱过这段日子仍不可直视日光,不便在光线过于明亮之处走动,亦不便长时间看书习字,所以宋氏这些日子以来,从不曾让人铺过纸研过墨,连书都没有自己看过一页,平素不是谢姝宁就是玉紫几个轮流捧着书在她身旁念给她听的。

这会她吩咐了玉紫研墨,玉紫就忍不住疑惑起来,轻声问道:“要不要奴婢去唤了小姐来?”

宋氏双目未曾复明的那段日子里,不论是写去敦煌的信还是写去延陵宋家老宅的信,抑或是写了递给皇贵妃问安的信,都是宋氏口述,谢姝宁亲笔所书。

然而这一回,宋氏却只取了一支笔握在手中,然后摇头道:“不必去请,我自己写了便可。”

她如今能看见了,只写一封信,并无大碍。

玉紫应了“是”,也就不再言语,专心致志地研起她的墨来。

半月形的墨,其上雕了松鹤之图,丰肌腻理,光泽如漆,在砚台上渐渐泅开。

须臾片刻,墨已研得,宋氏看了一眼,吩咐玉紫先行退下,不必在旁伺候。因她如今已能正常视物,的确不必玉紫在旁寸步不离地候着,玉紫便应声退下,在外头同几个丫鬟婆子一道做起了未完的针线活。

内室里只余了宋氏一人,她提笔蘸墨,将心中忧虑所思所想尽数都写在了纸上。

她上回给皇贵妃递信,还是皇贵妃知悉了谢家的事,特地写了信来询问情况后,她让谢姝宁尽数拣了好事写上,代笔回复的。

宫里头的情况也不大好,惠和公主的亲事至今没有着落,叫人忧心。然则驸马人选,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定下的,尤其是眼下肃方帝完全不上心的情况下。上回皇贵妃送出来的信中便隐晦感慨了两句好在如今天下太平,若不然,惠和公主只怕一早就被送去和亲了。

和亲的公主,就没有一个是能笑着出京的,多少人最终不得不嫁的丈夫,是比自己大上好几十岁堪做祖父的男人。

幸而如今西越朝风调雨顺,不需走上和亲之路。

是以皇贵妃还能对惠和公主寻不到合眼驸马一事说笑几句。

但那也是先前的事了,而今肃方帝的情况日渐不佳,后宫里的境况也就随之动荡改变。

皇贵妃收到宋氏的信时,她正在敲打新近极嚣张得意的一位贵人。

不过是叫皇上多留宿了两日,这位肃方帝其实连名字都还记不住的湘贵人就张狂起来了,身后的“狐狸尾巴”几乎要翘到天上去,连皇贵妃都不放在眼中。

因后位空虚,同时手执孔雀印跟凤印的白皇贵妃,在这重重宫闱之中,就如同皇后之尊。

小小的一个贵人,也敢目无尊长,狂妄无礼,摆明了是在轻蔑她。

皇贵妃召见了她,面无表情地端坐在上首,只徐徐抛下一句“好自为之”便阖上眼,任其先在下头跪上大半个时辰。

肃方帝的脾气变得越加不好,可后宫不得干政,他自然也不干涉执掌凤印的后妃是如何管教六宫诸人的。

何况皇贵妃所出的皇子,才刚刚被封了太子,入驻东宫。

仅凭这一点,肃方帝就不可能为了个贵人下她的脸面。

因而只要皇贵妃愿意,便是叫其生生跪死了也无碍。

膝下砖石冷硬,跪了半响,年轻貌美的湘贵人身子便开始摇晃,有些跪不住了。

皇贵妃权当下头没有这么个人,从宫人手中接了信拆了认真端详起来。

仔细看完,她在空寂的大殿里勾唇笑了起来。

她只是暗笑宋氏忐忑不安的模样太过紧张,却叫下头跪着的湘贵人吓破了胆子,连忙哆哆嗦嗦地磕头求饶。跪了许久,她连磕头的动作都是僵硬的,这头倒是磕的结结实实,没几个便磕破了额头。

皇贵妃听得无趣,握着信站起身拂袖而去,让人拖了湘贵人回宫。

但从此以后,肃方帝再不曾宠幸过她。

年轻如湘贵人,娇花一朵,只因额上破了丝皮,叫肃方帝给忘了两日,还未彻底绽放,从此便提前枯萎了。

宫里的好颜色,层出不穷,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皇贵妃年纪日长,看得比这群年轻姑娘长远百倍,明晰千万。

 

第353章吐露(单调的宝儿*灵宠缘+4)

因而她也看明白了,肃方帝终此一生只怕已没有再回转的余地。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肃方帝眼下的情境,亦适用于此言。早些时候,当肃方帝还是端王爷,端王府中除却端王妃外,便只有一个侧妃并一两名通房而已。他在女色上从来不看重,也甚少在那几个通房那过夜歇息。等到庆隆帝驾崩,他登上皇位,后宫里的人数也始终只是寥寥。

事情大抵是从淑太妃那时起,便开始崩坏了。犹如积雪皑皑的高耸冰山,因为一场春风,冰雪消融,沿着山脊哗哗流下,汇聚成一股长流,连带着将原本不该摒弃的理智跟端肃,都一并夺去了。

如今宫里头,但凡有些姿色的宫女,不论是否该被宠幸,只要肃方帝瞧上了眼,谁也阻拦不得。一来二去,宫里头的这群女人,耐不住深宫寂寥,捱不过富贵权势高悬头顶散发出诱人滋味,只一二三前仆后继,开始拼命地想要往上攀爬。

人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的高座下,那层层台矶是由累累白骨铺就而成,可谁知,这深宫禁院里的位子,同样也是踩着同伴的尸首跟鲜血一步步走上去的。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能在这动荡时期闯出一片天地来。

皇贵妃年长她们许多,所见所闻皆不是这群初出茅庐的姑娘们可以比拟的。她们肖想着她手中的那两枚印鉴,却谁也无法成为另一个她。

人的运气,有时是上天注定了的。

年轻貌美的湘贵人,本以为自己能够在这深宫之中占据一席之地,却还没等张狂劲过去,便知在森严的等级之下,区区一个她,皇贵妃想要她的命,不过只如碾碎蝼蚁。

帝王的宠爱。不过是蜉蝣而已,朝生暮死,无法永久掌握在掌心里。

出身温家旁支的湘贵人,终究也只能是昙花一现。

皇贵妃离了大殿。回到寝殿之内,往美人榻上一歪,紧绷着的身子松懈下来。

她长出了一口气,闭目小憩了片刻,然后将身旁伺候着的人屏退下去,只留了个心腹在旁服侍。暮色渐至,她着人点了灯。

羊角宫灯便散发出温暖的光晕,在慢慢晦暗下来的屋子静静地点亮。

皇贵妃在灯下再次将那封信摊开来,一面看一面嘱人伺候笔墨,准备给宋氏回话。

她方才提笔写了一句话。外头便有人来报,说是公主殿下求见。皇贵妃握着笔微微一怔,让人去宣了纪桐樱进来。

门外的纪桐樱此刻则是满心惴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神色恍惚。

宫人连唤了她三声。她才怔怔地回过神来,微微一颔首,抬脚迈开步子朝里头走去。

皇贵妃暂时先收了手中的笔,问她道:“怎地这会过来,可是出了何事?”

眼见天色将晚,快到用膳的时辰,总不至于是特地跑来她这蹭饭的。皇贵妃四下一看。将屋子里剩下的几个人也都一口气打发了出去,纪桐樱身边随侍的几个宫女也都留在了外头。房内顿时便只剩下母女二人。

纪桐樱望着母亲笑,摇了摇头道:“并没什么事,只是想母妃了,便过来看看您。”

“当真?”皇贵妃打量着她面上神色。

纪桐樱点头:“当真。”

皇贵妃叹口气,道:“你撒谎的时候。眼角余光总忍不住往地上瞄,哪里瞒得住我。罢了,你不说母妃也不勉强你。”说着话,她复将架在笔架上的笔提了起来,低头写信。

“可是阿蛮那边来了信?”纪桐樱见状。不由发问。

普天之下,能叫皇贵妃亲笔回信的人,屈指可数,纪桐樱一猜即中。

皇贵妃就拣了那封信给她过目,轻笑着道:“是阿蛮的亲事,你宋姨母紧张得很,特地写了信来问我的意思。”

纪桐樱听得此话,不禁愣了一愣,旋即低头仔细看起信来。宋氏的忐忑不安自字里行间渐渐透了出来,纪桐樱细细端详着,发觉信中所言之人乃是成国公燕淮,不由吃了一惊,抬头看向皇贵妃,惊叹:“儿臣若是不曾记错,阿蛮过去曾经同燕家的二公子订过亲?”

那事已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但的确没错。

皇贵妃点了点头。

纪桐樱皱眉道:“阿蛮的意思呢?”

“八字还没一撇,怎会立即知会阿蛮。”皇贵妃笑看着她,将信收了回来,“早着呢,你也切莫同阿蛮透露。”

纪桐樱道:“阿蛮一直是个主意正的,若她不喜,即便是众人都觉得好,也是无用的。依儿臣看,还是得先问过她的意思。”

皇贵妃笔下动作不停,一面写着信一面同她道:“若当真不妥,便问也不必问了。”

纪桐樱站在她身侧,闻言忽然眼神一变。

过得片刻,她才笑着出声询问起皇贵妃:“那照您看,这门亲事如何?”

“世袭罔替的爵位,门第显赫,引人注目。”皇贵妃脱口说道,“历任成国公都颇得帝王青眼,多少年来,京都的世家勋贵风云起伏,唯燕、万、梁氏几家屹立不倒,可见一斑。西越以武开朝,即便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文官的地位到底不如武将。在国富民强的鼎盛时期,也依旧如此,这是极少见的。我方才所说的那几家,皆是武将出身。老祖宗将武作为西越的根基,因而谁都动摇不得。燕家只要不出大错,这份荣华,也只会经久不衰。”

“若是如此,阿蛮的身份比较起来,又是否低了些。”纪桐樱低声发问。

门当户对何其重要,虽说嫁女当高嫁,却也是因两家能够互利互助,方才考虑结合。如若只是区区一名农女,任其天仙容貌,却是想要与勋贵之家做妾也难如登天。

谢姝宁如今的身份门第,最合适的,应是寻常官宦人家。

但先有宋氏跟谢元茂和离之事在前,旁人可不会管这其中的纠纠缠缠。也不会拿和离当回事,他们只会将谢姝宁看做是出妇长女,名誉有损。

这也是宋氏所担心着的,想寻户明白事理的人家。已是极难。

皇贵妃知她所虑,又听女儿如是问道,便说:“恰恰正是因为如此,燕家的这门亲事又显得合适了。燕家如今由谁做主?成国公的亲事由谁做主?都是他自个儿!加上燕家人口简单,也只有几房远亲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婆媳姑嫂妯娌方面的问题,今后皆不必担心。”

以她看来,这桩亲事值得叫人挂怀的,也只有坊间会出现的那些闲言碎语罢了。

但日子是自己过的,流言蜚语是碎嘴的人说给自己听的。迟早说的疲了,也就无人理会了。

皇贵妃倒觉得这门亲事不错。

燕淮的人品相貌身份,配谢姝宁绝不差。

甚至于,单从门第而言,可算得上是谢姝宁高攀了。

这一点。即便皇贵妃拿谢姝宁当女儿看,也不得不认。

她写完了信,停了笔,侧目看纪桐樱,道:“你同阿蛮亲如姊妹,应也知,她秉性聪慧。处事有方,若只嫁于寻常仕宦人家又或商户人家,实在是可惜。”

纪桐樱忙点头附和,她是不论如何也想不出谢姝宁有朝一日会嫁入商户人家的。

皇贵妃待得信上墨字稍干,便将信折了起来。

信入封后,她忽的定定看纪桐樱几眼。语气微涩地说:“你比阿蛮还年长两岁…”

纪桐樱如今,十七了。

皇贵妃凝眉,道:“去岁金秋的那位入了翰林院的榜眼,如何?”

“什么如何?”纪桐樱一愣。

皇贵妃嗔道:“自然是问你可曾中意。”

纪桐樱唬了一跳,连忙摇头。

皇贵妃从她的神色间看出了几丝不对。眉眼一沉,道:“你有何事瞒着我?”

“…母妃,”纪桐樱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咬了咬唇,轻声道,“儿臣心中已有了驸马人选。”

皇贵妃一愣,旋即眉眼舒展,高兴地问道:“是哪家的公子?”

纪桐樱却迟疑着,久久不语。

皇贵妃面上的笑意渐渐僵住了,她说:“该不会…正是成国公?”暂且不论以燕淮的身份不该来尚主,便是他能,若真是他,未免尴尬。思忖间,她听到纪桐樱惊呼了声,“母妃!”

“您想到何处去了,怎会是他!”纪桐樱被她的话吓了一跳。

少女清脆的嗓音划破了沉寂的暮色,将栖在檐下的两只不知名小鸟惊得振翅而逃。

皇贵妃则在灯光下轻吁了一口气,“究竟是谁?”

早春二月的天,晨起暮合之际,凉意上涌。

纪桐樱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边的一块镇纸,心神恍惚地答道:“是阿蛮的表兄。”

她在心中暗暗念着那个名字——“舒砚”。

她心知此事不妥,故而一阻再阻,不赞同他那番求娶之言。

父皇是断断不会答应的。

至于母妃…

皇贵妃惊讶地问道:“阿蛮只有一位舅舅,听闻远在关外,娶的是外邦女子,你说的这位表兄,便是他的儿子?”

第354章不允(粉120+)

“是。”纪桐樱垂眸应道。

话音刚落,皇贵妃面上的微薄笑意便伴随着烛火一闪,消失不见。她的视线越过纪桐樱的肩头,遥遥地落在后头,声音沉且低:“阿桐,你糊涂了。”

纪桐樱只觉眼皮一跳,心中微悸。

她听惯了母妃唤她惠和,却已多时不曾听她用乳名唤自己。此刻骤然闻言,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知道此事艰难,故而暗自挣扎了许久,才敢悄悄先来同母妃透露些许。可却并不曾想到,母妃的反应竟是如此。

她嗅着母妃身上隐隐传来的蔷薇香气,咬着唇轻声道:“母妃…”

皇贵妃穿着华服的身子往后一倒,发上花胜叮咚作响。她微微阖了阖眼,深吸了一口气,蓦地斥道:“你胡闹!”

少女怀春,本无可厚非,但对方若是不该肖想之人,便是大错特错。既是宋氏的外甥,皇贵妃心中只凭这一点便能对其颇有好感,可偏生宋延昭的这个儿子,是同外邦女子所生,并非西越人。单单这一点,便足够说明这事错得离谱。

西越的长公主,下嫁外邦男子,叫世人如何看待?

她斥了一句犹自不解气,眉头紧紧蹙了起来,厉声问纪桐樱:“你父皇左不应允右不看好,你如今难道盼着他会答应下来不曾?你身在皇家,肩头所担的责任,岂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小姐所能相较的。”

纪桐樱心中哪里会不知道这些,她又何尝愿意生在帝王之家。

她猛地在皇贵妃跟前跪了下去,重重一叩首,斩钉截铁地道:“母妃,儿臣心意已决。”

而今国泰民安,根本不需她这公主殿下去国离家以换安宁江山,她的驸马是何许人,并无太大干系。

皇贵妃闻言气急,低头盯着她看。心中一片恻然。

她从来不信孽缘二字,可时至今日,老天爷竟是在逼着她相信一般。多年前,她偷偷仰慕着宋延昭。遥遥看着他,将他那个人牢牢地藏在了心底里。可她从一开始便知,白家绝对不会答应将她嫁去宋家。

宋家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人家,在白氏一族看来,只不过是满身铜臭的俗人,无法给予白家想要的权势。自然,钱财富贵,白家也想要。但若要拿她去换,却是万万不值。

她从发觉自己对宋延昭有意的那一日起。便在同一时刻将自己的未来想得再通透不过。

他们注定有缘无分,又何必自寻苦恼。

然而多年后的今天,她唯一的女儿,却跪在她跟前告诉她,她想嫁给宋延昭的儿子——

这不是孽缘。又是什么?

皇贵妃几不可闻地苦笑了声。

此时此刻跪在她眼前的女儿,同她的性子截然不同,只怕是劝不听的。

皇贵妃面露倦怠之色,也不俯身去扶她,只幽幽长叹了一声。静悄悄的夜里,这一声长叹余音袅袅,绕梁不去。

寂了须臾。纪桐樱仍旧跪在原地,低着头一字一字地将心中决断吐露出来:“母妃,儿臣动了心,只怕此生再无法嫁于他人。”

语毕,良久无人出声。

烛火“噼啪”轻轻炸开了一朵火花,光线摇曳起来。在皇贵妃面上留下大片晦暗不明的阴影。

她伸手紧紧按住自己突突跳动着的额角,霍地将书案上的砚台掼了出去,里头半凝固的墨汁洒了一地,稀稀疏疏地溅在纪桐樱裙摆上,像一团团经年的暗色血渍。

好一句只怕此生再无法嫁于他人!

她这是在告诉她。若此事不成,当终身不嫁。

皇贵妃怒极反笑,闭目不去看她,口中无力道:“他一无功名在身,二非出身勋贵,三更是外邦之人。这样一个人,你叫母妃如何答应你?叫你父皇如何应允?公主下嫁外邦平民,西越开国至今,何曾开过此等先例?”

这先例,是绝对开不得的。

纪桐樱膝行至她脚畔,将头靠在她膝上,面色泛白。沉默良久,她终究还是问道:“母妃,这么多年来,您快活吗?”

有多久不曾见过母亲面上露出真正松快的笑意,纪桐樱已经记不得了。

皇贵妃垂首看她,神色凄凄,轻轻抚着她头顶的乌发,弯唇微笑:“快不快活,从来都不是母妃说了算的。”

她仍是个闺阁少女时,因家族之故,不得不舍弃一切远嫁京都。

端王即位称帝后,她又不得不掌握分寸为了权势攀爬,只因身后还有个白氏一族。

这人呐,有几个是真的能为自己而活的。

她不能,她的女儿,生来也无力改变。

皇贵妃手下微微用了些力,兀地从纪桐樱头顶扯了一根发丝下来。

纪桐樱下意识呼痛。

皇贵妃玉葱似的手指捏着这根乌黑的发丝,低低道:“许多事说难,却也不难,狠狠心一用力,便也就如这发丝一般,扯断了。”

“依母妃看,那位榜眼,就很好。”皇贵妃将手中发丝轻轻地塞进了纪桐樱掌中,“年纪合适,家世清白,为人敦厚却不愚钝,着实不错。你性子跳脱,有个这样的驸马在旁,母妃也能放心许多。”

她说着,已转开了话题,道:“母妃知道你喜欢南珠,特地让人将袆衣下摆处的花卉华茂图案尽数换作了南珠来拼,模样倒也极好。只宫里多用春兰秋菊图,母妃却觉得石榴花更好…”

她絮絮说着,纪桐樱却只仰头看着她,恍若未闻。

嫁衣再精致华美,若不能穿着嫁给自己钟爱之人,也不过只如死灰颓败,一片枯萎。

纪桐樱眼里的光彩渐渐黯淡了下去。

她早就知道的,在踏入母妃的宫殿时,她就知道这件事是不会有结果的。她自然也知道母妃疼惜自己,宠爱自己,但她的婚事,最后到底还得父皇开口。若她将舒砚捅到了父皇眼前,难保父皇不会动杀心。

到那时,只怕整个宋家跟阿蛮一家,都要被她给牵累。

“母妃…”她抱着皇贵妃的腰,顿时泪如雨下。

皇贵妃只当她是想明白了,叹息着搂紧了她,轻声劝慰。

这天夜里,纪桐樱便歇在了皇贵妃宫里,哭了大半夜,近寅时三刻,才昏沉沉睡去。

皇贵妃翌日倒是一早便醒了。

她烧了那封原本准备让人送出去给宋氏的信,自去收拾安置了一番,换了寻常衣物,改头换面,亲自出了一趟宫,直奔宋氏那去。

一匹黑鬃马拉着毫不起眼的篷布小车沿着朱雀大道,一路往北。

清晨的北城小宅子里,宋氏也已起了身,心内如焚地等着宫里头的回信。

至辰时一刻,玉紫忽地掀了帘子进来,急急禀报:“太太,有贵客到!”

宋氏唬了一跳,心中却疑惑:“是印公?”

“是皇贵妃娘娘来了。”玉紫连忙摇头,凑近了附耳轻声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