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熏微笑着道:“什么叫做主动告密?这意思可也是卫氏那边的意思!你最多算是应诺而去罢了。”

“什么?”沈东来一怔,更意外了。

就见老父缓抚长须,微笑而笃定的道:“正是如此,你也是快而立之年的人了,难道一辈子都歇在家里坐吃山空么?如今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又是卫氏那边主动透露…不然你以为今早我为什么一定要你过去走这一遭?正月里时那边就吐了口风,我只愁着没什么机会表这份心呐!天幸就有人送上门来了!”

沈东来愣了片刻,道:“可是出卖族人,这名声…”

“支持明沛堂算什么出卖?”沈熏笑骂他,“西凉沈氏,还有比本宗嫡支更能称得上沈氏的人么?族人跟暂掌明沛堂的媳妇闹了分歧,咱们从中斡旋免得他们误会更大,这叫明察秋毫为族中和睦计才对!”

被老父提醒,沈东来也暗松了口气,确实,沈氏内斗,斗来斗去,倒向哪一派,那都是族里的事情,谈不上什么出卖不出卖。但他向来吃喝玩乐不管事,乍然听说有了进身的机会,反倒迟疑起来,踟躇道:“就算这样不是出卖,但今日聚议的族人…恐怕往后也不好来往了?”

☆、28.第二十八章 沈熏

第367节 第二十八章 沈熏

“有什么不好来往的?”沈熏轻描淡写的开导着儿子,“都说了,族里闹分歧,对藏锋媳妇有点儿误会,你担心两边起了冲突,过去跟藏锋媳妇解释一下。至于说藏锋媳妇知道这事之后是跟今儿个邀你过去的那些人消除了误会、还是结下更大的误会,那都是他们的事情,关咱们什么事儿?咱们又不是阀主,自然也不会去逾越干阀主的事儿,斡旋不成除了一声长叹又能如何?只是究竟同为沈氏之人,难道要咱们见着族人生出罅隙却不管不问、犹如外人一样吗?”

他眯着老眼道,“今儿个这事情过去,往后你见着了,该行礼行礼、该问候问候,纵然他们不理你,那也是他们器量狭小没道理,横竖赖不着你的不是!”

…虽然一身纨绔习性然而本质上还真没什么坏心的沈东来感到有点压力巨大,喃喃道:“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太好罢?”

“你当真不想去?”沈熏哄了他片刻,见这儿子还是一副糊不上墙的模样,心里也有点不耐烦了——他膝下三子,按着他是想把这个机会给更稳重的长子的。可是霍老夫人就沈东来一个嫡子,卫长嬴打发人暗示的时候老夫人也在,坚持要把这个机会给自己亲生儿子…沈熏对老妻的忌惮虽然没有到卫焕对宋老夫人那样,但多年相守,总也有一份夫妻之情的,拗不过霍老夫人纠缠,这才允了。

却不想另外两个庶子梦寐以求的事儿,沈东来竟这样犹豫,就嘿然道:“那你好好想一想,我给你一盏茶的功夫!你若是再这样瞻前顾后,我可要打发人去唤你大哥来、让他去了!到时候你母亲问起来,那也是你自己不要的!”

一听说要叫自己大哥过来,沈东来顿时一惊:他虽然是个纨绔,这次的事情沈熏也不许霍老夫人提前告诉他,但自幼深刻体会庶子做了长子、嫡子成了次子之后的种种尴尬。对这个庶出的大哥不能说一直怨恨在心,受霍老夫人打小提点,总归也有一分防备的。

本来他没觉得眼下这个机会多好,然而听说自己不要的话,就要落给大哥去了,心里倒是有点慌张,嗫喏着道:“父亲,孩儿只是想,那卫氏只是一个妇道人家,论辈分还是孩儿的侄妇。孩儿过去,一则男女有别,未必方便见着她;二来孩儿一个做叔父的去给侄妇告密,这…实在很没体面!”

“如今整个西凉城里外三圈都住满了向小神医求医之人,那卫氏本来身份就足尊贵,更何况如今来了这许多人,小神医又没有离开明沛堂诊治的意思。”沈熏气得虚踹了他一脚,连胡须都懒得抚了,瞪眼喝道,“现下不是相当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连沈由乙夫妇都难以见到,皆是由寻常下仆引进引出!更不要说卫氏了!你生怕耽搁了为父的病情,故而亲自前去免得求不着药,这是孝顺,有什么不方便见她的?!至于见了她之后说了什么,你难道也要对外头说吗?再说…

沈熏是沈氏子弟,年轻时候也是上过阵的,在行伍之间颇学了些俚语,恼怒之下也顾不得阀阅子弟的斯文,拍案咆哮,“老子不是早就在反复提醒你了——谁说你是去告密的?!你就是今儿个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拖过去商议了一番,知道他们对卫氏都有点‘误会’,担心族人因此生出罅隙,所以过去委婉的提醒一下那卫氏同为一族还是和睦相处的好!”

沈熏越想越气,看着面红耳赤不住给自己赔笑的次子,索性站起来撩起袍角,当真一脚把他踹得踉跄几步,恨道,“不争气的东西!勾栏里的粉头三转九弯的道道是样样都精通,正经事上竟如此愚笨!真不知道老子怎么会有你这样笨的儿子!”

沈东来感受到踹在身上的力道不大不小,那踉跄几步都是他担心父亲会一路踹下来故意避让的,他知道父亲这会虽然不高兴,但还没有暴怒——不过自己若是再不识好歹的推辞去明沛堂,父亲没准可要暴怒了。

当下赔笑道:“父亲请息怒,父亲教训得是!孩儿去换件衣裳就去找卫侄妇!”

虽然在家里时被父亲又打又骂,连簇新的袍子上都被沈熏踹了鞋印,要不是没有旁人在,真是尴尬得紧。但沈东来到了明沛堂倒是没有受到这样的刁难,在外已有厉害名声的卫长嬴很是客气的迎到二门处:“不知叔父前来,侄妇迎迟,还望叔父饶恕!”

沈东来在家里对着老父时,一口一个“女流之辈”,俨然对卫长嬴十分的看不上。当真见了这侄媳妇的面,他却显得比卫长嬴还要拘束——这也是有缘故的,他这个人自幼备受娇宠,所以一向就游手好闲的。大恶没有,然而贪花好色上头却难免要犯一犯。

西凉是沈氏桑梓地,乡里乡亲的,又还要指望庶民们踊跃参军保西凉平安,是以族中耆老向来约束着子弟不许他们在西凉地界上太犯了事情…西凉可不比凤州,搞得天怒人怨的,黎庶除了迁移他处就只有逆来顺受。

这地方的人跟秋狄打了这么多年仗下来,个个剽悍血勇。又有秋狄在旁虎视眈眈,真把人逼急了,人家拖家带口投奔狄人去讨生活,回头引了狄人来屠戮沈家子弟事小;若叫有心人知道,往朝里参一本,道是沈氏鱼肉乡里,使得西凉民心不安,竟欲弃大魏投奔蛮夷…沈家可是麻烦!

而且不投奔狄人,人家也不是真的就一定没日子过了,非得伏着。比如说大魏跟秋狄交界处颇有许多易守难攻的地势,因为百年烽火不断,这些地方除了些镇堡作为双方的据点外,都是荒芜人迹了。内中可也藏着亦匪亦盗亦农的一些人的。

所谓亦匪亦盗亦农是这么回事:西凉连年烽火,耕种本就不易,良田又少,大抵还都握在了沈氏手中,做庶民的因为种种缘故活不下去,索性冒着烽火跑到这些地方去开垦——虽然这些地方也没什么良田,但好就好在不在官府与沈氏的管制之内,不必缴纳赋税。

呃,那是农忙的时候…

闲了下来,这些人偶尔也组成类似于乡勇的团体,觑着机会做点儿无本买卖什么的…

当然西凉苦寒,商贾不多,他们也不敢涸泽而渔。这无本买卖大抵还是朝着从前逼迫过他们的富户去的。反过来呢,官府要收赋税,地主要佃户…横竖两边是肯定不能对付的!

说远了,回到正题——民风如此剽悍的西凉,纨绔子弟如沈东来,也不敢胡乱干强抢民女之类的事情。连个民女都不敢抢,可想而知沈东来的秉性着实坏不到哪儿去…偏卫长嬴又正得年轻美貌,她是不施脂粉都明艳照人的长相,如今丈夫远在狄境,担心被族人小觑了去,每日出入装扮都非常用心,被一群比起常人亦是颇有姿色的使女簇拥出来,真格是顾盼生姿美艳绝伦。

沈东来平常就喜看美人,若在勾栏地里见着这样姿色的粉头,他怕是连路都走不动了,拼着被沈熏吊起来打,也要想方设法一亲芳泽不可!然他人又没无耻到对侄媳妇生出龌龊之心来的地步…所以每每见了这侄媳妇,多看也不好不看也不是,真有点手足无措。作为长辈当然不好莫名表现出来这种手足无措,只好少言少语,时刻警惕莫要出丑,可不就显得拘束了?

卫长嬴可没想到他的这点心思,只道沈东来是个绣花枕头一样的人,自己这些日子震慑族人的种种手段把他也吓住了,所以虽然自己一口一个“叔父”的称呼着他,这位族叔还是非常忌惮自己。

出于这样的考虑,卫长嬴态度更加恭敬,听沈东来盯着跟前的茶水小声说了“来意”,二话没说,就打发人去跟端木芯淼要了一瓶天知道是什么药丸来,客客气气的请叔父收下。

趁下人去取药的光景,沈东来吭吭哧哧、毫无在老父跟前自由散漫,几乎是憋出了一番所谓的“希望族人和睦之言”。

卫长嬴自是笑容可掬的谢过叔父提点,允诺一定会与这些族人解除“误会”。

等把沈东来打发走了,黄氏让使女们都退下去,笑着与卫长嬴道:“这位便是未来的西凉刺史?婢子看着脾气倒是不错。”

“就是四弟说他脾气不错,我才让姑姑你跟霍老夫人跟前的人透露消息、而不是只告诉四叔公的。”卫长嬴淡笑着道,“要那么能干做什么呢?懂事才是最紧要的。”太能干了的人总是那么不听话,就比如说卫新咏这样的,不是卫焕、宋老夫人那一等人,谁敢用他?没准一个不小心,就被他算计了。

关键还是…听话啊!

这沈东来平常游手好闲的没什么才干,心性也不恶,只是一个很寻常的纨绔子弟。从他在自己这个晚辈跟前很是拘束这一点,卫长嬴推断这厮胆子也不大。以他的本身想治理好西凉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其父沈熏却是个精明的,亲生父子,又世居西凉城内,没有可能不帮衬着儿子…嗯,正符合她心目中的州官人选。

卫长嬴也不担心沈熏往后教唆着儿子过河拆桥,沈东来这年纪这才华这手腕,要不是出身,慢说做州官,做县官那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沈宣能把他推上去,也能够把他扯下来。再说狄境那边这些日子连传捷报,据说大单于穆休尔从除夕夜仓促领兵迎战之后连番战败,如今已无力约束部属,正往草原深处一路溃逃…

想来此战之后纵然往帝都报捷邀功的人里沈藏锋不会很占分量,但在西凉,他的威望与地位必然更上层楼。

作为他的妻子,卫长嬴在捷报连传之后,行事越发的无人敢违背。

沈熏但凡没有昏了头,是决计不会做什么糊涂事儿的。

黄氏也微笑:“四老太爷跟四老夫人确实都是通情达理的人。”

自卫长嬴到西凉以来,耆老中以沈熏夫妇最为合作友善。所以卫长嬴知道丈夫有意更换西凉刺史后,就建议让沈熏这一房接手刺史之责。

只不过沈熏这一房也不能平白的拿到——今儿个这样的告密,虽然说家生子们早就把经过报到卫长嬴跟前了,但这跟沈东来亲自过来说一声又不一样:先前只是场面上显出友善来,这一回可是要得罪那些请了沈熏这一房去一起商议的人的。

卫长嬴让黄氏主动暗示霍老夫人,其实就是给霍老夫人一个选择:要么跟着嫡支走,西凉刺史的职位就是沈熏来接;要么就是仍旧跟着其他房里抱成团…当然,沈熏跟霍老夫人都很清楚黄氏在卫长嬴跟前的地位,这位黄姑姑都这么说了,若他们两个不够通情达理,后果可想而知!

索性如今嫡支本就如日中天,沈熏这一房横竖是不指望阀主之位的,跟着阀主一脉走,往后不说,如今游手好闲的次子就要坐上一州长官之位,自无不应的道理。

“如今就等着帝都那边消息传过来,打发了如今的那位刺史回去孝顺他那卧病至今的老父去罢。”卫长嬴呷了口茶水,看了看外头还有点小雪霏霏的天,轻叹,“西凉真是苦寒啊!这会子,帝都那边就算还有一两场春雪,也该满城春色勃发了罢?”

☆、29.第二十九章 满城春色岂相干

第368节 第二十九章 满城春色岂相干

卫长嬴在西凉缅怀帝都春雪时,帝都却没有下雪,而是下着雨。

丝丝春雨如细针,看着轻柔温软,伸手接去,必定还带着初春的料峭。

打在屋檐上,发出春蚕食叶般悦耳的沙沙声,连绵不绝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撩人。

这时节,虽然还得穿着夹衣,然而帝城的粉墙黛瓦之间,被春雨浸润洗涤得如烟如雾又如翠的草木,已然欣欣向荣。

正满城春色。

雨声如乐,深院寂寥。

初春的午后,人最易困倦。独在书房的宋羽望忙完了公事,才看了一会书,眼睛就酸涩难忍,就放下手里的书卷,看向窗外解一解乏。

首先入目的就是随着细雨的敲打不时伸到栏杆上的扑腾芭蕉叶儿,不刻意去看也能感觉到它盎然充沛的生机与翠意。不只是芭蕉,正值满庭勃发之季,庭院里诸多草木,都争先恐后的发生着,初生枝叶特有的娇嫩翠绿,被雨水一洗,越发翠嫩欲滴,看久了犹如至宝一样似散发着生机的光辉。

细密的雨声中,无以描述的天籁,切切嘈嘈,不停歇、无间断,如天地交奏的宏大乐章。宋羽望倾听片刻,目光停留在芭蕉叶尖凝结出来的一颗水珠上,晶莹剔透,满庭鲜翠不能争夺其辉,只可惜未久就落了下去,坠入污泥里,再不复见…

他心中一动,忽然就想起来妻子还在世的时候,两人一起在这书房里谈笑的场景来。

那时候,妻子卫蝉影闲来最爱伏在窗棂上看芭蕉。宋羽望曾经问过缘故,卫蝉影说是因为幼时所居的屋子外也有这么一丛芭蕉,她听到脚步声就趴到窗边去看,若是她父亲来了,其母就把卫蝉影抱起来,隔窗递过去…然后其父就会抱着女儿,悠然穿过长廊,进屋与妻子相见。

…卫蝉影虽然论起来也是瑞羽堂的小姐,凤州卫氏之女,但其实是配不上宋羽望的。

她是瑞羽堂的旁支所出,血脉比卫煜这一房还远。父兄也都不是很有才干的人,靠着微薄的祖产度日。因为其祖母染过一场病,为了治病变卖掉一部分祖产,一家子的日子过得越发窘迫。后来其父甚至不能不托人到瑞羽堂里谋取一份管事之职,与世仆们抢一口饭吃。

说起来江南堂当年的独子宋羽望会娶她,实在是宋老夫人之父宋耽痴迷亡妻做过许多荒唐事情。作为宋耽的侄儿,端惠公宋心平不敢拿唯一成年的儿子冒险,只好答应了这门并不匹配的婚事。

最初的时候宋心平看中的其实是堂姐宋老夫人的亲生女儿卫郑音,宋羽望作为独子,在其兄弟们纷纷夭折时就注定了他未来必定会接掌江南堂了。卫氏阀主唯一的嫡出之女卫郑音才是他门当户对的妻子。

但卫郑音年纪比宋羽望要小好几岁,宋老夫人虽然相比亲生女儿,更重视嫡长子,然而这只是跟卫郑鸿比罢了。老夫人就一儿一女活了下来,对亲生女儿的婚事,当然是非常在意的。所以宋心平私下里跟她商量后,宋老夫人并没有立刻点头,而是要求侄儿到自己府邸里来住一段辰光,好让她亲自观察侄儿的性情为人,是否适合自己的女儿。

对于这个要求宋心平并不反对,他就这么一个嫡子,自然是盼望宋羽望能够夫妇恩爱和谐美满的。而且宋羽望是男子,为了娶得贤妻,被堂姑兼未来岳母考察一段辰光,传了出去也只会是佳话;总不能让卫郑音一个女孩子到宋家住段时间让未来翁姑看看是不是合意罢?

于是宋羽望就以向姑丈卫焕请教功课的名义住到了卫家。然后,他还没有等到表妹卫郑音长大成人,就先因为一次意外见着了由于母亲忽然病倒、家中没有多余的下仆,只好亲自赶到卫府寻父亲回去的卫蝉影。

初见之时卫蝉影忧心母亲,不顾身份抛头露面,不说荆钗布裙,却也衣裳敝旧,神色惊惶——可这些都挡不住宋羽望对她一见钟情,只是打听到了她父亲的名讳,连她有无婚约在身都不及询问,就返回宋家向宋心平提出求娶卫蝉影的要求。

宋心平当然不情愿,他只有一个儿子,宋羽望没有兄弟为膀臂,正指望妻族的扶持——他的堂姐宋老夫人跟堂姐夫卫焕都是手腕过人之辈,娶了他们唯一的嫡女,以宋老夫人重视亲生骨肉的性情,不怕她不帮衬着点宋羽望。

然而鉴于宋家那些情种们的疯狂行径,生怕独子因此出事的宋心平还是腆着老脸、硬着头皮去跟宋老夫人说明了情况。好在宋老夫人知道后非但没有动怒,反是松了口气,只道了一句:“亏得先前没定亲,如今外头没人知道,耽搁不了孩子们。”

于是苏家的三夫人差点成了宋家的媳妇这件事情无声无息的被遮盖了过去,所知道的,只有宋心平夫妇与宋老夫人夫妇,还有宋羽望自己…连卫郑音都因为年少,并不知道自己差点就是嫁给母亲的娘家堂侄,而不是如今的苏家三老爷。

卫蝉影得以顶着众人羡慕目光、平安顺利的过门。

她家境清贫,拮据的成长,养成了她温驯沉默的性情。即使嫁了宋羽望也没有因为乍然富贵以及宋羽望的宠爱就骄奢起来,这偌大府邸,当她以女主人的身份住进来后,所提过唯一的要求也就是在书房外植一丛芭蕉。

宋羽望曾经多次想象妻子幼年时候的光景:父亲在瑞羽堂里做管事,以族人的身份与世仆平起平坐,既辛酸也忙碌;母亲守着家业与子女,亦是昼夜操劳,又不放心年幼的女儿,所以一直带着她在跟前。

难得父亲有假归来,母女两个都是不待他绕过长廊进屋,隔窗就迫不及待的说起话来。小女儿更是趴在窗边眼巴巴的等着父亲抱一抱,于是做母亲的看懂了女儿的心情,隔窗把她递出去,从窗边走到进户的门,这么一段路,卫蝉影仗着年幼可以让父亲抱过去,进屋之后再行礼…

这兴许是卫蝉影幼年时最记忆深刻亦是最温馨的记忆了,所以温驯如她,也在发现书房外奇花异草一片,却惟独少了寻常的芭蕉时开了口…其实现在这丛芭蕉不是卫蝉影之前要求栽种的那一丛。

起先那一丛,早在卫蝉影去世前就死了。

一壶又一壶滚开的水浇下去,连根都死得干净。

宋羽望请过帝都最负盛名的花匠,也没能救活哪怕一小株。

弄死那丛芭蕉的命令是卫蝉影下的,这个平生连蚂蚁都不肯踩死一只的女子,之所以会狠下心来处置一丛无辜的芭蕉,皆是因为她临终前的话:“忘了我。”

卫府里的惊鸿一瞥、十数年恩爱相守,羡煞无数旁人。末了,卫蝉影所求的,只是他忘了她。

红颜命薄,即将离世,良人却正值壮年。凭着两人的恩爱,卫蝉影不担心尚未长成的子女,她只担心,丈夫会效仿宋家那几位先人,对自己念念不忘,使得这一段姻缘,成为他一生的枷锁。

所以她趁着自己气息尚存、趁着宋羽望不在,命人烧毁了自己所有一切用过之物,连窗外这丛她要求栽下的芭蕉,也没有放过——甚至还写信,让自己的父兄变卖产业返回凤州,勿再轻易与宋羽望及子女来往。如此尽一切可能消除她存在过的痕迹,好让宋羽望有接纳新人的机会。

作为妻子,她平生只向丈夫提过两个要求,为了第二个要求,甚至亲自下令将第一个要求彻底铲除…

可是几壶滚水轻易就浇死了芭蕉的根,她的存在,却早已根深蒂固到了刻在宋羽望的魂魄上,永世难忘。

纵然她毁去了,宋羽望却凭着记忆,命人一一复原,放回原位。连窗外芭蕉,也是打发人从卫蝉影娘家的庭中移来。

他尽力维持着妻子在时的诸物,也好假装妻子仍旧还在人间,只是此刻不在跟前,或在闺房、或在池岸,也许下一刻,就会打发下人来请,或者他过去能看见…可书房里高悬的悼文,空空落落独他一人的书房,都提醒着宋羽望,斯人已去…

抚着腕上卫蝉影在时亲手结的红丝绳,宋羽望怅然的想:“世间无你,满城春色又与我何干?”

他忽然觉得不忍再看那丛芭蕉,正要叫人过来把窗关了,遮住视线。不意却见芭蕉后头转过一个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戴着帷帽,身影娉婷,走到近前来,隔窗看到宋羽望正看这自己这边,就举起素白如月的手揭了纱巾扬上帽沿去,露出明媚如春色、却惜乎在额角有一道伤痕破坏的面庞来,莞尔一笑,万福为礼:“父亲!”

“…你来了?”宋羽望正思念着亡妻,乍被女儿过来打断,怔了片刻,才隔窗扬声吩咐,“不必拘礼,且进来说话。”

宋在水依言上了长廊,听着女儿所趿木屐踩过回廊木板的声响,宋羽望一时又沉浸进卫蝉影诉说幼时盼望父亲归来的场景里去。一直等宋在水进了门,到了自己跟前,作出垂手待命的姿态,他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来女儿为什么现在过来——是他昨晚就打发人过去吩咐宋在水这个时辰过来的。

定了定神,宋羽望命左右先退出去,这才轻声道:“昨日你表姑夫特意到衙门去寻了为父,他为独子提出了婚姻之事。据说你们是见过的,为父没有问过你,怕你不中意,所以说要斟酌斟酌再给他答复,却不知道你自己意下如何?”

宋在水一怔,下意识的问:“未知父亲说的是哪位表姑夫?”

她心里倒是有个最有可能的人选,可是大家子里三亲四戚的最多不过,何况她如今容貌损伤年岁也长,不比正经的嫡出大小姐身份,不是非常人根本不敢开这个口——低嫁是十之八.九的事情了,敢于开口的人家也多了起来,没准就猜错了?

宋羽望道:“是你卫家二表姑夫,他的独子叫做苏鱼舞的。”

☆、30.第三十章 长跪

第369节 第三十章 长跪

春雨霏霏,苏府。

空荡荡的庭院里,苏鱼舞沉默的跪在雨水中。

他跪了很久了,否则这样轻柔如针的雨丝,不至于会把他里外衣袍都沾湿。雨水甚至顺着衣角一路流淌下去,犹如潺潺小溪,在庭院里的青苔上,冲出蜿蜒的痕迹。

三步之外的石阶之上,回廊的屋檐遮住雨丝,卫郑音神色复杂的看着儿子,用一种极为漠然的语气道:“你父亲昨日已经去找你宋家舅父私下说了,成与不成,全看天意。你先起来罢!”

苏鱼舞明显的一愣,眼中露出一丝喜色,但很快的,他又按捺住情绪,淡淡的道:“多谢父亲、母亲。”

卫郑音皱眉问:“已经照你所愿,去向宋家提了亲了,你还跪着做什么?”

“孩儿想回东胡。”苏鱼舞轻声却坚定的道。

“…”卫郑音沉默了片刻,随即冷笑了一声,叱道,“不可理喻!”

她按捺住嚎啕大哭的冲动,冷冷的道,“你既然还这么糊涂,那就继续跪在这里,好好的清醒清醒!”

说完这句话,卫郑音头也不回的转身上廊,匆匆回了屋——她一进去,门就被狠狠摔上,表明着她心中的愤怒。

庭院里只剩了,苏鱼舞一个人,对于母亲的拂袖而去,他有点失望,但转眼之间,这种失望就消除了。

他仍旧静静跪着。

从门缝里偷看到这一幕,卫郑音气得手都在发抖,曲嬷嬷斟上来给她驱寒的一盏热姜茶,被她撒了一小半到地上,索性也没了喝的心情,随手往旁边一放,对曲嬷嬷道:“嬷嬷你看看这个逆子!你看看这个逆子!”

“夫人先别生气,先喝口茶,静静心。”曲嬷嬷柔声细语的劝说着她,自己眉头却也紧紧锁着,显然苏鱼舞的执拗坚持让这位老仆也寻不着什么好主意。

卫郑音被她再三哄着才喝了一口姜茶,没心情去想平常都会讲一句的糖搁得多了还是少了这种问题,继续激动的诉说起来:“我这都是作了什么孽?好好的孩子送到东胡去杀敌报国,才几个月光景就弄了个满身是伤几乎身死!若不是母亲对季去病有大恩,我…我往后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天可怜见把他救了回来,却还是这样的不省心!”

之前在儿子跟前刻意压制着的大哭的冲动到这会总算是释放出来,卫郑音举袖掩面,痛哭道,“满帝都闺秀他都不要,偏偏看中宋表哥的女儿——我倒不是嫌弃那一位曾经被指为太子妃又破了相,可谁不知道那一位是圣上厌弃的人?这要是娶了她过门,往后宫中有事,是带她进宫还是不带?场面上来往,她方便抛头露面吗?”

曲嬷嬷听着心里也是酸酸的,低声道:“夫人别难过了,这会子没人,容老奴说句诛心的话…圣上年事已高,公子跟那宋家小姐却是正当年轻。兴许往后就不用这样顾忌了呢?”

“他还拿藏锋之前顶着家里的意思娶了长嬴、如今也过得很好来顶嘴!”卫郑音此刻根本无心去听曲嬷嬷说了什么,只是哽咽着把自己压在心底的话统统倒出来,“他也不想一想长嬴当时的情况跟那宋在水能一样吗?长嬴可没破相!而且被毁坏的也只是闺誉罢了,她又没有当真吃亏!如今光儿都有了,大哥又在痊愈之中,往后谁敢再议论这样的事情?宋在水的伤痕可是一直顶在了脸上的!而且长嬴又没让圣上厌恶到了不喜欢她进宫的地步!”

“这些也还罢了,他非要娶…好歹宋在水是宋表哥的嫡女,门第相齐不说,人也着实不错。纵然她容貌损伤会导致流言,但依这孩子的手段想也不会被这样的议论击倒,以至于连累鱼舞…我们都依了他、夫君昨日亲自去寻宋表哥商议了!”卫郑音擦着泪,哽咽着道,“可这孩子到底是被什么东西迷惑了心窍?!才在东胡受了那么重的伤,我乍听消息之后半条命都没有了,连长嬴即将生产都顾不上,硬拉着季去病赶路过去救他…谢天谢地把他救了回来,他如今伤疤才愈,竟又念念不忘记上阵?!”

相比苏鱼舞看中了的媳妇人选不中她的意,卫郑音拗不过儿子的坚持只好答应的郁闷,苏鱼舞坚持要继续前往东胡才是卫郑音几欲吐血的关键!

她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上次是有季去病妙手回春,才免了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季去病可是远在凤州!若苏鱼舞再有什么意外,纵然季去病接到消息之后立刻北上,这遥远的路途,怕是他到了也只能开个方子保存遗体了!

为了打消儿子继续奔赴战场的念头,苏秀葳跟卫郑音苦口婆心道理说尽,甚至于捶胸顿足以死相逼,都没能动摇得了苏鱼舞的心意。甚至苏鱼舞为了得到父母的准许,不惜长跪庭中请求。

他是前日就开始跪的,当时苏秀葳被气得把袖子一甩,恨恨道:“那你就跪罢!横竖我们生你养你一场,受你这番长跪也不至于折了福寿去!”

结果昨儿个早上,夫妇两个心事重重的开了窗,见到儿子居然还跪在庭中…春寒料峭,夜露深重,他居然真的就这么跪了一夜!

苏秀葳铁青着脸关了窗之后,抓起手边平常最喜欢的一个摆件就砸到了地上!

三房里的这件事情瞒不过一直盯着这边的大房,昨日未到晌午,合府都知道了这件事。最疼晚辈的邓老夫人亲自赶过来苦苦劝说、一起前来的钱氏阴阳怪气煽风点火、二房的两位小姐仗着堂妹的身份与年纪百般撒娇纠缠…

可苏鱼舞只是对邓老夫人说了几句请祖母保重身体、先回上房去的话,接下来不拘旁人是哄是劝是骂,他都沉默以对。

沉默得让众人只能讪讪而去。

沉默得让苏秀葳与卫郑音心寒如冰。

到得昨儿个晌午,见苏鱼舞还是执意跪着,担忧他伤势才好、身体仍旧未能完全康复的夫妇两个低声商议毕,苏秀葳一声长叹,更衣出门,去与宋羽望商议结亲之事。

卫郑音故意推迟告诉儿子这个消息,想着他一跪两天两夜,此刻应该已经筋疲力尽了。再得一个已经去宋家为他提亲的消息下台,怎么也该顺势打消了去东胡的念头——卫郑音与丈夫商议下来,意见是一样的:宋家这门亲事可以结,但东胡决计不能再放他去了!

相比阀主之位,肯定是独子更珍贵!

卫郑音不会疏忽了钱氏陪着邓老夫人过来劝说苏鱼舞起来时眼角眉梢遮掩不住的幸灾乐祸!这位苏家大夫人由于之前差点逼死嫡媳的名声,以至于给她剩下来的那个嫡子苏鱼梁说亲时困难重重,不得已只能放低要求,不再奢望阀阅嫡女与公主、郡主们…就是这样,世家里对她的主动提亲也不热衷。

毕竟世家也不傻,苏鱼梁明摆着就是阀主之位无望——若他有望,早在苏鱼羡病故之后,苏屏展就该开始栽培他这个长房嫡子了。结果这些年来下来,苏屏展却在苏鱼梁与苏鱼舞之间沉默不语,这显然是看中了三房之子,却怕伤了长房的面子,也怕子嗣之间起了矛盾。

何况苏鱼梁还失去了赴边建功的机会…上头的婆婆又是那么不慈爱,因为跟苏鱼舞争过阀主之位,往后没准还要被新任阀主为难。自己没什么前途、母亲有过苛刻媳妇的例子,谁家傻了才会把女儿往苏家大房嫁呢!就算是后母,像张氏那样不把元配嫡女当人看的也不多——刘若玉怎么都是占了个太子妃的身份,冲着这个身份别人也不好说张氏没给继女找门好婚事的。

高嫁女儿谁不指望沾点光,可是把女儿许了苏鱼梁,没好处还叫女儿受委屈。谁家肯做这样吃亏的事儿?

最后还是邓老夫人出面,私下再三保证钱氏那时候只是一时伤痛,并非真的是苛刻媳妇的人,才给苏鱼梁聘了同样因为裴美娘先前大闹一场之后族中女子名誉受损的裴家另一位嫡女裴丽娘。

这裴丽娘听名字就知道跟沈家四少夫人裴美娘是亲姐妹,同父同母所出,还只比裴美娘小两岁。有她姐姐的榜样在前头,众人揣测亲姐妹性情总有点相似,所以婚事也难说得很。就是这样,把裴丽娘许给苏鱼梁,闵夫人还不太情愿,起初的时候,当面回绝邓老夫人道:“我家门楣低,女孩子见识少,胆子也小,恐怕到了贵家之后,见着贵家规矩森严被吓着了。”

邓老夫人本来性情就好,为了孙儿的婚事此刻也只能跟个晚辈赔笑脸:“敝家其实也没有什么苛刻的规矩,不然你看我几个孙女儿不是都很活泼吗?”

“钱夫人对亲生女儿的疼爱,我也是有所耳闻的。更一直听说您是位慈祥人。”闵夫人有意咬重“亲生”二字,道,“只是钱夫人对媳妇素来管教得紧,我怕我家女孩子被我宠坏了,受不住。”

当时钱氏在旁,几次不忿想说话,都被邓老夫人难得严厉的瞪了回去…邓老夫人豁出老脸,好言好语说了半晌,闵夫人才允诺回去跟丈夫商量商量。

这一商量,婚事是答应下来了,可裴家也提出了一个必须达到、否则宁可不结这门亲的要求:那就是小夫妻新婚之后一满月,苏鱼梁就要外放任职,而且把裴丽娘带上。

任什么职位自有苏家操心,裴家的要求是不管当什么官,不能在京畿左近!而且这任期至少也得三五年!

这要求摆明了是不相信邓老夫人的承诺,怕裴丽娘过门之后被钱氏欺负,所以要让女儿女婿走得远远的。不在一起,钱氏想欺负媳妇能做的也有限。三五年之后,裴丽娘膝下怎么也该有个一子半女了,到那时候再回婆家,有子女撑腰…想想她姐姐裴美娘的泼辣擅辩,钱氏想欺负她可没那么容易!

区区一个世家,居然敢这样嚣张!钱氏当时被气得差点没晕过去!直接跑到上房跟邓老夫人说裴家的女儿就算是个十全十美的命格她也不要了!结果邓老夫人冷冷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不要裴家女,是打算给梁儿往世家的旁支破落户那里去选吗?”

被浇了一盆冷水下来的钱氏才醒悟过来,要不是邓老夫人出面,众多夫人只听她提到跟结亲搭边的话就立刻把话岔开、再坚持说,夫人们就要走人了…

因为沈藏珠的事情,帝都私下里已经有了“这得多恨自家的女儿们,才会跟苏家大夫人结亲”这样的话了…

裴家也是看中这一点,才这样的有恃无恐。

儿子比不过三房、媳妇也聘了这么户人家,定亲那几日钱氏的脸阴得能滴下水来!结果这才几个月,苏鱼舞也闹出事情来了,不但要娶那个谁都知道性情为人很好但破了相又招了圣上厌弃的宋家大小姐,而且还坚持继续赴边上阵——卫郑音都不必着眼线打探,就知道心头暗喜的钱氏回去之后肯定会拜天求地的祈祷苏鱼舞能够利落的死在东胡!

她怎么可能让这个歹毒的大嫂如愿?!

☆、31.第三十一章 意外的劝说者

第370节 第三十一章 意外的劝说者

卫郑音越想越气、越想越恨!

曲嬷嬷正百般劝解都不能让她冷静下来的时候,外头却有人来报:“二小姐回来了,这会在门口,道是想给夫人请安。”

“鱼漓?”卫郑音正气着儿子的不争气与大嫂的落井下石,听说大嫂的亲生女儿回娘家来、还要过来给自己请安,十分的不想见,就吩咐道,“告诉她,我这会乏着,她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是下次再说罢。”

下人也知道五公子跪了两天两夜,夫人的心情肯定不会好,恭恭敬敬的应了,才去告诉苏鱼漓。

然而过了不久,满头大汗的下人又折了回来,无可奈何的禀告道:“二小姐说好几日不见夫人,实在想念,一定要进来见见夫人。”

“这母女两个怎么都一个样子,一点儿也不识趣?”卫郑音平常对苏鱼漓这侄女印象还是不错的,但现在为了儿子心里实在愁烦,也不禁暗骂了一句。想了想,又担心苏鱼漓好好的怎么就回娘家来了,别是钱氏特意喊回来给自己使绊子的,强行打发了她走,到处去说自己这个三婶母的不慈爱…到底忍了怒火,道,“她既然这样想孝顺,那就进来罢。”

片刻之后,穿着绛地折枝梅花窄袖交领上襦、束着牙色留仙裙的苏鱼漓把使女和引她进来的下仆都留在门外,独自上堂来给婶母请安,卫郑音淡淡的叫了起,没有寒暄就问道:“你今儿个怎么回来了?”

苏鱼漓察言观色也知道这三婶母此刻是不想见自己的,忙赔笑道:“这几日得闲,想着好些时候没见到家里人了,就请婆婆准许回来看看。”

“你如今出了阁,算是钱家人了,不好跟做女孩子的时候比。”卫郑音语重心长的道,“纵然婆婆好说话,你总是往娘家跑,没准妯娌也要生怨言。”

苏鱼漓尴尬的谢了婶母教训,见卫郑音又要说话,生怕她继续赶自己走,忙道:“婶母,侄女才回来就听说了五弟的事儿?”

卫郑音脸上有点挂不住,顿了片刻才道:“我想你也是为了这个才来的。这逆子…就由他跪着好了,你不要理他。”

苏鱼漓听出婶母在讽刺自己之前所言过来是为了给婶母请安的托词,脸上也红了红,但还是道:“方才在大房那边,听母亲与母亲身边的人说了几句,大致经过侄女也晓得了…侄女…倒是有些想法。”

卫郑音一怔,先是一喜——她如今很觉得有点下不来台,既心疼儿子伤势才愈、身子骨儿都没恢复全呢,这一跪两天两夜的可别又病倒了,如今季去病师徒还都不在帝都!又不肯答应了苏鱼舞继续上阵作战。如此进退维谷之际,不管是谁,哪怕是钱氏过来连讽带刺的给她个主意她都感激不尽了…

只是想到钱氏,卫郑音心头复一凛:虽然说她对苏鱼漓的印象不错,可侄女究竟是侄女,谁知道苏鱼漓为了嫡弟的阀主之位,会不会利用平常在三房的印象阴上一把?

所以她忍住情绪,淡淡的问:“漓儿有什么好主意?却快说与婶母听听。”

苏鱼漓就道:“听说五弟如今所求的是两件事,一件是娶宋家大小姐为妻;另一件是身体恢复之后继续前往东胡上阵?”

卫郑音没作声,苏鱼漓不免有点尴尬,顿了顿才道:“侄女以为三婶不如准了五弟所求的头一件,然后,再用第一件,去劝说五弟放弃第二件的想法。”

“你道我跟你三叔没有这样做吗?”卫郑音一皱眉头,叹息道,“只是那个逆子…他一件也不肯放弃!”倘若不答应不再去东胡就坚决不给他聘宋在水为妻这一点能吓住苏鱼舞,这事儿早就解决了!

要知道苏秀葳夫妇虽然在去和宋羽望商议婚事前这样松口,心疼孙儿的邓老夫人可是没口子的答应了向宋家提亲的事情的,至于后者——同样被孙儿先前重伤吓得死去活来的老夫人也认为必须一口拒绝!邓老夫人可是拿向宋家提亲来吓过苏鱼舞,道是孙儿再不起来、再不允诺不去东胡了,那就不给他聘宋在水了…可苏鱼舞根本不为所动!

虽然心里觉得苏鱼漓过来没准是钱氏的阴谋,然而也抱着万一的希望这侄女是好心呢?如今听了苏鱼漓的建议不免心下失望万分。

就听苏鱼漓道:“三婶母,侄女是说,何不先给五弟聘下宋家大小姐,尔后再请宋家大小姐来劝说五弟呢?”

“这…?”卫郑音一愣。

苏鱼漓解释道:“宋家大小姐的事儿,帝都各家都晓得。侄女不是说宋大小姐不好,只是…五弟既然不计较这些,坚持要娶她,想来是真心喜欢她的。既然如此,没准宋大小姐能够让五弟改变主意?”

她又怕这么说了之后,卫郑音会因此对宋在水有成见,忙又补充道,“侄女不是说在五弟心目之中宋大小姐的地位高于三叔跟三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侄女只是想着五弟这会子是犯了倔了,家里人好说歹说他都听不进去,没准换个人换个方法来说倒是能成?只可惜大姐姐跟卫表妹都不在帝都,不然请她们来劝也不必劳烦宋大小姐了。”特意拖了苏鱼丽跟卫长嬴这两个卫郑音宠爱的晚辈出来比,好降低卫郑音对宋在水的反感。

卫郑音紧紧皱着眉,很怀疑这主意就是钱氏的意思:苏秀葳去跟宋羽望商议婚事,因为还不知道宋家会不会答应,再者夫妇两个不赞成结这门亲,所以巴不得宋家拒绝了好说服苏鱼舞。是以此事还没让家里其他人知晓。

钱氏…这是惟恐苏鱼舞不娶宋在水这么个尴尬的人选吗?还是有旁的算盘?

她心里很不高兴,只是这事也没有证据,侄女专门跑过来献计,自己不用也就算了,骂她一顿,反而落人口舌,所以只是淡淡的道:“我知道了,只是这不肖子委实可恨!就叫他多跪一会子也好。”

如此也不说用也不说不用,轻描淡写的打发了苏鱼漓。

苏鱼漓回到大房,一进门,就有小使女惶惶然过来告诉她:“大夫人方才正找您呢!听说您去了三房很是不喜。”

岂只是不喜?苏鱼漓进屋之后,看到本来屏风前的一对摆瓶如今就剩了一个不说,地上的毡毯也分明是才换过的,显然母亲不但不高兴,而且还又发了火。她心里叹了口气,上前给阴着脸故意不看自己的钱氏请安:“母亲!”

钱氏阴阳怪气的道:“原来你眼里还认得我这个母亲?我道你三婶才是你的亲生母亲呢!”

苏鱼漓抿了抿嘴,低头道:“女儿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好容易从娘家回来一趟,我倒是兴兴头头的打发人抓紧去蒸你最爱吃的点心。结果点心还没端上来,娘儿两个没来得及说句体己话儿,你就跑到三房去给你三婶嘘寒问暖了!”钱氏尖酸刻薄的道,“若不是你只跟鱼丽差几个月,这府里上上下下也没人传说过你三婶生过双生子之事,恐怕你一准怀疑你其实是你三婶生得罢?!纵然如此,你这颗心,还是向着她!我竟是白养了一个女儿!”

“母亲…”苏鱼漓想争辩,但钱氏根本就不想听她的,歇斯底里的发泄了一番,累了,才扶着案,问她:“你都去给那卫氏说了什么?”

苏鱼漓如实道:“女儿建议三叔三婶依了五弟,为其聘宋家大小姐为妻…”

她话还没说完,钱氏就气得给了她一个耳光,喝骂道:“天下竟然有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糊涂人!宋家大小姐——那一位本身城府手腕就是宋家精心教导出来的!纵然容貌损了,也不可能帮扶不了夫婿!更不要说她是江南堂这一代唯一的女儿,还是嫡女!那宋羽望对发妻念念不忘,这么多年来慢说续弦,连侍妾都没要一个!你说他得多疼这个唯一的女儿?!鱼舞若是娶了她,这会子可能吃点亏,可宋羽望父子都正值壮年,圣上却已经老迈…”

苏鱼漓起初听着她训斥,这会闻言不禁大惊,赶忙阻止道:“母亲慎言!”

一屋子下人都看着听着呢啊!就算谁都知道圣上年事已高,没准明后日就要驾崩了。到那时候宋大小姐自然不会这样尴尬了,所以阻挡宋在水婚事的归根到底还是她的破相…可您这样说了出来,叫人传了出去,就是您诅咒圣上啊!

圣上确实昏庸,也忌惮阀阅,然而他怎么都是皇帝!这天下还姓着申呢!您就这样诅咒他寿元了,他能放过您?到时候连苏家都要被拖累的啊!

索性钱氏被女儿这么一喊也醒悟了过来,冷冷的看了眼四周——下仆们知道她狠辣,都吓得一起跪倒在地,哭道:“婢子们方才什么都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