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走在廊下,额角却有了层薄汗。

明知等着自己的不可能是死了的燕淮,可眼下她心里却突然没了底。

距离越缩越短,宋氏咬咬牙,蓦地加快了脚步,拐过弯便直朝屋子里冲去。

随即她一抬头,入目的只有谢姝宁一人。

宋氏一颗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来,只绞尽脑汁想着该怎样让女儿清醒过来。

可就在这时,屏风后突然走出来了另一个人。

她定睛一看,不禁下意识惊呼了一声:“这…这是…”

对面站定的玄衣少年朝她恭顺地行了一礼:“默石见过伯母。”

“燕大人?!”宋氏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谢姝宁则大步上前扶了她落座,抚着她的背,轻声道:“是活的。”

宋氏闻言,有些回过神来,侧目看她,嘴角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大活人一个站在她跟前,还同她见礼说话了,她怎么会不知道对方是活的!良久,她从齿缝里挤出个字来,“茶…”

话音落,容貌昳丽的玄衣少年便已端着茶送到了她手边。

宋氏仔细看了两眼他的脸,倒吸了口凉气,伸手将茶接了过来。

掀了杯盖,来不及撇去浮叶,她便低头呷了两口。

茶怕是早在她进门之前就已经沏好了的,不烫不冷,正是晾得合适的时候。

惊慌之余,宋氏还有心思想着这样的事,面上神色便也跟着好看了些。

一旁注视着她的谢姝宁跟燕淮也就随之长松了一口气。

宋氏却谁也不看。一气吃了半盏清茶。

半盏茶的光景里,她心里的念头则已千回百转。

须臾,她将手中茶盏搁下。轻叹一声,道:“不论如何,燕大人性命无虞,便是天大的好事。”

这世上的事,不管大小,艰难与否,只要人还活着。一切便都好说。

秉持着这样的信念,她才有勇气活到今日。因而她见到燕淮时。虽震惊,可想着人活着才是顶顶要紧的,那点震惊跟疑心顿时就淡化了泰半,只剩下零星半点。等着他们自己告诉她。

她遂笑了起来,望向谢姝宁:“你这丫头,方才为娘还当你是魔怔了呢!”

谢姝宁汗颜。

“燕大人这会来,是为了何事?”斥了女儿一句后,宋氏便转头朝着燕淮看了过去,正色问道。

她还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眼下大家伙都以为他已不在人世,若不是有要事。他又怎会特地来见自己。

她问完,笑看着他。

燕淮心中忐忑,悄悄睨了谢姝宁的侧颜一眼。突然一下在宋氏跟前跪倒。

宋氏大吃了一惊,急忙起身去扶:“燕大人这是做什么?当不得当不得!”

“小侄有个不情之请。”燕淮轻轻一侧身避开了去,俯身重重一叩首。

宋氏唬了一跳,又不好将他给拽起来,只能急声道:“但说无妨,万不必如此!”

“小侄有心求娶阿蛮为妻。”

宋氏闻言。目瞪口呆,喃喃说着:“求、求娶?”一面看向了谢姝宁。吐纳三遍,方才镇定了些,遂赶谢姝宁出去。

既是说她的婚事,焉有姑娘家自个儿听着的道理。

两家到了谈婚论嫁之时,向来是请了媒人上门提亲的,从来也没听说过有哪家的公子,自己上门求娶的…

眼下已是失了常性,乱了套了,至少不能继续留着谢姝宁在场。

宋氏十分坚持,硬是将谢姝宁赶去了外头后才来扶燕淮:“起来说话。”

方才她还顾忌着,觉得自己不好亲自上前将人给拽起来,到这会听了他的话,她突然之间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她坐在雕花的红木椅子上,端起剩下的半盏残茶,一口饮尽。

今日这惊吓是一波接着一波,跟海上的浪似的,晃得船上的人晕头转向。

她蓦地将空杯往手旁茶几上一顿,郑重问燕淮:“燕大人刚才说的可是真心话?”

“此等大事,默石断不敢说笑!”燕淮审慎颔首。

宋氏点点头,沉默了片刻。

同燕家结亲一事,她本就考虑过,故而此刻听到燕淮的话,她先时虽大惊失色,镇定下来便认真思量了起来。

眼下情况不比寻常,不能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事已至此,她索性亲自问一问话罢了。

宋氏便抓着燕淮问起了“遇害”一事。

今日一来,原就是为了同她坦白,燕淮自不瞒她。

燕家的往事,他不靠谱的父母,外祖母做下的错事,他一一说给了宋氏听。

宋氏何曾猜到事情会这般复杂而诡异,当下听得眉头紧皱,面色发白。

这事,可远远比她料想得还要糟糕上百倍!

她抹了抹额上冷汗,忽然问道:“阿蛮可是都知道?”

玄衣少年踌躇了下,应道:“知道。”

“…”宋氏摇了摇头,一时间无言以对。

她的女儿她知道,主意正着呢,远胜于她!

不像她,这会听了这些话,心里只剩一团乱麻,连怎么理都想不透。

“糊涂,上一辈的事与你何干,你何苦这般决绝。”良久,宋氏看着燕淮重重叹了一声。

爵位、身份、家业、功勋…说舍便一下子都敢舍了,也委实是个厉害的。

她说着,亦隐隐有些明白过来,燕淮跟谢姝宁私下的交情怕是早就不同寻常,心里顿时更乱了…

第395章选择

于谢姝宁的婚事上,宋氏一贯不敢掉以轻心。

她一早在谢元茂手底下吃过亏,被他瞒着将女儿许给了燕霖,后来好容易才算是撇清了事。谁知堪堪过了两年安生日子,他又同长房的谢三爷一道打起了长女婚事的主意,动了要让阿蛮代嫁长平侯林家的念头。

舍不得长房六姑娘嫁进林家,一念起却又不愿意同林家彻底撕破脸皮,硬生生将箭头瞄准了她的女儿。

饶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他们如今也跟谢家再没有瓜葛,可宋氏这会忆起往事,仍是气不打一处来。若非他们察觉得早,没准那事还真能叫有他们给办成了。

而今事与愿违,六姑娘谢芷若自讨苦吃,也算是报应。

谢姝宁眼下则还好端端的留在她身边,没有顶了六姑娘嫁进林家,今后也不会再叫谢家人掌控她婚事的机会。

但经过这么几回的折腾,宋氏对女儿的人生大事,愈发得看重了。

她忍不住用不同以往的眼神,仔细将燕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样貌自是不必说,端的一表人才。早前她只当是因为他是燕景的儿子,大万氏她虽然不曾见过,可据悉小万氏生得同亡姐颇像,所以燕淮继承了父母的好皮相,生得好,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宋氏今时今日方才知道,眼前的玄衣少年,竟然跟燕景毫无干系。

那他生得。是像谁?

她仔细辨认着,只朦朦胧胧从眼前少年的眉眼间看出了两分万家人的模样,却不再觉得他生得像燕景。

人总是这样。在不知道真相之前,总会人云亦云。

因人人都认定燕淮是燕家的儿子,是大万氏跟燕景的长子,所以大家伙看到他的时候,便总是下意识地便觉得他像父母。眼睛像娘,鼻子像爹…即便事实上根本便没那么像,透过众人的视线看过去。也觉得像了。

可一旦知悉了隐藏在深浓黑暗里的秘密,遮蔽视线的浓雾也就立即随之消散。在此之后,分明是同一双眼睛,所见到的却似乎全然不同了。

宋氏觉得,自己此刻便是这般情境。

这样望去。她竟是觉得燕淮长得不像燕景,却也并不十分像万家人。

兴许,他生得像生父?

顶着这样一张脸的江湖草莽,也难怪年少时的娇娇女大万氏一见便误了终身…

见惯了京都寻常的世家子弟,任凭谁瞧见了一个不一样的,都会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

休说大万氏,就是她,搁在了十四五岁的年纪上,铁定也禁不住要悄悄多打量几眼。

如是想着。宋氏蓦地想起了自己初见谢元茂的时候来。

彼时,她正值人比花娇的年纪,自小也是被兄长娇宠着长大。家中又不缺钱财,好吃好喝好穿好玩供着,养得她不知人间疾苦。

谢元茂摔破了头,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清,更不必说记得自己家住何方,家中又有几口人。

他什么也不知道。宋家虽然有心相助,可事情谈何容易。

再加上。宋延昭救下谢元茂时,谢元茂身上穿戴的只是普通寒门士子的打扮,余下的没有任何可表明身份的东西。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他是京都谢家的儿子。

谢家虽不是簪缨大族,可到底也是在京都汲汲营营盘亘几代的人家,不是寻常寒门小户可比的。

但谢元茂自幼过继三房,养在三老太太身边长大,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父母疼宠故而活得小心翼翼,加上三老太太总喊着勤俭持家,他身上也因此没有世家子弟养尊处优的模样。

倒是宋延昭兄妹俩,日子过得堪算是奢靡。

失去记忆醒来的谢元茂,花了很久才适应了宋家的生活。

宋家的财力,素来惊人。

宋氏得宠,当年身上随意佩戴的物件,都是价值千金之物。

谢元茂再没有眼力,久而久之也是看花了眼。

他初醒时,性子内敛,话少,笑起来只嘴角微微一抿,带着对陌生生活的隐隐怯意。

不知不觉间,宋氏便发现自己陷进了那一抹微笑里。

他身上的书卷气息,经久未改,直至他想起了一切,诓了她带着儿女入京,那个曾几何时只对视一眼便能叫她欢喜的男人,变成了全然陌生的人。他身上,也只剩下了追名逐利带来的浮躁气息。

往事在她脑海里来回涌现,她心里蓦地钝钝一痛。

她选错了人,结果后患无穷,牵累了诸多人,包括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的两个孩子。

宋氏突然伸出手指按压在了自己的额角,指腹下青筋突突直跳。

神色变得茫然了几分,她收回了落在燕淮身上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叹口气道:“阿蛮的主意正得很。”

言下之意,这事谁说了都没用,她得听谢姝宁自己的意思。

燕淮闻言,倒长松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只要宋氏没有当场断然否决,说出绝不可能的话来,便已是极好的事。

少顷,宋氏亲自悄悄送了燕淮出门,想着态度摆得强硬一点,神态凶狠些,可临到头,她却忍不住温声叮咛道:“我虽不清楚你们私下里在筹谋何事,可眼下这样的局面,处处危机,平时可切记仔细些。”

若不知道这些事也就罢了,既知道了,她又怎么可能一点不担忧。

宋氏将人从角门送了出去,看不见人影后,站在那很是唉声叹气了一会。

可燕淮其实却还没有走。宋氏的叹气声,他全听了个正着。

为了不叫宋氏发现自己仍在,他贴着墙根蹲在角落里。也跟着唉声叹气起来,一面在心里暗暗数着,这会是宋氏第几回叹气。

自打他开始坦白,宋氏的叹气声似乎便没有停过,一声接着一声,只怕她过去叹的气还没今天一天的多。

燕淮抠着墙上沾着的一片落叶,喃喃自语道:“惨了惨了…”

指下的树叶变了形。他胸腔里的那颗心也紧张得变了模样。

里头的宋氏却浑然不知,在长叹了几声后。便转身走了。

她并没有立即便去找谢姝宁,而是独自回了上房,遣退了众人,一个人坐在那沉思了许久。直到点灯时分。她才吩咐人进来点上了灯,又对玉紫道:“请小姐过来一道用饭。”

玉紫聪慧,隐约瞧出气氛不对,不敢多言,立即便打发了人去厨房,让他们不必给小姐那边送饭,只在上房摆饭即可,一面亲自去请了谢姝宁。

她到时,谢姝宁手里还握着一卷书。只这卷书,她看了许久,却连一页也未翻过。

听到母亲请自己过去一道用饭。她才回过神来,搁下书起身出门往母亲那去。

她一走,卓妈妈就拽了小七,悄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都是跟了主子多年的,府上气氛一有怪异之处,便叫他们都察觉了。

图兰出阁后。谢姝宁虽提了青翡上来伺候,可平时出门。许多时候带着的还是小七,真比较起来,小七知道的绝对比青翡多得多。

可小七一不像青翡老实敦厚,二不似图兰怕卓妈妈问话,只跟卓妈妈油滑得打起了太极,丁点打紧的事都不透露。

卓妈妈到底老道,见状反倒肯定了小七定然全都知道,而且知道得清清楚楚,遂满意地点点头,道:“瞧你的样子也知是眼下还说不得的事,那就当是锯嘴葫芦,仔细守着吧。”

小七抿着嘴笑了笑。

卓妈妈也笑了,挥挥手道:“得了,我也不拘着你追问了,赶紧下去用饭吧。”

小七应了声,一眨眼便不见了人影。

卓妈妈唬了一跳,低声说着“鬼影似的”,一边亦下去用饭了。

到了上房的谢姝宁,则刚刚才在摆好了饭菜的桌前落座。

宋氏看她两眼,神色间并不见异样,一如往常般温柔地招呼她多吃些。

谢姝宁倒有些心不在焉的,只觉味如嚼蜡。

母亲若是一力反对,该如何应对?

纸上谈兵再多回,真到了关键的时候,不论是她也好,燕淮也罢,心里其实都还是虚的。

然而一顿饭吃完,宋氏也还是一个字未提。

丫鬟婆子们上前撤了桌上的残羹剩饭,母女俩挪步去了内室里。

外头的天色已经很黑,明月清辉透过枝桠交错的缝隙照在地上,影子斑驳如画。

母女俩站在窗边,望着外头的月色,一室静谧。

良久,外头渐渐没了声息,应是玉紫将人都给打发下去了。

谢姝宁清了清嗓子,轻声唤道:“娘亲…”

“你先别说话。”宋氏却打断了她的话,“娘问你,你心中可是已属意于他?”

她问得直白万分。

谢姝宁一时不察,呛住了,俯身咳嗽起来。

宋氏怔了下,随即哭笑不得地伸手轻拍她的背,口中道:“只咱们娘俩在这,什么话说不得,你怕什么。”

谢姝宁眼角咳出了泪花,心里小声腹诽着,正因为是母亲,所以她才没料到自己会突然听到这样直白的问话呀!

她咳得厉害,完全说不出话来。

宋氏忙去沏了一盏茶过来让她喝下,道:“瞧你这样子,娘也就不必等你开口了。若不在意,焉会这样。”

言毕,她搂住了女儿的肩头:“娘手里没棒子,打不得鸳鸯啊…”

 

第396章吃饭的日子(一)

宋氏揽着女儿的肩头,想起她们入京时的那个冬天,阿蛮还只是个生得白白胖胖,个子矮矮,娇纵的蛮横小丫头,一晃眼,她已生得同自己一样高。看着她的眉眼,宋氏微微有些恍神,似乎从这张脸上依稀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女儿生得像自己,眼睛鼻子嘴皆像,就连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青丝,也是如出一辙。

她甚感欣慰,却又隐隐有些鼻酸起来。

时间流水一般,竟流淌得这般快,快得叫人完全措手不及。小小的女童扯着她的衣摆,用软糯的声音娇滴滴唤自己娘亲时的身影,分明还历历在目,清晰仿若昨日,结果昔年那个缠着要她抱着的小丫头,已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真到了这个时候,宋氏才发觉自己对女儿是打从心眼里舍不得。

一旦她出阁嫁了人,那就是旁人家的媳妇了,再不只是她一个人乖巧的女儿。她也就不能如现今这般为她筹谋盘算,挡在她身前。

然而漫漫人生路上,最终能陪着她老去的人,是她的丈夫跟儿女,而不是父母。

一代代更替,沧海桑田,人生从来便是如此。

宋氏望着谢姝宁的目光愈发柔和起来,里头蕴着些微水汽,在灯下盈盈欲坠。

她温声说道:“你年纪虽小,可看人的眼光素来比你娘我要来得精准许多,这一回。娘也愿意相信你。”

家世门第身份年岁长相,她这个当娘的挑剔得再厉害,终究也只是无用功。虽则世人皆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宋氏自小跟着唯一的兄长宋延昭长大,他的性子跳脱于世俗常规之外,在偶尔教导小时候的宋氏时,也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冒出古怪的话来。

大部分时候,宋氏都是听不明白的,不过个别浅显易通的,她暗自琢磨几遍也能明白过来。

不拘泥于世俗。人才能活得自在开怀。

这句话,宋氏一直记在心里。却直到多年以后才真正付诸以现实。

所以,她也愿意相信女儿,相信她心中早已有数。

阿蛮长得像她,可性子上却没有一点跟她一样。

“只要你自个儿看明白了。肯定了,娘一定没有二话。”宋氏言毕,收回手收于袖中,正色道。

为娘的心思,若不曾做过母亲,恐怕鲜少有人能够真的明白。

恰恰谢姝宁却是明白的。

咳嗽声渐渐止住,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向母亲,面露迟疑。轻声唤道:“娘…”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论是燕家万家还是咱们家,又能有什么不同。”宋氏眉头微蹙。摇了摇头,“当然,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娘又怎么能不担忧,他如今的身份,到底是个麻烦。”麻烦到她都有些理不清头绪。她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谢姝宁瞧见,上前搀了她的手臂。扶着她往太师椅上去,一面沉声说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娘亲不必担心。”

宋氏轻轻拍打了下她的手背,嗔道:“哪是说不担心就能不担心的!”

儿女生来便是冤家,只要她还活着一日,她就得牵肠挂肚一日。

“他若是心中没数,也不敢如此。”谢姝宁在她身前站定,摇头说。

宋氏闻言遂道:“到底还是年轻气盛,若忍一忍,又有什么忍不过去的。”

然而她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心里却也明白燕淮的做法。

知道了那样的事,若他还装得跟没事人似的,继续做他成国公,继续住在成国公府里,那才真叫人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