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平平,谢姝宁却从里头听出了决绝的意味。

她轻轻吐出一口胸中浊气,嗅着西府海棠的香气,正色说道:“既这般,表哥同我便兵分两路吧。宫里头的事,我比你清楚,这边便由我来想法子继续打探消息。至于后路如何走,便要靠表哥全权准备妥当了。”

如果战火非起不可,那这后路,一定会比他们所预测的更难走,更坎坷。

言毕,她望着眼前那一排开得艳艳的花,心头忽然一颤。

——若…没了肃方帝,由太子即位,他们如今所忧心筹谋的这些事,是不是便都顿时迎刃而解?

弑君的念头,难以遏止地从她脑海深处涌了上来。

多活了一回,她的胆色,似乎也变得惊人起来,竟连这样的心思也情不自禁地动了。

她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轻颤,仿佛也被自己心底里埋藏着的念头给唬住了。

然而明知不该这般想,她却鬼使神差地想了又想,且越想便越觉得可行。

“十二楼”也好,发兵敦煌也罢,眼下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肃方帝而起。他既是根源,将他连根拔除后,一切想必也就都会恢复原样。

思及此,谢姝宁却突然重新镇定了下来。

弑君一事,若能像她在脑海里演练的一般这般容易,帝位更迭的速度只怕会如换衣裳一般。

她摇摇头,将纷杂的念头从脑海里甩了出去。

舒砚打量着她的神色,隐约猜测到她在想什么,却并不点破。

扶皇贵妃所出的太子殿下登基,真要做,到底还是桩天大的难事。各方势力,都得尽数考虑进去,一个不慎,休说让太子坐上龙椅,只怕到时连骨头渣子也寻不见。

他皱了皱眉。

二人在廊下就着这事仔细地又说了几句,因兹事体大,这事并非他们二人便能下决策的,故俩人只继续谈论了些敦煌那边的动静,便各自离开了庑廊。

谢姝宁脚步迟缓地走着,只觉长廊看不到尽头,脑海里思绪纷纷。

先是燕淮出了事,紧接着宫里失了联系,随后汪仁小病了一场,这会云詹先生更是重病在身…

一件件事,像蜘蛛的丝,看似杂乱无章毫无干系,却渐渐形成了一张网,将众人都给网在了其中。

谢姝宁直觉目前的局势不大对头,真要说却又觉语塞,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低着头往前走,小七落后一步,跟在后头不疾不徐地走着。

忽然,前头拐角处悄无声息地冒出来个人。

谢姝宁低头沉思着前行,差点一头撞了上去。

脚下踉跄,她连退两步方才重新站稳,抬头朝对面的人看了过去,等到看清来人的脸,她不禁无奈:“你何时来的?”

燕淮扶了她一把,道:“刚到。”

谢姝宁摇了摇头:“看来委实不能听师父的,护卫的人数,只这么几个能看得住什么。”

她这会还在购了给云詹先生的宅子里,这边才安置妥当,加上云詹先生喜清净,人便相应少了许多。

燕淮能悄无声息地进来,自然也有别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

她担心着宅子的安全与否,眉头也不禁跟着蹙了起来。

燕淮瞧见,别过脸去,低低问:“你可是不大想见我?”

“…”谢姝宁愣住。

小七已退到了角落里,堵住耳朵蒙了眼。

谢姝宁咳嗽两声,另起了话头:“娴姐儿那边,你可是已经去见过了?”

事情有了变化,原该瞒着燕娴的事自然也就都没有必要瞒着了。

燕淮眼神一黯,看向她的时候,眸光微闪,终是叹口气道,“见过了,叫她劈头盖脸给骂了一通。”

听了母亲做过的那些错事,燕娴却只愣了片刻,沉默了一会。随后,她便攥着他的袖子死死不松,直一口气不间断地骂了他半响,才算是松了手。她长至今时,休说骂人,便是连个坏字也鲜少说。加上她身子不利索,气短,也极少一口气说这么长的一段话。

可见这回,她是气狠了。

谢姝宁想起自己刚找到他的时候,气得脱了镯子便砸,着实明白娴姐儿该有多恼。

明明还有许多旁的法子,但他偏要走这么决绝的一条路,这性子也就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硬又臭。

谢姝宁想起自己来,何尝不也是如此。

“打你也是该的!”她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他额角看去。只几日,伤口已好得快要瞧不出痕迹了,倒是个恢复起来极利索的。

她多看了两眼,燕淮不免发觉,心中立即便有隐隐约约的喜悦冒出来。

先前他无意中瞧见她跟云归鹤说了一通他看不明白的话,正心痒难耐,闷闷不乐了半响,这会看到了她的眼神,竟顿时便什么旁的心思也都没了,只剩下欢喜。

心头一阵乱跳。

他忽然道:“阿蛮,我要去隔壁。”

谢姝宁疑惑道:“去隔壁?”

隔壁自然是她的宅子,可眼下知道他好端端活着的人,岂是他四下乱跑的时候。

燕淮郑重地道:“提亲。”

谢姝宁唬了一跳,这事可还没提上日程过!

“娘亲见着你,只怕会误以为是青天白日撞了鬼…”她斟酌着道。

 

第393章婚事

消息早已传遍京都,饶是宋氏这样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会也是早有耳闻。

方得知了燕淮的事,她便使玉紫来唤了谢姝宁去,一脸担忧的问过她。谢姝宁听了,也不敢明言,好容易支吾了过去,想着退路,亦不敢将话给说死了。

可外头说的沸沸扬扬,丧事就在眼前,宋氏即便不问过她也已是信了的。

宋氏视汪仁为恩人,对同样在她们最艰难的时候伸手助了一臂之力的燕淮,亦心怀感激。加上早前有卓妈妈提过的那件事,她是越看燕淮越觉不错,虽则心里还有许多放心不下的,可想着若不离京,同燕家结亲,也不算坏事。

谁知,她还没考虑好,便先传来了“燕淮”殒命的事。

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她一个妇道人家,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会不会是有人从中作梗,害了燕淮。

思及此,她立时便抓住了女儿的手腕,忧心忡忡地问道:“这事可已调查清楚了?”

谢姝宁面皮微僵,拣了些人人都知道,也不打紧的话敷衍了过去,可心知这样的话怕是瞒不过母亲,她便又将京里的局势略提了两句。

宋氏经过惠州那件事,性子变了些,比之过去更加小心谨慎,闻言不由得微微紧张起来。

她亦有些隐隐后怕,好在自己先前想着能多等一等看看旁人的意思。再仔细考虑燕家这门亲事是否可行。若不然,要是她急匆匆地将这桩亲事定下,结果却成了眼下这幅局面。岂非害了女儿?

宋氏越想越觉心中不好受。

一来燕淮年纪轻轻,来日风光无限,却还未娶妻成家便去了,叫她惋惜不已;二则一个不慎,她差点叫女儿成了望门寡,委实叫人后怕。

这般一来,她对女儿的婚事便愈发慎重起来。

念头一起。宋氏便也瞒不住谢姝宁。

谢姝宁知道了她的心思,倒松了一口气。

她如今也不过刚及笄。若要拖上个两三年再成婚,也并非不可。京都里的姑娘,成亲早的,十三四也有。可成亲晚的近双十年华的也不罕见。近些年,挑挑拣拣十七八才出阁的姑娘,也是越来越多。

她心里并不着急,也希望母亲不必太过着急。

因而她也一直想着,眼下算不得谈婚论嫁的好时候,况且她早早穿过一回嫁衣,于这些事上并无期冀,便愈发淡然。

不曾想,这会燕淮当着她的面一提。她这胸腔里的心登时便乱跳了起来。

分明早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可看着他,听着他的话音。她仍觉面上微热。

不过转瞬,她便镇定了下来,重归了泰然模样。

燕淮却不曾察觉,他正兀自垂首思量着谢姝宁口中的话。

先前的确是他不够缜密,只想着谢姝宁会协母兄南下,从此江湖路远。他们只怕连见面的机会也不会有,哪里料到会有他跟谢姝宁面对面站着谈论婚事的时候。

他未曾将她一并算计进去。今时局面便有些不容易对付。

宋氏已同小万氏母子一样,相信了他已经“死”了一事。

若他这会贸贸然出现在他跟前,只怕真会叫她误以为是撞见了鬼…

可燕淮虽是突然提起的这话,心里头却并非没有仔细考虑过。

他抬头,看着谢姝宁微微一笑,道:“那便告诉她吧。”

事已至此,免不得要将一切和盘托出。何况,他想娶她,自然要光明正大,坦坦荡荡的,又怎么能瞒着她娘。

他要娶的人,是谢姝宁,却也是宋氏的女儿。

即便宋氏知道了真相后,不允婚事,至少他内心坦荡,才会有勇气继续走下去,直至将她带到身边来的那一刻。

他照旧微笑着,昳丽的眉眼间,满是磊落。

出身如何,非他能选,但今后的路,却只有他能走。

而他,满心期望那条路上能有谢姝宁的身影。

他心底里也仍在想,她当得起比自己更好的人。但他,却无论如何也再不想松手了。若这是自私,他便肆意自私一回——

因为这世上,始终只有一个阿蛮。

敦煌一剑,何尝不在他心口也留下了一道痕迹。

日光斜斜照在他脸上,将下颌的线条都映照得柔和起来。他望向谢姝宁的目光里,满是温暖。

谢姝宁同他对视着,心中有如微风拂过,带着些微酥麻。

她咬了下唇瓣,轻轻一颔首,声如耳语:“好。”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都等想好了再去。偶尔有时候,的确也是需要搏一把的。

更何况,世上又有几人像是他们这般,还在私下里商讨着该如何让亲事顺利办成的?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轮得到他们自己说话。然而那样的婚事,她前世已经历过一回,无力抗衡亦没有更好的选择。

今世,她已迈出了同往昔截然不同的一步,自然也该拼尽全力继续好好走下去。

她看着对面身着玄色罗衣的少年,笑了起来,忽问:“娴姐儿是不是就这事也对你说教了一通?”

燕淮跟燕娴兄妹感情很好,这些事,他既然已对她全盘托出,自然也就不会省了他们的事。依燕娴的性子来看…谢姝宁面上的笑意,隐约变得玩味了几分。

燕淮则面露窘迫,微微别过脸去:“自然省不得。”

知道真相后,娴姐儿想到的第一件事,恰恰便是这个。

身单力薄如她,竟也差点将他的衣袖都给扯碎了。直骂他是胡闹。便是没有他金蝉脱壳这一出,宋氏看不看好他还两说,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机会眼见着便更是渺茫。

但这事瞒着谁也不能瞒着宋氏不提,他的意思如此,娴姐儿就更是不消说,平素连谎也不曾扯过的人,一颗心再简单纯粹不过。

好事多磨,夜长梦多。

他想娶她想得都快发疯了。

“发了好大一顿火,连图兰都被唬了一跳。”燕淮想着。哭笑不得地想起图兰跟吉祥来,尤其是图兰。从吉祥那知道了上回的事后,见着他便问何日成亲…

关外长大的图兰,从来觉得既互相倾心,便该立即在一起。何必顾忌左顾忌右的。

如今的他,深觉有理。

二人窃窃将要见宋氏的事理了一遍,谢姝宁才先行一步回去上房。

炎热夏日,坐在台矶上谈天的小丫鬟打着瞌睡,漫不经心地说着谁的绣工好,谁的耳坠子好看。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渐渐没了人出声。

午后多觉,这一会的工夫。便都犯了困。

谢姝宁领着小七过去时,台矶上坐着的小丫鬟穿着身水绿色的夏衫,正抱着膝打哈欠。

听见脚步声。她边上另一个正在伸懒腰的赶忙垂下手推了她一把。

打了一半的哈欠戛然而止,小丫鬟像颗青碧的豆子般摇了一摇,嘟哝道:“推我作甚?”

另一个急了,越过她迎上前来,冲着谢姝宁墩身行礼:“奴婢见过小姐。”

当着主人家的面犯困躲懒,可不像话。

青豆似的小丫头这下子可清醒了。慌慌张张站起身来见礼。

谢姝宁见状不由失笑,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如此紧张。随即问道:“娘亲可醒着?”

两个小丫鬟异口同声地说:“醒着!”

紧接着其中一个补充道:“太太今日不曾午睡,一直在做针线。”

谢姝宁闻言点点头,抬脚往里头去。

二人连忙噤了声上前,将竹帘子打了起来。

谢姝宁入内,小七便在门外止了步。他虽然因为身份特殊,可在内宅里随意走动,但主子的屋子里头,若未得特别吩咐,他寻常并不敢跟着进去,到底不是图兰青翡这样的贴身婢女。

不一会,玉紫便也退了出来。

屋子里只留了宋氏母女说话。

宋氏在绣着一方帕子,雪白的料子,用银丝在上头绣着繁复的花纹。

她想要帕子,多的是人来做,便是想买也能随意买上几大箱子,哪里要她自个儿动手。她这会绣着帕子,单纯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故而一见着谢姝宁,她便搁下了手里的针线,急切问道:“云先生如何了?”

她只知道云詹先生是病了,却不知病得如何,所以自打谢翊亲自去接了云詹先生入城,谢姝宁又在隔壁特地置办了宅子后,她便一直担心着这事。

谢姝宁也明白她担心,便立即将鹿孔的诊断转述了一遍。

宋氏听了唏嘘不已,但想着少说还有七八年,心里又舒坦了些,重新拿起被自己丢在一旁的针线。

谢姝宁便凑了过去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抓了把纨扇,握着翠玉制成的扇柄轻轻给母亲扇起了风。

“云先生的身子现下如何?可还吃得消?”宋氏低头仔细看着针脚走向,一面问,“明日请印公来赴宴,顺道也将云先生师徒请过来用些吧。”

汪仁虽非寻常男子,但她也不便作陪。

谢翊、舒砚几个又都是小辈,若云先生能入席,总是件好事。

她问完,却没有听到谢姝宁应声,不禁疑惑地抬头看了过去,只见女儿给自己打着扇目光游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不由放下了手里的活,蹙眉担忧地道:“可是有什么事不妥?”

“娘亲,阿蛮想请您见个人。”谢姝宁回过神来,轻声说。

“哦?是谁?”

“燕淮。”

第394章坦白

宋氏听得一怔,手里的针“噗嗤”一声穿透了雪白的锦缎。

她狐疑地盯着谢姝宁瞧,仔仔细细沿着女儿的眼角眉梢看了又看,踟蹰着问道:“阿蛮,你可是说错了?”

随着一双儿女日渐长大,她这当娘的,也就跟着年岁渐长,眼瞧着就要老了。可她眼下还是耳聪目明之辈,按理不该听错了才是。宋氏疑心着,怕是谢姝宁一时口快,说差了。

然而她问完,回答她的却只是一句“没有错”。

宋氏闻言,不禁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燕淮其人,她可是认的!

前些日子,她才因为那个消息暗自神伤惋惜了许久,这会女儿却当着她的面说想请她见一见燕淮?宋氏蓦地将手里的绣件往边上一丢,然后伸手去探谢姝宁的额,紧张地道:“这丫头,好端端怎地说起了胡话!”

但手背下传来的温度,只是寻常的暖意,甚至还因为谢姝宁体弱,略微带着些凉意。

她慢吞吞地松开手又去抓谢姝宁的手掌,也是凉的,只掌心里似有细碎的汗珠子,有些黏糊。

宋氏蹙着眉头问:“莫非还有另一个燕淮?”

要不然,她素来聪明能干的女儿怎会突然让她见个已去世了人?

“娘亲不要胡猜,阿蛮说的,就是您认得的那一个。”

宋氏有些傻了眼。犹自不信,只连连问她道:“你可是癔症了?”

放眼京都谁不知道成国公燕淮年纪轻轻骤然离世的消息,这可是肃方帝金口玉言。亲自证明了的!她理所当然地认为燕淮已死,何况她先前问过谢姝宁几句,心里早已相信了十分。所以这会,谢姝宁说出这样的话来,只叫她惊恐万分。

不等谢姝宁开口,宋氏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抓得十分用力。仿佛只要她一松懈,女儿就会立即如那脱兔一般。飞窜出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说:“傻孩子…”

“娘亲。”谢姝宁并不将手抽出来,只任由母亲牢牢握着,同样摇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怕是说不清楚,还是等您见着了人再详细同您解释吧。”

宋氏听得这话,却只觉得了不得了,她这是彻底糊涂了!

要没糊涂,怎么会将没谱的事用这般信誓旦旦的肯定语气说出来?

宋氏隐隐有些急了,好好的一个人,怎地突然就成了这幅模样?明明前些天母女俩说话时,她还清醒明白得很。

宋氏登时心乱如麻。也不敢当着女儿的面明白地告诉她,燕淮已经死了。

生怕这般一说,已糊涂了的人根本就听不进耳朵里。终究只能是白费功夫而已。

迟疑着,她顺着谢姝宁的话慢慢点了点头,道:“你既执意如此,那便请人来见上一面吧。”

人都已经死了,她能请什么来?

到那时,她再仔细同女儿说一说。想必会比眼下有成效。

她蹙眉沉思着,想着自己伶俐的孩子怎么会莫名其妙因为燕淮的事得了癔症。

和她侧身而坐的谢姝宁。也看出来了她的狐疑跟不信,但这事,不让母亲亲眼见到燕淮,不论她说什么母亲只怕都难以相信。于是她便不再多言,一面站起身来,一面跟宋氏说:“那娘亲便先等一等,阿蛮先行告退下去安排一番,过会再使人来请您。”

“嗳。”宋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送着她出去。

脚步声很快远去,她听到守在外头的小丫鬟恭送谢姝宁的说话声,立即扬声唤了玉紫进来,问:“去问一问卓妈妈,小姐这几天可有什么反常之举。”

玉紫微愣,又见宋氏一脸担心,连忙应声退了下去自去寻卓妈妈问话。

然而她还未回来,谢姝宁便先派了小七来请宋氏去前头了。

宋氏叹了一声,领着人往谢姝宁安排妥当的地方去。

时近申末,日头不似前几个时辰那般猛烈,隐隐有了西移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