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可以直接到大房的流华院去拜访,或者请卫长风去二房,然而卫长岁与身边老仆商议之后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用老仆的话来说:“老夫人本就对公子不喜了,又那样钟爱五公子,如今公子既不被老夫人信任,若与五公子来往,五公子有些不适,又或者学业有所退步,老夫人岂非越发疑心到公子身上?届时公子在老夫人跟前却更难做了。”

卫长岁凝神一想还真是这样,他不免叹息:“但祖母召我回来不会就这么罢休的,我也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留在凤州,若不与三妹、五弟交好,无人为我说情,往后可怎么办?”

他沉吟着问,“祖父那儿…”

“万万不可!”老仆一听,慌忙道,“当年五公子尚未出世,老夫人已将阀主之位视作大房所有,又何况如今五公子天资聪慧?公子此时若要亲近阀主,必定会令老夫人心生警惕,担心公子对五公子不利!”

卫长岁之前都那么做低伏小的讨好了,宋老夫人还不肯给他个好脸色,若见他做出“对卫长风不利”的事情来,卫长岁会有什么下场,不问可知。

“难道我只能这么坐以待毙?”卫长岁心中又烦恼又怨恨,喃喃的道,“我虽然不是老夫人的骨血,怎么也叫她一声祖母啊!”

老仆思索片刻,道:“老夫人之前虽然提防着二房,然而这许多年了,也不曾想过将公子与二公子召回凤州侍奉。说到底,还是为了上次沈家宴上,苏夫人摘了沉香木手珠给知本堂的小姐的事情…”

“这是知本堂的离间之计。”卫长岁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沉声道,“祖母如此强势,大房又有了五弟,父亲这些年一直战战兢兢…何况大姐已经出阁,还能抛了夫家再嫁沈藏锋不成?就算要为五弟增长羽翼…有祖母在,哪儿是一个沈藏锋的助力能比得过的?咱们房里根本没必要算计三妹的婚事!说起来都是知本堂包藏祸心,也是母亲待下宽厚,让他们嘴里不严说了不该说的话!”

老仆道:“原本阀主说过,公子此番回来就是要解释此事。可这几日下来,老夫人却从未过问此事,这…”

卫长岁悚然一惊!

☆、第二十八章 大捷

卫长岁惴惴不安的与老仆筹划着如何扭转处境,六月末,凤州倒是迎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州北大捷!

之前卫长嬴的揣测还真没错,确实有戎人混进了凤州,燎城因奸细出卖,伤亡惨重,足足被砌了三座数人高的京观!城中黎民,十不存三!

这件事情被卫焕以雷霆手段强行压下,毕竟凤州地形狭长,南北相隔颇远,虽然有些风声传到凤州城中,但卫家在这一州中势力根深蒂固,软硬兼施的安抚住了州民,一直都没承认这个消息。出于一贯以来对卫家的信任,毕竟凤州是卫家桑梓,如今州官也是卫氏子弟,不可能轻易放弃凤州,州中虽有惶恐,倒还不至于立刻大规模的开始逃难。

现在宋含大获全胜,足足斩获戎人首级二百有余,又俘虏了上百青壮——这种大捷,这几年连东胡、西凉都少见了,自能掩盖过燎城几成空城之事。

自此,燎城的遭遇才跟着捷报之后轻描淡写的被提出来,在捷报之前,这样的惨事,终究被淡化。

——这会最重要最引人注意的,却是请功和庆功了。

不过这些都是公事,对卫家来说这次的捷报还有件私事可以确定下来,那就是卫高蝉的婚事。

之前卫盛年被宋含说动,已经答应和父母商议之后就将庶长女许配给宋含的嫡长子宋端。但不凑巧宋老夫人那些日子心绪不佳,裴氏碰了个钉子后,性情懦弱的卫盛年当然不敢再轻易打扰嫡母。

而裴氏也觉得丈夫素来耳根子软,三言两语给庶女定的丈夫未必真的像宋含自己夸的那么好,这些日子与宋夫人商议后派人打探下来,觉得宋端也不过是个寻常子弟,虽然没有什么坏名声,但也没好到了值得卫高蝉下嫁的地步。毕竟宋含只是江南宋氏的旁支远脉罢了…

可这一回州北大捷,宋端功劳极大——宋含在请功信里着重强调了这次之所以能够取得大胜,皆因宋端灵机一动,设下计谋,引诱戎人入套,从而围而歼之有直接的关系。并且宋端还身先士卒,亲手斩杀了十余戎首!

这样的表现从宋含派来报信的一干使者口中都得到了证实,连卫焕都喜得当场赞了宋端一句——报捷这样的好事,一心提拔嫡长子的宋含自不会忘记自己的亲生骨肉的。

当然卫焕赞宋端归赞宋端,这番请功的话他也没全信,和宋老夫人他是这么说的:“宋端尚未及冠,从前也不是多么聪敏之人,这番能够不畏敌寇,阵前杀几个戎人是可能的,要说运筹谋算,十有八.九是宋含将自己的功劳让给了他,宋含此人还是有些军阵之能的。”

横竖不是嫡亲孙女,何况现在为嫡亲的孙儿孙女都操心不过来呢,宋老夫人当然不会为卫高蝉上太多的心,只不在意的道:“宋含是旁支,他的儿子,即使是嫡长子,比高蝉的出身还是差了点。何况宋含既然是长史,这驱除戎人、拱卫魏土的事情本就是他的份内之责,朝廷和州里按着规矩赏赐就是了,难道还要咱们家拿孙女去奖他不成?”

卫焕叹道:“要是几十年前这门婚事我也不想答应,确实门第有悬殊。不过如今世道乱了,咱们家虽然海内闻名,可兵燹这样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州里的长史能干,扶持他一把,彼此心中都定些。”

“世道确实不好了。”提到这个,宋老夫人也有点皱眉,“连燎城都被砌出京观来…亏得这次胜了!不然燎城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和盛年却不禀告帝都,坐看治下生灵涂炭,这一顶罪名压下来,虽然这么一次你不怕,可到底有损卫家数百年清名。”

卫焕冷笑着道:“卫崎觊觎凤州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如今兼任燕州行台,燕州距离凤州州北才几日路程?这事儿若是不按下来,卫崎必定会借口守土派遣大军进入州北…这些士卒进了凤州,什么时候走,可就难说了!”又叹息,“卫崎的盘算我清楚得很,我在时这些都不算什么,只是如今朝中只盛仪一个堪用,孙儿们都小——旁支也不大敢用,自然一切谨慎小心为上,还是不要给他任何理由的好。”

宋老夫人脸上露出一抹厌恶之色,道:“慢慢来罢,长风如今也束发了,托庇上天,咱们身子骨还成,替他撑上几年,这孩子聪慧又肯用功,将来定然是能够支撑起门庭的。卫崎这老东西膝下子孙虽不少,可哪一个能和长风比?”

卫焕听出老妻的意思,沉吟片刻才道:“长风是长房长孙,资质也好,过几年若能练出来,郑鸿的东西都给他,也是理所当然。”

“这孩子是咱们看着长大的,还能练不出来吗?”宋老夫人虽然早就把卫焕的一切都看成了卫长风的囊中之物,但现在卫焕亲口说出承诺,还是一喜,信心十足的笑道,“真真是上天庇佑,大房能有这一双子女,都是乖巧听话又聪慧伶俐的!”

卫焕虽然注意力都放在了调教孙儿上,却也知道卫长嬴是个不安分的,此刻就提了一提:“长嬴从前一直习着武,如今快出阁了,是不是该学文静点?毕竟做媳妇和做女儿不一样。”

…宋老夫人和贺氏一样听不得旁人说嫡亲血脉半个不字,尤其卫焕才吐露口风,把凤州卫交给卫长风,跟着又质疑起了卫长风的胞姐,宋老夫人立刻想多了,脸色瞬间转阴,劈头就问:“可是长岁在你跟前嘀咕了什么?!”

卫焕头疼道:“你怎么什么都往二房想?长岁打从回凤州起,除了头一日到我跟前磕了头,哪一日不是先到你跟前请安?什么时候私下来见过我?”皱着眉继续道,“再说他才回来,哪里就有立刻去打听堂妹性情的道理?长嬴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什么性情我还不清楚,还用得着长岁来说?”

宋老夫人冷笑连连,道:“他没有一回来就去打听堂妹的性情——他用得着这样吗?之前苏秀曼敲打长嬴是谁泄的口风?!”

“那都是知本堂不好…”

“谁知道是不是二房顺水推舟?!”

“不是说好了这事不提了吗?怎么说盛仪这些年来对你也是极尊敬的!”

“我是他嫡母,他尊敬我难道不是应该的?!莫非我堂堂元配发妻还要感激个侍妾生子对我的尊敬不成?!”

老夫妻两个说着说着,竟然有大吵之势,等下人们见势不妙,纷纷上来圆场劝开,谁都没心思去细说卫高蝉的事情了,都意兴阑珊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既然盛年看着好,那就依了他罢。”

这话传到三房,卫盛年很是高兴,身为庶子,本来就打小地位不高,而且他上头还有一个才干精明都远在他之上的庶兄卫盛仪,在这样的情况下,卫盛年虽然贵为阀阅子弟,实际上整个家中从小就没有他什么说话的地方。

尤其奉卫焕和宋老夫人还乡以来,名义上他是凤州刺史,实际上若无老父卫焕替他打理,他早就将这凤州治理成一团乱麻了。因为他实在太过平庸无能,卫焕虽然为他打算,当然也对他非常的失望。

这一次没有问过卫焕和宋老夫人的意思就答应了宋含的提亲——被裴氏私下里说了之后非常不安了一阵子,惟恐因此被父亲和嫡母问罪。

不想卫焕和宋老夫人这段辰光各有事儿要忙,压根就没顾得上他。不但如此,宋含和宋端这次争气得紧,卫焕和宋老夫人虽然不太满意宋含旁支的身份,但各有盘算下来,居然都同意了这门婚事——这等于是赞同了卫盛年的决定。

对于打小就没做过几次让父母点头的决定的卫盛年来说,这样的应允自是使他精神一振!

高兴之下,卫盛年叮嘱妻子裴氏:“高蝉到底是咱们的长女,虽然族里有嫡庶有别的规矩,但比寻常庶女高一些也无妨。”

裴氏惟恐旁人说自己配不上卫家媳妇,一心一意要做个人人称赞的贤良嫡母,本来就没打算亏待卫高蝉,此刻自然是一口答应:“我想照着往后长嫣的例子略减几样便是,到底高蝉是长女呢!长幼有序,即使嫡庶在前,也不能太分别了叫她心里吃味。”

夫妇两个商议着嫁女儿,这消息当然也被使女报到了当事之人的跟前,由于裴氏待庶女庶子向来好,两个女儿生得又相似,一贯住在一起的,使女把消息告与卫高蝉,卫长嫣也听到了,立刻笑嘻嘻的恭喜她。

卫高蝉虽然遗憾于宋端只是宋家旁支,但这次宋端出了这么大的风头,加上宋家卫家的照拂,往后前程一定也坏不了的——似她这样的年纪总归是喜欢众口称赞的光鲜的,州北大捷、宋端首功,这样荣耀的未来夫婿到底把门第差距的遗憾冲淡了许多。

心里这么盘算,卫高蝉面上自要羞红了脸,嗔着嫡妹不许她说。

三房姐妹这儿闹腾了一番,消息自然很快就传遍了卫家。

四小姐要定亲了,这样的喜事,各房当然要贺上一贺,二房的三公子恰好也在凤州,于是大房和二房都送了礼到三房——为了给孙女做脸,也是的确对州北大捷感到满意和欣喜,卫焕又令在府中设家宴款待回来报捷的信使,宴上首宾,当然就是卫家的准孙婿宋端。

这样的场合,卫焕当然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子孙,他提前令卫长风作了一篇《拒戎赋》,亲自过目修改,令卫长风背熟了,预备席上出一出风头,也是替这寄予厚望的孙儿扬名——既然要带卫长风出席,其他孙儿当然也就顺便带上露个脸了。

不只是他这一支,敬平公府、渠县男府,卫焕都发了帖子去,如此名义上是先开一场家宴庆贺州北大捷,实际上却是给卫氏子弟借捷报传扬名声的机会。

只不过这宴既然设在了瑞羽堂,敬平公府与渠县男府都是心知肚明,凭他们为子孙预备了多少传扬名声的手段,都不可越过了卫长风的。

卫氏各支之间少不得私下里含蓄的彼此告知一下,也免得撞了题…

这样的宴饮没有卫长嬴的事儿,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再疼她也不可能答应让她也去列席,卫长嬴虽然好奇州北战事,却只能照例把主意打到弟弟卫长风身上,迫着卫长风答应在席上多多打听战事详细,好回了后头讲与她知道。

本来她迫着卫长风做这做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的事情也不紧要,卫长风老生常谈了两句为妇之道,便在胞姐凶悍的眼神、挥舞的拳头面前无可奈何的答应下来…只是不想散席之后,卫长风匆匆赶到衔霜庭,脸色却很是古怪。

卫长嬴一见,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顿时沉了脸,捏响指节,斜看着他道:“你别告诉我,你把我交代的事儿给忘记了?”

卫长风现在对胞姐这种毫无闺秀风仪、却近乎草莽女子的做派早已绝望,也没了心思去纠正,却皱着眉,道:“大姐,你看这个。”

☆、第二十九章 铁牌

更新时间:2013-08-15

卫长风摊开掌心,露出一个纸团来,卫长嬴瞥了一眼,那纸像是卫家席上供即兴成诗作赋用的诗笺,奇道:“这是什么?”

“方才我路上就着廊下灯火看了看…”卫长风话还没说完,卫长嬴已经快手的接了过去,她本来还以为纸上写着什么,不想入手一沉,倒像是裹了东西,摊开一看——却是一只婴孩手掌大小的铁牌。

这铁牌最上的位置打了一个洞,仿佛是供绳索穿过悬挂用的。牌上刻着蝌蚪似的文字或图形,不是篆文,不是甲骨…卫家文风昌盛,卫长嬴再不学无术,眼力是有的,这上头压根就不是中土的文字,倒像戎人的文字。

整个铁牌风格粗犷,却又透出厚重之感来,虽然黑黝黝的不起眼,可还真不能当普通的物事看。

卫长嬴端详半晌不得其解,举在弟弟跟前扬了扬,疑惑的复问:“这是个什么东西?谁给你的?”

卫长风小声道:“席上酣饮时,我换到宋端身边询问战事,结果没问几句,四哥从后拉我袖子,想和宋端说话,我便让给他了…但又怕回来没法和你交代,就在附近择了一席坐下,预备等四哥和宋端说完了再过去,不想这时候州北使者里有一人过来与我攀谈敬酒,趁着无人注意,将这纸团塞给了我。”

卫高川和卫高蝉虽然不是同母所出,但都属三房,如今卫家要把卫高蝉许配给宋端,虽然长辈们已经做了主,然而作为同父异母的弟弟,替庶姐套一套宋端的话,既是让卫高蝉心里更有底,也是含蓄的告诫宋端——卫高蝉不只有家世,她的兄弟也是愿意为她出头的。

这是应有之义,卫长嬴自不会怪卫长风让出席位给卫高川,撇开这个,奇道:“给你这东西的使者你可认识?”

“开宴之前祖父都介绍过,自然认得。”卫长风不假思索道,“那人名叫吕子访,本是燎城主薄。戎人破城时,燎城县令卫栩、县丞卫句亲率城中士卒阻挡被攻破的东门和北门,令吕子访带领城中青壮护送妇孺自其余两门逃生…燎城幸存之人皆由此得生,吕子访也在其中,这次宋含将他列进使者,也是念他护民有功,给他个面见祖父和三叔的机会。”

他指了指纸团里的铁牌,语气很是郑重,“大姐不认识这个,我却是知道的,这是戎人的护身符。”

卫长嬴讶道:“护身符?”

“之前祖父要我写《拒戎赋》,我在祖父书房里找了些记载戎人的典籍。”卫长风皱紧了眉,道,“戎人笃信鬼神,族中大祭司的地位,也只在大可汗之下罢了。他们每有子嗣降临,皆会至大祭司帐前求一护身之物,这样的铁牌,不是普通戎人能够求到的,毕竟戎人不谙熔炼,铁器皆得自中原,十分的珍贵。所以这一块不大的铁牌,必是戎人之中有些身份的人才能够得到。”

卫长嬴脸色一变,道:“按说护身之物,轻易不会离身,既然到了吕子访手里,这戎人的下场可想而知!难道说这次俘虏或斩杀的戎人里头有什么紧要的人?但仿佛没听说啊?宋家父子瞒这个想做什么?”

卫长风看了眼胞姐,轻声道:“大姐,未必是宋含父子想瞒什么…你想这种护身符,为什么会是吕子访给我,却不是宋含或宋端拿出来的?吕子访的功劳只有一件,就是护民有功!他可没和戎人正经拼杀过,为什么会弄到这种戎人中有身份者的随身之物?”

“你可去和祖父说过?”卫长嬴本能的感觉到宋含父子有些不对劲,问道。

“祖父方才席上多喝了几盏。”卫长风叹了口气,道,“如今歇下了,不好打扰,不然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会先来告诉大姐?必是先让祖父知道的。我旁的倒不担心,毕竟宋含父子不过是宋家旁支,又在三叔辖下,凭他们有什么不好,祖父也治得了他们。我就是想着三叔才把四姐姐许配给宋端,别这宋端不是什么良人,但如今风声都放出去了…若是误了四姐姐终身可就不好了。”

——他这话也算是一语成谶,次日卫焕醒了酒,听到卫长风的禀告后,立刻变色,命他取出铁牌细细一打量,以卫焕的阅历和城府,当下就冷笑了起来:“北胡虽然统称戎人,实际上戎人之中也分部族。这铁牌上的戎语若是翻成咱们汉话那就是‘叱都’,料想这铁牌原本的主人应是戎人叱都部可汗近亲…这叱都部,据说是戎人大可汗叔父的母族,如今戎人大可汗继老汗之位时曾经受到其叔父的阻拦和挑衅,若非大祭司支持,甚至不能成功。虽然如此,但大祭司本就只在大可汗之下,料想现在那大可汗的日子也不好过。”

卫焕身为卫氏阀主,虽然才名不如族中的卫师古那样是海内闻名的名士,但论到知识渊博却丝毫不亚于卫师古,连戎语戎人文字也有所涉猎。

其实这些卫长风往后也会要学,只是如今他还年少,经史未到精通,卫焕不欲他分心,这才不识得那铁牌上的文字,此刻卫长风诧异道:“祖父,难道燎城之事,是戎人大可汗的叔父意欲迫大可汗退位所为?”这次州北大捷,战果相对于整个大魏来说也值得一庆了,对大魏是大功,对戎人当然是损失惨重——戎人大可汗的地位既然不是那么稳固,治下部族受了这样的损失要求大可汗帮着出兵讨个“公道”,大可汗若是不允,必然动摇人心,若是允许,大魏虽然日渐式微,可国祚尚未用尽,还不是戎人能够大举进犯的时候,即使大魏西面还有个秋狄也一样…

如此戎人大可汗左右为难,自然就是其叔父的机会了…

卫焕赞许的看了眼孙儿,却摇了摇头,道:“这个还不好说,须得使细作用心探听才能确认。我说这铁牌来历,却是说宋含父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卫长风若有所思:“州北大捷,原来真的有内情吗?”他昨天和卫长嬴说起来时就觉得不对劲了,但到底年少,又是头次遇见这样的事情,到底有些吃不准。现在卫焕一说宋含宋端,等于是证实了他的猜测。

“岂只是内情?”卫焕冷笑着道,“原本以为宋含将自己的功劳分润给其长子,以让宋端向我家提亲!不想这东西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夺了其他人的功劳贴给其子——难怪州北已经宁靖,宋含派了其子先回凤州报捷,自己虽然率领大军在后,却借口伤亡需要休整,不肯急行军!本来我还道他想好生表现,恐怕如今是在尽力封口罢!”

他指着那铁牌,“这东西自祭司处求得,戎人便一直贴身内藏,一生到死,都不摘下,随同尸身入葬!戎人游牧为生,不似我大魏子民定居一处,常年奔驰马上,为防这种重要之物遗失之后难以寻回,都是用极短极牢固的线缚在颈上,根本不能从头上退出来!偶尔有留与后人的情况,但后人也会如此做!所以这块铁牌大概是斩首之后所得,若我揣测未错,州北大捷没错,毕竟一部分战果已经由宋端送回来验看过,戎人形貌异于我中土百姓,不可能杀良冒功!但这大捷中有几分宋含父子的功劳就很难说了…单这铁牌,不是这次蹿入州北的戎人首领,也是副将之流!斩杀敌首的功劳,宋含可全报在了宋端身上!这块铁牌如何会是根本没和戎人交战过的吕子访转交给你?!”

“敌首必是与吕子访有关系之人所斩杀,至于说伏击戎人的功劳是不是此人的也未为可知!毕竟斩杀敌首是骁将所为,我凤州不乏有血性的男儿,可是能指挥伏击戎人,这等帅才,却不易得到了。我卫家当然是重帅才过于骁将!”卫焕冷声道,“所以若伏击戎人是宋含或宋端的功劳,也没必要再去抢斩杀敌首的名头…恐怕这两件功劳根本就是同一人所为,宋含既然抢了他,索性都拿走!”

卫长风不想一块铁牌居然扯出如此多的事,不禁皱眉而叹,道:“昨日我与大姐说起来也猜到宋端功劳有些问题,可凤州乃是我卫家桑梓地,宋含父子居然胆敢做这样的事情?他怎有这样的把握瞒过祖父?”

“长久是不可能瞒过我的,但短时间隐瞒一下…”卫焕嘿然道,“给你铁牌的那个吕子访,你想想他是什么出身?州中并无吕氏大姓,我记得他是庶民吧?还是卫栩上任之后偶然发现他文才斐然,特意提拔的!”

卫焕一点,卫长风顿时醒悟过来:“若是被宋含夺走功劳的乃是我卫氏子弟,或是州内其他大姓之后,自然不可能瞒过祖父,但若是一介庶民,那…”

士庶之别犹如天堑划开,宋含再是宋家旁支,也是阀阅子弟。虽然卫焕和宋老夫人都嫌弃他出身不如自己家,然而比起黎庶…宋含和宋端那就全是自己人了。

更何况,连宋含想见到卫焕都不容易,别说寻常庶民了。而且宋含若是灭口失手,岂能不在这上头防上一手?他是凤州长史,借口保护卫氏众人安全,不容庶民靠近瑞羽堂等处,也是名正言顺。那人即使不甘心被抢了功劳,可见不着能够给他主持公道的人,又怎么讨回公道?

退一万步来说,如今卫高蝉将下嫁宋端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一旦聘定之礼行过,即使卫焕后来知道了,凤州卫氏哪里做得出来出尔反尔的事情?何况夫家还是与卫家有世代婚姻之约的宋家子弟。这样为了孙女考虑,也为了阀阅名声,卫焕最多私下里狠狠训斥一番宋含父子,总不可能把事情翻出来,大动干戈去为个庶民平反的。

到时候宋含和宋端再诚心认错…卫家不可能把卫高蝉抢回娘家去,横竖女孩子都嫁了,卫焕再恼这两人品行不堪,也不能不继续扶持着宋端。

“昨晚若非这吕子访得以参加宴饮,长嬴又托了你详细打探州北战事,高川想替高蝉撑腰…席位换来换去让你给了他机会!”卫焕沉着脸,道,“若非如此凑巧,这铁牌怎么可能不引人注意的到你手里?咱们…嘿嘿,咱们家如今要忙的事情多了去了,州北之战本就由宋含全权做主,只要州北送过来的战果最终无误,又怎会再怀疑宋含?”

上书朝廷请功报喜、安抚州中民心、追查戎人进入凤州的缘故、与卫崎、东胡刘氏暗中争斗…卫焕虽然精明,可要顾的事情也多,难免有疏忽的时候。

卫长风脸色也不好看了:“宋含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向三叔提亲,意图骗取四姐姐下嫁,真是太过分了。”

“先派人将吕子访保护起来。”卫焕拈须凝神片刻,阴着脸吩咐身后的心腹小厮,“虽然昨晚是你凑巧之下主动坐到他附近去的,他也是趁着没人留意把东西给了你…但宴席之上本就人多眼杂,一旦被宋端得知,此人怕是有性命之危!”

又道,“吕子访既然受托将这铁牌转交给你,看来被抢了功劳的人倒也有几分本事,居然能够逃脱至今!”

卫长风看着小厮躬身答应后出去传话,提醒道:“祖父,四姐姐的婚事…”既然宋含和宋端是这样品行的人,卫高蝉当然不能嫁过去了,问题是现在风声已经放出去,州城上下都知道这回州北大捷的功臣要做卫家东床快婿了,不尽早处置此事,怕到时候被宋含宋端弄得不得不嫁,那就太委屈卫高蝉了。

“你去和你祖母说下,此事先缓缓。”卫焕道,“你祖母自有计较。”他的心思显然没怎么在一个庶出孙女的婚事上,跟着又道,“说完就回来,我一会会令人将吕子访秘密带到书房来问话,你在旁一起听一听。”这次事情让卫焕再次感觉到孙儿年少的无奈,偌大瑞羽堂,朝中只有一个次子卫盛仪,凤州只有自己一个…早先还好,事情一多,实在有点看不过来了,已经束发的孙儿,继续专心读书未免太过宠爱,还是带着教导起来吧。

卫长风忙躬身道:“是!”

☆、第三十章 婚事取消

宋老夫人听完卫长风简明扼要的叙述,脸色也难看起来,卫高蝉这个孙女在她心目中当然完全无法和嫡亲孙女卫长嬴相比,可怎么也是卫家女,差点被娘家的旁支骗了婚——这不但让老夫人替孙女感到抱屈,更恼宋含宋端丢了江南宋氏的脸!

也亏得来说这事儿的是心爱的孙儿卫长风,宋老夫人在嫡亲骨血跟前一向都是柔声细气的,才没有摔碗拍案的发作。她定了定神,让卫长风回卫焕跟前去跟祖父学着处事,转头就让陈如瓶着人去前头把卫盛年叫了来。

卫盛年不知道变故,陈如瓶当然也不会告诉他。所以他还以为嫡母叫自己是要问卫高蝉的婚事预备的情况,他怕父母是怕惯了的,一听到父母见召,心里就本能的有点忐忑:是不是自己让裴氏给卫高蝉多些嫁妆让老夫人认为是坏了规矩?还是只是随便问问?

这样一路揣测着缘故,到了老夫人跟前,打眼一看宋老夫人的脸色,卫盛年心下就一惊,果然老夫人不待他行礼,指着他就痛骂道:“你做的好事!”

吓得卫盛年本来只想行个家礼,立刻撩着袍子跪了下来,惶恐道:“母亲饶恕,儿子只是想着高蝉是长女,所以让裴氏给她多添了几件东西,并没有让她越过嫡女的意思。”

宋老夫人一听倒是呆了一下,跟着气笑道:“谁来和你计较几件东西?!你当我闲得慌么!我问你,你把高蝉许给宋端,究竟有没有仔细打探过宋端和其父的为人?!”

卫盛年再糊涂,听了这话也知道宋老夫人不是为了自己让裴氏加重卫高蝉的嫁妆生气,却是为了不满意这门婚事了。他心里懊恼得很,这几日来的高兴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可一贯懦弱惯了,听老夫人这么一说心里倒是一惊,不知所措起来,下意识道:“宋含和宋端的为人…儿子听着…不坏啊!”

“人家图谋你的女儿,能叫你看见坏的地方?!”宋老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这两个庶子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庶次子精明能干,却太精明能干了点儿,宋老夫人一时不盯着都不能放心,这个庶三子倒是老实,可老实到了没用的地步,反要做长辈的费心来替他不住收拾残局!

为亲生的子孙忙碌,宋老夫人操碎了心也是甘之如饴,但为了庶子庶孙操心,宋老夫人怎么想怎么觉得厌烦!所以也不管卫盛年对整件事情还是茫然无知,逮着他过来就是一顿大骂,直骂得卫盛年汗如雨下,才略减怒气,冷冷的道:“你回房里去叫高蝉传一传病讯,在她院子里躲上两日,然后着人出去说,高蝉与那宋端命格相冲,不宜成为夫妻!就这样吧!”

到这时候,卫盛年对长女婚变的缘故还是糊里糊涂,可又不敢问嫡母,只得小心翼翼的答了一声是——回到三房,他无精打采的把事情告诉裴氏,道:“你先叫高蝉这么做罢,这是母亲亲自吩咐的。”

裴氏惊讶道:“都说好了,怎么会又不准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卫盛年这两天正觉得自己做了件让父母省心的事情,跟着就被嫡母这样大骂一通,心头也憋着一股火,不敢说宋老夫人什么,被妻子一问,索性发作道,“多什么嘴!照做不就是了吗?你想知道你怎么不自己去问母亲!”

裴氏被气得眼圈一红,差点没掉下泪来——这门婚事,本来就是卫盛年一力促成的,若不是卫盛年说宋端多好多好,依着裴氏给卫高蝉挑婆家,怎么都不会看上宋端,免得被人说她故意埋汰庶长女!

如今出了事情,自己作为妻子和嫡母于情于理怎么也该问上一声吧?不想卫盛年在宋老夫人那儿受了气,却拿自己来出气!只是裴氏一直自卑门第,至今又没个嫡子撑腰,到底觉得在夫家没什么说话的地方,又怕宋老夫人才说了卫高蝉的婚事先作罢——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让老夫人把已经准许的婚事停了,这会子再和卫盛年闹起来,叫老夫人知道了心烦,越发厌烦三房。

如此权衡,裴氏咬着牙忍了这口气,叫来心腹使女去转告卫高蝉。

但卫盛年交代了事情后气冲冲的去新纳的侍妾房里散心了,裴氏委屈过后,却不放心就这么糊涂的不问,只不过照着卫盛年的话去问宋老夫人她也不敢的,思来想去就借口送几枝插瓶的鲜花,亲自往大房寻宋夫人。

宋夫人这时候也听到三房婚事生变的消息,见裴氏过来,哪还不清楚什么缘故?妯娌两个寒暄几句,宋夫人见裴氏脸色不太好,就将下人打发了,关切的问:“可是担心高蝉?你不要多想,这门婚事本来也不是多么的好,如今父亲更是查出那宋含宋端品行不良,担心高蝉嫁过去反倒是上了他们的当,这才吩咐把议婚的事情停下来的。”

裴氏本来也猜到多半是宋含父子有什么不中了卫焕或宋老夫人的意,才会把已经说好的婚事推掉,此刻听宋夫人说了,就叹了口气,道:“原来是这样?方才夫君回去匆匆说了让高蝉病上几日,着人说命格与宋端相冲…我还没问清楚缘故,他又有事走了,我这一头雾水的,怎么和高蝉说呢?想想还是到嫂子这儿来打听下。”

卫盛年的为人宋夫人哪里不知道?一听就晓得卫盛年怕是在宋老夫人处受了责骂,不敢和宋老夫人顶嘴,就回房去和妻子发作——发作完了卫盛年自己走了,裴氏向来把庶出子女当亲生的看,便是和他吵了也不可能撒气不管卫高蝉,只好亲自跑一趟大房来向自己打听,这个弟妹也真是不容易。

宋夫人本来就有点看不上卫盛年,此刻越发觉得这小叔子无能又糊涂,就道:“三弟也是太过分了,长女的婚事,怎么不和你说清楚就走?便是有事,交代几句底细才多少辰光?”

裴氏虽然此刻对卫盛年也满是埋怨,可她又不愿意听旁人说自己丈夫不好,到底夫妻一体,卫盛年不好,裴氏自己也没什么脸面,就岔开道:“嫂子还是快和我说说宋含宋端怎么个品行不良法罢?之前咱们查着,仿佛人还过得去?”

“这事儿如今还不怎么好说,父亲正查着。”宋夫人低声道,“涉及州北战事…咱们妇道人家不便插嘴,得等长风回来才知道详细,横竖如今咱们家只是口头上答应婚事,宋含人还没到凤州呢!先把高蝉顾好罢。宋含那边,有父亲母亲在,断然不会让他们好过!”

…这说了不是等于没说么?裴氏无奈之余却又提起了心:“涉及州北战事,听着事情不小,夫君他那么推崇宋含…该不会解除了婚约之外,还会波及到三房吧?”

庶长子天资蠢钝被大房的嫡子比得黯然无光,即使在卫师古这样的名儒门下也不过是虚有其名罢了,如今连庶长女的婚事也这样一波三折…裴氏拿三房和大房比着心头沉甸甸的怎么都轻松不起来,暗叹自己是卫高蝉的嫡母,可如今卫高蝉婚事生变,知道的却还不如宋夫人这个伯母多…

在宋夫人这里也没能问个清楚,裴氏失望的回到三房没多久,眼眶红红的卫高蝉就由嫡妹卫长嫣陪同,借口请安过来问个究竟了。

可裴氏也没打探清楚,又得宋夫人叮嘱州北的事情不要说出去,只能含糊的道:“你们祖母认为宋端出身低了些。”

“可上次不是说祖母答应的吗?”卫高蝉下意识的问,这话说过了才觉得失口,好像她一定要嫁给宋端一样,一急一气,泪就掉了下来,哭道,“女儿也不是说旁的,但之前大家都来贺过,贺礼都收了,现在…这样…女儿怎么出门呢?”

裴氏虽然自己心里也不快活,但看庶女这个样子也替她觉得委屈,便叹了口气,安慰道:“这次的事情怎么也不能怪你的,说起来都是宋含那边不好,连累了你。好在聘定之礼还没过,咱们家也不过嘴上传了点风声,没凭没据的,又能怎么样呢?而且自己家人当然是向着你的,又怎么会说你长短?”

卫高蝉咬着唇问:“母亲,那宋…那边到底怎么了?”

“具体的现下还不清楚,是你们祖父打探出来宋端似乎有些不妥。”裴氏含糊道,“你们祖父的眼力自然是好的,也是为你们思虑。”

又说,“横竖如今事情还能挽回,咱们不认,外头谁知道之前的许婚是不是谣言?你又正当年纪,过两日请你们祖母给你再寻个好的,这种没影的事儿,就当作没有好了。”

裴氏镇定自若的安抚着卫高蝉,又叫卫长嫣好好的陪着庶姐,好说歹说的打发了她们回院子去,自己却长叹了一声,皱眉思索着如今三房要怎么办才好?

然而卫高蝉虽然被哄回自己屋子,却还是不能放心,等嫡妹也回了屋,就和乳母段氏商议起来:“之前这门婚事祖父和祖母都答应的,怎么现在又说不成了呢?这一准一不准,我…我可怎么见人啊!”

段氏先劝:“夫人说了,这不是小姐的错,小姐可是从头到尾什么也没说没做,不过是听着长辈安排。而且说是把小姐许给宋端了,三媒六证走了哪一道?家里不认,外头谁知道是真是假?小姐且放宽了心,大夫人治家最是严谨,底下没人敢嘀咕的,至于其他小姐公子们,也不是那嚼舌根的人,谁都知道这次小姐最冤枉委屈不过了,还能再来招小姐吗?”

卫高蝉虽然觉得这话有理,可想到自己之前含羞带怯的收了众人的贺礼,还被嫡妹卫长嫣打趣了好几句…那么兴兴头头的待嫁,如今却被告诉这门婚事不成了,虽然是自己家不想把自己嫁给宋端,怎么想都躁得慌!

她咬唇半晌,道:“到如今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让祖父祖母改变主意的。”

段氏见她终于收了泪,也松了口气,就出主意:“阀主和老夫人最疼五公子与三小姐,依婢子之见,不如,去请三小姐帮着打探打探?”

——这么糊涂的待嫁又糊涂的被告诉婚事取消了,前前后后才几天,换了哪个女孩子不怄得慌?不打听个仔细,别说卫高蝉了,段氏也觉得这口气下不去。

可宋老夫人那儿,卫盛年和裴氏都不敢问,更别说她们主仆了,想来想去还是卫长嬴好说话。

☆、第三十一章 就要没有了

更新时间:2013-08-16

练拳归来的卫长嬴从衔霜庭院门走到屋前的十几步路上,迎上来的朱阑口齿伶俐的把卫高蝉的来意说了个明白。

然后,使女们就看到卫长嬴先是一愣,继而露出喜出望外之色!

众人正纳闷卫长嬴与卫高蝉既无仇怨,如何听说堂妹婚变这样高兴,就见卫长嬴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努力收敛起喜色——进门之后,卫高蝉和段氏才委婉的说了几句,卫长嬴便信誓旦旦的向她们保证自己一定会帮这个忙。

于是,送走了感激万分的堂妹,卫长嬴匆匆沐浴一番,换过衣裙,就赶到宋老夫人跟前,理直气壮的要求和卫长风一起去卫焕书房里旁听州北战事的具体内情——这请求她前一日提出来立刻就被宋老夫人和宋夫人一起驳回去,正郁闷着,卫高蝉给她送来这正经理由,不再过来纠缠那就怪了。

宋老夫人对她这假公济私的盘算心知肚明,皱着眉、点着她额头,道:“你们祖父的书房虽然也在后院里,但如今出入的幕僚下人多是男子,你一个大家闺秀跑过去成何体统,啊?”

卫长嬴笑嘻嘻的道:“祖父那儿的幕僚都是年长之人,下人什么的,都是咱们家的仆从,有什么关系?再说祖父和长风都在,又不是我单独见他们。”

宋老夫人道:“你总有理由,不过你又何必急这一会儿,你祖父那里弄清楚了经过,难道长风还能不告诉你吗?”

“昨儿个祖父就领着长风见过那吕子访了,可吕子访到底怎么会交给长风那个铁牌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长风昨儿个直接被祖父留在书房了,这么一夜都没回流华院。”卫长嬴委屈的抱怨着。

宋老夫人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的如此不省心?这些事儿有你祖父操心、有长风去学着应对,不要你烦恼不好吗?”

老夫人的语气里有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惆怅和感慨,只是卫长嬴正值青春年少,生机勃勃的时候哪儿能够体会得出宋老夫人大半辈子风雨下来的感悟?权当没有听到这番话,缠个没完:“我就去听听,祖父的书房大得很,不多我一个人在那儿站着…我去替祖父研墨铺纸好不好?祖母祖母!我如今成日里不是习武就是听母亲教诲,闷得极了,难得有新鲜事情,就让我去听听吧!”

宋老夫人又心疼她又觉得不该纵容她,头疼道:“这等大事,你当故事听呢?没有这样的。”

她语气里的迟疑与松动瞒不过于撒娇一道上炉火纯青的卫长嬴,立刻道:“我哪里是当故事听呢?祖母想啊,这回四妹妹都欢欢喜喜预备着出阁了,不想才预备了几日就出了事情!虽然说咱们家都知道这事儿不怨四妹妹,四妹妹才是受委屈的那一个,都是宋含父子不好。可之前咱们都往三房里贺过了,四妹妹一时间怎么下得了台?如今四妹妹也没说什么,就是想知道下缘故…祖母说若这个都不告诉她,岂不是太伤心了?到底要嫁又不嫁的人是她呢!”

卫高蝉就算心里不痛快——可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当真依着她那个糊涂的爹卫盛年嫁给宋端,到时候才是进退两难呢!

宋老夫人心说这次替她把这婚事拦了也算是帮她一次,这孙女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又不是自己的嫡出骨血,才没那个精神去专门哄了她心气平静。只是宋老夫人也知道卫长嬴也未必全是为了这堂妹,还是自己好奇着州北战事的内情,不过是拿着卫高蝉说话罢了。

所以老夫人不动声色的道:“是吗?照你这么说,高蝉如今心里有怨气?”

“没有的事情!”卫长嬴可不糊涂,她知道祖母向来疼爱自己和胞弟,对堂兄弟姐妹都是淡淡的,三房的子女虽然不像二房那么招祖母痛恨,然而要说怜爱那就过了——宋老夫人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大房身上,连远嫁帝都的嫡亲爱女卫郑音所得都不算多,更不要说庶出的子孙们了。

若叫宋老夫人认为卫高蝉因着这次的事情有了恨心,宋老夫人才不会同情这孙女多么委屈,只会怨她不懂事…庶子的庶长女,被嫡亲祖母怨上了,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卫长嬴是想拿堂妹的托付做垡子,却也没想着害卫高蝉,见宋老夫人这么说,赶忙替卫高蝉解释:“四妹妹的为人祖母还不知道?向来就温柔娴静的,怎么也是三婶教导出来的人,怎么可能怨怼长辈呢?不管怎么说,这次总归是她的事儿,她想问个明白,岂不是情理之中?”

宋老夫人摇着头道:“你啊!姐妹一托付你就来,在自己家里,有我在,有你母亲在,你惹些是非也没有什么,但养就这好事的性.子,往后到了夫家,沈家的长辈能像我和你母亲一样什么都替你着想?”

“我就是知道如今有祖母和母亲呢!才敢由着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卫长嬴笑嘻嘻的道,“待出了阁,哪里来这样自在的好事?所以趁着如今还没出阁,我可得多享一享有祖母和母亲庇护的福啊!现在不享,嫁作人妇,还有机会吗?”

这话说得宋老夫人心中骤然一痛——她夭折了那么多子女,本来以为这辈子没有亲生孙辈的缘分了,不想天可怜见赐下了卫长嬴和卫长风这对姐弟,为了换取这两个孙儿一生平安幸福,叫她立刻死了她也心甘情愿——这样珍爱疼惜的孙女如今已经十七岁,明年就要是沈家的人了。

十七年来宋老夫人把这孙女当眼珠子一样看待,怎么疼都觉得疼不过来。嫡亲的骨血,再任性娇纵再要求逾越在宋老夫人看来都是带着七分可爱的。可是沈家会这样待卫长嬴吗?

无怪这孩子如今这样热心去打听州北的事情…宋老夫人心中叹息,本来么,卫长嬴哪里就会对州北战事这么感兴趣呢?怕是这孩子算着出阁的日子越来越近,虽然在长辈跟前信誓旦旦的嚷着十二年风雨无阻练一身功夫,必将夫婿打得俯首帖耳不敢有丝毫违背,实际上心里却也没底…

怎么能有底呢?说起来,卫长嬴虽然是帝都出生的,可回到凤州时,满周也没多过久。论起来沈宣和沈藏锋、苏秀曼都和她见过,然而那么点大的孩子能记事么?这些人,对她来说是完完全全陌生的。不只是人,地方也陌生——在那遥远的帝都,仕于朝中的二叔和嫡亲祖母、和大房都是矛盾重重,别说依靠了,还得防着被叔婶坑上一把!

至于亲姑姑当然是向着她的,可卫郑音也不过一介妇人,论长幼也是苏夫人的弟妹而非嫂子。再说卫郑音嫁的青州苏氏子弟也是一大家子,有妯娌叔姑要顾,她自己也还有嫡亲子女,再关心这个侄女,又能护卫长嬴几分?

卫长风说凤州卫氏的嫡出女,出阁之后谁敢委屈——是啊,明面上谁敢扫了海内六阀之一卫家女的体面,可后院里头有几次较量是明面上的?阴私的手段,卫长嬴被保护的再好,究竟生长大家,耳濡目染的还能不知道想让人不痛快未必需要撕破脸的大吵大闹?

这么一嫁,卫长嬴这辈子还能不能再回到凤州都不好说了。娘家的支持,也不过是保证只要她不作出十分恶劣的事情来,正妻地位无可动摇罢了…

其他的,还不是要看自己?

娇生惯养长大的掌上明珠,言谈无忌随心所欲的十七年光阴,这样美好的年华这样如歌的岁月,却就要离开这样熟悉且轻松的环境去到遥远的帝都,去到夫家的沈家——乍离所有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要去做旁人家的人了!

卫长嬴看似满不在乎,可心里又怎么可能没有忐忑没有焦虑?

宋老夫人回忆起来孙女这一年来嚷着要打沈藏锋的话越来越多了——从前她咬牙苦练时本来没有经常这么说的。宋夫人忙碌于主持家事,又始终惦记着丈夫的病情,加上卫长嬴一贯就是朝气蓬勃、霸道骄横的做派,竟连宋夫人也疏忽了女儿这一年来的变化:越来越凶悍,预兆着她心中越来越忐忑。

若非担忧着出阁之后的景遇,卫长嬴怎会不住的强调自己武功已经很不错了、不住的算计着要把沈藏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因为恐惧,所以愈加凶悍。

这凶悍不是给旁人看的,更多的,是安慰自己——离开十七年来生长的故乡、离开熟悉和蔼的长辈们、离开一起长大的手足…虽然是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族啊,但我不怕,我会武功,我很厉害,便是不在凤州,便是没有祖母和母亲这些人在我身边,便是长风和宋表姐都不在,但我还有能够保护自己的能力。

——我不怕沈藏锋对我不好,若对我不好,我会武,我可以揍你!

——我不怕婆婆苏夫人对我不好,若对我不好,我会武,我可以揍沈藏锋让你心疼!

这样孩子气的话,背后掩盖着的,终究也不过是一颗彷徨于需要远嫁的少女敏感无措的心呵!

方才那番话,看似撒娇,实则无意之中将卫长嬴此刻真正的心情诉说了出来:以后,出嫁之后,还有没有这样被祖母和母亲呵护于羽翼之下,完全不需要操心、能够尽情的笑闹尽情的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说着自己想说的话的时候?

所以趁着还没嫁,趁着自己还是卫大小姐,而不是沈家少夫人——好好儿的享受罢!

能享受一时,算一时,因为嫁了之后,因为离开凤州之后,因为为人妇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卫长嬴真正关心的不是州北的战事,也不是真的这么好奇到了非要去卫焕书房…她之所以这样折腾,不过是想籍着这样的撒娇、这样的纠缠、这样的耍赖,尽情的享受着最后一段做掌上明珠的辰光。

因为明年她就不是大小姐,而是少夫人了…

做大小姐的时候,她有祖母、有母亲、有表姐、有胞弟,她恣意而自由,无人能拘束;做了少夫人,她有公婆、有妯娌、有大小姑叔…还有那个天知道会相处得怎么样的丈夫。

往后,谁又知道还有没有侍妾与她分享那个丈夫,有没有庶出的子女与她的骨肉分享那个人?

而这一切,她都只能自己面对——凤州和帝都,千里之遥,就算以最紧急的军报,一来一回,也要数日…为人妇要遇见的难处,又不只是一件两件,难道次次回娘家来求助?

性情要强的卫长嬴,怎么可能丢得起这样的脸?

卫家也丢不起脸教出个什么都要靠娘家的女儿…

所以如今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趁着还能名正言顺的腻在祖母怀里;趁着还有人一如既往的挡在她头顶;趁着自己还是一个长辈怜爱同辈敬爱下仆尊崇的大小姐,抓住一切机会沉溺这样被庇护怜爱纵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