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言过了,侄女如今是满心羞愧的来给二叔请罪,怎敢生气?”卫长嬴坚持道,“还请二叔饶恕侄女先前的怠慢不孝!”说着就要行大礼。

卫盛仪伸手欲扶,然而虽然是叔侄,究竟男女有别,并不敢扶实了。何况他一介文臣,不晓武艺,纵然还是壮年,也未必扶得起自幼习武的卫长嬴——见这侄女恭恭敬敬的给自己大礼请罪,卫盛仪眼睛渐渐眯起,沉吟半晌,吩咐左右:“将那逆女与我带上来!”

又对卫长嬴缓声道,“侄女儿既然不信,且看二叔今日如何管教这逆女。”

卫长嬴跪在地上,慢条斯理的道:“二叔这么说,倒显得侄女今儿个并非诚心来请罪,而是故意来为难七妹妹的一样,侄女却担当不起这样的罪名。”

见她执意要请罪,卫盛仪摸了摸指上玉扳指,抬头道:“侄女儿这些日子鲜少上门,皆是因为夫家之事,自来女子出阁,总是要以夫家为重。哪有已嫁女子,三天两头撇下夫家事,专门朝娘家跑的道理?二叔这样讲,侄女儿以为如何?”

“二叔教诲,侄女领受。”卫长嬴点头道。

“既然如此,侄女儿回门之后,至今方登门,并无过错,这便起来罢。”卫盛仪虚扶一把,道,“你今日既然回来了,不若就先留下来用饭。趁着二叔有暇,你我叔侄很该长谈一番,免得小人从中作祟,离间骨肉。”

卫长嬴依言起身,道:“二叔说的这些都有道理。不过今儿个侄女前来,却并非只为了请罪。”

卫盛仪丝毫不意外,反而微微一笑,道:“侄女儿这是要先礼后兵了吗?只是二叔也说了,长娟这逆女,二叔是一定会好生管教的。她住处略远,所以召来得迟,侄女儿莫不是以为二叔要留你用饭,是想把先前说的话含糊过去?”

“尝听祖父和祖母说二叔精明过人。”卫长嬴淡然道,“侄女的心思,如何瞒得过二叔?侄女得罪叔叔婶婶,自是该受责罚。然而二叔和二婶膝下也非只有七妹妹一个子嗣,两位堂嫂与大姐姐尚未出言提点,侄女以为侄女好歹也让七妹妹叫一声‘三姐姐’,还轮不着七妹妹在人前百般欺侮!之前因为在旁人家中,为了我凤州卫氏之女的名誉考虑,侄女不曾计较,然而事后却不能不为自己讨个公道,二叔以为如何?”

卫盛仪眯眼道:“长幼有序,内外有别,是该如此。二叔早就说过,这事本就是长娟做的不对。”

他几乎句句不离卫长娟是被外人教唆的,然而卫长嬴并不理会,起身后,径自在下首择了一席坐下,却是一定要看看卫盛仪所谓的“管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管教法。

未过多久,果然有人领了卫长娟而来。

卫长娟彩衣珠钗一应俱全,袖口还沾了一抹玫瑰糕的痕迹——卫长嬴看清之后,当即就冷笑了一声,向黄氏、贺氏道:“路上的时候,两位堂嫂说二婶已经狠狠的责罚过七妹妹了,我还想着七妹妹年幼,二婶火起来可不要把七妹妹打坏了。不想我真是闲操心了,七妹妹原来是好好儿的在屋子里用玫瑰糕呢,这日子,可比咱们都要悠闲自在得多。我信了堂嫂们的话,倒还惴惴了一路!”

黄氏微笑着道:“婢子就说少夫人不必为七小姐担心的,二夫人那么疼爱子女的人怎么舍得动七小姐一根手指?”

“七小姐和少夫人无怨无仇的,这样发了疯似的盯着少夫人为难,恐怕就是二夫人的意思,二夫人奖励七小姐还来不及,又怎会责罚七小姐?”贺氏冷冷的道。

之前卫长娟听说是父亲命人传她过来就知道不妙——清早的时候父亲不是叫母亲哄出门了吗?怎么现在又回来了?如今再听堂姐和两个姑姑的话,更是花容失色,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向卫盛仪惊慌道:“父亲救我!”

卫长嬴叹了口气,回头问黄氏:“姑姑说二叔不是二婶那样一味溺爱子女的人,必然不会坐视我卫氏门风为七妹妹所败坏,这是真的假的?”

黄氏淡笑着道:“就婢子之前侍奉在这宅子里的时候看起来是这样,然而婢子身份卑微,人也愚笨,哪儿能够揣测二老爷呢?”

卫盛仪并不理会她们主仆的冷嘲热讽,也没有故作疾言厉色的训斥女儿,而是慢条斯理的道:“苏家大小姐、你嫡亲姑姑的长女出阁时,你听信刘家十一小姐之言,当众与你三姐为难。事后苏家人给你圆了场,你却心下不服,故意挑唆清欣公主殿下,在承娴郡主出阁的日子里,再次为难你三姐。这两件事情,有,还是没有?”

卫长娟哽咽道:“因为三姐姐她…”

“我只问你有没有。”卫盛仪淡淡的道。

卫长娟只好说:“有,可是…”

“去拿家法来。”卫盛仪根本不容女儿罗嗦,直接命身侧下人。

卫长娟见状大惊,膝行几步,上前去扯父亲的衣袍,涕泪横流道:“父亲!父亲!不能全怪女儿,女儿也是不忿三姐啊!”

“先不说你认为你三姐使你不忿之处是否有理,且说你三姐已为人妇,行差踏错自有夫家公婆长嫂教诲,便是为父与你们母亲亦无资格多嘴,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逾越过诸多长辈、对你三姐指手画脚?”卫盛仪任凭女儿扯着自己袍角,呷了口茶,才森然说道!

卫长娟闻言,愣了一愣,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不太情愿的转向卫长嬴,哭泣道:“三姐姐,我知道错了,恳请三姐姐宽宥我!”

卫长嬴冷眼看他们父女作戏,淡淡的道:“二叔说我已经出阁,二叔与二婶也管教不得我,须得我夫家教诲。我明白二叔特特说这话的意思:如今二叔管教七妹妹你,也是二叔的家事,我这个已嫁之女,也没资格说三道四。我自然不敢违抗了二叔之命。”

下人原本已经持了家法上来,见卫长娟向卫长嬴赔礼认错,只道这三小姐总要说上两句场面话,那么他们也要看看眼色再决定是否上前。如今却见卫长嬴丝毫没有替妹妹求情的意思,甚至还乐见卫长娟挨打,而卫盛仪也是脸色一沉,呵斥在门槛外裹足不前的下仆:“家法既至,何故迟疑?还不进来与我重重责打这不孝忤逆之女!”

由于受刑的是女儿,动手的就换了一群健妇,在卫长娟哭天喊地的哀求声里,将她按倒在堂下,持了家法劈劈啪啪的打了起来。

卫长嬴淡淡的看着,思索着自己横竖不求情不叫停,卫盛仪到底会怎么个收场法——却听黄氏轻轻一笑,道:“少夫人,这安氏就是上回贺妹妹管教小使女时,婢子给您说的内中好手。”

“哦?”卫长嬴想不起来黄氏讲过有关安氏的话,但晓得黄氏此言必有用意,就顺着话头故作诧异。

黄氏道:“雷声大雨点小可不是每个下手的人都能做到的,不然这么多仆妇为什么只叫安氏动手呢?”

卫长嬴明白过来,如今下手的人看似毫不留情,打得卫长娟鬼哭狼嚎,实际上也是在装模作样,就看向卫盛仪——听见黄氏这么说的卫盛仪面上也是抽搐了一下,怒斥那安氏:“再敢弄鬼,即刻与我滚出府去!”

那安氏原本惧着端木氏,也晓得卫盛仪平素也是非常宠爱卫长娟的,若不是被卫长嬴逼急了,断然不会把这小女儿拖出来打,是以那家法听起来打得响亮,其实下手自有分寸。哪里想到卫长嬴固然不懂这里头的道道,曾经在这府里与端木氏争斗十几年过的黄氏却对她们各人所长皆是了如指掌,而且半点不给面子的当场叫破?

现下被卫盛仪一喝,不敢怠慢,手下一重,卫长娟立刻凄厉的尖叫出声,死命的扒着地上的砖缝!

卫盛仪端着茶碗的手微微发抖,却仍旧一声不响。

他眼角的余光里,卫长嬴却还是气定神闲,不发一语,显然是还没出够气。

堂上叔侄两个僵持着,不敢再装样的安氏一下又一下,打得卫长娟一声声的尖叫直传到屋外——

角落里,卫家二夫人端木氏紧紧抓着心腹嬷嬷的手,用力之大,几乎要将嬷嬷的臂骨都生生捏断一样。嬷嬷忍着痛,劝慰她道:“夫人,安氏手底下是有分寸的人,七小姐也精明,如今听着喊的响亮,实际上都是给三小姐听的…夫人听不得这个,咱们还是先回后堂里去罢?”后堂离得远,听不见卫长娟的哭喊。

“等一等!”端木氏满脸的不忍,正想依着嬷嬷所劝离开,忽然一声尖叫传来,她狐疑的站住脚,失声道,“长娟如今喊得不一样了,莫不是安氏被看出手下留情,夫君不得不令安氏下重手?”

嬷嬷一怔,道:“不至于罢?”

“黄浅岫那贱人!”端木氏咬牙切齿道,“一定是她!”下意识的就要往堂上行去!

嬷嬷慌忙一把拉住了她,压低了嗓子苦苦劝道:“夫人,您忍一忍!忍一忍!这回的事情是三小姐占了理,何况三小姐背后还有老夫人——为了老爷,您千万要忍!”

提到宋老夫人,端木氏就仿佛是一只饱涨的球被忽然戳破一样,颓然止步,眼神怨毒,恨道:“这老…老东西,做什么与她那一副短命相的儿子,到现在都不死?!以至于卫长嬴这小短命鬼,仗着她的势,如此欺上门来!竟迫得我与夫君两个长辈还要让着她不说,如今更将我的长娟拖上堂去打…”

端木氏禁不住泪流满面,“可怜我的儿,她生下来到现在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卫长嬴这小短命鬼自己才比长娟她长几岁?年纪轻轻的居然如此的心狠,嫡亲堂妹当着她的面被这样打、哭喊声都传遍半个府邸了,她居然也不上前阻拦求情!哪有一点点做姐姐的样子!卫郑鸿那短命鬼——他的女儿怎么就健健康康的活到现在来欺负我的女儿?做什么不早点像她父亲那样病怏怏的病死了才好、免得现下嫁到帝都来害人!”

嬷嬷抱紧了她,惟恐她一时之气冲进去,越发把事情闹大,给宋老夫人知道了,现在就饶不了二房,一个劲儿的低声劝:“夫人您暂且忍耐忍耐,老夫人如今年事已高,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纵然到那年岁距今又能还有几年呢?您和老爷、公子、小姐们的日子都还长着!没了老夫人,大房算什么?何况大老爷的身子骨儿,是季去病都没法子了,如今也不过是一味拿好药吊着命罢了!您如今不忍,叫老夫人豁出去来个两败俱伤,这又是何必?您和老爷这些年都忍过去了,现下不忍,先前吃的苦头岂非都是白费了?”

又道,“等老爷掌了卫氏,到时候还怕没有机会给七小姐把今日报复回来吗?”

“到了那一日,我定要宋心柔这对心肝宝贝,都不得好死!让宋羽微那泼妇,也尝一尝我今日的心痛!”端木氏把手腕塞进嘴里,狠狠咬了半晌才按捺住上堂去救下自己小女儿的冲动,放下手,她喃喃自语,声虽轻、语意却坚如铁。

☆、148.第一百四十八章 事渐明(上)

第279节第一百四十八章 事渐明(上)

回到金桐院,卫长嬴敛了与婆婆禀告今日回娘家二叔家经过时的轻快笑意,又挥退左右,只留黄氏商议,凝神道:“黄姑姑看二叔说的是真是假?”

黄氏眯眼道:“二老爷虽然不似二夫人那么纵容溺爱子女,然对子女也非常疼爱,尤其卫长娟这嫡幼女,就婢子在那儿的时候看来,的确是打小就深得二房上下宠溺。”

“这样讲来真是刘家五房了?”卫长嬴沉吟道,“先前卫长娟与我为难,多受刘若耶利用而不自知。这一点卫长娟年幼人笨,一直看不出来,但二叔可不见得不清楚。有没有可能,是二叔恼恨刘若耶对卫长娟的利用,今日又想救女儿,索性来个一石二鸟?”

黄氏道:“少夫人可记得,二老爷这么说时,似有意似无意提到过,刘家五夫人,即刘十小姐的继母张氏与知本堂二夫人张氏乃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

卫长嬴沉吟道:“张韶秋和张韶光吗?看名字也是亲近的关系。”

“去年年初的时候,二房串通了知本堂,把少夫人习武一事添油加醋的告到了夫人跟前,以至于夫人心头不快,在二姑夫人领着表小姐、表公子过府道贺时,故意称赞知本堂的卫令月,又把常常佩带的沉香手串送了她。”黄氏慢慢的道,“后来二姑夫人写信回凤州告知老夫人,又委婉在夫人跟前解释少夫人并无对公子不敬之意,却是有意以公子的喜好为重。夫人知道后这才释怀,又送了那对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去凤州,暗示弥补之前的误会。”

卫长嬴蹙眉道:“是啊,当时,母亲还拿这个说过我好几回。”就沉吟道,“姑姑想说什么呢?张韶光…刘若耶也传出过觊觎夫君的谣言——当然,她说是谣言,至于她是不是真的没有觊觎过,怕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了。倘若这两边不当谣言看,那么这两家都觊觎过我的丈夫?这样不是争起来了吗?”

黄氏笑道:“少夫人您当时不在帝都,很多消息怕是迂回听到都变了样了。实际上,那回夫人送沉香木手串给卫令月的时候,帝都各家都没想到咱们公子身上去,倒是都想到了沈家的五公子。”

“藏机?”卫长嬴一怔,道,“难道说张韶秋和张韶光打的主意,是两家一起和沈家结亲吗?”

黄氏道:“谁说不是呢?当时,就连咱们二姑夫人都是这么想的。要不是表公子凑巧听见四小姐和人议论起此事,二姑夫人压根就没把那一幕想到少夫人您那儿去,也不会给凤州去信了。”

卫长嬴咬着唇,冷笑着道:“还真是姐妹,连给女儿选夫婿也看中了同一家。再加上知本堂同我瑞羽堂的仇怨、燃藜堂的内斗,联手也不足为奇了…怪道我人远在凤州,帝都这边对我的议论诋毁,居然能够比凤州还盛呢!只是他们做下来事情,见未成功,甩手不认,以为就能这样了吗?”

“张韶光这边,当然是想用公子去压刘希寻,又是借助咱们公子在族里的地位,援助刘若沃得势——不仅如此,单论为夫,咱们公子也是一等一的人选。若当时能搅了这门婚事,对于她们母女,可谓是里子面子都齐全了。”黄氏道,“张韶秋那边,婢子方才回来的路上想了想,这位知本堂的二夫人,没出阁前和夫人据闻是知交好友,俨然如今四小姐与苏家的三小姐、四小姐那样的。所以之前夫人才会信她的话,又故意拿了她的女儿做对比…实际上,婢子揣测着,若非上回临川公主殿下生辰,少夫人您表露出来对知本堂的敌意,怕是夫人还真有让五公子娶卫令月的打算。”

要不然,苏夫人信了闺中好友的话,却也没必要拖了闺中好友的女儿下水。正如黄氏所言,恐怕照苏夫人自己的意思,其实早有和张韶秋结亲的打算——两人的私交且不论,卫令月出身与沈藏机仿佛,又是满帝都都传言的娴静淑德,从苏夫人的角度来看,确实是个好的儿媳人选。

奈何沈宣和沈宙都非常重视家中和睦。先过门的三媳卫长嬴既然与知本堂的族姐妹不和在先,若还把卫令月娶进门,没准就会是一对面和心不和的妯娌。

妯娌不和,哪里能不挑唆着各自的丈夫彼此敌对?沈宣这一班人活着时候也许能够压制,一旦他们过世,谁知道下一代会不会立刻四分五裂、难以齐心?所以卫令月再好,既然还没聘下就恶了已经过门的一个媳妇了,沈宣肯定不赞成再向知本堂提亲——沈藏机又不是非娶卫令月不可!

在这样的情况下苏夫人也只能当做当时就是给了卫令月一串沉香手串,并没有其他意思了。卫长嬴哂道:“这却是公公传下来的福泽了,那卫令月看起来不类其堂姐卫令姿那么容易冲动。这两回见下来,观其行,一直都以娴静文雅的大家闺秀示人。这样一个人,当真成了我的弟媳,念着五弟的面子,明面上我还真不能拿她怎么样。暗斗呢,虽然不怕她,可这么个人常在跟前真是让人腻烦。”

黄氏点了点头,道:“阀主深谋远虑,非同常人。当年咱们家阀主之所以把少夫人许给公子,一则是看公子年岁虽幼,气宇不凡;二则却是瞧中了阀主的魄力才干,认为沈氏这两代必兴,所以才主动提议婚姻之事。”

沈宣这个公公到底有多能干,卫长嬴现下无心议论,道:“那照姑姑的意思,二叔所言可信?”

黄氏沉吟良久,方郑重点头:“照着婢子事后的查访,和二老爷这回所言对比,十有八.九。”

“那应该错不了了。”卫长嬴冷笑了一声,转着腕上玉镯,缓缓道,“姑姑说,咱们现在要怎么办呢?”

…事情是这样的,先前在卫府,卫长嬴死活不开口叫停,卫盛仪只能任安氏一直打下去。卫长娟娇生惯养的,打小连耳光都没挨过,哪儿受得起家法这样打法?没过多久喊叫声都低下去了。

卫盛仪虽然还勉力支撑,不肯功亏一篑。然而外头的人觑见,却有人惟恐事后担责,悄悄跑去后头告诉了端木氏。端木氏听说女儿似乎被打出个好歹来了,吓得六神无主,什么都不管了,直接跑到前头来喊停。

不但如此,端木氏眼见安氏停手后,卫长娟竟是俯在地上起不了身、却是提前一步痛得晕死过去,急火攻心,也不管心腹嬷嬷阻拦、卫盛仪喝令她退下,指着卫长嬴就破口大骂了起来。

这么一来事情当然就是火上浇油闹大了。

卫长嬴今儿个上门去,名为请罪实为问罪,本就是怀了满腔怒火。卫盛仪绵里藏针的敷衍着,她已经非常不耐烦了,端木氏还要上来辱骂她这一房,卫长嬴也懒得罗嗦,抓住端木氏失口提到了一句宋老夫人,上前揪着她衣襟就是正正反反一顿耳光——直接抽掉了端木氏两颗牙齿!

中间卫盛仪上前阻拦,却被贺氏死死抱着抓着,连声大叫“二老爷和二夫人要一起打咱们少夫人了”…当时堂上闹成一团,乱得跟煮滚了的粥也似。

最后原本被叮嘱特意避开的卫长云、卫长岁兄弟接到消息匆匆赶到强行拉开众人,端木氏脸上肿得都没法看了,卫盛仪也被贺氏连抓带挠得弄了个满脸开花。

倒是卫长嬴这边,仗着有备而来,选的都是身强力壮的健仆,卫长嬴本身又会得武艺,不过略整衣裙,又气定神闲的恢复成端庄贵妇了。

父母吃了这样的大亏,卫长云和卫长岁即使忌惮卫长嬴背后的宋老夫人,当然也要向堂妹问责。而且也觉得这是抓了卫长嬴一个把柄——当众殴打叔婶,这忤逆罪名可不轻!

然而卫长云和卫长岁却没想到,卫长嬴也不傻,死死咬住端木氏辱骂宋老夫人在前,自己深受祖母抚养教导之恩,岂能坐视祖母为不孝之媳羞辱而无动于衷?

这样两边各执一理,正争辩不下,黄氏却出来说话了。黄氏是这么讲的:“前两日,原本嫁与司空嫡次子的端木无色才被休弃还家,端木家私下里跟宋家求情再三,然而端木无色无德之行,人尽皆知,宋家上下震怒,还是坚持休了她回去。”

听话听音,卫长云和卫长岁都不笨,闻这话脸色就有些变了。

果然黄氏继续道:“今儿个事情说出去,咱们少夫人最多落个维护长辈过于心急的名头——毕竟二夫人——如今婢子暂且还叫您二夫人,二夫人您身为媳妇,公然当着晚辈与丈夫的面,辱骂婆婆,这是先自绝于夫家的行径。二夫人您这样做在前,倘若老夫人在这儿,不必咱们少夫人动手,自会打发了您回家去!这样少夫人打您,算什么忤逆长辈?您都被休弃了,又算咱们少夫人哪门子的长辈?”

又说,“何况端木无色在前,二夫人您在后,端木家连出两个被休之女,锦绣端木的名头,往后可怎么办呢?二夫人不惧咱们卫家追究您辱骂长辈之责,难道也不怕自己娘家追究您有辱门风之责?”

卫长云由于当年自己年幼无知,害苦了一家,一直对父母怀有歉疚之心,此刻听着黄氏以话语羞辱恐吓自己的母亲,心头激愤,忍不住反驳道:“黄浅岫你莫要狗仗人势一口一个休弃!我父在此,几时提过休妻?!你…”

“二公子,您这话说的可就真的要把事情闹大了。”黄氏心平气和、几乎是满含善意的、温柔的道,“二老爷虽然不是老夫人亲生的,难道就不要叫老夫人一声‘母亲’了吗?还是二老爷其实从来没有认为老夫人是母亲过?岂有人子听闻妻子公然辱骂母亲,却一言不发的道理?二公子您的意思,难道是二夫人辱骂老夫人,原来已经是家常便饭,从二老爷到二公子,二房上上下下,都听习惯了,所以不当一回事?”

卫长云面色铁青,说不出话来!

而精明如卫盛仪早在黄氏提到端木无色被休弃这件事时就假作无力昏厥,倒在案上以免被黄氏逼问了。

☆、149.第一百四十九章 事渐明(中)

第280节第一百四十九章 事渐明(中)

“婢子想着二老爷素得阀主看重,按说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或者二公子,您长大以来,二夫人私下里就是这样教诲您的吗?”黄氏轻蔑的看着卫长云,步步紧逼,道,“请二公子说一说,二夫人这样的行径,换作了二少夫人——当然二少夫人温柔静默,是绝对不会似二夫人这样的,婢子这话可没有对二少夫人不敬的意思,不过是想二公子能够将心比心——这样对待二夫人,二公子是不是会就此一笑了之?您若说是,婢子也没什么可讲的了,这就劝说咱们少夫人给您赔罪!婢子也任由您处置!”

卫长嬴冷笑着道:“黄姑姑说的很对,若不是今儿个亲耳听闻,我竟不知道,远在凤州的祖母,偌大年纪,私下里竟被二房咒成了这个样子!今日你们不给我一个交代,豁出性命不要,我也非给祖母讨个公道不可!”

主仆两个抓住宋老夫人辈分身份都高于端木氏这一点,扣紧了一个“孝”字不放,卫长云无言以对,脸上青红不定,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卫长岁壮着胆子出声道:“三妹妹莫要激动,二哥决计不是这个意思。”

“三哥,我从凤州嫁到帝都来,因为长风年少,乃是你千里迢迢一路相送,这份情谊,我总是记得的。”卫长嬴对卫长岁,就缓和了些语气,道,“照理如今您出来说话,我不该继续说什么了。可三哥您也知道,我父亲身子不好,我是祖母和母亲教养大的,祖母爱我教我,十几年来为我操碎了心,我却无一事能够报答祖母。如今听闻婶母当面辱骂祖母,我若还不追究到底,岂配为人女、为人孙女?”

黄氏紧接着道:“三公子也是老夫人的孙儿,二公子和三公子都是读书人,不比坊间不通文字无识礼仪的庶民——三公子请凭着您的良心说句公道话。今儿个的事情,到底错在了谁?”

卫长岁被逼不过,又见兄长母亲俱默然无语,迅速思索了下,只好道:“家母失口在前,三妹妹冲动在后。依我之见,莫如…”他面露挣扎之色,顿了一顿,才小声道,“莫如咱们两边都别计较了,总归是一家人。咱们家闹出事情,丢脸的也是瑞羽堂,这又是何必?”

他这话一说,卫长云立刻朝他怒目而视。

黄氏也立刻道:“三公子是和善的人,只是咱们少夫人还没说委屈呢!二公子仿佛委屈倒更大了?二公子如此维护生母,真是孝心可嘉。然而二公子这主次颠倒的也太厉害了,祖母岂不高于生母吗?凤州卫氏文风昌盛,慢说子弟,即使婢子这样的奴婢也读过《礼》。二公子难道连婢子也不如?”

眼看场面再次僵持,之前被使女仆妇按坐下去、忙不迭的打水绞帕子帮着揉脸的端木氏先是目睹心爱的小女儿被打得奄奄一息、复被卫长嬴一个晚辈掌掴落齿、如今又听黄氏这个压制了自己十几年的奴婢对自己的儿子们咄咄相逼,心似火烧,猛然打落使女覆上来的湿帕子,尖声道:“便是回头凤州来信要休我还家!我今儿个也不能容忍了!”

就跳起来,怒指卫长嬴道,“若非你这心狠歹毒的贱.人坐视我儿往死里打,我怎会在盛怒之下失了口?!可怜我儿娇滴滴的孩子,被打得进气少出气多了,你这个做堂姐的还能安坐堂上,你这是什么心肠?!”

端木氏也不糊涂,自己心疼小女儿,怒极之下,把方才在后头骂了无数遍的“宋心柔这老东西”给带了出来,这是堂上众人、尤其是卫长嬴左右都听得清楚的,断然否认不了。如今被卫长嬴这边抓着这个把柄一路催逼,最紧要的就是为这个失口寻个理由——虽然不能完全脱罪,总归是也要咬死卫长嬴不对在先、而且不对更多。这样才能止住卫长嬴这边居高临下的羞辱和逼迫。

哪知听了她这话,卫长嬴眉尖蹙起,待要说话,黄氏、琴歌等两三人,却都露出奇异的微笑——黄氏尤其的笑容可掬,和和气气的道:“二夫人您可真是冤枉人,七小姐哪有您说的那样严重?这不是好端端的在旁边偏房里躺着?婢子方才看到二夫人您进来,激动得紧,堂上又乱着,惟恐有人不当心踩着了七小姐,所以特意让琴歌和艳歌扶了七小姐到偏房里躺着了。”

在端木氏、卫长云、卫长岁不可置信,甚至连装昏的卫盛仪都震惊抬头的注视里,黄氏悠然继续,“晓得七小姐深得二老爷、二夫人宠爱,当时场面太乱,想着叫大夫来也迟缓。好在婢子随身带了季神医亲手配制的上好伤药,已经抓紧辰光给七小姐敷上了。”

她意味深长的笑,“季神医亲手所配,可是外头买也买不到、见都没见过的好药呵!怕七小姐身娇肉贵,药少了好得太慢,婢子狠狠心,把整整一瓶都用掉了!所以二老爷和二夫人,还有两位公子,千万放心罢,七小姐这回的伤…非但完全不需要再请什么大夫,指不定过上两日,就完全不需要二老爷和二夫人操心了!”

完全不需要请大夫,论到医术,季去病海内第一名医的名头早已是私下里约定俗成默认的了。只不过因为他脾气太差,众人不甘心继续捧他罢了。黄氏一再强调是他亲手调配的药,无非就是暗示卫盛仪夫妇,这药既然下了,那就不要指望外头其他大夫能有任何办法。

至于说直接去求季去病要解药,开什么玩笑?帝都上下谁不知道海内第一名医的名头就是宋老夫人给他捧出来的,这位名医虽然脾气很坏,然而却一直无法违抗宋老夫人的命令?没准这药还是黄氏专门为今日之事请季去病配的呢!

完全不需要操心,可能是痊愈,也可能是这辈子都不需要谁去操心了——谁会为个死人操心伤病呢?

原本盛怒万分的端木氏,犹如三九寒天里被人从头顶倾倒了一盆冰水,只觉得凉意横生,之前的怒意荡然无存!

这时候卫盛仪也顾不得装晕了,长身而起,挥退下仆——连打水帮端木氏敷脸的使女也叫他赶了出去,开门见山道:“我拿一事之真相,与你交换长娟的解药。”

卫盛仪拿出来的这个真相,当然就是刘家哪一支是去年在帝都造谣诋毁卫长嬴闺誉的真凶。

他所言的这个真凶,便是之前刘氏说过的,太尉刘思怀这一支的五房,刘亥这一房。

虽然卫盛仪再三强调这个消息绝对可靠,然他始终不肯拿出证据来——卫长嬴当然不能相信他,所以只让黄氏留了一部分解药,坚持此事不水落石出,完整的解药决计不给齐。

这会与黄氏推测起来卫盛仪所言既然八.九是真的,自要商议如何报复回来。

然最近和卫长嬴有关的事情太多了,黄氏认为还是静一静的好:“到底少夫人如今是出阁为妇了,不比在家里的时候。凤州又离得远,这沈家上上下下,夫人虽然明理,究竟不可能像咱们家夫人一样事事处处护着您,更不要说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了。最主要的是公子现下去了西凉,所以报仇之事,婢子以为还是暗中进行的好。”

卫长嬴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闺誉这种事儿,女子总是吃亏。若不是夫君大度又重义,纵然我不肯冤屈的去死,这门婚事肯定也不成了。现下若是明着来,别说没有证据,就算有证据,再提此事,难免拖累沈家脸上无光,使夫君也跟着被扫了体面…究竟我去年与卫新咏会面是真的。知本堂从堂伯父那儿是拿到了证据的。”

黄氏打趣道:“少夫人如今是越来越为公子考虑了。”

“那也是他先为我考虑在前。”卫长嬴这几个月磨砺下来,尤其是掌了原本端木燕语管的事务后,从前的娇生惯养褪去了很多,现下已经不会因为黄氏一句打趣就立刻羞红了脸、马上就要转移话题的女孩子模样了,而是一脸平静的道,“寻常男子的未婚妻,若在没进门前就被议论已经失贞,十个里头怕有九个半都会选择退亲。那半个多半还是因为女方的家境权势才暂时忍耐——纵然迫于形势把人娶过了门,任谁都会觉得这对那女子是天大的恩赐,便是对她不好也是应该的!可夫君不但顶着流言蜚语娶了我,而且为此遣散服侍他多年的俏丽使婢,以免我过门来后,那些人仗着资历藐视我。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这样体恤自幼约好、出事之前见都没见过的妻子?他这样为我考虑,我当然也要为他考虑。”

“这番话婢子一定要写信告诉家里的老夫人。”黄氏感慨的道,“少夫人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卫长嬴莞尔一笑,道:“我也这样觉着,以前听人讲,人都是成了家才是真正的大人,总觉得及笄、加冠后,年岁到了,不就算了吗?到这会才晓得这话确实不错的。”

黄氏沉吟了片刻,就道:“婢子觉得,刘亥这一房,刘十小姐刘若玉是个可以利用的。她与大少夫人亲善,咱们通过大少夫人与她联络也方便。”

☆、150.第一百五十章 事渐明(下)

第281节第一百五十章 事渐明(下)

第一百五十章事渐明(下)

“刘若玉,上回咱们也看过了。”卫长嬴蹙眉道,“虽然说是刘亥元配嫡出之女,但在张韶光手里长起来,早就被欺压得失了指望,看着怪扶不起来的。”

黄氏道:“这位小姐打小一直在张氏手里,刘亥又不宠她,张氏是继母,还不是随心所欲的把她搓扁再捏圆吗?但现下被许给太子,也许做了太子妃后会不一样罢?毕竟她与张氏母女仇怨不浅,婢子想着,那刘亥宠爱后妻及后妻子女,不把刘若玉放在心上,刘若玉对刘亥的父女之情也未必会很深。她再被欺压的狠了惯了,究竟是在刘亥与张韶光膝下长起来的,纵然要紧事情她不知道,总比咱们知道的多,若能把她笼络过来,也许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卫长嬴沉吟着道:“你等一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了。”

就说,“苏大表姐出阁那一日,就是卫长娟头一次寻我的不是那回。苏家的三表嫂眼看不对,就打发人把刘若耶喊了过来圆场——当时刘若耶是这么说的‘前两日十姐说如今的屋子太小,要换个大点的,母亲索性就给我们姐妹一起换了’,接着解释是她托了卫长娟问我院子怎么收拾的云云…”

黄氏闻言不禁笑了起来,道:“婢子晓得少夫人的意思了:若这刘若玉还是畏缩胆怯如旧,怎么敢跟张氏提出如今的屋子太小、要换个大点的这样的要求?”

“可不是吗?”卫长嬴眯着眼,道,“看来这刘若玉虽然被继母和妹妹百般凌辱刁难,终究还是存了一丝怨念未消,还没到不敢言也不敢怒的地步。如今得了赐婚为太子妃的这个机会,果然也不甘心继续受欺辱了。毕竟太子再不是良人,身份放在了那儿。张韶光与刘若耶所谋甚大,想来都是识大体的人,如今却正是刘若玉的机会。”

黄氏微笑着道:“究竟张氏再如何欺负这刘十小姐,还有咱们大少夫人这儿隔三岔五的接了刘十小姐过府来喘口气呢!”

“她这一线生机,还真是大嫂子给她的。”卫长嬴沉吟道,“既如此,那就寻个机会,我暗示下大嫂子罢。观大嫂子是真心疼着护着这个堂妹的,在对付张韶光和刘若耶的事情上,料想她纵然有些小算盘也不至于故意坏了大事。”

想到今日经过,卫长嬴又一哂,道,“二叔明明对此事心知肚明,却一直推作不知。如今为了卫长娟讲了出来,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和祖父祖母交代?”

黄氏闻言,却是哈哈一笑,轻蔑道:“少夫人容婢子说句不恭敬的话,您太年轻,把人想的太简单或者说太慈祥了。您真的以为二老爷这回如此爽快的说出此事经过,是为了救下七小姐?”

“二老爷谋划阀主之位多年,婢子说句诛心之语,若是能够得到那个位置,逆伦的事情,二老爷未必做不出来!”黄氏冷笑着道,“区区一个女儿,纵然平常千宠万爱的,然而事到临头又算得了什么?朝堂争斗,除了谋略,最紧要的就是心狠!阀主能放心二老爷在朝堂上独当一面、老夫人之所以怎么都不放心二老爷,就是因为二老爷这份狠心——少夫人也许听说过二老爷当年曾提过将三公子过继给咱们大老爷的那件事,但您肯定不知道,这事一开始,二老爷死活不认,老夫人就当众哄了二公子说出他所听到的…结果您道二老爷说了什么?”

卫长嬴下意识的问:“二叔说了什么?”

“二老爷说,这都是因为前两日二公子不乖巧,二老爷管教了他,二公子怀恨在心所以才故意污蔑他。”黄氏冷笑道,“虎毒还不食子呢!二老爷因为畏惧老夫人追究,直接就把嫡长子这样舍出来!不过他也是急于脱罪急昏了头,这么一讲,现成叫咱们老夫人抓了把柄,就向咱们阀主说,二老爷对待亲生儿子都这样,若把瑞羽堂传了他,往后其余的子孙还有活路吗?”

又低声道,“这件事情,阀主非常震怒,又为二公子考虑,不许上下议论…二公子长大后很以此事为愧疚,婢子猜着,他一定是当时年纪太小,又被大大吓唬了一回,把这一段给忘记了。否则怎么可能没有芥蒂?二老爷当年就能舍出嫡长子来顶罪,如今这一个嫡幼女又算得了什么?您别看今儿个二老爷那一副急于救女,恨不得什么筹码都推出来的样子,婢子想着没准他心里这会正高兴着呢——可算有个机会弥补当年在咱们阀主心目之中留下来的对待亲生骨肉都冷血无情了!”

“没准这一回卫长娟寻少夫人您的不是,整件事情都是二老爷幕后操纵的。就是为了在今日演这一场虽然教女无方、图谋远大,然而确实爱女甚深的戏!”黄氏淡淡的道,“这些年来,阀主嘴上不说,也严令任何人提起二老爷为己舍子之事,心里却一直认为二老爷过于凉薄,不是能够统领家族的人!不然阀主之位何其重要,老夫人固然对阀主影响甚大,可咱们家五公子那样的年少,二老爷却年富力强正当盛年,瑞羽堂这些年渐渐衰微,阀主看在眼里能不急吗?婢子说句诛心的话,阀主自己也是庶子出身呵!之所以阀主宁肯等着五公子长大成人,就是放心不下二老爷这份六亲不认的心肠!而二老爷那么精明,纵然在当年一时畏惧老夫人,落错了子,但他觊觎阀主之位一直不死心,哪儿能不思虑着弥补?”

卫长嬴听后,半晌作声不得,良久才道:“从前看祖母对二叔百般刁难和打压,我虽然晓得祖母是为了我们大房好,有时候私心里也觉得二叔一家有点可怜。如今才晓得,确实是我太天真了!”

黄氏淡笑着道:“老夫人虽然对亲生骨肉比庶出子女要好得多,然而若是安分的人,比如三老爷、比如过继出去的四老爷,还有三夫人、四夫人,老夫人也没有特意去亏待,一切比着规矩来而已。毕竟以老夫人的眼界与身份,不是晚辈自己作着,老夫人关心亲生骨肉都来不及,哪儿有那个闲心去故意折腾?

“少夫人您的三位姑姑,只有二姑夫人是老夫人亲生,然而大姑夫人和三姑夫人性情温驯,老夫人当年也是养得整个帝都上下莫不称赞贤惠淑德、到了年岁哪个不是提亲的人踏断了门槛?大姑夫人至今对老夫人感恩戴德不是没有缘故的——休看大姑夫人这会被族人催逼,可那都是因为无子的缘故,这一点谁能掌控呢?大姑夫人的夫婿,那是老夫人浪里淘沙也似,从众多子弟里头挑选出来的。您看大姑夫人纵然只得两个女儿,这些年来还不是和夫婿过得和睦安乐,比起大小姐卫长婉来不知道好了多少!要不是老夫人的眼力,大姑夫人哪里有现在的好日子?”

话说到这里夜也深了,主仆就止了话头,叫人进来伺候梳洗,预备安置。

这些都是使女们做的事情,黄氏就告退回自己屋子里去。

然而她才脱了一件外衣,今晚轮到服侍卫长嬴的琴歌就慌慌张张的跑了来,把门拍得砰砰响:“姑姑、姑姑您快出来!少夫人不好了!”

黄氏吃了一惊,外衣都顾不得披,忙不迭的穿着中衣去开门,厉声喝道:“到底怎么回事?不许这样惊慌失措的!”因为夜深人静,左右门户都被琴歌的拍门声和喊声惊醒,纷纷开了门窗看。

贺氏更是穿着亵衣胡乱裹了外袍探头问:“少夫人怎么了?怎么了?”

琴歌定了定神,道:“方才少夫人渴了,就想吃冻酪,婢子让朱实去冰鉴里取了一碗。结果少夫人没吃两口就嚷着肚子疼!”

“莫不是肠疾?”贺氏脱口而出,就被黄氏狠狠瞪了一眼,呵斥琴歌道:“虽然如今天还热着,但晚间也有了凉意。少夫人睡的屋子里又放了冰,怎么深更半夜的还能吃冻酪?少夫人贪嘴,你们就不会劝着点?劝不住不会来叫我们吗?!”

又说贺氏,“许是乍吃了冷的才痛,揉揉怕就好了呢?你胡说八道个什么!”

肠疾在这会可也是能要命的病——黄氏纵然医术不错,背后还有季去病可以求助,然而世事难料,再高明的医者又不是神,比如卫郑鸿,季去病不也未能使之痊愈?自是非常忌讳卫长嬴生什么大病。

贺氏心急之下猜测了肠疾也后悔得很,觉得这个兆头非常不好。这会被黄氏呵斥,不怒反忧,道:“那姐姐快去看看罢?”

两位姑姑胡乱穿回衣裳,匆匆赶到卫长嬴榻前,却见方才还神完气足的少夫人此刻苍白着脸,汗如雨下,人靠在隐囊上,咬着嘴唇不住低声呻吟。见到黄氏、贺氏进来,无精打采的看了一眼,这短短片刻光景,却是疼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艳歌等几名使女守在旁边手足无措,看神色都已经慌了。

贺氏一见,也乱了神,一个劲的问黄氏:“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单看卫长嬴现下的气色和病情非常像肠疾发作时候的样子,黄氏心下担忧,惟恐真的被贺氏一语成谶,顾不得理会贺氏,先叫琴歌:“你去换了外出的衣裳。”众人都听出这是一有不对就要去请季去病,更觉大事不妙。

黄氏定了定神,喝令贺氏等人让开位置,挨到榻边,拉了卫长嬴的手把脉,众人不错眼的看着她脸色,就见黄氏一诊之下神情顿时愕然!

贺氏只觉得魂飞天外,想问什么又问不出来——便见黄氏面色倏然之间转成铁青!又切了片刻,才松开手,先命角歌:“去倒碗热水来,记着要热一点的。”继而让人,“把锡奴拿出来给少夫人焐上!”

“黄姐姐,少夫人到底怎么了啊?”贺氏有点糊涂了,卫长嬴若是无碍,黄氏脸色何必如此难看;若是问题不小,怎么又不叫琴歌去请季去病了呢?

众人一起望向黄氏——黄氏深深的吐了口气,一字字道:“少夫人…是有了身子了!”

“啊?!”众人一愣,随即惊喜交加,道,“姑姑说的是真的?”

贺氏喜过之后却又变了脸色,惊惶道:“那少夫人现在?”她虽然不通医理,究竟自己也是生养过的,有孕在身却肚子疼成这样…而且卫长嬴这两个月月事虽然不稳定,然都有的,这些现在想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可别喜讯才传就…

果然黄氏铁青着脸,微微颤抖着声音道:“连着劳累过度,方才又食了凉物,如今情况很是不好…但望上苍庇佑罢!”

贺氏一下子跌坐下去!

☆、151.第一百五十一章 信传凤州

第282节第一百五十一章 信传凤州

原本只担心着卫长嬴莫要因为一碗冻酪害了大病,不意却诊出卫长嬴有喜来——可因为黄氏所断的胎像非常不稳,金桐院上下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反而多了一个需要担心的——

由于卫长嬴自沈藏锋离开后连日操劳家事,中间又赶场也似的赴了几场婚礼,婚礼上也都因为卫长娟颇受搅扰…之前所谓的月事其实是疲惫之下见了红了。偏她自幼习武,身子骨儿远较寻常女子来的健壮,见红之时没有什么特别不妥的感觉,还道是月事不准。

如今又是夏日,这个季节月事不准对于富贵人家的女眷来说不算稀奇,因为多食了冻酪之后往往也会造成这样的情况。

是以不但卫长嬴自己,给她洗亵衣的使女都没人多想。

虽然说擅长医理的黄氏天天在跟前,可卫长嬴一直“好好儿的”不说,沈藏锋走后没多久,就因为端木无色被休弃之事,接手了原本端木燕语的一摊事情。这样忙忙碌碌,也就一直没顾上抽空让黄氏诊个脉——又要和妯娌勾心斗角、又要打理手头家事,这些日子还要算计着如何收拾卫长娟…哪里还能记得沈藏锋临别之际的戏谑?

要不是今晚她口渴,又贪嘴想吃冻酪,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这身孕——黄氏与贺氏事后都把琴歌等人又大骂了一顿,但实际上琴歌这些人也真是冤枉得紧:她们伺候的这位主儿不同寻常闺秀那么娇弱,卫长嬴打小无病无灾,年年盛夏,冻酪都是从早吃到晚,从未见她有过任何不适。

有这样的经验,现在虽然是秋天了,但谚语说“秋里十天伏”,这两日正是如此。房里冰鉴都还没撤光呢,自恃身体好的卫长嬴仍旧当着夏天过,想吃冻酪——这是出了事,这要没出事,再是三更半夜,卫长嬴想吃什么,琴歌等人弄不出来,黄氏与贺氏肯定又会说她们伺候不尽心,少夫人想吃碗冻酪都备不齐…

结果这碗冻酪把卫长嬴浑然不觉、其实却已经是强弩之末的身子骨儿给击倒了。

她躺在榻上不好受,又担心着腹中胎儿,惊怕之下频频落泪——整个沈家却也为了她睡不好了。

黄氏起初被“有喜”这个消息所震惊,一时间都没顾上旁的,等打发人取了热水来给卫长嬴暖上,方醒悟过来,立刻命换好衣裳的琴歌去上房向苏夫人禀告。

毕竟沈家虽然已经有好几个孙辈了,然而孙儿就沈舒明一个不说,沈藏锋在族里地位特殊,他的头一个孩子,还是嫡出,想也知道沈家肯定是非常重视的。若只是寻常发现有孕也还罢了,偏如今情况不太好,黄氏哪儿敢拖到天亮再去回?

果然苏夫人闻听消息,虽是早就睡下了,还是匆匆起了身,头发都没心思梳,胡乱拿簪子绾了绾,就坐着软轿亲自赶到金桐院。看到卫长嬴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担心极了,一迭声的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得知是有孕之后自己懵懂不知,以至于劳累过度,晚上又吃了两口冻酪,现下身孕难保,苏夫人又气又恨又担心,几次想骂,被陶嬷嬷捏着手,加之看到媳妇自己也吓坏了,这才铁青着脸,训斥黄氏等人:“长嬴年轻不懂事,你们这些姑姑都是过来人!怎么也这样糊涂?有了身子还由着她三更半夜的吃冻酪,真是一个个都昏了头了!”

黄氏等人自知失职,不敢分辩说吃了冻酪才晓得卫长嬴有了身孕,皆不作声。

苏夫人又骂了几句,才问:“是几个月的身子了?”

“三个月差一点点。”黄氏小心翼翼的道。

苏夫人一算,正是沈藏锋离家前半个月模样的光景——卫长嬴过门到现在也才没几个月,这就怀上了身子,究竟打小习武的女子身子骨儿好,宜于子嗣。如今虽然情况不太好,但兴许这个身体好的媳妇能靠底子撑过去?想到这儿,她脸色和缓了些,语气中的恼怒也消减了几分,道:“那现在怎么样呢?这个月份正是最不稳固的时候罢?”

黄氏道:“婢子学艺不精,想着如今先暂时为少夫人保着胎,等天明之后请季神医过府诊治。”又苦笑着道,“亏得少夫人身子骨儿好,如今暂时还能撑一撑,若是换了常人…”她听出苏夫人现在对卫长嬴的不小心非常不满,这也是迂回的替卫长嬴说点好话,先定一定苏夫人的心。

苏夫人没留意后头一句,倒是听到“季去病”三个字,眉宇微舒——不能不说这位海内名医虽然脾气乖戾,然而公认的盛名之下无虚士,真正要用到他的时候,只听个名号就能叫人无端的松了口气。

苏夫人就点头道:“亏得还有这儿的一份人情!不然…可就是终身遗憾了!”

这才折进去安慰了几句卫长嬴,让她放宽了心安胎…实际上这会卫长嬴又难受又害怕又懊悔,根本就没留心婆婆过来以及婆婆说了什么,胡乱敷衍了两句,又哭了起来。

看这样子,苏夫人叹了口气,对黄氏等人道:“你们好生伺候着,万不可再出事了!”

等苏夫人走后,整个金桐院都睡不着了,心惊胆战的祈祷着上苍。好歹熬到快天亮的时候,卫长嬴才累极入睡。贺氏上前给她掖被角,见她颊上兀自挂着晶莹的泪珠,心下酸楚,出了门,就轻轻和琴歌感慨:“好好的喜事,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琴歌正要回答,贺氏却已经寻着了缘故,恨道:“这都是因为二房不好!若非卫长娟故意折腾,以少夫人的身子骨,哪里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贺氏这样想的,自然不肯只在琴歌跟前说一说。于是等黄氏请了季去病过府,给卫长嬴诊断开方、卫长嬴喝了药,听了季去病亲口说的固然胎像非常不稳,但他还是有把握保下来的话——当然季去病的话虽然是这个意思,从这位神医口中说出来肯定不会很好听。

黄氏差不多快哭出来的求季去病这会说话千万好听点,惟恐把卫长嬴气得再出事。然而卫长嬴这会哪儿还顾得上和季去病计较他说话不好听?屏息凝神的确认了自己这头一个子嗣算是保住了,几乎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恍惚,非但不计较季去病话里话外的讽刺,简直恨不得爬起来给季去病磕个头…

千恩万谢的送走季去病,止了腹痛也定了心的卫长嬴喝完安胎药,沉沉睡去。腾出空来的贺氏,就回屋子里,添油加醋、声泪俱下的写起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