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嬴呆了片刻才讷讷的道:“表姐,你到凤州之后,可从来都没提过这些啊?如今怎么就?”她蹙着眉,苦口婆心的劝说,“事情还没坏到极处,而且就算表姐嫁进东宫——如今那太子殿下贪花好色不假,但这也可见他的昏庸无能!以表姐的手段,没准把他治得乖乖巧巧的呢?那些庶子庶女再多,到底都是不上台面的女子生的,哪里能和表姐往后的亲生骨肉比?”

“你说的可真轻松!”宋在水冷笑着道,“换作了沈藏锋,你说起他的侍妾和庶出子女来你心里什么心情?”

闻言卫长嬴脸色却也微微一变,淡淡的道:“我哪里知道他有些什么人伺候?”

“…”以宋老夫人对嫡亲孙女的疼爱,自然不会不留意沈藏锋的后院,但深宅大院,也只打听到沈藏锋没有庶出子女——这一点不意外,名门望族最注意体统,正妻没进门,就弄出庶出子女来这是很失规矩的,而且即使此刻沈藏锋就收了人伺候,没给正妻敬过茶,也没有名份的。

按说沈藏锋比卫长嬴长两岁,如今是十九…这个年纪,寻常男子总归是知人事了…

没有庶出的子女,可未必没有已经收了房的人,明年卫长嬴一过门,固然不会像宋在水这样板上钉钉有人来叫嫡母了,但要说礼成后有那么一两个花枝招展的丽人跪到跟前奉茶…都不一定。

卫长嬴一贯开朗,可如今沈宙将至,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催促着她速速预备,争取给沈家长辈留个好印象,这样的压力之下,卫长嬴也敏感起来了。

宋在水沉默了片刻才道:“横竖都是往后的事情了,咱们不要说这些不开心的。我是真的想出去走走,之前,我心里还存着幻想,如今想想要我遵守前诺嫁进东宫的是我的父亲…兴许也不只是我父亲,也有皇后与太子的意思在里头呢?即使圣上近来宠爱妙婕妤,可皇后娘娘在后宫经营这许多年,也不是说倒就倒的。皇后压下来,父亲也未必撑得住,我之前的种种盼望,在她跟前,连笑话都算不上。再者,早年有约,论起来皇家尊贵在宋家之上,如今皇家没毁诺,我倒是算计着不想要太子,传了出去,任谁也要说我无理!既然没有旁的指望,那么往后做不成的事儿,我现在补上…往后,兴许深宫大院里想起来也会觉得少遗憾些罢。”

说起来表姐妹两个哪个的婚约都有点不好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境界的婚姻有几个女子能不向往?可从古到今,能得这样福分的,又有几个人?

卫长嬴咬了咬唇,淡淡的道:“我去问问母亲。”

表姐妹不欢而散的消息,弯弯绕绕却先一步传到宋夫人耳中,等卫长嬴无精打采的到她跟前说到宋在水想出游之事,宋夫人已经和施氏等人商议过,和颜悦色的点了头:“在水到凤州是有些日子了,一直都没有出过门,如今既然动了游兴,那就由你陪着她一起去罢——一会我再打发人去问问高蝉和长嫣。只不过现下天还热着,最好就沿水看看景儿罢,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免得磕着碰着了。”

卫长嬴此刻烦得紧,随口答应了就要走,宋夫人忙把她叫住,打发了闲人,压低嗓子道:“你这孩子…今儿个却是怎么了?怎的这样没精神?”

“我和表姐说了会子话,累了。”卫长嬴向来要强,便是心里担忧着当真像宋在水所说,过门之后就发现沈藏锋已经收了若干侍妾,对宋夫人却也不肯讲的,只敷衍道,“表姐倒是想开了,说回了帝都以后怕是没有出门的机会,想在四处走一走,我听母亲的,不让她去人多之地。”

宋夫人既然晓得表姐妹之前的话儿,哪还不晓得女儿如今愁什么?就叹了口气,伸指点一点卫长嬴的额,轻喝道:“沈藏锋有没有收人进房——就算现在没有,往后呢?你操心的过来吗?何况就算往后有…谁能越过你这个正妻?”

卫长嬴一怔,随即恼羞成怒道:“我不过和表姐说两句闲话,是谁这样的多嘴?就上母亲这儿嚼舌头来了!”

“所以你知道了,大家子里,秘密的事儿可没多少!往后说话做事都留着点儿神!这是在自己家里,有你祖母在、有为娘我在,你出些纰漏,谁也不敢怎么样你!到了夫家,可没有这样的好事!”宋夫人冷笑着替女儿上了一课,跟着正色道,“你别因为在水一句无心之言犯了糊涂!自古以来,除了庶民之外,凭再恩爱的夫妻,谁家没几个侍妾伺候跟前?!”

“咱们家就没有!”伪装既然被母亲直接戳穿,卫长嬴也没了扮若无其事的心情,顿时垮下脸,带着分明的委屈道。

宋夫人深深叹了口气,道:“那是你父亲身子骨儿不好…若不然,你以为他会只有为娘一个人吗?”

“为什么不会?”卫长嬴理直气壮的道,“父亲哪儿是那些侍妾配得上的?”

“闻说上回你祖母与你祖父说理时被你撞见了?”宋夫人睨了眼女儿,淡淡的道,“你说你祖母把你祖父管得这样紧,为什么除了你父亲和你二姑,你二叔、三叔、小叔和其他姑姑,全部都不是你祖母生的?”

卫长嬴道:“这是因为子嗣…”

“没错!”宋夫人冷哼着道,“谁家不盼望着子嗣兴旺?!你祖母没出阁时,在宋家的地位和你如今差不多,当年你祖母的祖母爱她决计不下于你祖母如今疼爱你!所以你祖母出阁时与你一般的心思,那就是决计不打算给你祖父纳妾的机会的!起初,你祖父祖母倒也过得好…可自从你那实际上的二叔…名讳郑野的叔父未满周岁便去世后,你嫡曾祖母亲自发了话——亲生爱子新殇本就痛入骨髓了,之前得的嫡长子又先天不足…这时候婆婆却催着自己替丈夫纳妾!你祖母哪里不是恨之入骨?!”

宋夫人看着女儿,一字字道,“这天下,除了不谙世情的傻子,谁能真正一世无忧无虑?!”

卫长嬴生来只看到祖母一颦一笑之间令堂下庭外寂静无声的威严——偷看到宋老夫人殴打卫焕之后更是觉得祖母这样才是真正威风,却是头一次听说宋老夫人也有过这样委曲求全的时候,不免呆怔当场,半晌才道:“祖母…怎么肯?”

“不肯能行么?”宋夫人哼了一声,道,“你父亲先天不足,当年若非请得海内名医季去病长住家中调养两年有余,能不能活到现在都…更不要说有你和长风了!”

虽然是在教导女儿,但宋夫人提到这些事情,到底还是眼圈微红,声音也有着一丝颤抖,“只可惜请季去病请得太晚了!已经错过最好的时机,你们父亲…这个不说了,你们祖母就你们父亲一个子嗣长到成年,而且还体弱多病,偏你们祖父接了瑞羽堂,你说这时候做长辈的要你们祖母为子嗣计…这话有错?没有错,能不照着做?”

卫长嬴怔道:“但…当时我那嫡亲二叔新殇…曾祖母就这样说,也太不近人情了!”

“所以婆婆和母亲是不一样的。”宋夫人假借喝茶不动声色的按了按眼角,恢复常色,淡淡的道,“就好像不管长风往后的妻子再孝顺再得我喜欢,她永远都不可能越过你——哪怕你刁蛮任性又跋扈骄横,但你是我生的,那么这普天下的女孩子,在我眼里,再没有一个人能和你比!同样的道理,在你们祖母眼里,我也不能和你们父亲比!所以假如你们父亲好好儿的,你们祖母自己子嗣单薄,能不为他纳妾添人,好使亲生血脉兴旺?”

“不仅仅是你们祖母,谁家老夫人年轻时候没吃过亏上过当?不然,哪里来如今的处变不惊?人啊,都是练出来的。”宋夫人虚指了指女儿,摇头,“你经的事儿太少了,大抵都是想当然!你真以为一辈子是说的这么容易?”

卫长嬴咬着唇道:“祖母是意外罢?若是父亲身子骨儿好,几位嫡亲叔父也康健…”

“是啊,都是说不准的。”宋夫人淡淡的道,“不过你再看看,你现在的二叔、三叔和过继给你小叔公的小叔…还有你那几个姑姑,他们的生母都不相同,当年伺候你祖父的侍妾里头也不是每个都有生养,有生养的也不是每个都养大了,可现在这些人在哪里?”

卫长嬴一怔——宋夫人深深看了眼女儿,语重心长道:“子嗣兴旺对家族是好事儿,侍妾之流,却不过是些玩意罢了,身为正妻,管束她们本是份内之事,为她们操心烦恼,那就是失了格调气度了!”

“不管你如今的二叔等人的生母是谁,从来他们能叫母亲、需要小心翼翼伺候着的,还不是只有你们祖母一个?”宋夫人淡淡的道,“沈藏锋房里收没收人,你何必烦这个心?横竖这些人不喜欢,打发了不就是了?若只是担心着他纳人,就算现在不纳,往后呢?你一心只挂在这儿,还要不要做其他事了?妻妾妻妾,你是妻不是妾,一门心思挂在男子身上那是妾做的事情,因为离了男人她们的一切荣华富贵都将烟消云散!你是这样吗?”

☆、第三十七章 一生之误

更新时间:2013-08-19

卫长嬴沉默了良久,才道:“我只是觉得不喜。”

“可你说了不算。”这样残酷的话语,若是往常宋夫人是决计不舍得说出来的,但现在她必须说,不打破女儿一贯以来的想法,就这么叫她去见沈宙也许可以敷衍过去,但若叫她带着这样的想法嫁去沈家——那就是害她了,宋夫人忍着心疼,漠然的道,“你只看到了你们祖母如今的威严和说一不二,连你祖父都要让着她!可你没有看到你们祖母从前在你们曾祖母跟前的忍让和孝顺、没看到你们祖母多少次私下里抱着你那些叔父留下来的襁褓哀哀哭泣、没有看到你的堂哥长云、长岁出生,而咱们大房却仍旧空空落落时她的失意难过、没有看到当初抱着最后一丝盼望将季去病请到家中来,却意外得知若早上数年他其实可以令你们父亲痊愈时…你们祖母的心有多痛!”

虽然是在说着和自己切身相关的大事,可季去病这名字被再三提起,卫长嬴还是走了神:“季去病?他是谁?”

“…他是前任太医院院判季英的长孙。”宋夫人沉默片刻,才幽幽的道,“季家世代行医,代代出太医,虽然不能和咱们这样的门第比,在帝都也算是享誉百年了。季英医术高明得很,他在时,咱们家这样的,请太医都是请他…只是当年废妃霍氏及贵妃邓氏争斗涉及到邓贵妃所出的六皇子的暴死,季英被卷了进去,不但自己被赐死宫中,连妻女子孙也遭了殃!当时季去病年方十一,念着季英的情份,咱们几家说了点话,以他年幼免除株连之灾,然而季家畏惧邓氏之势,不敢收容他。这季去病只能流落坊间,挣扎长大。”

容城邓氏虽然不能和沈、卫这六阀比,也算华腴一级,正经世家。自不是代代行医的季家能比的。

卫长嬴诧异道:“既然这季去病是在帝都的,那为何当年请他会请晚了呢?”她听说卫郑鸿请这季大夫请晚了,还以为季去病住得多么偏僻或者索性居无定所才酿成这样的悲剧,然而…

她话音未落,就见宋夫人脸色一变!显然是被说到了痛处,宋夫人忍耐片刻,才艰难的道:“士农工商,医家属工,虽然因着季家医术高明,阀阅世家也不以寻常工家相看,到底地位不高——但虽然如此,这样的人家却也有自己的规矩,最普遍的就是家中技艺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季去病虽然是男子,也是长孙,按着规矩,季英压箱底的绝技是会传授给他的,可季英出事时,他才十一岁罢了!就算季英传授给他他又能学到多少?!”

宋夫人微微仰起头,闭上眼,苦笑着道,“谁能想到百年季家恁多子孙,论到医道天赋,竟以季去病为第一。虽然季英在生时没有来得及传授他什么,可凭着抄家时隐匿起来的季英这一支历代行医手卷,季去病竟能生生的自学成材?他十一岁流落坊间,身无分文,邓家虽然给咱们这几家面子没有继续谋害他,可也没人敢接济他,咱们这几家帮他说话、免除他流放之苦就很不错了,自不会再记着什么…是以他过得十分窘迫,束发之后就打出祖父的行医招牌。可是,百年季家虽然在季英在时以季英医术为第一,季英既去,季家其他人一则是怕他出来行医再次激怒邓氏,二则是想索取季英这一支的行医手卷,自是多方阻挠,咱们家也相信了季家所言,认为季去病不过是窘迫极了想借着季家的名头唬人罢了…”

“一直到季去病在庶民里头传出名声,尤其是有一户庶民也是有个先天不足的女儿,经他调养数月后不但恢复如常人,后来还嫁人生子,这事儿过了一年多才传到咱们家耳朵里,当时你们父亲已经…”宋古人苦涩的道,“实在没办法了,你们祖母说就请他来看看罢,横竖…咱们家也不缺诊金!不想他一看你们父亲就叹了口气,这叹气的缘故,是你们祖母事后想方设法才问出来的,道是早上几年…哪怕是两三年,他也有让你们父亲痊愈的把握!须知道季去病出来行医七年,咱们家才请了他,所以…太晚了!”

卫长嬴不禁愣在当场,虽然她没有像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那样经历了巨大的绝望到希望再到这后悔不迭,如今听来也觉得心里冰凉一片——两三年,只是晚了两三年,长住乐颐院、一个月才能见上一两回,那个总是承受着病痛却风仪倾倒无数的父亲,原本是有过痊愈的机会的?

阀阅固有的认知、季家的阻挠,却让他错失了这个机会。

从季去病出来行医到他上卫家诊治卫郑鸿,足足七年!前五年的辰光里,卫家不是没请过大夫,包括季家的大夫…却将天资卓绝然而受宫闱争斗牵累、被家族舍弃,只得放下百年季氏的架子混迹庶民之间的真正高明的医者全然无视…

和宋老夫人、宋夫人一样,得知这个往事,巨大的不甘,几乎是立刻充满了卫长嬴的心中!

“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你们祖母跟前提,知道吗?”宋夫人看到女儿这样,心里却有些后悔,温声道,“当年你们祖母听到这消息大病一场,几乎就…亏得季去病在场才救了过来,又听说你们父亲虽然不能痊愈,然而也非全无指望,你们祖母才重新有了生意!但‘季去病’三个字,还有季家都不能听了!”

卫长嬴肃然道:“我晓得轻重。”

连她这个正当青春、并没有亲自经历这种从绝望到希望再到绝望的女儿都为此感到心潮起伏难定,更不要说年岁已长、还是卫郑鸿生母的宋老夫人了。

…宋老夫人可就这么一个活到成年的儿子。

却因为偏见和谣传,误了这个儿子一辈子,也等于误了卫长嬴和卫长风——倘若卫郑鸿提前两三年得到季去病的诊治恢复如常,如今大房也许不只两个子嗣,也许卫郑鸿也会纳妾,可同样的,卫长风不必承担如今的压力。

因为以卫郑鸿的风仪和嫡长子的身份,卫焕的一切,本就理所当然是他的。卫郑鸿不能痊愈,振兴大房的责任和压力,就直接压到方才束发的卫长风身上!

还不只这些…如今就要出阁的卫长嬴,同样也要面临着没有父亲的遮蔽保护,未来只能指望弟弟出息上头!

虽然这些并不能怪宋老夫人,但作为母亲和祖母,由不得宋老夫人不把一切的责任怪在自己身上!所以宋老夫人这些年来对嫡亲孙女和孙儿格外的疼爱纵容,既有对来之不易的嫡亲骨血的由衷怜爱,未尝没有出于对误了嫡长子康复的机会、使嫡亲孙辈失去父亲庇护的愧疚的弥补。

由此可见,宋老夫人对这件事情会多么的耿耿于怀?甚至于卫长嬴揣测,当年祖父辞官归乡,到底是真的不宜离开凤州,还是祖母不能再在帝都,免得老是听到季去病或季家的字眼?

不过深宅大院的,宋老夫人不想听的消息,谁还能硬凑到她跟前说吗?也许不见得是这件事?

卫长嬴正自胡思乱想,宋夫人定了定神,把话题转回去:“山野之中的村妇不必担心丈夫纳妾,因为庶民本就没有资格纳妾!而且这些人家温饱尚且困难,又何来余钱养人?但他们中间有堕落去从商的,得了些银钱,不敢说妾,又何尝不会买几个姿色出众的使女在身边‘伺候’?”

“…我知道了。”卫长嬴叹了口气,怏怏的道。

她的敷衍瞒不过宋夫人,宋夫人并不肯就这么住了话题:“你不知道!俗话说能者多劳,你既然过的是一呼百诺、锦衣玉食的日子,就有这样日子的烦恼!你如今担心的这些事情,即使你祖母和我,在你出阁之前都替你处置了,但我们也不能护你一辈子!往后你得自己学着打发——不只是你,你以后也会有儿有女,当你自己也做了母亲,你的子女前程至少有一半都指着你手里…你要做个什么样的母亲?是像你祖母、像我这样护得住你们的,还是像你们三婶那样忍着心疼看长嫣在长娴那儿受委屈的?”

宋夫人拉着女儿的手,一字字道,“出了阁,你就是大人了!小孩子的把戏,该收起来了!”

卫长嬴脸色变了又变,几次下来才咬着唇道:“是。”

她垂下眼帘,轻声道,“但现在我还没出阁。”

“便是出了阁,只要为娘还活着,你总归是女儿。”这样不想长大的心情,宋夫人如何不能明白?可她却不得不继续道,“但你的夫家不会这么认为…所以为什么谁都知道这次沈宙过来,你最多拜见一下,说上两三句话,我也要让在水去教导你一番?因为沈家是拿你当新妇看的,不但是新妇——沈藏锋既然已被内定为下任阀主,沈家如今对你的要求,就是沈氏主母!所以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场合,你都必须表现出担当得起这个位置的能力!”

宋夫人叹了口气,道,“而且让在水教导你,也还有一个缘故,那就是免得你学规矩,她不方便寻你玩耍,又不怎么爱和高蝉、长嫣来往,一个人闷在鸣瑟居里想太多。”

卫长嬴敏感的问:“母亲,舅舅那边?”

“这事儿你不要管了,也不许多问。”宋夫人知道侄女宋在水又精明又细致,而卫长嬴和这个表姐关系又好,若卫长嬴知道了宋在田要和沈宙一起来的消息,被宋在水套了去事小,别叫宋在水想方设法哄糊涂了帮她做下来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卫家可不想平白落个帮着未来太子妃逃婚的罪名。

虽然宋在水是宋夫人的嫡亲侄女,可在亲生子女跟前,侄女到底是不能比的。

宋夫人再心疼宋在水,但除非宋羽望出面解除了这门婚事,否则她绝对不会罔顾自己的家族和自己的子女前程去帮宋在水逃婚。

因此立刻放冷了声音,道,“在水到凤州这许多日子都没提过出门,如今忽然要出游…你上点心,万万不能叫她做下什么糊涂事儿,既害了她自己,也害了咱们合家!”

卫长嬴狐疑的看着她,顿了一顿才道:“母亲既然担心表姐,做什么还要答应表姐出门?”其实她过来的时候揣测宋夫人是不会答应的,毕竟宋在水这转变太过突然了,再者沈宙掐着时日就会到…这时候卫长嬴很该留在家里安安分分的练习见沈宙时的仪态应答,卫长嬴不便出门,没有合适的人陪同宋在水,总不能叫宋在水独自带点人出去玩耍罢?

这是现成拒绝的理由,也最不容易生事。

然而宋夫人淡淡的道:“她的事情咱们家本来就帮不上忙了,这样的人生大事,在水再讲理,绝望之下不免也对咱们家生出失望来。如今就要怕出事拘着她不许外出…这不是做亲戚的样子,也更招她恨,何必呢?再说,她说的也没错,当年卫氏与皇后娘娘约好的,是在水及笄之后就出阁,如今已经拖了三年了,恐怕她一回帝都就要嫁进东宫,往后想出游…哪里那么容易?”

“如今她想做什么,只要不是咱们家承担不起的事,能依她的,都依她罢。”宋夫人惆怅的道,“我这个做姑姑的,终究只能纵容她这么点了。”

卫长嬴沉默下去——无论是做姑姑还是做母亲,宋夫人能够纵容侄女和女儿的,到底只是出阁之前罢了…

出阁之后,那就是人家的人了。

☆、第三十八章 小竹山

数百年卫氏桑梓地的凤州,即使附近无高山大川,然靠着卫氏层出不穷的名士官宦,也沾染了连绵不绝的书香气息,加上卫氏累年以来不断修葺建筑,州城内外,可游之处颇为不少。

譬如说城外的小竹山。

傍驿道、临凤河的小竹山,说是山,其实不过三十余丈来高,遍山植竹,即使盛夏也能享凉风习习。

但这小竹山在凤州、甚至海内都极有名,却不是为了这片竹海听涛,而是因为此地是前朝名士卫伯玉当年的隐居之地。

卫伯玉是前朝时候凤州卫氏旁支子弟,他性情旷达,不爱出仕,醉心于书法,成年之后长住小竹山,不与外人来往,即使在卫家也是默默无闻。但他年四十余岁时,其时的海内名臣苏期告老还乡,在回青州的路上,路过小竹山,因逢大雨,往山上寻找避雨之处,就撞到了卫伯玉在山间的茅屋之内。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避雨,卫伯玉与悬挂于茅屋之内的《竹山小记》经苏期赞许和传播,扬名天下,被推为前朝草书第一人。

卫伯玉一生爱好书法,为此甚至终生未婚,他去之后,小竹山上的茅屋、《竹山小记》及平生手稿,自然统统归回家族。

但卫氏一族兴旺数百年,自有底蕴与气度,所以在前朝的时候,就有阀主令人将《竹山小记》铭刻成碑,立于小竹山的山腰,好使过往行人士子,能够不必特意登门求访,就得见卫伯玉之手迹。

毕竟有资格到卫家求取《竹山小记》手稿瞻仰的人少,而景仰卫伯玉书法之人却极多…卫家这么做,方便天下之人,又使自家声名更上层楼,正是一箭双雕。如今这小竹山,茅屋年年修葺,至今仍存。时有文人墨客,不远千里,前来临摹碑文、至茅屋前追思前人。

拜当年那位阀主所赐,久而久之,这不高也不深、除了竹海涛声外别无异景的小竹山,就成了海内知名的名山了。

“表姐看,这就是《竹山小记》的碑文了,据说当年也是出自一代名匠之手。”七月的天,已经立秋,仍未处暑,凤州城里暑气尚存,但小竹山上的绿竹,从山顶一路蔓延到山脚,一直到驿路旁才被阻止,循着前人踏出的路径一路走进来,不过十几步,已然遍体生凉。

绿竹猗猗之间,蜿蜒平缓的石阶攀上山腰的一处小小平台。

这平台遍铺青石,靠近山崖之处却是一座汉白玉基,粗看不起眼,细看却是整块汉白玉雕琢而成,形状是竹叶纷纷,与四周竹林相呼应。

座上一丈来高、三丈来长的花岗岩横卧——这才是正经的石碑,碑上笔锋纵横,正是前朝时候卫氏先人命匠人摹刻卫伯玉之《竹山小记》于上。

卫伯玉距今已有百余年,这方石碑,存世亦然,基座等处,都生满了青苔,惟独岩上字迹显然常有人擦拭,却是清楚干净,只有几片竹叶,飘飘落于其上,不觉遮挡,反而更添笔迹之中的高洁出尘。

与头顶被日头照得碧绿通透的竹叶相映,似与尘嚣相去万里,风从袖底翻出,清凉之间,众人都觉一片心清心静,暗赞不愧是名士旧居,虽非高山,却有名山气象。

赞过地方,众人目光都落在了石碑上。

《竹山小记》的原稿,如今仍旧存于卫氏族内,有卫焕这个阀主为祖父,卫长嬴和今日陪同两位姐姐出游的卫长风,都是见过真迹的,这碑文在几年也来看过,所以今日要近前细观石碑的只有宋在水一人。

卫长嬴为宋在水介绍了一句,四下一张望,道:“啊,今日倒巧,这儿没有旁人,咱们可以把帷帽取下来会了。”

时下虽然不禁闺秀出行,但如卫长嬴、宋在水这样的身份,自矜出身,都会戴上帷帽遮蔽容颜,不使外人得见。在竹林里走到现在固然凉爽,但乌发盘于顶上、帷帽上的垂纱直至胸前,到底闷热。

闻言卫长风忙挥了挥袖,随行的侍卫俱识趣的退到远处,只留使女仆妇伺候。大使女依言上前服侍两人摘去帷帽,递上香帕供擦拭额汗。

卫长嬴从绿房手里接过沉香饮呷了一口,眼光忽然晃到卫长风身旁还有一人未曾退下——这人也不是不需避忌的老仆,却是一个十**岁模样、身量昂藏的男子,着青色绣衣,眉目飞扬,腰间还悬着一柄云头刀。

阀阅重体面,嫡出子女身边的侍者,皆要求在不夺了主人风采的情况下尽可能的秀美出众。原本四周侍卫里不乏俊秀男子,没人留意到这人,但如今这些人都退到了远处,这青衣男子就格外打眼了。

虽然他立于卫长风身后,神态平静,目不斜视,并没有向宋在水或卫长嬴多看一眼,但卫长嬴还是蹙了眉,转过头低声问绿房:“那是谁?别人都走了他为何不走?怎的这样不懂规矩!”

绿房光顾着伺候卫长嬴,却也没留意侍卫里竟有人没有退开,又看那青衣男子侍立于卫长风身后,很是理直气壮,疑心这人素来得卫长风青眼,以至于恃宠生骄,故意不退,而卫长风明知道两位姐姐都要摘下帷帽,也没呵斥他走开,这就是主仆都不对了。

然而卫长风已然束发,非同幼童,公然之下被姐姐训斥或训斥身边近侍究竟脸上不好看。绿房怕卫长嬴发作,忙轻声道:“婢子去问问新荔。”

新荔是卫长风近身使女之首,因为卫长风未用帷帽,不必使女伺候,如今正带着柳叶、樱桃、水杏三名使女在整理带上山来的食盒,挑着卫长风爱吃的时果糕点,见原本伺候着卫长嬴的绿房向自己走来,先是一惊,待听完,倒是笑了,和她低语几句,绿房回来便告诉卫长嬴:“小姐,那不是外人,是咱们卫氏子弟。”

因为卫氏之中进入嫡支充当侍卫的人不少,血脉疏远一些的,虽然也是凤州卫氏的同族,但除了年节族中拨下去些粮钱外,和外人也没什么两样了。所以绿房忙又道,“是老敬平公的庶弟曾孙,叫卫青的,据说,几年前因一事入了阀主的眼,特意调进瑞羽堂,任五公子近身侍卫的。”

老敬平公是卫长嬴姐弟的嫡亲曾祖父,他庶弟的曾孙,恰好与姐弟两个同辈,曾祖父是兄弟——除了瑞羽堂现下的三支外,这关系是最近的了。

卫长嬴听罢,这才缓和了颜色,又向那卫青看了一眼,道:“这位族兄眼生得很,他一直在长风身边吗?我倒是不曾听闻。”

绿房抿嘴轻笑:“许是一直在前头,没到后院过?”

“既是祖父看中的人,又是同族,怪道他没退开了,想是祖父叮嘱过他不要离太远。”卫长嬴看了看四周,翠竹满眼,风动涛起,虽然觉得此处能有什么危险,但卫青也许正是要这个忠于职守的表现机会呢?

她不再纠结于卫青之事,专心将手里的一盏沉香饮喝完。

这时候宋在水却也回到她身边,指了指才从食盒里取出来的沉香饮,道:“也给我一盏。”

卫长嬴诧异道:“表姐看好了吗?”

“我习的不是草之一道也算不得多好。”宋在水呷了一口,才淡淡的道,“看个大概也就成了,多看下去,也不会从中得到再多好处,以至于突飞猛进。”

横竖宋夫人说过,这几日出游,宋在水要做什么,只要不是对她不利或对卫家不利,统统依了她,卫长嬴便道:“那今儿可还要去其他地方?譬如说…”

她还没举出接下来预备的景致,宋在水却诧异道:“我还没去竹山先生的旧居呢!”

“茅屋倒是就在上头,不过那儿有什么好看的?”卫长嬴惊奇道,“就是寻常的一座茅屋,和咱们花园里的差不多。”

宋在水拿帕子在腮畔擦了擦,道:“我就是想来看看这座茅屋。”

“…”卫长嬴颇为无语的看了她一眼——这百年来,天下之人前来小竹山,虽然也不乏至茅屋之前缅怀卫伯玉之辈,然首要的还是观摩《竹山小记》的碑文,宋在水倒是反了过来!

然而…

宋夫人说,她能够纵容侄女的,也只有出阁之前、还在卫家的这几日了。

如今宋在水的要求即使再荒谬,也是可以理解的。

何况横竖人如今都在小竹山中了。

昔年卫伯玉所住的茅屋,建造在快到山顶的地方。和卫长嬴所言一样,这只是一座很普通的茅屋,一字排开的三间黄泥茅屋,想是当年卫伯玉的起居之处。

而这三间茅屋之南,东西隔庭相望,各有一间以回廊相连的窄房,应是供仆童所居。舍前立着一道篱笆,上头缠着牵牛花,这时辰已经开过,闭起来了,蔫蔫的耷拉在篱笆之间。

舍旁有道山泉,潺潺流淌而下,被引了一渠到旁,是一片菜畦。菜畦地方不很大,如今却还种着些菜蔬,卫长嬴、宋在水、卫长风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之辈,虽然好奇于头次看见菜畦,打量许久,也不过认出正结着果实的茄子,余者都有点吃不准——表姐弟三人心照不宣,生怕说错了惹人笑话,索性一个字也不提的转开头去。

这样一群人簇拥上来,自会惊动看守之人。几人还没走到篱前,就见茅屋后绕出一名玄衣老仆,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快步过来,因为看到女眷,虽然宋在水与卫长嬴已将帷帽戴上,但老仆还是不敢近前,隔着七八步便止住脚,遥遥一揖,正待说话,卫长风已经吩咐道:“二位姐姐仰慕竹山先生气节风仪,特来瞻仰,尔不必多礼,且退下。”

老仆虽是长年守在这茅屋,然也认识曾经到过这儿的卫长风姐弟,知道是阀主与老夫人的心头肉,丝毫不敢怠慢,复一礼,恭敬道:“老奴领五公子之命,只是舍中虽然清早已打扫过,然老奴粗鄙,若二位小姐与五公子要进入,恐怕还要劳诸位近侍再行打理。”

“晓得了,你去罢。”卫长风点一点头,他们三人出行,侍从如云,近身之人都在,自无让这看守老仆近前伺候的道理,打发了老仆,卫长风转对宋在水道,“表姐要进屋看么?”

宋在水伸手扶了扶帷帽,道:“进去坐会罢。”

她声音略有些喘意——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这小竹山是不高,山径也平缓,可沿着石阶走到这儿也有好几百步,卫长风是正当少年的男子,卫长嬴自幼习武,体力比弟弟还好许多——宋在水却被比出孱弱来了。

卫长风察觉到,忙吩咐:“进去看看。”

当初派这老仆在这儿守着茅屋就吩咐过要每日打扫、不使屋中积累尘埃的,这老仆方才也说了清早才打扫过。但宋在水和卫长嬴这样都属于极娇贵的人,一个老仆的打扫当然不能让她们放心。故此几位大使女领着婆子进去又把器具擦了一回,这才出来请三人入内。

☆、第三十九章 垂钓

更新时间:2013-08-20

卫伯玉是毕生心血都倾注在草书一道上的人,能耐得住数十年居于小竹山上的清寒寂寥,自也不会有多么华丽的内室。这三间起居黄泥茅屋,简陋得紧,决计不是那些附庸风雅,故意以茅屋示人、却于内室大肆粉饰之人。

卫伯玉去后,卫氏收这小竹山与茅屋归族内,也没有多加点缀,一草一木,一几一砚,都是卫伯玉在时景象,百年无变。

现下众人入内,但见泥地土墙,正堂待客的地方,固然榻几俱列,用料也用了铁梨木,算是好的,可样式都简单得紧,显然当初请的匠人手艺平平,不过是将就做出来的,朴实无华,毫无纹饰。

好几处,漆色脱落,有明显修补过的痕迹。

环顾四周,堂上这一面,整面墙都裱糊着桑皮纸,悬着数幅字画,《竹山小记》赫然在列,不过都是仿品,真品藏于卫氏库中,是决计不会随意摆放在这里的。

左右各一室,东为书房,见宋在水眼光触及,伶俐的使女忙移步过去打起帘子,内中书籍罗列于壁、几案置于窗前,案上灯盏新拭过,簇新发亮,灯盏下方,有竹简随意摊开一半,置于案面,仿佛主人仍在,不过偶然出门,不时便将归来一般。

东室既是书房,西室当为卧室了。

卫伯玉虽是三人百年前的长辈,又已故去,但宋在水与卫长嬴皆是年少面嫩的少女,自不会去窥探长辈寝室。

在堂上坐了片刻,宋在水喝了茶水,用了些点心,气力恢复,却不提下山之事,环顾四周,忽然叹道:“若能得此一山之清静,即使茅屋陋室、食中无肉、折木为簪、自织为衣,如此一生,又何尝不好?”

卫长嬴得宋夫人叮嘱,要留意着些宋在水,闻言就微微变了色,试探道:“这样的地方,偶尔来一次,表姐是觉得新奇,可待得久了,怕也会觉得没意思的。”

宋在水幽幽的道:“我倒有心在这儿长住个几十年,日日听竹海浪涛,只可惜…”

“几十年可太长了,表姐若实在喜欢,咱们打发人回去禀告长辈,住个两三天,大约表姐就会改变主意了。”卫长嬴勉强笑道,她之前就觉得宋在水这次突如其来的提出要出游有些不对劲,如今再听宋在水羡慕卫伯玉当年的住处,越发感觉到异样…

茅屋中短暂的寂静了一下,宋在水淡淡的道:“两三天就算了,算着辰光,天使就要到凤州了,怎么能耽搁了你?”合上眼,片刻后,她一扬袖,站起身来,“咱们到外头走走罢。”

卫长嬴姐弟对望一眼,自是依了她。

三间黄泥屋,即使配了两间童仆居住的窄房,也就那么点大,几步就转了过来,宋在水仍旧不提回城,道:“索性去山顶上看看吧。”

小竹山的顶上有一眼泉水,水说不上多好,但也算清冽。

卫长嬴低头看着泉水形成的小小池塘里,自己的倒影——因为不欲引起行人注意,她和宋在水今日都择了淡色穿,丁香色广袖对襟上襦,以绀青色丝线绣满了缠枝芍药,因暑气尚存,里头只穿了一件群青抹胸,暗绣云纹,下系水色留仙裙,腰间束着杏子红锦缎带,用镂金嵌宝勾,坠翡翠祥云佩。

水清如镜,映出她白玉也似皎洁的面庞,眸如点漆,鬓若鸦翅,着实是个美人儿。

——表姐说,出了阁,就没有这样恣意的时候了…也不知道经年以后,自己再到水畔,是不是还有这样临水照影、为水中倩影暗自得意的时候?

隔了两步站在她附近的宋在水同样若有所思的眺望着池塘对面的竹林,这宋家嫡女论明艳照人比卫长嬴要差了一层,然而论到气度端庄、大家之象却非卫长嬴所能及。

山风从袖底翻来,衣袂翩翩之间,愈加将表姐妹衬托得似同天女,如欲乘风归去。

四周侍者被二女容光若慑,都情不自禁噤了声。

卫长风与卫长嬴一起长大,又是嫡亲姐弟,对表姐宋在水也一向待之以礼——他年才束发,向来被长辈督促学业,长年苦读,尚未动起思艾之心,对两位姐姐临水照影嗟伤婚姻之景毫无感觉,倒是池塘里数尾怡然自得的游鱼引起了他的兴趣——再怎么努力的学着高士做派,卫长风如今到底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虽知勤奋读书,然出游之际,难免动了顽心,见两个姐姐上了山顶就站在水畔出神,各有使女环绕,觉得这会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他忍不住回过头,低声问卫青:“三哥可能弄到钓竿?”

卫青在他那一支同辈里排行第三,虽然他如今是给卫长风做侍卫,要唤卫长风一声“五公子”,然而卫长风幼承庭训,待下十分和气,一直照着家族的称呼叫他三哥,也算是笼络亲近之意。

卫青跟着卫长风两三年了,对这位公子的性情自是了解,他目光一扫池面,立刻知道了卫长风的心思,嘴角微微一翘,随即正色道:“这山上怕是没有,但可以现做。”

…大家子出游,下人们预备得向来齐全,卫青要一枚缝衣针,新荔立刻献出针包。寻了池边之石,在上头把缝衣针敲弯,再取丝线数股搓好,卫青试了试力道也差不多了,到附近砍了一根翠竹——一把钓竿就好了。

卫长风见两个姐姐还在那儿发怔,不似立刻就要离开的意思,松了口气,从池边湿地挖出蚯蚓穿了针上,寻块高些的大石,撩起袍子坐了,得意洋洋的垂钓起来。

“这里头有鱼?”宋在水也不知道是回了神,还是之前就留意着卫长风的举止,卫长风才坐下来,她忽然眼波一转,轻轻的隔着池塘问。

卫长风正全神贯注的盯着池中鱼,闻言手一抖,将才靠过来的鱼惊走,顾不得遗憾,忙尴尬的站了起来,道:“表姐说的是。”

——受命陪两位姐姐出游,结果自己却走神在这里垂钓,虽然宋夫人知道后也不见得会就这样的小事说他,但一向重视礼仪的卫长风还是觉得有些心虚,看了看刚拿到手里的钓竿,想扔下又有些舍不得,只好虚虚的捏着,正不知道要和宋在水说什么,宋在水却道:“有意思,我也去做把,针有现成的…我去挑根合宜的钓竿。”

这时候卫长嬴也被惊醒,随口道:“我也去。”

“你去那边罢,你力气大,我去挑根细点的。”宋在水闻言,却回头朝她一笑,道,“这边的竹子怕都不合你用。”

卫长嬴看了眼她所往的方向,确实是一片细竹,对她的腕力来说就太细了,便笑着道:“好。”

才走了两步,卫长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样细的竹身,不及自己小指粗,钓得起鱼么?宋在水是弱侄纤纤,然而…小指粗细钓竿总不至于拿不动罢?没有小指粗细,怕是寻常大小的鱼儿咬了钩,都未必能提上来?那样的竹枝能作什么钓竿?

想到这儿,她心下没来由的一跳,刷的转过身!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身后跟着的绿房等人都吃了一惊!

但不及和她们说什么,卫长嬴深吸了口气,一把拎起裙子,快步向宋在水追了过去!

宋在水带着使女,这时候堪堪走到竹林边缘,听得脚步声,她不但没停,反而快步向林中走去!见这情形,卫长嬴更知不妙,她猛然大喝:“春景、夏景,拦住表姐!”

春景和夏景只觉得自家主子走路的速度快了点儿…不过也许是主子被卫五公子垂钓的情形引动兴致,迫不及待去挑选合宜的钓竿?待听到卫长嬴的喝声,到底不是卫长嬴的使女,对于卫家小姐的命令,却是呆了一呆——这一呆,就见已经踏入林中的宋在水,忽然整个人一软,似伸手往旁边扶了一把,但她所选择的这片细竹林,俱是不及少女小指粗细,根本无法起到支撑的作用,反而随着宋在水的栽倒深深弯下了腰!

一扶落空的宋在水,理所当然的往地上摔去!

“小姐?!”春景和夏景正思索着要不要听从卫长嬴的意思,见这情形均是大惊失色——这片竹林固然地势平缓,坡度并不陡峭,地上也落满了竹叶,踩上去十分柔软,可怎么说也是竹林!竹叶之下,累年的老根竹鞭,尖石碎砾,偶然被吹断的细竹枝…

休看这些东西被踩过时不算什么,但如今俯摔下去的宋在水——这一副花容月貌,哪里禁得住哪怕是一片竹叶边缘的一划?!

两名使女仓皇赶上拉扯,只是她们本来就落后宋在水一步,卫长嬴喝声传来时,因着思索又多落后了半步,如今想要赶上,哪里这样容易?

眼看宋在水就要摔倒在地,春景、夏景均是面如死灰!当着她们的面,千金大小姐摔倒已经是挨定了罚了,如今这乱七八糟的竹林里头,万一宋在水当真伤了容貌,不提她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宋家上下,也决计不会饶了她们!

正在使女绝望之际,却见一人飞也似的从她们两人身旁掠过,几乎是横扑向宋在水,猛然一把将她抱住,扭腰一翻,生生的把她拉转了半个身子——扑通一声,宋在水俯在卫长嬴怀里,表姐妹两个一起摔倒在竹林的地上,仰卧于地的卫长嬴低嘶一声,似受了伤,宋在水也是惊愕短促的叫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众侍都有点接应不暇也有点不知所措,顿了一顿,才一窝蜂的冲了上去:“快扶小姐起来!”

之前卫长嬴喝令春景、夏景阻拦宋在水时,卫长风就有点惊讶的望了过来,如今见竹林里出了事儿,他哪还有心情钓鱼,惊慌之下连钓竿都扔进了池塘。赶到林边一看,胞姐和表姐都已经自己起不来,须得几个使女一起小心搀扶才能起身,卫长风又惊又怒,大骂绿房、春景等人伺候不周,骂了两句,见卫长嬴固然脸色发白的抚着后腰,据说是被卫长嬴救下来的表姐宋在水却也哆嗦着嘴唇,左臂不引人注意的下垂,整个人不住颤抖!

卫长风倒抽一口冷气——他究竟是被宋老夫人寄予厚望的人,虽然忽遇变故,惊过之后迅速镇定下来,一面命人下山去打发人叫大夫,一面询问两人是否还能行走,若是可以,先转移到下头的茅屋里去安置,等请来大夫看过,再作离开的决定。

听过他的处置,卫长嬴脸色煞白的点了点头,声音微微颤抖着道:“那就这样罢。”

见她如此,卫长风面上露出一抹慌色,也顾不得所谓名门子弟的风仪,厉声吩咐卫青:“三哥你亲自去请大夫!要快!”他的胞姐他自是清楚,卫长嬴向来跋扈骄横,她又打小习武,对于痛楚的忍耐远较常人为高,如今痛成这样,必是伤得不轻!

同胞姐弟,卫长嬴又即将要拜见夫家长辈的时候,卫长风哪能不急?

卫青知道轻重,肃然点头:“我骑公子的马回城!”卫长风的马,自然是最好最快的。

☆、第四十章 伤势

下人手忙脚乱的伺候着,将两女送回茅屋。因为这茅屋委实太过简陋,正堂和书房都无可卧之处,一行人也顾不得此地意义重大,直接开了卧房,虽然因着无人居住,收了被褥,但当中一张广榻甚为宽敞,现下又是夏末秋初,略作收拾,供卫长嬴躺下倒也足够。

打发了卫长风出去,使女们轻手轻脚的为两人解开衣裙查看伤处,卫长嬴的后腰才露出来,众使女齐齐倒抽一口冷气,一个站得近、打下手的婆子甚至哎哟出声!

“伤势如何?”卫长嬴只觉得摔倒时仿佛撞到了地上的石块,腰上疼痛的厉害,不过她习武时受过的苦头多了去了,虽然因为这次摔得位置导致一时之间提不上力气,说话都艰难,但真心没觉得是大事,可如今见到这一幕,也不禁有点诧异,忙催促着问了起来。

绿房不忍的朝她腰上看了两眼,才艰难道:“小姐,您腰上…淤紫一片…连背上都…”

“摔下来时我仿佛感觉撞到了什么。”卫长嬴究竟是习武之人,初学之时一天下来青一块紫一块的在所难免,闻言倒是放了心,因为现在躺了下来,不必耗费力气站立,她侧着头,说话倒是流利了,道,“只是淤紫吗?伤口没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