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沈藏锋完全没有就着话头告辞的意思,他彬彬有礼的先向卫焕行礼致意,口称:“孙婿多谢祖父关怀,路中虽然泥泞,然而俱是官道,一路行来倒也便利。只奈何如今衣袍不整,有碍祖父观瞻,还祈祖父宽恕!待孙婿更衣之后,必整顿冠袍,再向祖父谢罪!”

他这一迭声的“祖父”、“孙婿”,而且话里有话——路中泥泞可以理解成这门婚约的波折和眼下面临着的窘境,官道便是暗指这婚约早就由双方阀主约定,经三媒六证光明正大理所当然,而在官道上一路行来,“便利”,这还用说是什么意思么?

沈藏锋就差明着说他赞成婚约继续、并且很积极继续了。

这番话听得卫焕渐露笑容,目光慈爱,沈宙却几乎没晕过去!

可怜的襄宁伯正急速思索着对策,又见这不省心的侄子终于转向自己,笑如春风——这侄子是沈宙看着长大的,哪里看不出来沈藏锋此刻的笑容看着温和恭敬,却暗藏得意,照着平常,沈宙早就一脚踹过去,挽起袖子将这小子狠狠揍上一顿了!

奈何如今卫焕笑眯眯的望着,沈宙只能咽着血,听他煞有介事的道:“叔父走得急,却将父亲叮嘱之物忘记了,是以父亲令侄儿快马送来…”

——熟知侄儿为人的沈宙立刻觉得还是让他快点去沐浴更衣的好,悲剧的是,他还没开口,卫焕已经和颜悦色的先问了出来:“哦?是什么东西如此着紧,竟要藏锋你亲自送至、还是冒雨飞驰?”

“乃是一柄剑。”沈藏锋含笑回答,“方才孙婿急于进来告知叔父,倒是将它落在了马鞍上。”

“剑名‘戮胡’,本是父亲书房常悬之剑,因闻前番长风弟遇刺故,亲手特摘之,以赠…”说到这儿,沈藏锋也不禁面色微绯,顿了一顿才道,“赠于卫妹妹。”

卫家现在虽然有好几位卫妹妹,可沈藏锋说的卫妹妹,那当然…只有卫长嬴了!

“‘戮胡’!”卫焕目光大亮,拊掌长笑,“好名字!好名字!”

沈氏因为桑梓地的缘故,世代抗击秋狄,是以沈宣在书房悬“戮胡”之剑以示决心。如今却将这柄剑赐予没过门的媳妇——“戮胡”之名如此直白,再加上卫长嬴于官道上亲手击杀刺客首领及其后一人的战绩——虽然说卫长嬴杀的是货真价实的魏人,可架不住传言里,他们都是戎人!

未来公公的期许支持之意,不言而喻!

得沈宣如此认可和肯定,对卫长嬴名节的议论,稍加引导,就会变成赞扬她不畏强敌,为了护卫弟弟,以弱质女儿身,悍然斩杀敌首及一名刺客的英勇与果敢!

虽然说卫家文风昌盛,族中女子向来以贞静娴雅闻名于海内。可卫焕绝对不介意族志上出现一个众口称赞的、巾帼不让须眉的抗胡烈女,以为卫氏增光添彩!

更何况,现下他唯一嫡孙女的处境还是这样的尴尬…

卫焕欣赏的看着沈藏锋,真心实意的大笑出声——而脸色发白的沈宙,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子…这小子!这小子真是越发胆大妄为了!大哥书房里的这柄剑,我都讨不过来,他竟敢偷出来送与卫家女孩子!!!他就不怕回帝都之后被大哥暴怒之下打得一年半载起不了榻么?!!”

☆、第七十七章 叔侄

“荒唐!真是荒唐!简直荒唐透顶!”沈藏锋若只是公然以卫家孙婿自居,倒也不是不能挽回,横竖他的婚事是沈宣说了算的,大不了更得罪些卫家,横竖退亲总归要得罪卫家的——可“戮胡”剑都以沈宣的名义送给卫长嬴了,凤州和帝都千里迢迢的,即使明知道沈藏锋捏造谎言,但一时三刻不能证明他胡说,卫家也不是能随意轻慢的门第。沈宙再怎么不要脸,也不可能在看起来兄长已经赞成侄子的婚事的情况下再说什么退亲——

何况沈藏锋比沈宙晚到,以沈宙对这个侄子的了解,即使自己豁出去,继续硬着头皮退亲,沈藏锋估计会立刻表示沈宣又改变了主意,所以派他追了上来…所以说这小子比自己晚一步到决计不是没追上,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问题是沈宙知道他这番盘算却没法子——难道还能对卫家说,咱们沈家确实决定要退亲了,我就是奉了兄嫂之命专门来要回那块腻叶蟠花佩的,只是沈藏锋这小子不同意,如今他胆大包天,偷了他父亲的剑来送未婚妻,故意造成沈家不打算退亲的假相,你们若是不相信,可以派人到帝都去和我兄长嫂子核实?

…瑞羽堂即使暂时衰微了些,总归还是海内六阀之一!

别说沈宙,就是沈宣在这儿也不敢这样欺负卫家!本来卫长嬴臂上守宫砂未失,这种情况下退亲就有点理亏了。沈藏锋这么一手,除非打算和卫家结上至少几代仇,不然…反正沈宙觉得,目前这情况让他再去说退亲,他还没厚颜到那样的地步。

心中狂吐鲜血的沈宙魂不守舍的用担心侄子身体的借口敷衍了卫焕,赶到卫家替他们叔侄预备的院子来等候。

沈藏锋沐浴毕,更了衣,才出浴房,沈宙就气急败坏的迎上去,抬腿就是一脚,将他踹了一个踉跄,大发雷霆,“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你父亲母亲都已经决定让我来退亲了,你这样赶过来,把‘戮胡’剑以你父亲的名义赠给卫家小姐是什么意思?!啊!”

“叔父此刻生气,实在不智。”沈藏锋被他踹了,也不以为意,重新站稳之后,正色道,“叔父可想过眼下局势?”

“嗯?”沈宙一皱眉,倒是即刻敛了怒火。

——沈家本宗嫡支子嗣非常昌盛,光是太傅沈宣一人,连嫡带庶,就有六位公子,加上沈宙膝下,统共有八位公子,其中四位都是嫡子。沈家、刘家因为长年与狄戎交战,不容疏忽,是以不像卫家这几家一样,阀主之位都是一脉传承,除非阀主无子。

西凉沈氏与东胡刘氏的规矩一直都是:但凡本宗子弟,不拘嫡庶亲疏,只要才压众人,都有可能继承阀主之位。比如说东胡刘氏如今大力栽培的刘希寻根本就不是本宗子弟,但因为其本色的出色,刘氏仍旧将他视作下任阀主的人选来教诲支持。

而沈藏锋虽然是这一代的嫡子之一,然而排行只在三。他上头有作为嫡长子的大哥以及庶次子的二哥,俱是年未束发就被送到西凉与狄人交战,沙场上一刀一枪拼杀磨砺出来公认的骁勇善战。

底下的弟弟们,也很有几个被赞为机敏聪慧、好学上进。论起来沈藏锋一直待在帝都,从未去过西凉,沙场拼杀的能耐尚且不得而知。御前演武则因为点到即止以及不能扫了圣上兴致、以及皇家的种种忌讳讲究,不可能发挥出全力,在身手上得到的认可虽然稳压刘希寻,却远不及两个兄长。

至于兵法,御前奏对…如今的圣上是出了名的赏罚随心,再说纸上谈兵么,怎么能和真正上了战场比?就连文之一道,他至今也没写出过什么传唱一时的文章——在这点上,沈藏锋还不如他那小小年纪就有了女神童之名的小侄女沈舒颜…

他年未加冠就得到族中内定为下任阀主,并不是他处处强于兄弟,而是因为两点远超兄弟族人:一个是器量宽宏;二是大局上的眼力。

就连年近半百的沈宙,早在沈藏锋束发之际,就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于局势的判断与预测,远不及这侄子。

如今听沈藏锋这样一说,沈宙顿时冷静下来,也不对侄子打骂了,与他一起在窗边两席上坐下…之前沈宙就已将下人打发出去,既是免得沈藏锋被人看见挨打。到底这么大的侄子了,又被族中寄予厚望,即使只有心腹看见也是尴尬,也是在外头看着点,别叫卫家听了壁脚去。

叔侄落坐,沈宙郑重的问:“可是近几日局势有变,所以大哥才改了主意,让你继续娶卫家女?”

这一刻,沈宙有点愧疚,心想“戮胡”剑乃是大哥沈宣珍爱之物,连自己这个唯一的手足都不愿意给,沈藏锋虽然偶有不受长辈约束的行为,但那都是少数,“戮胡”这样的长辈爱物,这侄子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怎会去乱动?

别是自己才离开帝都,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局势突变,如今却又需要与卫家继续联姻了罢?只是这卫家女即使清白尚存,名誉却已毁于一旦,实在太委屈了沈藏锋——也难怪大哥会舍出“戮胡”来,助这未来儿媳化丑为美,扭转舆论趋向。

毕竟“戮胡”再得沈宣珍爱,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沈藏锋比的。

沈藏锋轻咳了一声,指了指自己腰间,道:“叔父不知,因父亲不允侄儿前来凤州,是以侄儿进宫之际,向圣上求了假、借了两匹御马,直接上了路。因离都仓促,身上银钱未足,还把随身玉佩当在京畿,才凑够了仪程。又担心父亲会派‘棘篱’中人前来缉拿,一路餐风露宿,轻易不入驿站…是以帝都近来如何,侄儿也不知道!”

沈宙脸色一变,喝道:“那你说的局势…?”

“侄儿的意思是,如今婚约继续已成定局,叔父再生气也是枉然,现下便是打死侄儿,也不可能…”沈藏锋话说到这儿,沈宙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怒不可遏的挽起袖子,将骨骼捏得噼啪作响——不是他这个做叔父的不疼侄儿,这样的侄儿…这样的侄儿能不打么!

只可惜,关键时刻,外头小厮隔着窗请示:“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来了,道是三公子一路辛劳,又淋了雨,所以特送了驱寒的酒来。”

沈宙铁青着脸,在沈藏锋庆幸的目光中收回就差一寸便能砸到这小子头上的拳头,飞快的整理了一下衣袍,郁闷的道:“是那位陈嬷嬷?快请!”

片刻后,陈如瓶亲自挎着食盒进了门,笑着与两人见了礼,递上食盒,先问了沈藏锋身子如何,可需要请大夫看看,沈藏锋自然是客气的谢绝了。陈如瓶并不多停留,转达了宋老夫人的问候关切,以及晚间卫焕将亲自设宴为他们洗尘,便告辞而去——

被这么一打岔,陈如瓶言笑晏晏的询问之际又手脚利落的把酒菜布在他们叔侄之间的几案上,还替他们各斟了一盏酒。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和陈如瓶客套下来又对着面前一片酒菜,沈宙也没了心思动手,冷着脸道:“先喝两盏驱一驱寒气罢。”

沈藏锋笑着让他先动,沈宙随手拿起自己面前的酒盏呷了一口,眼一眯,哼道:“好小子,你今儿把卫家这两位哄得真是高兴了,这霜琅酿因着方子繁琐用料挑剔,一直产出不多,后来索性连方子都失传了。如今各家所藏也是寥寥无几,均是视同珍宝,连你父亲也只有极高兴时才会斟上一盏细品,现下不过是给你驱寒气,卫家竟就拿了一壶出来!”

“叔父若是喜欢,侄儿就用这一盏,这一壶全归叔父如何?”沈藏锋听了笑笑,道。

沈宙哼了一声,又呷了一口,忽然道:“你父亲既然连凤州都不许你来,‘戮胡’剑你是怎么从他书房里弄出来的?纵然你把他人骗了出去,守门的人也不会让你拿走的罢?”

“戮胡”是一柄长剑,即使穿着宽大的衣袍也不可能藏得住——要不然沈宙打“戮胡”的主意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奈何沈宣一直不肯给。沈宙虽然在外头有着貌似粗豪却行事稳重的评价,也有一把年岁了,但对着嫡亲兄长,也不是没动过歪脑筋。可这剑一直放在书房之中,自有“棘篱”看守,想偷走顺走都不可能。

而沈藏锋却轻轻松松把它弄到手不说,带着它一路跑到凤州,还打着沈宣的名义把它送给了自己的未婚妻…

静下心来,沈宙最惦记的就是这个问题了——老子惦记这么多年都没得手,这小子是怎么做到的?

“侄儿请了藏凝和舒颜帮忙。”沈藏锋眼中露出一抹笑意,轻咳道,“藏凝把舒颜新写的一首诗谱了曲,趁着父亲不忙的时候,与舒颜一起赖到书房里去弹与了父亲听。”

沈宙皱眉道:“然后把剑藏在琴下带出来?这不对罢!大哥既在书房里,怎会没有发现?”

“侄儿事先请人照着‘戮胡’的模样打了一样的剑把、剑鞘及剑穗,让藏凝放在琴下带进去…藏凝哪儿会谱曲?更不要说她琴技比谱曲的技艺更不堪了,父亲听得头疼万分又不忍心说她,只能看着公文分神,父亲看公文时,这剑恰好在父亲身后,藏凝趁机让舒颜代她弹几下,自己站起身去换了,于是…”

沈宙面无表情道:“童呢?”

“舒颜说她只想让父亲先听,硬把父亲的书童赶出去了。”沈藏锋摸了摸下巴,笑着道,“父亲对她们向来宠爱,这些小事自不会计较。”

“…”于是这不省心的侄子非但设计偷取父亲心爱的宝剑,甚至还把才十三岁的胞妹沈藏凝与年方三岁的侄女沈舒颜也拖下了水?!照他这么说,难道沈宣到现在都没发现…他那心爱的“戮胡”已经被自己的几个不孝子女调了包?

沈宙承认为了这柄剑他动过不止一次歪脑筋,每一次都觉得自己大失阀阅子弟的风范。可他再无耻也没想到把主意打到一个十三一个三岁的小侄女甚至是侄孙女头上去…话说沈藏锋得了剑,就进宫去向圣上告假与借马,靠着当掉玉佩一路赶到凤州,却不知道这帮着他盗剑的侄女与侄孙女如今怎么样了…

他想了半晌自叹不如,恨恨的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沈藏锋许是看出叔父的郁闷,又解释道:“原本我打算一人设法,然而在外头把代替真正的‘戮胡’的空鞘打好后拿回家,恰好被她们看见了。藏凝顽皮,一定要凑热闹,我若不叫她们去,她就要去母亲跟前揭发我,所以…”

我待侄女和侄孙女也不差罢?沈宙忽然觉得更悲愤了…

悲愤的叔父有点恶向胆边生,于是沈宙冷哼了一声,冷冷的道:“好了,那现在来说说,你为何非要娶这声名狼狈的卫家女?这女孩子如今确实有几分颜色,可你也只在她襁褓里时见过一回罢?别告诉我十几年前襁褓里一见你能记到现在!再说你若喜欢美貌的女子,家里会少了你的么!

见沈藏锋但笑不语,沈宙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宫里的消息已经确定,今年除夕赐宴,宴上演武,前三名之人均可得破格提拔、赴军中效力!虽然有三个名额,然而第一的赏赐与好处却远远超过二、三名,现下刘家想方设法的助刘希寻夺魁,你不在帝都好好的预备这次演武,反而跑到凤州来阻止退亲——你要知道瑞羽堂这些年来因为卫公的致仕一直在衰微,虽然卫公还在,然而…”

究竟现在还在卫家,即使有心腹守在外头,沈宙还是觉得说太多卫家坏话不合宜,便打住话头,一字字问,“你执意要娶这卫氏女,究竟是什么缘故?!”

☆、第七十八章 欺人太甚

见沈宙正色询问,沈藏锋也敛了面上淡淡笑色,神情有些冷漠的道:“叔父难道不觉得,那些人实在是欺人太甚了么!”

沈宙一皱眉,道:“你是说他们利用卫氏女落咱们家脸面的事儿?这一笔帐你以为咱们家没有记下来么?但眼下紧要的是除夕宫宴上的夺魁!”他以为沈藏锋年少气盛,这次被众人议论他自幼定下来的未婚妻子还没过门就失了贞,饱受嘲笑,激愤之下,偏就不肯听众人揶揄退这个亲。

叹了口气,沈宙也觉得侄子很是冤枉,只差几个月就要成婚了,好好的自幼定下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子竟传出被歹人侮辱的消息来。沈藏锋平常固然大度,但这样的事情但凡是个男子谁能受得住?更何况沈藏锋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岁。

只是侄子也是被气昏了头,这种时候应该速速退亲是正经,免得继续被拖在里头。怎么反而要继续婚约了呢?如今这门婚事继续结下去还有什么好处?

所以他又道,“那些人的嘲笑大抵还是因为卫氏女的缘故,咱们家只要退了这门亲,又关咱们家什么事?”

沈藏锋皱起眉,淡漠的道:“叔父也是这么想的?若是如此,却与这些不问青红皂白之人有什么两样?”

沈宙一怔。

就听沈藏锋继续道,“过错在于那些刺客,在于幕后真凶,侄儿这未婚妻子有什么错?”

“卫氏女确实没什么错,只是这女孩子命不好。”沈宙脸色微沉,不悦的道,“这件事情确实是沈家对不住卫家,然而对不住归对不住,我们总不可能因为觉得对不住卫家,就叫你去受旁人一辈子的嘲笑!何况,那所谓凤州庶民拦轿告状之事确实是污蔑,但这女孩子代弟赴约,与知本堂的卫新咏在山谷中私下交谈半日却是事实!那山谷里不仅仅有卫新咏主仆,还有凤歧山残匪!单这一点,咱们家退亲也是有依据的!”

他警告道,“难道你坚持继续婚约就是因为怜恤这卫氏女?你莫要为一时心软犯了糊涂!所谓积毁销骨、众口烁金,这样一个妻子往后带给你的耻辱和嘲笑不是你如今能够想象的!何况即使你怜恤她,你可想过你往后的子女?有一个声名狼狈的嫡母,你往后的子女一出世就会受到众人嘲笑欺凌…你好好想想有这样一个累赘,你如何还有余力担当起阀主之责!

“若实在同情她,这个婚让卫家提出来退也就是了,咱们家在其他地方再弥补卫家或这女孩子一番。娶妻是终生大事,断然没有为了同情怜恤谁就娶过门的!你以为这是纳妾么!”

沈藏锋放下牙箸,平静的看了眼叔父,道:“刺客首领是侄儿这未婚妻子亲手当众杀的。”

“那又怎么样?”沈宙冷冷的道,“你别以为凭一柄‘戮胡’,再加上假托你父亲的名义,就真的能使谣言逆转!若是谣言这样好控制,卫家文风昌盛,颠倒黑白的功夫比咱们这些武人不知道厉害了多少!凭卫公的手段早就可以做到了!”

“既然能够在官道上当众击杀刺客首领,若她独自逃走,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沈藏锋淡淡的道,“但她没有,她挡在胞弟卫长风之前,最终护着卫长风退入密林逃生!后来代弟赴约也是如此,她本可以让卫长风跟着卫新咏的人走,自己返回凤州禀告族中,派人前去营救卫长风!若说在官道上她不退,可能还有些自负武艺了得、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缘故,但经历过林中几日惊魂,还有勇气代替弟弟去赴约…叔父以为她会不明白这一去自己的下场么?”

沈宙冷酷的道:“我再说一次,卫氏女确实高义!若她没有与你定亲,我也很赞赏这样的女孩子——这样能干又重义的女流,即使在西凉也不多见,但那又如何?咱们家现在要的是能够助你一臂之力的媳妇,而不是还没过门就把你拖累、日后会成为旁人攻讦你现成的理由的妇人!这卫氏女名誉已经彻底败坏,传闻里她已经没了清白与贞洁,再赞赏她的牺牲,难道因为她对卫长风的牺牲,就要同样牺牲你来继续迎她过门?”

听了这话,沈藏锋却漠然的笑了:“清白?贞洁?若侄儿这未婚妻子,一直惦记着自己的清白名声与自己的贞洁,以至于在一遇刺客时就独自潜逃而去,如此现在被攻讦被议论被嘲笑的当然也不会是她了。但这样所谓清白贞洁的女子…侄儿宁可娶个勾栏瓦肆之女,也决计不会让她进沈家的门!”

他眼中陡然迸发出炽热的光芒,满是怒火与不屑,一字字道,“那些所谓清白贞洁的女子无非是没有遇见这样的遭遇罢了!若是遇上了,怕是在官道上就被刺客或杀或辱,不拖累兄弟就不错了,何谈救助旁人?侄儿委实看不出来这些人有什么资格冷嘲热讽!”

“再说什么失贞不失贞——无非就是代替卫长风去见了一次卫新咏,论起来卫新咏还是她的族叔!又与卫公同盟,会对她做什么?纵然做了什么,那她也是为人所害,又不是她之意愿!便因为这样就归罪于她,真是可笑之极!照着这样的道理,侄儿大可以一剑刺死议论的人,然后责怪他为何非要撞在侄儿剑上、还把侄儿的剑弄脏了?”

沈藏锋冷笑,“她一介女流之辈,侍卫使女尽丧命于敌手,只有一个教习和一个族兄帮手,硬生生的护着弟弟自险境中全身而退!这是何等勇气果敢又是何等才干毅力?这些大肆议论、终日嘲笑她的人,老幼妇孺无知之辈且不论,只说其中的男子,也不提这些男子是否个个都有当众击杀刺客首领的能耐,难道他们个个直面生死之间的恐怖,都能够做到舍生忘死的护着自己的至亲骨血?”

“一群无耻之徒!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不辨善恶!”

“依着这些无耻之徒的议论,莫非遇见了贼人,侍卫不敌就只能一死?不在官道上引颈就戮,就该在返家后悬梁自尽?刺客只不过杀了卫家的侍卫使女,究竟还是有主仆生还的,然而这些人…却希望侥幸生还之人也都去死了,只为了他们认为的所谓的世风清白!”

“古语说无瑕者可以戮人,这些人满心龌龊恶念,竟也敢自以为无瑕无秽,占据着他们认为的道德大义,以言语为刀,来杀戮一切他们认为当诛之人么?!”

沈藏锋神情冰冷,目光之中甚至已经有了明显的杀意,“刺客若是其罪当诛,这些落井下石之人,恶过刺客百倍!实是罪该万死!”

沈宙看着神情渐渐激动的侄儿,再次叹了口气:“我已说过,这女孩子没有什么不好,门当户对有情有义,只是如今你娶了她,必成你之累赘!单这一点,这门亲事就要退!我们必须为你考虑!”

沈藏锋闭了闭眼,睁开时已经冷静下来:“叔父还是不明白!长嬴…是侄儿的未婚妻子!”

见沈宙想说什么,他摇头打断,继续道,“若她不是侄儿的未婚妻子,听到此事,侄儿虽然一样会觉得议论造谣之人其心可诛,一样会觉得她甚是不幸…但侄儿至多为之辩解几句罢了,却不会太过多管闲事。毕竟这天下之大,不公不义之事委实太多了,侄儿有自知之明,是管不过来的。”

“但长嬴不同!名份上她早已是我沈家的人,可她遭受冤屈不公,咱们家只惦记着将她遗弃,竟不思为其主持公道、洗清污名,这是什么道理?”

“风言风语虽然能够销金烁骨,可那也不过是人心里先怯下去的缘故!沈氏传家百年,历有三朝!咱们家的声望名誉不是靠人吹捧出来、而是一刀一剑与狄人拼杀出来的!难道传家至今,族中竟然怯弱到了因为惧怕区区流言以至于连已经聘定的媳妇都不敢维护?”沈藏锋冷冷一笑,“先不说长嬴这样慷慨激烈的女子正投了侄儿的性情,即使她不是侄儿所喜欢的那一类,就凭她是侄儿的未婚妻这一点,凭什么人诋毁污蔑辱骂她,侄儿也绝不会弃她于不顾!如今慢说她毫无过错,纵然有什么过错,我沈家媳妇自有沈家来管束教导,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指手画脚、议论纷纷?!男儿大丈夫,连自幼聘下来的妻子都保不住,侄儿还有什么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沈宙脸色数变,跺足怒道:“你懂个什么?这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么?那刘家…”

“侄儿自御前演武起,从无一败!”沈藏锋傲然道,“刘希寻,区区手下败将耳!往年侄儿能胜他,今年如何不能!退一万步来说即使这次败了,那也是侄儿自己心志不够坚定、习武不够勤奋,关一女子何事?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侄儿从不屑推委掩饰自己应担之责,更不耻将罪过推卸于一无辜女子、还是自己妻子身上去!”

“这门婚事是幼时父亲亲自所定,门当户对,人侄儿也喜欢。凭什么刘家与卫氏知本堂略施手段,侄儿就要顺着他们所期望的去做去退亲?我乃沈家子,行事自有己见,区区谣言就想迫我就范——真当我是他们手里的牵线傀儡?!”他看着沈宙,神情平静,语气却毫无商量的余地,“卫长嬴才貌性情且不论,她之胆气与情义,侄儿闻之,恨不能击节而赞!所以这门亲,侄儿结定了!”

“你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此番刘家的算计非但没能乱成你的心神,反而使你意志愈加坚定,如此我倒是放了心。”沈宙沉默片刻,道,“然而我还是要以我的阅历劝说你一句——人在年少气盛时候做下来的决定,往后未必不会后悔,到底夫妻是过一辈子的!你现在觉得非她不娶,但往后也许就会万分懊悔今日所为了。”

沈藏锋一哂:“侄儿只知道,若这一次不设法赶来凤州,阻止叔父…侄儿此生都会后悔!”

“其实我们退亲这样的做法虽然对卫家是落井下石,但自古以来也是心照不言。”沈宙再一次试图说服他,“你也不必把你不娶卫氏女之后,卫氏女的下场想得太过落魄。卫公与宋老夫人只此一个嫡亲孙女,必然为其计算余生。”

沈藏锋大笑,笑声中满是讽刺:“什么样的余生?是被迫自尽让族志修饰后记成一位烈女还是一辈子居于家庙埋葬大好年华?抑或是背负愚人的污蔑、冠上为夫家所弃的名声,靠着丰厚妆奁嫁个清贫忠厚的士族旁支子弟还要受人指指点点?若是每个毫无过错并且舍身取义的人都要落到如此地步,这世风何其可怕?难道就因为长嬴是女子,她放弃独自逃生和保住名节救下两个弟弟,竟是无功有罪?!古时圣贤崇尚名节最初的目的是为了教化世风淳朴,使人心向善,但若只知道追求众人认可的名节而忽视了其本质,也不过是愚夫愚妇、人云亦云罢了!他们,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节气与大义?!”

他摇着头,笑容冷漠眼神冰寒,“请叔父恕侄儿做不出来为了一己之私撇弃没有过错的妻子的事情!卫公会为长嬴计算余生那是卫家的事情,但如今长嬴算我沈家的人不是么?既然是沈家的人,就该由我沈家来庇护她!而不是明知道她为人算计蒙受不公的冤屈与羞辱,却畏惧于区区流言就忙不迭的撇弃她!常置案前的摆件,因为日日在眼前看着,尚且舍不得轻易毁坏丢弃,物犹如此,更何况是结发之妻?!”

“风言污语,侄儿自当为其担之!侄儿倒要看看,这世间是否当真已是乾坤倒转,如此深明大义之女竟不能褒扬美名于天下,反而备受责难和羞辱?!纵然如此,侄儿也绝不会丢弃所聘之妻!”

沈宙震怒起来:“如此说来我们都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不辨善恶之辈,惟独你是高义?!你若不是我的侄儿,你以为我会管你娶什么样的妻子我会千里迢迢的来回奔波?!”

“叔父自是为侄儿好。”沈藏锋忽然之间嘲意全消,正色对他一礼,道。

“你既然知道我之苦心…”沈宙究竟真心为这个侄子考虑,见他态度似乎软下来,也放缓了语气,打算继续劝说。

不想沈藏锋露齿一笑,提醒道:“只是叔父,‘戮胡’剑已以父亲的名义送与长嬴了,卫公如今必然已使人将这消息传遍凤州上下。如侄儿先前所言,婚约继续履行已成定局,叔父现下再怎么劝说侄儿…木已成舟,更复何言?”

沈宙看着他…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揍他才好!!!

☆、第七十九章 风寒

更新时间:2013-09-06

剑从囊中取出,只一扫,卫长嬴便知是三尺之制,照规矩,它重三斤十二两。

此剑颇为华贵。

赤金为剑首,铸作如意之形,中无孔洞,无穗,表明了武剑的身份,非同文人腰间的装饰之物——这是一柄能够用来杀敌的剑器;象牙为剑柄,外缠鲛皮,饰以夜明珠;赤金为剑格,镂刻河山之景;乌檀木为剑鞘,无华彩,无纹饰,却以色泽鲜艳欲滴的血玉,在鞘上嵌出气势纵横的剑名——

戮胡!

卫长嬴一眼认出,这上头的血玉,与苏夫人赐予自己的那对血玉对簪应是出自一块血玉。兴许,还是当初做自己那对簪子时的角料,毕竟对阀阅来说,狄境所出的血玉也十分稀少。

单是卖相,这柄剑就能让外行都估出千金之价。

自己那未来的公公,可是大魏上柱国之一、袭永定侯之爵,贵为太傅,执掌西凉沈氏!这样的人物所珍爱的宝剑,即使不是自古闻名的干将、莫邪,自也有其过人之处。

卫长嬴长年习武,最擅长的是刀法,然而习武之人大抵对于上好的兵刃有着近乎本能的爱好。

以武传家的沈家阀主沈宣心爱之剑——只想到这个名头就足以让她两眼放光,爱不释手的把玩良久,才在贺氏等人好奇已久的盼望下,轻按机簧!随着轻微的咔声,戮胡剑离鞘寸余。

虽然在白昼,清冷如月华、肃杀如三秋的剑光,依然凛冽的亮起,寸许剑光,竟有射眸之感。

卫长嬴深吸了口气,握住剑柄,对身边使女道:“都退开些!”

贺氏忙领着使女们避到角落里,就见卫长嬴手腕轻振,犹如一片月华泼出。再看去,已经完全离鞘的三尺青锋,横于卫长嬴胸前,刃光似游似动,犹如活物,刻着层层叠叠瑞云纹的剑身,像最澄净的水色,温柔万分,却带着无坚不摧无人可挡的锋芒!

——这一幕,再外行的人见了,也不禁发自内心的赞上一句:“好剑!”

“闻说这是太傅所爱之物,如今竟赠与大小姐,可见太傅对大小姐何等喜爱!”贺氏不但是外行,而且对刀剑半点兴趣都没有,戮胡剑虽好,但若不是沈宣让沈藏锋亲自送到凤州、赠与卫长嬴的剑,她也是懒得看上一眼。

然而因为关心卫长嬴的缘故,贺氏如今看这柄剑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好,对兵刃一窍不通又怎么样呢?反正贺氏现在认定了古往今来最好的剑就是戮胡剑!没有之一。

毕竟,若说之前沈藏锋公然以卫家婿自居,贺氏还有点吃不准,现下这柄戮胡剑往衔霜庭一送——那真是定定心心的了!

要知道…

这剑还没送到衔霜庭,凤州城里已经都知道了大魏上柱国之一、永定侯、太傅、西凉沈的阀主沈宣对于没过门的三媳深为欣赏,甚至在帝都传出直指卫长嬴清白有损的谣言后,立刻派遣胞弟襄宁伯以及卫长嬴的未婚夫沈藏锋,携心爱之剑戮胡星夜飞驰赶到凤州,赐予未来儿媳,以表达自己的态度!

与此同时,卫家除了卫郑雅外的另一位海内闻名的名士卫师古,亲自就此事写了一篇骊四骈六的赋文。文章花团锦簇字字用典,重点是,以卫师古的名头,此赋一出,便立刻传遍凤州,经路过的商贾与驿站迅速传向远处…

卫师古亲自执笔的赋文的中心思想是:大肆赞美沈家的重诺重义以及明辨是非,尤其点出沈宣千里使子赠剑的义举——当然卫师古更加不会忘记趁这个机会将卫长嬴亲戮刺客首领以救下胞弟、间接掩护堂弟脱身的慷慨激昂壮举着重强调,将之赞为抗胡之巾帼女雄——整篇赋文时刻不忘记声讨戎人之无耻、痛心疾首于卫氏另一位受害之人卫郑雅的英年早逝、扼腕国人之无知与被利用、最后,以展望未来祝祷大魏蒸蒸日上、早日宁靖边疆结尾。

文采斐然,字字珠玑,亦是字字深意——反正不管旁人信不信,所谓的戎人潜入凤州引起的一系列事儿,卫家坚定的相信真相就在这篇赋文里淋漓尽致了。

如此重要的好文章,不能不与远来之客分享。

当晚的洗尘宴上,卫焕令作陪的孙儿卫长风起身为众人朗诵了卫师古这篇墨痕未干的赋文,再次诚恳向沈宙致谢:“戎人无耻,刺杀不成,竟凭空污蔑深宅闺秀名节!更可恨的乃是路途遥远,国中竟也有人信这等荒唐之言!虽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然而孙女年幼娇弱,又久在深闺,不堪听闻!却是劳烦丹霄与藏锋不远千里,前来襄助了!”

就道,“愿以此杯,祝你我二家子嗣绵延、福泽久长!”

私下里才揍过侄子的沈宙胸中的情绪难以描述,但此时此景,他也只能满面春风的举起酒樽来:“卫公孙女名份早已属我沈氏之妇,遭受冤屈污蔑,我沈家岂能坐视?这本是沈家份内事耳,何来襄助之说?卫公此言过矣,愿以此杯,祝卫氏满门,福泽久长!”

“请!”

两人一起掩袖尽樽,席上气氛热烈友好,赋文所言,深入人心。

在这种情况下,沈家怎么可能再说出退亲二字?

所以贺氏现在简直做梦都要笑出声来!

没有回答贺氏的话,卫长嬴握着剑,随手挽了几个剑花,但觉室中寒意森森,伸指轻弹剑身,只闻嗡声泠泠,刃光锋芒更盛——她对这剑满意万分时,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那日沈藏锋摘了斗笠之后…当真是锋芒毕露,倒仿佛…仿佛这柄戮胡似的!”

她面上一红,反手哐的一声,还剑入鞘,道:“室中地方太小,使不开来…等雨停了,到院子里去试试手。”

说着将长剑放回送来时就盛着的锦囊,放进去一半,又有些舍不得的摸了摸…贺氏就笑:“如今这剑都已经是大小姐的了,大小姐想看想摸,还不是随心所欲?何必如此恋恋不舍,倒仿佛怕它飞了一样!”

她这么一说,卫长嬴面上却忽然更红了些,尴尬的想:我方才还觉得沈藏锋气质像极了此剑,这会这是做什么?立刻就把手收了回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姑姑先收起来罢,我…嗯,许是方才挥舞了一会儿,我这会觉得有点热。”

说话之间,她感到脸上似乎又红了几分,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甚至举起袖子扇了几下。

贺氏捧过锦囊——她极关心卫长嬴,闻言果断吩咐琴歌:“大小姐觉得热,把窗开一开。”

…要面子害死个人!

这会已经转入深秋了,几日来又一直下着雨,外头的人早就换了夹衣,卫长嬴人在门窗紧闭的内室,所以还穿着单薄。偏她怕被看出由戮胡剑想到了沈藏锋,随口扯的理由还叫贺氏当了真,于是骑虎难下的吹了好半晌冷风——毕竟之前受到打击后忧愤得两昼夜不饮不食造成的憔悴衰弱还未恢复,这么一吹风,傍晚时候就咳嗽起来。

贺氏送走纪大夫,自责得不得了:“怎就没提醒大小姐早些关窗呢?这样的天,大小姐衣裳那样单薄,足足吹了小半个时辰,这哪儿成?”

卫长嬴有气无力的躺在榻上,额上搭着绞过的帕子,听着她的话简直是欲哭无泪:她做贼心虚,惟恐吹上一会就关窗,会被觑出是掩饰,于是顶着萧瑟的秋风坚强努力的支持着,一直到实在受不了了才关窗——这中间心神不宁的也没留意辰光,哪里晓得竟吹了小半个时辰?

这样折腾,不咳嗽那才怪了呢!

好在只是轻微的风寒,纪大夫只开了一副安神汤,让小厨房熬了浓浓的姜汤,道是喝过姜汤再喝安神药,睡上一场起来差不多就好了。

次日起来咳嗽果然止住,卫长嬴也赶紧换了夹衣。昨儿个被冻怕了,到了晌午后请安的时辰,她出门时叫秋风吹了一下,想想还不放心,又折进门让琴歌从衣箱里翻出一件披风来系上。

到了宋老夫人的院子,才过半月门,就见两个堂妹卫高蝉与卫长嫣领着使女侍立在廊上,像是正在等人进去通传。

这是堂姐妹一起到敬平公府吊唁后,她们头一次遇见。前几日卫长嬴都以身子不适为由向老夫人告了假——她的身子不适,与这两个堂妹不无关系,此刻照面,三人都是微微一怔。

卫长嬴还好,横竖她连白绫都剪了,经历过破釜沉舟,人总是看得更开些的。再加上峰回路转,沈家不但不退亲,反而还送了宝剑来为她撑腰,面上固然不似贺氏那样欣喜若狂,还竭力维持着矜持,但心情也是非常好的——所以无心拿这两个妹妹怎么样,怔过之后,就立刻干脆利落的把目光转开。

相比她,卫高蝉与卫长嫣却尴尬无比,两人眼巴巴的看着卫长嬴,见卫长嬴领着人从她们跟前走过,也没有招呼她们、甚至是看她们一眼的意思,卫长嫣终于按捺不住,叫道:“三姐姐!”

卫长嬴一直走过去五六步,到了门口,才站住脚,转头冷漠的望过去:“何事?”

“没…嗯…”卫长嬴这个堂姐平常虽然不能说对妹妹们关怀备至,但也算得上温和亲切,对两个妹妹的请求基本上也是尽己所能,卫长嫣从来没有被她如此冷淡的对待过,此刻又是惶恐又是委屈,鼻尖一阵酸楚,心想:三姐姐…这是恨上我们了么?

眼看卫长嫣说不出叫住卫长嬴的缘故,卫长嬴就要直接进去了,卫高蝉忙道:“三姐姐,我们…我们就是想恭喜三姐姐一句!”

只要卫长嬴接句话,哪怕是讽刺或冷嘲,卫高蝉和卫长嫣都已经做好了做低伏小的准备,到底是堂姐妹,做妹妹的苦苦哀求,这三姐姐也不是心肠狠毒的人…她接句话,就有台阶可以赔礼可以请罪…

不管怎么样总比这样被彻底的无视好…

卫高蝉明媚的眼中带着恳求与愧疚——但卫长嬴却好像没听到这句话一样,径自问守门的双珠:“祖母在里头?醒着还是起了?我先进去了。”

双珠也仿佛廊上什么都没发生,抿嘴笑道:“老夫人与一位远来的姑姑说着话儿呢,大小姐来的可是正好!”

卫长嬴道:“什么姑姑?”这一问却没打算要双珠回答,因为说话之间,她已经跨过门槛,飘然而入了。

卫高蝉原本还欲追赶,拎着裙子跑了两步,却已经被双珠微笑着拦住:“老夫人这会有事儿呢,四小姐和五小姐还请再等一等罢…”

和对待卫长嬴时一样温和殷勤的笑容,只是拦阻她们入内的态度却坚定之极。

☆、第八十章 黄浅岫

卫长嬴没把两个堂妹叫住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毕竟即使她不能嫁到沈家去,想要收拾这两个与祖母毫无血缘的堂妹,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何况看卫高蝉与卫长嫣那忐忑惶恐的模样,估计这几日,即使不要担心自己这个堂姐和她们一起出入连累她们也被议论了,她们日子也不好过,不说坐立难安,至少时时记挂着…得罪了自己,会怎么在祖母跟前告她们的状?

这件恩怨随时可以了结,主动权俱在卫长嬴的手里,不值得费心。

倒是双珠说的远来的姑姑让她有些好奇,远来?还是姑姑?被叫为姑姑的这个年纪的下人除了府中的管事妇人外,外头的哪怕也是管事,想见着宋老夫人可不容易。就算这几日宋老夫人临时代长媳当几日家,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老夫人才不耐烦下仆一说有事禀告就传进,必然让人等宋夫人闲了再来。

难道是从江南来吗?莫不是外祖父那边有什么事儿,所以才能够见到宋老夫人?算着表姐宋在水一行早已抵达帝都,却一直没有退亲成功的消息传来,难道是…

带着这种种猜测,卫长嬴转过屏风,就见宋老夫人一身家常衣裙,坐在上首。除了陈如瓶与双鲤、双娇等人外,下头搬过来的绣凳上,果然有个陌生的妇人正陪着说话。

看她们脸色,似乎还相谈甚欢。

这一幕让卫长嬴更惊奇了,宋老夫人的第一心腹当然是陈如瓶,就是瑞羽堂的大总管,对陈如瓶也是恭敬有加。看这陌生妇人除了一双眸子明亮些外,容貌也是平平,盘桓髻上斜插着两支珠钗,金色和珠子都是寻常,穿着不饰纹彩的秋香色窄袖上襦,系一条牙白罗裙——衣裙都是新的,因为簇新,更加显出这一身是为了见宋老夫人才特意预备。

怎么看这妇人也只是大家子里有头脸些的仆妇,在宋老夫人跟前居然这样得脸、陈如瓶尚且侍立在老夫人身后,这年岁能做陈如瓶女儿的妇人反而被赐了个绣凳?

卫长嬴目光一扫陈如瓶,却见这老嬷嬷神情和蔼,看不出来对此有什么不满意。不过,这样的老嬷嬷,向来都是不动声色的。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轻易叫人看了出来。

她走了两步,宋老夫人已经瞥见孙女,就止住话头,关心的问:“昨儿个不是说你染了风寒?怎么又跑过来了?”

“喝了姜汤,睡了一晚,起来就好了。”卫长嬴上前行了个家礼,笑道。

宋老夫人见她双颊自然生晕、说话声音中气十足,也就放了心,招手道:“你来的正好,我正与浅岫说起你那里。”

卫长嬴向那妇人看了一眼,心想浅岫说的大约就是这妇人了,神色之间不免有点惊奇:这人眼生得紧,关我的衔霜庭什么事儿?

宋老夫人转头向那妇人道:“这便是长嬴。”她语气很是熟络,和对陈如瓶说话一样,而且听这个介绍,似乎那妇人对卫长嬴也不陌生。

这个发现又让卫长嬴好奇了几分,就见那妇人口角含笑,举止娴雅的起身向自己一礼:“婢子黄氏,当年蒙老夫人赐名浅岫,见过大小姐!”她目光很是友善,甚至还带着几分自然而然的怜爱,唏嘘道,“一晃多年不见,幸喜老夫人康健如昔,而大小姐也长大成人了!”

“姑姑不必多礼。”卫长嬴听她语气像是见过自己一样,可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几曾有过对这妇人的印象,虚扶了一把,疑惑道,“姑姑以前见过我?”

黄氏含笑看了眼宋老夫人,老夫人微笑着替孙女解释:“浅岫是你陈嬷嬷的外甥女,就比你二姑姑长了两岁,之前一直在帝都的宅子里,帮你二婶打理上下。你在襁褓里时,可是她与贺氏一起照料你的。”

黄氏谦逊的道:“老夫人这话抬举婢子了,婢子愚笨,不过尽些微末之力,都是二夫人主持大局,才使得府中井井有条,婢子不敢居功。大小姐在襁褓的那些时日,也都是贺妹妹辛苦,婢子只是打打下手罢了。”

“原来姑姑是从帝都来的?”卫长嬴隐约听出这黄氏约莫是祖母回凤州时特意留在帝都盯着二叔一家的人,只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到了凤州?是有事需要亲自过来禀告,还是祖母的吩咐?她心念电转,面上微笑着道,“我方才听双珠说祖母在和一位远来的姑姑说话,还以为是从江南来的呢!姑姑以前还照料过我,可惜那会我太小,竟不记得姑姑了,姑姑勿怪!”

黄氏忙道:“大小姐那会还小呢,哪儿能够记人?何况婢子也是帮贺妹妹打一打下手罢了。”

宋老夫人笑:“原本说好了让浅岫与贺氏一起照顾你的,不想后来因为你祖父的病,咱们仓促回凤州,许多人都没来得及带上,这才把她留在了帝都的宅子里。你记事以来没见过,也无怪会猜到江南去了。”

卫长嬴听了这话,心想果然这黄氏之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帝都,是祖母故意安排的。否则以陈如瓶在宋老夫人身边的地位,再怎么仓促带不上人,陈如瓶的外甥女总归不可能被忘记的,所以只可能是故意把她留下的。

只是算起来当时黄氏也才和自己如今年岁仿佛,这样年轻恐怕还是使女,纵然许人了总归也是年轻得紧,监督得了二叔一家么?二叔可是连祖父都赞他精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