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子后,除了同样被解禁的林瑾明,意外地发现还有林若言在场。

林昭言正好听到她说:“虽然祖母没有罚若儿抄写经书,但若儿却深感愧疚,当日那事若儿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该因着三姐姐几句话就暴跳如雷,实不是淑女所为,更因此连累了好心救场的四姐。若儿之错实难饶恕,所以这十几日也将自己关在青杏阁抄书,以此求了三姐和四姐的原谅。”

林老太太的眼睛瞬间眯成了一条缝,唇角是止不住的赞赏,“若姐儿能这般大度宽容,知错就改,你三姐和四姐也不会小肚鸡肠,与你计较。”

跪在地上的林瑾明紧咬唇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是啊,五妹何错之有?那日是我不对,在此给你陪个不是了。”

林若言也侧身还了一礼,目光恰好瞥见了站在门边的林昭言。

“四姐…”

林昭言忙从深思中回过神来,快步上前给林老太太行了礼,将抄写的经书奉了上去。

林老太太接过厚厚的一沓经书,随意翻了翻,簪花小楷写得工整严谨,一看便是平日里下过苦工的,唇角忍不住扬起抹满意的笑意。

不过转瞬,却又严肃了下来。

四丫头其实很好,只是…

林老太太不让自己多想,抬手示意姐妹几个起身,教导道:“这样才对,一笔写不出个林字,都是一家人,姐妹之间应该要互帮互助,相亲相爱,哪有什么仇恨是化不开的?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今后莫要再提了。”

姐妹几个应“是”,躬身退了出来。

一出荣寿堂,强颜欢笑的林瑾明就恢复了倨傲的样子,“别以为我真原谅你们了,不过只是一场戏而已,今后我跟你们三房势不两立!”

而后又对着林若言道:“你想要进宫?门儿都没有,我不是照样被放出来了?”

林若言却一改往常的争锋相对,轻笑道:“那就请三姐拭目以待喽!”说完,也不管她的反应,转身离去。

林瑾明恨恨咬牙,也拂袖而去。

“真傻。”林昭言望着她的背影,低喃一句。

谁说放出来就能进宫的?那日的事情虽说只软禁了她半个月,却早已经表明了林老太太的立场。

还有陆氏,她定是不想让林瑾明入宫,否则不会有那一出闹剧,否则,林老太太也不会放弃林瑾明,陆氏不想,林老太太还能逼迫不成?

真傻…刘氏和林若言。

谁说进宫就一定好了?不过是妇人之仁,若要你们晓得六公主是怎么惨死的,看你们谁还敢一个个往皇宫里钻。

林若言甚至为了进宫不惜改变自己的性子!

不是傻又是什么?!

林昭言低叹一声,也迈步朝前走去。

☆★☆★☆★

第十一章 祈福

次日,天空难得放了晴,冬日暖阳柔柔地洒在身上,如睫羽划过,暖意微熏。

沁芳阁栽种的红梅傲寒盛放,妆点素淡冰雪。

林昭言穿了一身林老太太差人送来的衣物,踩着被清扫干净的青砖地面,来到了麓玉堂。

林行言早就来了,穿着与林昭言一样的衣服,正站在西厢房廊下和林若言说话。

难得的,林若言脸上挂着抹浅笑,没有不耐烦的态度。

林昭言蹙了下眉,随后敛下思绪,进了正屋给刘氏请安。

用罢早膳后,三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荣寿堂而去。

有几房的夫人姑娘已经侯在了那里。

互相请安行礼后,又寒暄了一番,等到人来齐了,林老太太才吩咐大家可以出发了。

出了内外院相通的垂花门,早有几辆华盖青帏马车侯在外面。

三房的几个姐妹被分在一辆马车内,一坐下来,最会活跃气氛的林行言便开口道:“祖母这次给咱们姐妹几个都做了一样的衣裳,走在外面倒跟双胞胎似的。”

“衣服虽一样,可不同的人穿出的效果却各不相同,哪里像双胞胎了?”林若言淡淡回话,虽然面带笑意,但话里却显出不屑。

她自命清高,是最不愿意和其他姐妹相提并论的。

林行言一噎。

林昭言却弯唇笑了起来。

只要性子不是真变了,就总有办法能打消她的念头。

没了林行言活跃气氛,车厢内瞬时安静了下来,而后一路无话。

马车约莫行了半个时辰,便到了位于盛京西北面的灵运寺。

灵运寺西面环山,坐拥苍林,巍峨高大的殿宇隐匿在众山浮云之间,似有仙气环绕。相传是太祖皇帝为炼造长生不老丹而斥巨资修建的,绵延几百年,因有太祖神灵庇佑而成为世家大族进香供奉的必进寺庙。

因是太子三七,今日来进香的人络绎不绝,通往寺庙正殿的台阶上挤挤攘攘地满是人群。

林昭言她们下了马车,刘氏身边的几个丫鬟便团团围在林若言身边,关切道:“五姑娘,今日人多,您紧紧跟着奴婢们,莫要走散了。”

林行言身边也有宛姨娘派来的丫鬟护在左右。

“姑娘,您牵着奴婢的手。”曼双将素白小手伸到林昭言面前,抿唇说道。

林昭言笑着点点头,拉过曼双的手,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大部队后面朝正殿而上。

幽径深处,青藤缠绕,云雾间传来了一阵又一阵厚重的钟响,震撼着人的灵魂。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一行人便到达山顶,庄严肃穆的金黄色殿宇毕现在了人们眼前。

进了正殿,一股子檀香味扑面而来,早有青衣僧人等在那里,边迎上来边唱道:“阿弥陀佛,林老太太身体还是如此康健安泰,六公主的事儿贫僧也听说了,还望林老太太节哀顺变。”

林老太太也回了一礼道:“多谢明仪师太关心,这些年莫不是有你们灵运寺庇佑着,建安侯府哪能如此平顺。”

“林老太太客气了,住持知道你们要来,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前殿人杂,且随贫僧到后殿作福。”

这位女僧人是前朝有名的神算子玉伯通的徒弟,常往来于盛京各高门大户之间。

据说她精通八卦、玄学、妙理,很是得一些煊赫望族的尊重,林老太太也经常会请她来府讲经算卦。

但在林昭言的印象中,觉得她就是一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不过会些周易之术,就故弄玄虚骗骗那些深宅闺妇,赚些香油钱罢了。

不过,听说她那师父倒是位得道高僧,通古今,晓天文,知地理,算卦看相无所不能。他也因此本领而被先帝相中,专为皇家算卦排难,预测未来。

短短几年的功夫,就因出色的功绩而擢升为一品大员,先帝更钦赐他豪宅美眷,一时风光无限。

不过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十年前,他在储位之争上算错一卦,得罪了现在的仁贤帝,最后被抄家灭族,行腰斩之行。

原本风光一时的神算子,最后竟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林昭言不由想到自己那不为人知的能力,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看来以后务必要更低调一点,否则被皇家的人知晓了,生死可就由不得自己了。

怔忪间,突然被人扯了下手臂,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便见林若言一脸不满地看着她,“想什么呢,进去了!”

林昭言立刻回过神来,忙跟着众人进了后殿。

上完香,添了香油钱,又虚张声势地做了一场法事,林昭言昏昏欲睡间,便听到明仪师太道:“一会儿还有西域来的高僧讲经,各位若有兴趣,不妨去后院厢房等一等。”

林老太太对佛经一向痴迷,此言闻言,欣然同意,便对着众人道:“你们不感兴趣的便先回去吧,筠儿留在这儿便可。”

陆氏闻言,暗暗推了推林瑾明,示意她把握机会。

谁知道林瑾明却是一脸的不情愿,她什么都能忍,就是对这佛经没兴趣,天知道前阵子罚抄佛经对她而言是多大的折磨!要她一坐几个时辰听那些所谓的高僧说一些听不懂的话,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正在此时,林若言站出来道:“我留下来陪着祖母吧,前阵子抄了佛经,觉得其间深有奥妙,细细品读,受益无穷。”

林老太太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同时也对林瑾明投以失望的目光。

林瑾明不去,其他的姑娘怕得罪侯夫人,纷纷闭嘴不严。

刘氏也要留下来作陪,其余的人便先回去。

这么商定下来后,林若言突然道:“四姐,要不你也留下来陪我吧?否则就我一个姑娘家,倒显得不伦不类。”

林昭言不明白她何有此一说,但见她目光坚定,只好应道:“好。”

虽然她对佛法没甚兴趣,但多跟林若言相处相处,总是没有坏处的。

灵运寺很大,九曲回转间,绕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路,才到了曲径通直,绿树成荫下的后院。

今日来客众多,就算是供贵客歇息的厢房也几乎客满,走到幽径最深处,一行人才停了下来。

明仪师太一边开门,一边对林老太太道:“隔壁厢房歇息的是成南伯府的周老太太和她的家眷们,您若是等得无聊,不妨和她聚一聚。”

成南伯府是新起的贵族,是先帝在时赐的爵位,不过才传了两代,在盛京人缘极好,又因现任成南伯掌西北禁军,人虽不在盛京,但登门拜访攀附者不在少数。

建安侯府自诩百年大族,虽不曾主动结交,倒也有心交个朋友。

林老太太吩咐翠泠给了打赏,客气道:“多谢师太提醒。”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隔壁厢房传来一阵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

“走吧走吧,这时节云山后的红梅全开了,正好采几枝回去送给母亲!”

而后门牖一开,走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妙龄少女。

她肌肤雪白,透暇如瓷,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轻盈扇动,长长睫羽覆盖眼睑,瓜子脸,樱花唇,身着浅粉色的百子刻丝绫袄,像是枝在冬日里绽放的芙蓉花,绾着的垂丝髻上插着云鬓花颜金步摇,更衬得她肤若凝脂,娇艳可人。

“一个女孩子注意些分寸,吵吵闹闹的成什么体统?”

跟着她身后走出来一位年纪稍大些的青衣少女,不过却冷着脸,一副厌烦的模样。

那粉衣少女便吐了吐舌头,拉过青衣少女的手,讨饶道:“好啦好啦,是我不对,三姐,咱们快去后山吧!”

青衣少女“哼”了声,甩开了她的手。

“静儿,忘了祖母跟你说过的话了?”这时候,一道如晨钟暮鼓般声音响了起来,那被唤作静儿的青衣少女立刻颤了下身子。

随后,屋子里便走出来一位六十左右的老妇,一身绛紫色素袍,头戴百福纹抹额,虽两鬓斑白,却精神矍铄。

“周老太太。”明仪师太率先出声,吸引了那边人的注意。

但凡煊贵人家都是有所交集的,建安侯府与成南伯府虽相交不深,彼此倒也在几个场合碰过面。

周老太太立刻眯了眯眼睛,朝这边作了个福道:“明仪师太安好。”又明知故问道:“对面的可是建安侯府的林老太太?”

林老太太逮到机会,忙笑着上前道:“正是正是,今日是太子和六公主的三七,特来上香祭拜,恰逢西域的佛学大师来此讲经,便带着几位媳妇孙女留了下来。”

周老太太也笑着附和,“果然是巧,我本还担心等得时间太长,会无聊寂寞,特留了两个泼猴下来陪我,谁晓得她们一刻钟都坐不住,这不,闹着要去后山看什么红梅了。”

说完,便笑了笑,“如此有林老太太在,我便随她们去吧!”

林老太太言笑晏晏,视线落到周老太太身后的两个少女身上,问道:“这便是你家中的姑娘?光瞧着便是人中龙凤,相形之下,我家的可差远了。”

“哪里的话,我瞧着你家的姑娘才是个顶个的好。”周老太太一边唤身后的两个少女上前请安,一边将目光落到不远处那两个穿一水儿白衣的少女身上,都是精致可人的眉眼,不过气质上,一个盛气凌人,一个又过分安静了。

“是我家老三的两个嫡女。”林老太太顺着周老太太的视线说道,又朝林昭言和林若言招手,“你们两个丫头也快过来请安。”

成南伯府的两个姑娘率先走来,福下身,恭顺道:“晚辈静瑜(宛瑜)请林老太太安。”

林老太太连声夸赞,因是临时碰见,并未准备什么见面礼,只好褪下手上的一对银叶丝缠绕翠玉镯子递给她们,道:“小小薄礼,权当给晚辈讨个吉利。”

二人恭顺接下,甜声道谢。

林昭言与林若言紧接着上前,盈盈一拜,“晚辈昭言(若言)拜见周老太太,望周老太太万安。”

“都是好孩子。”周老太太眉眼俱笑,正待吩咐身后的丫鬟送见面礼,那厢着青衣的周静瑜却瞪圆了眼睛,失声道:“你就是林府三房的林若言?!”

☆★☆★☆★

 

第十二章 刁难

众人皆被她吓了一跳。

林若言被点名,蹙了蹙眉头,而后道:“正是。”

“静儿,不得无礼。”周老太太板下脸,训斥道:“长辈在场,你这样一惊一乍地成何体统?”

周静瑜忙敛了思绪,抱歉福身,“是静儿逾矩了。”

林老太太便笑着打圆场,“我都不知道我家若姐儿竟这么出名,连周家姑娘都知晓了。若姐儿,你说说,你可是瞒着祖母做什么劫富济贫的大盗去了?”

众人皆被她逗笑,一场不大不小的尴尬也得以化解。

可林昭言分明看到了那周静瑜紧攥的掌心,白皙的手背上根筋分明。

她不由诧异,按理说这可是她们几个头一次见面,这周静瑜怎么搞得好像跟林若言有深仇大恨似的?

林若言也是一头雾水。

“灵运寺后山有处梅林,有文人云:皓太孤芳压俗姿,不堪复写拂云枝。如今正是红蕊花开的时节,几位姑娘不妨去梅林看一看。”长辈在一起总有长辈要聊的话题,不便被晚辈知晓,明仪师太便好心提议,又道:“因这梅林在后山中,寺庙是不给开放的,除了各府的姑娘,倒也不用担心人杂。”

周宛瑜登时眉飞色舞了起来,忙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朝周老太太望去。

周老太太颇为无奈,只好道:“带上丫鬟同你姐姐和林家姑娘一道去儿,注意分寸,万事谨言慎行。”

周宛瑜连声应好,愉悦的样子感染了众人,连林昭言都忍不住压弯了唇角。

这姑娘,定是从小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头,单纯又明媚。

反观那周静瑜,却是一副冰冷孤傲的样子,与她妹妹的性格大相径庭。

几人沿着九曲回廊朝后山走去,走得远了,渐渐望不到长辈的身影,周宛瑜便像打了鸡血般兴奋起来,“你们两个是林家的姑娘啊!长得可真漂亮,我听说你们家有一位姑姑在皇宫做贵妃,你们是不是进过宫啊?宫里怎么样?漂亮么?是不是那些妃子都长得跟仙女儿似的?”

林昭言她们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厢周静瑜便冷冷道:“你说够了没有?忘了祖母说要谨言慎行?在家话多也便罢了,出门在外注意些分寸,不要是人是鬼的就套近乎!”

这话说的,便有些过分了。

“你说谁是人是鬼?!”林若言果然被气到,立刻顿了脚步,朝周静瑜瞪过去。

周静瑜也止住脚步,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谁搭腔我便说的谁!”

“你!”林若言气急反笑,“都说周家女是巾帼不让须眉,品貌端正,英姿飒爽,如今瞧见不过尔尔,甚至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懂,真是让我开了眼界!”

成南伯府是马背上打来的荣耀,因此他们很注重武学,不论男女都会习武强身健体,周家女子的飒爽英姿很令外人羡慕。

林昭言曾听已经出嫁的大姐林华明说过周家之女,也生出过向往之心。

可如今瞧见…还是离远些的好。

“你又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周静瑜反唇相讥,“我也听说林家之女贞静温婉,蕙质兰心,可瞧见你,才知道传言终究是传言,根本不可信!”

天,这周静瑜到底是跟林若言有多大的仇?

林昭言一时无语。

周宛瑜更是像只小白兔似的吓懵在原地。

周围的丫鬟们也没有一个敢上前劝架,面面相觑着,不知如何是好。

周静瑜冷哼一声,继续道:“你想学那抚筝女玩什么‘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告诉你,那就只担得起自甘下贱四个字!抚筝女终究是抚筝女,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林昭言恍然大悟,原来竟是为了那萧歧!

她一时间头痛欲裂,没想到林若言那日被萧歧救起的事情已经在闺阁名媛中演变成了这种版本!

林若言自然也听出了她的画外音,一张脸顿时灰青一片。

说她林若言是为博萧歧注意所以才故意跌落荷花池的么?可笑,简直是太可笑了!

“姑娘,您忘了老太太先前叮嘱过什么!”周家的贴身嬷嬷忙上前拉住周静瑜,神色焦悴。

刚刚只顾着防六姑娘乱说,谁能想一向知晓分寸的三姑娘会无故发难?这建安侯府可是百年的世家大族,她们伯府虽自诩势大,可也得罪不起啊!

周静瑜却反常地不依不饶,“我何错之有?便是现在林老太太站在我面前,我也敢说!难不成做了坏事,还不准人说么?”

“你胆敢再说一遍?!”林若言额上青筋直跳。

林昭言见状,暗叫不好。

这事儿一向是林若言的逆鳞,上次林瑾明说她差点被砸花脸,结果连累了她一起被软禁抄书。这一次若是她动手打了周家姐妹,那可就丢脸丢到外头了,到时候可不是抄抄经书、软禁几天便能混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