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他们连互相的真实姓名也不知。如今想来,似乎着实不像话。但纪鋆知道,十一肯定也明白,不像对方吐露真实姓名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合适的做法。

杀过的人,做过的恶事,只有这样,似乎才能随着他们的分别远去,最终有一日会湮没于时光长河中,再也无人知晓。

但他们却分明又是一道能以命相舍的“兄弟”,到了最后,仍是不曾彻底断个干净,依旧分别给对方留下了一个用以联系的办法。

只要他们愿意。此生仍然还有能够相见团聚的机会。

纪鋆手握着那个法子,多年来一直不曾动过想要见他的念头,这一回却突然有些忍不住了。

前头的路瞧着越是凶险。便越是叫他想要寻个可靠的人陪着一起前行。

他爹靖王膝下的儿子不少,可这些人里却没有一个能让纪鋆觉得安心。休说是他想要的那张远在京都皇城里的椅子,便是靖王府世子的位置,都已够叫他们虎视眈眈的了,他信谁也不会去相信这些人。

何况他少年离府,同父母都称不上亲近,与这些兄弟姐妹。就更是疏离。

本就没有感情,怎能奢求他们同他一道拼命?

大业一日未成。危险便永远不会自己消去,他急切地需要一个能跟他并肩站在一处的人。

纪鋆抱着自己身子小小,生得粉雕玉琢的长子,微微敛目——而今。该是时候同十一见上一面了。

若他得了天下,这广袤无垠的大好河山,旁人他舍得不给,如果是十一,他一定早早就为其留好封地。

微蹙的眉头舒展开去,他俯身,轻手轻脚地将儿子放下,侧目看向世子妃,道:“我有件急事需办。晚膳不必等我。”

世子妃白盈抬头看了看他,无法从他面上神情中瞧出这件急事究竟同什么有关。她收了心神,微微一笑。点头应下。若他想要让她知道是何事,他自个儿自会开口,但他不提,她当然也不好追问,没得自讨没趣。

过得须臾,世子妃起身送他出门。待人走后,她回到儿子身边。站在那沉思了片刻。

而后缓缓俯下身去,在儿子散发着奶香味的面颊上轻轻亲了一口,近乎耳语般说道:“为了你,也得想法子让祖父舍了姑母那一脉站到靖王府身后才是。”

她嫁进了靖王府,当然就成了靖王府的人,首先要打算的自然是自己的儿子跟丈夫。

世子妃面上挂着温柔的笑意,眼中却有着坚决而锐利的神色。

初夏的风协同不知名的飞鸟一起掠过靖王府上空,裹挟着愈发炽热的温度,直直向北而去。

然而被笼在怪异气氛下的京都,却像是一块不会消融的坚冰,哪怕日头再猛再烈,依旧没有半分要化开的迹象。烈日晒了两日,转日便被层层叠叠的乌云给遮挡在了后头,只余下几抹微弱的白光。

时至午后,天色愈暗。

谢姝宁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仔细翻看从小润子那得来的消息。

舒砚无法联系上纪桐樱,她也没有法子。事情有些不对头,肃方帝要筑“十二楼”的事也已传开,她听着便觉荒谬,可前世肃方帝别说筑什么高塔了,他便是连皇帝也不曾当过,故而谢姝宁根本不知局面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她只是想着,因了当年淑太妃跟小李皇后的事,肃方帝做下的事往后只会越来越糟。

因已种下,来日要做的,便只是收果。

这是一件不可逆转的事。

所以,不管这“十二楼”是否真的能够筑成,至少肃方帝的做法是大错特错且荒唐的。

他已开始在这样打紧的事上犯了糊涂,后宫里难免也要受到牵累。枪打出头鸟,上头没有皇后娘娘,皇贵妃往那一站就比谁都要扎眼。

谢姝宁心中焦虑,忍不住走了小润子的路子。

汪仁长居东厂,如今在肃方帝跟前贴身伺候的是小润子,若宫里真出了事,小润子当然比谁都要来得更加清楚。

她央了小润子帮忙,小润子又从汪仁那边得了明确的话要留意皇贵妃跟太子公主,自然明白这件事汪仁并没有旁观的意思,加上谢姝宁不是别个,因此他一得了谢姝宁的口信,便差人给她回了消息。

谢姝宁一刻钟前才收到,还未使人通知舒砚,只屏退了众人躲在内室里仔细看了遍。

事情远比她预想的还要糟。

然而最糟的是,就连小润子也不知,肃方帝究竟是缘由突然起了兴致为个小小贵人发罪了皇贵妃。

信上关于太子的部分,写的也是模棱两可。三两句带过。只怕是小润子顾忌着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许多事不便说明白了叫她知道。不过这样一来,谢姝宁反倒能肯定。肃方帝对太子做下的事,十分龌龊不堪。

皇帝,到底还是失了常态。

她盯着信上的墨字,胡乱揣测着,肃方帝既已有了动作,正值适婚之龄的惠和公主,又怎能幸免。

她紧紧皱起了眉头。忽听外头青翡急匆匆叩门唤她,登时心神一凛。清清嗓子扬声让人进来说话。

竹帘一掀,青翡大步进来,轻声喘息着道:“小姐,平郊庄上递了消息来。说是云先生病了。”

谢姝宁决意暂且留在京都不走之后,便在第一时间给云詹先生那送了信去告知他,故而这会云詹先生知道她还在京中。但云詹先生素来过着隐士一般的日子,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寻的他,云詹先生倒几乎从来也没主动找过她。

她仔细一想,先前有一回云詹先生跌了一跤把胳膊摔脱臼了,也是闷声不吭连半个字也没告诉她,若非她正巧打发了人去庄子上送东西。只怕根本没有旁的机会知道。

这一次庄子上却主动递了消息过来,只怕他是病得厉害!

谢姝宁连忙收了信,下炕趿拉了鞋子。一面问青翡:“传话的人现下在哪里?”

青翡道:“在门房上候着呢。”

“把人叫进来,我亲自见一见问几句。”谢姝宁匆匆穿戴妥当,吩咐下去。

青翡应声而去。

少顷,谢姝宁见着了人,才知来人这回是被云归鹤给打发来报信的。

她急急问:“可请大夫瞧了?”

庄上来的小厮点点头,答:“已请过了。可大夫说是恶疾,只开了几帖止痛的药。便走了。”

恶疾?

谢姝宁琢磨着这两个字,心头惴惴,忙追问道:“什么样的恶疾?”

“小的也说不明白,大夫只说云先生这病是因为积年的老毛病引起的,吃再多的药只怕也是难以根治。”小厮仔细想了想,正色回道。

谢姝宁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头,眼神微变,皱眉问:“大夫可还说了别的?”

小厮迟疑着,轻声道:“大夫说,恐怕最多也就只有半年光景了。”

谢姝宁闻言,脱口斥了句:“哪来的庸医,不知如何治便说这样的话!”

“云公子也是这个意思,所以特地差了小的来禀您。”

谢姝宁微微一颔首,“你先回去,告诉师兄,让他收拾了东西同师父一道入城来,请鹿大夫仔细瞧一瞧。”

庄子上虽然清净,可地方偏僻,并不是养病的好去处。只他们师徒二人住在庄子上,一个病入膏肓一个哑,她如何能放心,倒不如接到身边来,就近照料着。

最坏的打算,若云詹先生的病真的已无力回天,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也能尽一尽孝,送他最后一程。

不过这么一来,本就不大的宅子便有些不够住了。

京都不易居,她手头不缺银子倒不愁买不起宅子,只是买的远了同样不便。

好在也是运气,隔壁的住户正要卖宅子,她得知消息后连价也不曾看,便差人去买了下来。

等到云詹师徒到时,她已派人将里头尽数收拾妥当。云詹师徒的东西搬进去,略微一整顿,便能住下。

一行人见了面,还来不及叙上几句话,谢姝宁便先请鹿孔给云詹诊了脉。

她自同云归鹤去了外头说话。

二人用手语飞快交谈着,说着云詹的病情。

谁也没有发现,身着玄色罗衣的燕淮正蹲在不远处的树上,遥遥打量着同谢姝宁交谈的云归鹤。

第391章打算

白衣胜雪的青年,身姿笔挺地站在那同谢姝宁比划着。

远远眺望着的燕淮,只能瞧见他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着,却看不明白他究竟比划的是什么。站在云归鹤对面的谢姝宁却显然是什么都看得懂的,正自如地与其用复杂的手势互相交流着。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心中涌上一阵莫名的不虞,燕淮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认得云归鹤,早前呆在平郊庄子上的时候,他们也都是见着过面的。他亦知道,云归鹤口不能言。谢姝宁跟云归鹤一道师从云詹先生,许多时候,云詹先生会打发了云归鹤来同女主交代事情,又或是并不亲自出面而让自己的大弟子来教导谢姝宁。因而谢姝宁跟云归鹤十分相熟,为了便于交流,谢姝宁自然也就跟着一块学会了手语。

燕淮明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会藏在暗处看着他们私下交谈,却仍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虽说他们相熟,云归鹤也算不得外人,于谢姝宁而言乃是兄长一般的人物,但即便如此,她身边怎好连个婢女也不带?况且说话便说话罢了,何必站得这般近。

燕淮仔细盘算着谢姝宁跟云归鹤两人脚尖的距离,眉头皱得愈紧,随即遥遥四顾起来,搜寻着青翡跟小七的身影。可瞧了好一会,并不见青翡跟小七,他眼睛一眯,只觉头疼。

他深吸了一口气。

暖风拂面。吹过交错的枝桠,上头满生的青翠叶片便簌簌而响,像落了一阵疾雨。

燕淮半张脸隐在繁密的树叶后。风起时,眉眼模糊,不见喜怒。

底下的谢姝宁跟云归鹤却都不曾察觉到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二人只就着云詹先生的病,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通。

先前那被云归鹤从庄子上打发来的小厮,说的倒也是差不离。一开始请来给云詹先生望诊的大夫,虽不至是个庸医。但也只是近旁的一个寻常大夫,再普通不过。跟鹿孔之流断然不能相较。他为云詹先生号过脉后,便再三摇头,推说此事不成,也不开药急着便要走人。云归鹤见状自是无心挽留。送走了人便立即又请了一个大夫来。

谢姝宁听到这时,忘了比划,只忍不住嗔怪道:“合该立即派人请了鹿大夫去才是!”

自家原就有良医在,何苦多费力气请外头的大夫来看,一则不定能治得好,二则也耽搁了时间,万一错过了治疗的机遇,岂非胡闹。

她一急,说话的语速便快了些。

云归鹤看得懂唇语。因此却也只看明白了一半,不过有这一半也就够了。他并不瞒谢姝宁,想也不想直接便将自家师父的怪脾气摊开来说给她听。

云詹先生日渐上了年纪。早些年又是吃过苦头东奔西走过的,身子骨自然是大不如从前,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有点小病症便会连带着将其余的伤病也一块引出来。结果这么一来,便是小病也硬生生成了大病。

跟着他长大的云归鹤焉会不知道这些,故而一发现他病了便要使人来知会谢姝宁。可云詹先生却不允。

他没有法子,这才在请了数个大夫后匆匆打发了人来告诉谢姝宁。

谢姝宁听着禁不住蹙了蹙眉。师父这脾气也够叫人头疼的。

这一回若非他病得厉害,浑身伤痛,拿不了主意,只怕也不会答应让云归鹤送了自己入城来。

从认识云詹先生的那一日起,谢姝宁便知道,他极不喜欢同太多人住在一块,也不大愿意见人。

好比最初,他们师徒二人跟着舅舅从敦煌来时,母亲曾力邀云詹先生在府里住下。谢家三房闲置的房屋一贯不少,只多住他们师徒二人,绰绰有余,可云詹先生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最后择定住在平郊的庄子上。

这一住,除了当初他们一块四处翻找地图寻觅境况踪迹时,他便从未离开过庄子半步。

当真是个顽固又执拗的老头子。

思忖着,里头有了动静,俩人急忙转身往里去。

一进门,谢姝宁便先朝着鹿孔望了过去。

鹿孔素来不大会掩藏情绪,故而只看他面上神情便可知道这次云詹先生的病情如何,是否真像前头那几位大夫说的一般严重。

谢姝宁的目光仔细沿着鹿孔的眉眼扫了过去,有担忧,却没有无措跟惋惜。

她顿时长松了一口气。

鹿孔却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忙道:“云先生的病,旨在一个‘养’字。”

他在谢姝宁手底下也已经很多年,这话一说,谢姝宁便有些琢磨出味来,斟酌着问道:“可是无法根治?”

“差不离…”鹿孔轻轻一点头,“只能靠药养着,养得一日是一日,若静养调理得当,少说七八年总不成问题。”

谢姝宁正色听着,想着先前小厮来禀时说的半年光景,对比之余,心下舒坦了些。

少说能多活个七八年,也就是说也有可能活得更长久些,若运气好,十年二十年,兴许也见得着。

她的视线越过鹿孔肩头,落在了躺在病榻上的云詹先生身上。

云詹先生也有五十余岁,照着鹿孔的法子调养,活过花甲之龄并不困难。

人终有一死,能活满一甲子,也算是不枉来人世走了这一遭。

她想得开,躺在那咳嗽的云詹先生便更是想得开,听到鹿孔说自己少说还有七八年可活,立即扭头朝着云归鹤看了过去,直道:“你可听见了?满打满算七八年,你赶紧把亲成了,我也好瞑目。”

云归鹤面色微变,往常听到这样的话,他必然当做没有听见,但这一次,他却老老实实在云詹先生跟前比了个知道了的手势。

云詹先生瞧见,老脸上绽开一朵花,笑了起来。

几人说话间,外头有人来报,说是舒砚来了。

谢姝宁忙让人去请进来。

云詹先生在漠北呆过几年,同谢姝宁的舅舅宋延昭更是相熟。舒砚身为宋家唯一的儿子,小时也没少在云詹先生跟前晃荡,只怕说是云詹先生给开的蒙,也并不为过。

他来了京都后,平郊的庄子也很是去过两回。

眼下听说云詹先生入城养病,他得了消息,自然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

掀了珠帘一入内,舒砚便问:“可严重?”

云詹先生听见响动,挣扎着要坐起身来,摇头说:“不要紧,原就是老毛病了。”

舒砚闻言,侧目望向谢姝宁,用眼神询问着。

谢姝宁叹口气,道:“得好生养着才行。”

言下之意,性命暂时无虞。

舒砚面上这才有了些微笑意,上前去同云詹先生说话。

不过云詹先生精神不济,俩人只略说了几句,云詹先生便先服药歇息去了。

云归鹤陪在一旁,舒砚便先退了出来。

方才出门,他已看到了坐在廊下的谢姝宁。

这座宅子的原主人只怕是个爱花的,在廊外种了一溜的西府海棠,高及丈许,绿鬓朱颜,浓淡有致。

谢姝宁坐在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恰能碰到近旁的那棵树。

舒砚走到她边上时,她正在伸手往树上探。

轻轻“夺”的一声,她手上已都了一片翠绿的叶子,摘的倒不是花。

舒砚“咦”了声,问道:“怎地光摘叶子?”

谢姝宁把玩着那片叶子,摇头答:“开得正好,摘它作甚。”只可惜,开得再好的花,也有谢的那日。她仰头看向自己的表兄,看着他湛蓝的眸子因为逆光而立泛出浓重的深蓝之色来,面露凝重之色,说:“宫里头有消息了。”

舒砚眼神一变。

修剪圆润的指甲轻轻掐过叶脉,谢姝宁敛神将从小润子那得到的消息说给了舒砚听。

舒砚靠在廊柱上,郑重地问道:“皇贵妃可会就此不得翻身?”

谢姝宁摇头:“不至于如此。皇贵妃是受过金册的妃子,又是太子的生母,且出身延陵白家,即便是皇上有心要发作她,也得掂量掂量。”

但如今的肃方帝,似乎并不能以常理来论。

谢姝宁言毕,面上的凝重,却丁点未消。

舒砚忽道:“等不及了,我这就要带她走。”

就凭肃方帝眼下的行径,想要让他允了这桩婚事,只怕是断断没有可能的事。

他声音放得极轻,语气却斩钉截铁。

谢姝宁也一早打消了劝阻他二人的意思,闻言遂道:“纸上谈兵可不成,得先有个万全的计划。”

“依你看,皇帝身下的那张椅子,他还能坐多久?”舒砚微微一颔首,转而问她。

谢姝宁直言:“世事难料,但只看眼下,怕是久不了。”

二人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却是各自连眼皮也没动一下。

舒砚望着廊外,一株株西府海棠开得绮丽,是敦煌难见的景象。他嗅着风中浓郁的香气,突然压低了声音道:“我今晨收到了我爹的信。”

谢姝宁听他语气不对,疑惑地看了过去。

“敦煌自来是要塞重镇,挟制着古道上的命脉。”舒砚低低冷笑了声,“这块肥肉,西越想啃下已有多年,只是始终不曾成功这才歇了几年,而今肃方帝,却再起了讨伐的心思。”

第392章蛛网

这么多年来,两方一直相安无事。

一则是因为敦煌易守难攻,二来也是因为一旦交恶,眼下歌舞升平的盛世场景便会转瞬消失。战火一起,苦的是平民百姓。故去的庆隆帝是个软弱性子的,莫说让他发兵敦煌,便是有人在他跟前透一透这样的念头,他恐怕也得变了脸色担忧起来。

彼时,肃方帝还是端王爷,这朝堂上的事,却也有一半是他说了算。在庆隆帝在位的漫长岁月里,身为幼弟、身为臣子的端王爷,却始终隐隐踩在庆隆帝的头上。

如若当年他对敦煌有意,想必也会想法子让庆隆帝应承下来发兵才是。

可那时,谁也未曾动过这样的念头。肃方帝登基后,亦从来也没有提到过敦煌。

古道漫漫,遇上起风的日子,黄色的砂砾便被团团从地上吸起融入风中。于是沿着沙丘横扫过去的狂风便像是一条黄色的巨龙,嘶吼着掠过广袤沙海。不管是过路的商旅驼队,还是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的当地人,谁也不敢在风暴来袭的日子里在沙漠里行走。

狡猾地藏匿在沙丘下头的流沙已是危险至极,呼啸而过的飓风,就更是骇人上百倍。

从西越发兵至敦煌,将古道上繁荣的这座城市掌控权夺下,谈何容易?

光行军一事便已极难,粮草兵马武器,一桩桩累计,早就足够叫领兵之人心惊肉跳。不敢继续前行。故而西越在尝试了数次征讨敦煌之举皆一败涂地后,终于熄了心思,只专心致志将边关守好。再不对关外的那片绿洲多动念想。

肃方帝即位后,两地之家来往的商旅,照旧络绎不绝,比之过去,甚至还多了几分昌盛之貌。

谢姝宁也多少知道些,这里头少不了舅舅宋延昭的功劳。

舅舅掌权敦煌,宋家的根。经由他扎在了那片茫茫绿洲上,扎得极深极牢。

她也因此想到。肃方帝若要发兵征讨敦煌,其实讨伐的,就是她唯一的亲娘舅宋延昭宋城主啊!

敦煌富庶繁荣,掌着最大的那条水脉。又是沿路商旅必经、必歇之地,肃方帝既想要它,当然就不会舍得毁了它。他想要的,只是掌管敦煌的权力。

这般一来,敦煌城主,便成了他的肉中刺眼中钉。

谢姝宁霍地站了起来,道:“舅舅已得了明确消息?”

“九成九。”舒砚低声说着,“除非出了叫西越无暇顾及敦煌的事,若不然。这件事便几成定局。”

谢姝宁听他说的肯定,心中微惊,重重咬了咬唇。叹息般道:“麻烦上门,只能迎头而上了…”

舅舅远避敦煌,虽说里头有着他的私心贪图关外民风彪悍不似西越拘谨,可往深里论,终究还是为了避开纷争,落得个清净。可麻烦。从来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敦煌古城的大门终年不闭,日夜有人看守。容商旅歇脚。

这便也就证明,若有人想要借着商队名号混进城去,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商旅中混杂着的刀客、剑客,各路奇人密织如网,每一日都有人成群结队地进出,隐患从来都在。

但这样的手段,谢姝宁不担忧,她那与众不同的舅舅自是更不会畏惧。她担心的,还是肃方帝会谴多少兵力前往。若他发了狠,根本不顾后果只一味派军队前往,到了硬碰硬的时候,真厮杀起来,西越大军碾压而至,敦煌的城墙,必是挡不住的。

思忖间,她听到舒砚说,“先是所谓的“十二楼”,而今又要发兵敦煌,难保他下一步不会要了他们的命!”

她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话中的他们指的是宫里头那几位。

“即便往好了想,离他随意给公主指婚的日子,只怕也不会太晚了。”舒砚眼中泛着幽暗的蓝,伴随着他的话音,渐渐蓝得发黑,似深潭古井,又似大漠上空那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