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狄人少年双目深陷,鼻梁笔挺,紧抿着薄唇,虽然人种有别,但依魏人的眼光望去也不失俊美。他当众丢下自己的弓、佩刀等兵刃,以示没有敌意,独自向卫长嬴走来。

一直走到卫长嬴身前约莫三丈处,侍卫们下意识的架起了弓,沈畋出声喝止,这狄人少年才没有了继续向前走的意思。他在三丈处站住,摊开手臂,用并不熟练、但明显带着帝都口音的汉话道:“奉大单于阿依塔胡之命,与魏国和好。”

见卫长嬴一行人惊愕难言,这少年又道,“方才那些人都是乌古蒙的部族,这位夫人所骑的那匹白马,也是乌古蒙设法通过内奸卖给迭翠关守将的。实际上,它本是乌古蒙最心爱的一匹坐骑。我们杀了乌古蒙的人,救下你,就是为了表示阿依塔胡大单于的诚意。”

卫长嬴眼角瞄了下不远处正飞快赶过来的队伍,示意沈畋不必继续挡在自己跟前。

她走出“棘篱”的护卫,向那少年道:“多谢你们,只是我听说你们前任大单于穆休尔乃是阿依塔胡的兄弟。”

狄人少年淡淡的道:“穆休尔使用诡计抢了原本应该属于阿依塔胡大单于的位置,假如你们不杀他,阿依塔胡大单于也不会放过他的。所以大单于对你们并无仇恨,反倒非常感谢你们。倒是乌古蒙,他本是穆休尔的长子,穆休尔也说过以后会把大单于之位传给他的话,所以他对你们魏人仇深似海。否则也不会拿出自己最心爱的骏马设下今日的陷阱,来害你了,不是吗?”

卫长嬴急速的思索着:沈藏锋说过,穆休尔死后,其长子乌古蒙与兄长阿依塔胡为了争位,势如仇雠。对于穆休尔的死,早在穆休尔还活着的时候就试图夺位过的阿依塔胡必定是非常高兴的;而作为穆休尔的长子、且是穆休尔允诺过的继承人乌古蒙却不然…这样想来这狄人少年的话是真的。

不过,阿依塔胡到底是狄人,前次大魏大捷,追杀狄人上千里,掳掠财物与首级堆积如山。这中间可没有魏人去区分被杀被掠的部族是倾向于乌古蒙的还是阿依塔胡的。就连阿依塔胡自己,也被追杀得惶惶而逃。

阿依塔胡真的会因为穆休尔死了,就对魏人只有感激没有恨?

但方才若非这些人,自己也确实死了。可见阿依塔胡纵然有什么阴谋,至少现在是很有诚意的。

卫长嬴沉吟道:“你们确实很有诚意,但我只是一介妇道人家,这件事情做不了主。”

那狄人少年淡淡的道:“不要紧,你的丈夫如今也在迭翠关不是吗?看,他似乎就在过来接你的人里。”

被安置在迭翠关的驿站里暂歇并等待沈藏锋的答复,由于他们之前救了卫长嬴,所以即使此刻被搜走了所有武器,且被要求不能离开驿站,但在待遇上很是优厚。

丰盛的筵席让狄人们吃得个个满嘴流油,包括他们的首领、那叫漠野的少年也不例外。

觥筹交错的热闹里,一名狄人见左右并无魏人在,就挨近漠野,用狄语小声质问:“你白昼的时候为何要救下那魏人贵妇?大单于明明让我们等乌古蒙的人掳人成功或者杀了人后,再杀死乌古蒙的人作为诚意,与魏人商议和谈之事!让魏人与乌古蒙之间的仇怨加深一点不好吗?我刚才听说,那魏人贵妇身份不低,是沈家下任阀主沈藏锋的妻子,她还生了一个儿子!”

漠野大口大口灌着酒,冷笑:“脱律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从前穆休尔的时候,你仗着你叔叔是穆休尔麾下的勇士,一直欺负着我。如今看我受到大单于重视,你嫉妒我,所以惟恐找不到我的把柄吗?”

脱律尔大怒!下意识的按手向腰间,捞了个空,这才想起来兵器早已被魏人拿走了,他转而一把提起漠野的衣襟,怒道:“漠野你这个小杂.种!”

“砰!”

重重的一拳砸在脱律尔鼻子正中,将他打得从席上跌下去,甚至摔到了数尺外,鼻血四流!

这变故让正大吃大喝的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住手看过来,一时间堂上静可闻针!

“漠野,你做什么?”有人下意识的起身,过来阻拦还想给脱律尔补上一脚的漠野,训斥道,“这里是魏人的地方,你要教训脱律尔,也不用这样丢我们狄人的脸!”

漠野冷冷看了眼这名狄人,忽然俯身抓起手边一个喝了一半的酒坛,轻描淡写的砸在他头上!将这狄人砸得头破血流、惨叫着退后摔倒在地!

“漠野你疯了!”更多狄人站了起来,挽起袖子——却被漠野扬手举起的一块铁令所慑,不敢上来动手,只能站在原地怒道,“有大单于给的鹰令又如何?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族人!”

“大单于将与魏人和谈之事交给我时,我就说过,我宁可一个人到迭翠关来,也绝不要一群不听话的部下!”漠野目光如电,凌厉四顾,竟让一些狄人不敢与他对望,他手持铁令,大声道,“但大单于还是让你们一起来了,并且让你们在他面前发誓不会因为我的身世看不起我、不听我的话!”

他将铁令狠狠拍到跟前的食案上,将几盆菜肴拍得翻到一旁也不管,冷冷的道,“你们若是认为向大单于发的誓也可以不遵行,我回去之后,会如实将一切禀告给大单于!你们若还珍惜你们的父母和你们的妻子儿女,顾念他们不忍他们成为奴隶,最好,都给我放明白一点!大单于亲自任命的和谈首领是我,不是你们,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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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人们彼此对望,慢慢坐了下去,内中一名年岁略长的狄人沉声道:“你说的不错,即使你的父亲是魏人,但你是你母亲抚养长大的,也是王帐的勇士们教导了你这一身弓马技艺!魏人从来没有寻找过你,是我们狄人养大了你,你就是狄人!如今大单于既然相信你,我们也不能因为你的身世再藐视你。”

这名狄人环视左右,“从今以后,但凡再因身世辱骂漠野的,都不再是我们的同伴!你们赞成么?”

片刻后,众人缓缓颔首。

先前那名狄人又叹了口气,道:“脱律尔虽然自幼一直欺负你,但这里是魏人的地方,我们又是来和谈的,若在这里自相残杀,是被魏人看笑话了。所以我建议你放他这一次,假如他再有下次,你可以直接杀了他。这对你来说不难,不是吗?”

漠野皱眉听着众人对这名狄人的附和,他知道这次和谈的队伍名义上以自己为主,实际上,即使拿出大单于赏赐的鹰令,这名狄人的威望仍旧不是自己所能够取代,所以他沉默很久,却还是不得不点头。

那名狄人见这情形,略松了口气,低声叫了两个同伴把脱律尔、还有方才为脱律尔说话的狄人都扶下去找魏人诊治:“万幸魏人没有派侍者留在这里伺候,你们出去后,就说他们两个喝多了,发起酒疯,误伤了对方。”

漠野冷眼看着这人一件又一件的安排事情,命人收拾残局、对口供,俨然他才是此行的首脑一样,众狄人也心甘情愿的听从此人指挥,不时有人瞥向漠野一眼,转过头去,暗暗嗤笑——漠野却只是灌下一口酒,眼神平静无波。

☆、63.第六十三章 极大的意外

第402节第六十三章极大的意外

“沈公子这是何意?”夜已深,狄人相继醉倒,彼此搀扶着回房入睡。

漠野却被带到驿站后院,一个单独的小屋内。

屋中只得沈藏锋一人,才一照面,便向他郑重一礼,长揖及地。

见这情形,漠野一皱眉,立刻闪避开来,沉声问道。

沈藏锋起身,正色道:“今日我妻蒙阁下搭救,不胜感激!”

“那是阿依塔胡大单于的意思,公子若是感激此事,不如答允我家大单于和谈之请如何?”漠野垂下眼帘,淡淡的道。

“和谈是大单于之意,但救下我妻应该是阁下的意思吧?”沈藏锋伸手肃客,示意他在榻上坐下,眼中有着了然之色,“乌古蒙拿出自己心爱的汗血宝马,动用最隐秘的内奸,把马卖给迭翠关守将,本是为了送给我的。谁知这次我携妻子前来,我妻却是一眼相中了那匹骏马,守将又顺势转送了我妻…无论是谁得了如此宝马,必定忍不住试骑一番!而迭翠关附近唯一可以跑马的地方就是关前,原本这次计划是冲着我来的,奈何我妻替了我。阿依塔胡既有意和谈,自然盼望我能与乌古蒙结下大仇。若非你下令提前射杀乌古蒙的人,我妻今日定然无幸!”

见漠野不说话,沈藏锋继续道,“去年伏杀穆休尔的那一次,我就见过你,你的箭技是我所见过的人,无论魏人还是狄人里都是最好的。我想,若是今日是我骑了那匹马,如今早已是个死人了,因为你会出手…”

“不会。”漠野忽然开口道。

沈藏锋一怔,漠野顿了片刻,才道:“杀了你,沈家必定会报复大单于。大单于不想腹背受敌。”

“未必。”沈藏锋摇头,“穆休尔究竟是前任大单于,还是乌古蒙的父亲。他死在我手里,这一点捷报上虽然没写,但你们想来却是清楚的。更何况我还是沈氏下任阀主,阿依塔胡若是能够拿了我的首级传与狄人各个部族,必定可以笼络人心,一统狄境!尤其乌古蒙,他能跟阿依塔胡敌对,都是因为穆休尔的栽培,结果阿依塔胡却为穆休尔报了大仇。乌古蒙再怨恨,也不可能继续公然反对阿依塔胡成为大单于。狄人以放牧为生,来去自由。我们不可能一直在草原上追杀你们,阿依塔胡只要撑过沈家这次报复,就能成为真正的大单于,而不是他现在号称的大单于…还能借着沈家的报复,消磨不忠于他的部族,彻底掌握狄人!”

漠野沉默了一会儿,谨慎的道:“我不太懂这些,我只是奉了大单于之命,前来转达大单于和谈的意思。大单于的条件已经非常优厚了。”

“他的景遇亦不容乐观。”沈藏锋眯起眼,一针见血的道,“自我大魏从草原撤军之后,乌古蒙与阿依塔胡大大小小的交战里,阿依塔胡一直是败多胜少。最近一次甚至丢失了不小的辎重。虽然如今是盛夏,阿依塔胡还能依靠丰茂的水草撑上一撑。但照目前来看,阿依塔胡很难从乌古蒙手里抢到足够的粮草以过冬。在往年,他还可以通过劫掠我大魏。不过如今么…”

沈藏锋摇着头道,“若得不到支援,阿依塔胡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好过。他如今自居的大单于也不知道还能当多久?”

漠野看向他的眼睛,缓声道:“沈公子,你们魏人难道会期望大单于落败么?你们沈家,难道不是正希望大单于与乌古蒙两败俱伤么?”

“你说的不错。”沈藏锋点头,道,“但这并不意味着要接受阿依塔胡和谈的要求。比如说,我们可以派人攻打一次乌古蒙,削弱其实力,同样可以达到让他们两败俱伤、而不是乌古蒙吞并阿依塔胡的目的。”

他看着紧皱起眉头思索如何回答的狄人少年,和蔼的道,“其实是否和谈,在我看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如今倒更想知道另一个问题。”

漠野没有接话,但沈藏锋已经自顾自的说了出来,“阿依塔胡为何要派你来商议和谈?纵然你会汉话,但我想阿依塔胡帐下不可能只有你一个人会说汉话。我没有藐视你的意思,但我记得第一次设计穆休尔的那次,你出手救下那叫柯坦木的狄人时,狄人似乎非常排挤你?”方才招待狄人用饭的堂上虽然没有魏人侍者,却不意味着沈藏锋没有打发人偷听。

靠着食案下暗设的铜管,狄人的谈话,除了酒酣时的耳语之外,沈藏锋早已一清二楚。这叫漠野的少年箭术虽然非常精妙,但在狄人之中,即使如今手握代表狄人大单于的鹰令,对同伴的威慑也非常的吃力。甚至还不如他队伍里另一名狄人。

阿依塔胡非是糊涂之人,否则也不会在反对穆休尔继承大单于之位失败之后还能保住实力平安无事,甚至现在被侄子压着打还能自居为大单于。怎会派遣这样一个人来作为和谈的使者?又给他安排这样一群桀骜不驯没有眼色的部下?

“我若不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所提出的和谈,你是否会不答应?”漠野沉吟道。

沈藏锋淡淡一笑:“说实话,我并不赞成与阿依塔胡和谈。我信不过狄人的信誉,西凉若想安宁,依靠的是我们手里的刀剑,而不是与狄人的盟约。何况从前狄人主动撕毁盟约不是一次两次,而我已经厌倦了事后去指责这种背约。”

沉吟了一下,沈藏锋又道,“我也不想坐视乌古蒙坐大。当然…这些只是我个人的想法,须同镇西将军沈由甲、西凉刺史商议后,才能决定。”

漠野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不过镇西将军与西凉刺史都姓沈,此事还是你一个人做主,是么?”

沈藏锋并不否认:“也可以这么说。”

“穆休尔大单于已经死了,阿依塔胡大单于非常看重我的箭技。”漠野足足沉默了好半晌,才低声道,“不过正如你所言,我会是这次和谈的首领,并非这么简单。这次机会,是我主动向大单于争取的。大单于答应我,假如我能够得到你的允诺,他会将欺辱过我母亲的人都交给我处置,而且还会将一个亲生女儿嫁给我为妻。只要阿依塔胡大单于不倒,我在他麾下将平步青云。”

“所以你方才特意救下我妻,作为交换和谈的条件?”沈藏锋问。

“不,我救下她是因为她是你的妻子,是你儿子的母亲,与和谈本身没有什么关系。”漠野一直很平静很冷漠的目光忽然变得犹如刀锋般锐利寒冷,他凝视着沈藏锋的双目,一字字的道,“实际上就算我亲手杀了她,我也认为你必须答应我和谈的要求!而我只不过选择了救下她而已!”

沈藏锋对他突如其来的变化只是淡然一笑:“哦?”

“你的大哥,他还好吗?”漠野盯着他,慢慢露出嘲弄的笑容,一字字的道,“他抛弃我阿妈和我,一走十几年,听说早已在大魏帝都娶了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生儿育女?我阿妈被他连累,失去原本在族中尊贵的地位,在族人的嘲笑欺凌之中独自将我抚育长大,去年年底临终之前还不忘记叮嘱我不要恨他——如今我要你们沈家答允这一次和谈,够不够?!”

他轻蔑的看了眼沈藏锋,冷笑,“我阿妈是在跟随王帐撤退的途中,由于拉车的马不堪重负与跋涉,被两个族人在风雪中推下马车,又受数人踩踏而过才奄奄一息的。那时候我受穆休尔大单于征召,被勒令不得离开王帐左近。得知消息,杀了数名阻拦我的族人折回去找到她时,她已经只剩了一口气!却还念念不忘记让我不要记恨你大哥…说起来,我阿妈的死,你们沈家也有一份!”

漠野傲然道:“这是你们沈家欠我阿妈、欠我的!这次和谈,你们必须答应!”

…沈藏锋之前镇定自若的笑容足足僵了数息,才愕然的、喃喃道:“我不知道大

哥在西凉时?”这话是真话。

沈藏厉比他长了十岁有余,这位嫡长兄十五岁时被他们的父亲沈宣打发到西凉磨砺,那时候沈藏锋尚且是年幼的稚童,尚未启蒙。

关于沈藏厉身为嫡长子,在西凉军中又有骁勇善战之名,为何没能成为下任阀主,反倒是自己这个三子自启蒙后不久,就得到父亲与叔父的全力栽培——沈藏锋依稀记得父亲淡淡说过一次缘故,道是因为沈藏厉在西凉从军时受过重伤,从此落下顽疾,三不五时就要发作,回帝都后请季去病为他调养了数年才大致痊愈,但此后也不能过于劳累,自然无法胜任阀主之位。

沈藏厉确实在西凉落下了顽疾,即使连夏日也不能在冰室里久待,一个不留神就要发作。这一点,连卫长嬴这个嫁进沈家不几年的媳妇也碰见过。所以沈藏锋自然而然就相信了,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沈藏厉就是因伤被紧急送回帝都救治的。

即使请得季去病出手,也还是卧榻数年,此后不时发作——由于沈藏厉在西凉从军时有那么骁勇的名声,最后却带了一身伤病回到帝都,做弟弟的生怕问起来使他心里难过,一个个乖巧的不多问。

就这样,沈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沈藏锋竟信到了今日。

若非这漠野主动说出,沈藏锋决计想不到,这容貌气质都与大哥沈藏厉、与沈家人没半点相似的异族少年,竟是自己的嫡亲侄儿!

“你若不信,何不写信去帝都问问他?”漠野嘿然道,“倘若他能够没良心到不认我、不纪念我阿妈被他害惨这一生,那我也无话可说!”

沈藏锋冷静了一下:“你既然自称是我兄长之子,总该有几件兄长给你或给令堂的信物?”

漠野哼道:“那些我都给我妈阿陪葬了!”他冷冷的道,“你大可以自己问他一问,我听我阿妈说过,当年我出生之后,他已经回了帝都。但他有几名心腹还留在西凉,我阿妈拿出他给的首饰,请人把我的事情告诉了他。而他也还写了一封信给阿妈…”

沈藏锋问:“信呢?”

“已经烧了。”漠野厌恶的道,“若非为了给阿妈报仇,你当我愿意找你们?”

☆、64.第六十四章 惊讶

第403节 第六十四章 惊讶

“侄儿?”卫长嬴惊愕万分,一下子就站了起来,道,“那狄人少年竟是咱们的侄儿?!因为这个他才救我的吗?”

沈藏锋在妻子跟前也不再掩饰自己的震惊与怀疑,语气较平常有些急促的道:“他自己是这么说的,观他年岁,与大哥在西凉停留的辰光,倒也能对上。只是他容貌一点也不像大哥也还罢了,我问起他可有大哥当年留给的信物,他却推说不是给其母陪葬、就是烧了!如今也不能完全肯定——说实话,我从未想到过大哥竟有骨血流落在外!”

高门大户虽然子嗣众多,不可能每个人都得到相等的重视。但明沛堂至今孙辈里的男嗣也才三个。年纪最长的沈舒明比漠野也小了几岁,还有两个是懵懂无知的稚儿——在这样的情况下,子嗣,尤其是男嗣,就非常受重视了。

卫长嬴还记得沈藏厉对沈舒明尤其的疼爱甚至溺爱,连沈舒明学业不上心,沈宣教训孙儿,沈藏厉都要护着。据她观察,沈藏厉对子女的宠爱,甚至超过了刘氏这个母亲,大房很有些慈父严母的意思。

虽然漠野不是嫡子,但纵然是庶子…按说沈藏厉那么疼爱嫡出子女,对庶出子女总也有几分体恤怜惜啊!怎么会…自己不知道也还罢了,连丈夫都不知道…

卫长嬴忙问:“那大哥知道他吗?”

“漠野说大哥是知道他的出世的,还有书信回复其母。当然就是被他烧了的那一封。”沈藏锋叹了口气,道,“但他主动提出让我写信跟大哥核对,看着倒仿佛有恃无恐。”

“这却奇怪了,生父之物,哪怕是怨恨着生父,何必完全毁弃?”卫长嬴不解的问,“他对大哥就恨到这个地步?”

沈藏锋摇头道:“未必是恨大哥,恐怕还是迫不得已。”

“漠野是大哥还未婚娶时就出生的。”沈藏锋叹息道,“听他语气,他的母亲在狄人之中原本是颇有身份的,但因为未嫁有子,似被父兄逐出家门,带着他,很受了不少委屈。这件事情不管大哥是有心无力还是当真丢弃了他们,传了出来,对大哥的名声总归不好。尤其大哥如今与大嫂成婚多年,膝下又有了景儿跟明儿,忽然冒出个私生长子来,大嫂就算贤惠,不为此而吵闹,但心里也定然会难受的。大嫂心里不好受,大哥既愧对漠野,也愧对大嫂,左右为难自然也好受不了。”

卫长嬴诧异道:“我以为你打发人回去,会叮嘱他悄悄的问大哥一声,先不声张的。”

“不是声张不声张,我的意思是漠野毁弃的东西里很有可能有能够证明大哥身份之物。”沈藏锋沉吟道,“尤其是后来大哥知道漠野出生、写给其母的回信。我想狄人应该还不知道漠野乃是大哥之子的身份,否则他们早就拿住漠野,作为人质对付我沈氏了。”

虽然说明沛堂多半是不会在乎一个私生子、哪怕是阀主亲孙的死活的,但狄人同样不会把沈家的子孙当成什么宝贝…死了也不心疼,还能败坏一下沈藏厉的名声——所以漠野生父的身份,对于父子两个来说,都是保密起来的好。

之前漠野之母还在,兴许是她舍不得,硬是留作念想。等她去了,漠野既担心泄露身世,造成自己在狄人之中无法立足,又对沈藏厉有所怨怼,索性全部陪葬的陪葬、毁去的毁去,来个干净…

卫长嬴沉默片刻,道:“这样说来,你其实比较相信他是咱们侄儿了?”

沈藏锋苦笑道:“那漠野又不是傻子,若只做使者而来,即使和谈不成,我也未必会为难他们。但若是胆敢冒充我沈氏子孙,我岂能放过他?他如今人在迭翠关,生死操于我之手,这样胡说八道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可你注意到了么?”卫长嬴提醒道,“他以他们母子的经历要求你同意和谈,按他的说法,是为了给其母报仇,也是在阿依塔胡跟前平步青云。可他若是大哥的骨血,那就是沈氏子嗣…”

“我晓得你的意思。”沈藏锋微微点头,叹道,“他确实没有返回咱们沈家的意思,毕竟他容貌完全传承了其母。若是回归沈家,在魏人之中委实过于引人注意。纵然我们加以维护,恐怕也会为人议论排挤。这些年来,想必他在狄人中就因生父不明遭遇了许多排挤了,现下既有机会在阿依塔胡跟前得赏识,自己博取富贵,想来他是不愿意回到大魏这边来的。”

毕竟漠野在狄人中已经受了多年排挤——也等于说狄人早就习惯他的存在了,纵然嘲笑,也翻不出什么新鲜花样,除非他的身世完全曝露。漠野想也习以为常。

若是回到沈家,他却要一切从头开始。

卫长嬴却觉得漠野之所以这样选择,还有一个缘故,就像他这次奉阿依塔胡之命前来议和,尝试了简单的说服不成后,索性直截了当向沈藏锋提出要求一样——作为沈藏厉的亲生骨血,还有一个被沈藏厉连累一生、至死都维护沈藏厉的生母,漠野倘若流落在外,沈藏厉对他亏欠万分,不免着意心疼照顾。

就连沈藏锋这个叔父,也会在证实他的身世后对他加以怜恤。毕竟漠野是沈氏本宗子弟,却从未受过沈家的庇护与照料,而且还吃了那许多苦,沈家总是亏欠他的。

但他若是回归沈家…

作为沈藏厉成婚之前私通狄人女子所生之子,按着规矩是不能有名份的。既给了他名份,那就等于将他这些年来的委屈全部弥补了,沈家人对他也不会有太大亏欠感——最重要的还是沈藏厉如今有明媒正娶的发妻刘氏,有嫡长女沈舒景与嫡长子沈舒明。

刘氏是出了名的贤妻,一向得翁姑疼爱。她所出的一双嫡女嫡子,又是合家视同明珠长大的。漠野是宗法不承认的私生子不说,其母更是完全不被沈家承认。他也不是在沈家长大的,跟沈家人之前从来没有什么感情。在这种情况下,漠野回到沈家,地位其实非常尴尬。

更不要说如今沈家男孙少,兴许对他还有几分眷顾,等到沈家男孙多起来,漠野很难不被丢到角落里去。

怎么算,都是不回归沈家,摆出深受委屈的姿态,从沈家要好处来铺设在狄人中的锦绣前程来的划算…

卫长嬴忽然想起辛夷馆的事情来,就问丈夫:“大哥跟大嫂住的地方叫辛夷馆,似乎有些故事?”

沈藏锋摇头道:“我不知道,怎么了?”

“咦,刘家十一小姐都知道的,你怎么不知道?”卫长嬴很是惊讶,“据说大嫂子的母亲,当时还为这事儿上门来跟咱们母亲商议过,奈何大哥坚持着…”

沈藏锋听她仔细说了刘若耶当时之言,思索片刻道:“也许是大嫂跟太子妃说过,却被太子妃或太子妃身边的人不慎泄露给了刘家十一小姐。”

卫长嬴沉吟道:“这也有可能…或者,问一问那漠野?”

“如今还不能完全确定,还是先不要接触他了。”沈藏锋苦笑着道,“要知道他是救过你的,又很有可能要叫你一声婶母,万一与你提什么不好回答的条件却是麻烦。”

显然沈藏锋也怀疑漠野未必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气愤与怨怼,很有可能只是认为目前这样的姿态更容易引起沈家的同情与怜悯,进而给予他更多的补偿,这才故意作态。所以担心卫长嬴贸然去见他,被他坑了。

这样的揣测对于救过卫长嬴的恩人来说是显得不地道,但沈藏锋如今代表的是沈家,是否与阿依塔胡和谈、如何结盟,都是关系重大的决议,他不会因为任何恩情而作出不利于沈家利益的决定。这是一个合格的下任阀主应有的清醒,一己之私绝不可凌驾于合族利益之上!

这也是他之前与漠野单独见面,一照面就代卫长嬴行礼道谢的缘故——我知道你对我妻子有恩,所以我一上来就提了出来。若漠野有挟恩图报的意思,沈藏锋也会立刻明确告诉他,桥归桥路归路,救下卫长嬴的恩情他不会拿沈氏利益来回报。总之就是断绝漠野不明着提这件恩情,话里话外的用于挤兑他的打算。

只不过漠野的回答没在沈藏锋的计划之内。

但仍旧不能打消沈藏锋对他的防备——倘若他只是救了卫长嬴倒也罢了。偏偏他还有可能是两人的晚辈,在没有确认这一重身份之前,对他太过亲密了,恐怕被狮子大开口;对他不够亲密,身份证实之后又有失长辈的慈祥。

索性不如不见,等消息确证之后,再决定采取怎样的态度与方法来对待他。

沈藏锋告诉妻子:“我之前说你受了不小的惊吓,需要静养些日子,所以无法亲自去与他道谢。我已代你谢过了,你想谢他,且等大哥的信来罢。”

“总不能说声就算了罢?”卫长嬴很是苦恼,“先前我就想着,被这群狄人救了,他们又要和谈,我要怎么报这次的恩?但和谈这一类的事情我是不会插嘴的。如今他又说了自己的身世…唉!”

沈藏锋摸了摸她的鬓发,道:“我揣测他应该就是大哥的骨血,倘若不是,这次我也不会伤他——终究他救了你。关于和谈,我如今却也没下决定,趁着这次与大哥核对,顺便请示一下父亲的意思。”

…虽然说阿依塔胡的话是与大魏和谈,不过无论作为使者的漠野,还是沈藏锋,都没有提到禀告大魏皇帝的意思。

卫长嬴下意识的提了一句:“漠野的身世,可以瞒着。但他前来求和之意,想必瞒不过圣上。我观圣上喜听喜报而厌恶恶报,先前既有大捷,恐怕不会答应。”

沈藏锋不以为意,淡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西凉与帝都相隔迢迢,圣意若实在与咱们家不利,随便弄两件事情报上去,让圣上不得不改了圣意就是。”

“你既然有主意,我就不多嘴了。”卫长嬴点一点头,露出释然之色。心里嘀咕的却是:不想大哥昔年在西凉留的这点血脉,这回竟救我一命!只是这孩子身世这样复杂,又偏是个男子,我见他也不方便,却不知道这次当如何报答与他?

☆、65.第六十五章 庭中枫

第404节 第六十五章 庭中枫

帝都,太傅府。

沈宣放下手中的急信,望向窗外。

帝都的夏末,仍旧郁郁葱葱,透过窗棂上的琉璃,可以看到中庭对面的院墙下,一排高矮不齐的枫树。未经严霜的绿叶,在满庭葳蕤里实不起眼。

却是对应着沈家男嗣的数目种下的。

最高的那一株,如今已是亭亭如盖,蔚然成材。

沈宣的目光在华盖似的树冠上停留片刻,忽然想起嫡长子还小的时候,自己抱着他,站在还是小小树苗的枫树下告诉他那株树与其同年的往事来…

那时候,沈藏厉才到自己膝盖那么点高,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被自己抱在怀里,好奇的伸手去摸着树叶,彼时那树也才灌木似的一丛…三十来年的岁月,仿佛弹指即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宣觉得一阵阵意兴萧索,遂叫进小厮问:“藏厉还在外头?”

“回阀主的话,大公子还在等候。”小厮小心翼翼的道。

“去叫他进来罢。”

片刻后,华服庄容、却面有憔悴之色的沈藏厉进门行礼,低低的唤道:“父亲!”

“不必拘礼了,坐罢。”沈宣看着虽然备受煎熬,然而依旧挺直了脊梁,气度、举止、礼仪都无懈可击的嫡长子,心情复杂的吩咐。

“谢父亲。”沈藏厉依言在下首坐下,沉默了一下,就提起自己求见的目的,“三弟写了信来,说漠野…”

沈宣淡淡的道:“此事我已经知道了,这孩子很好,到底是咱们沈家的骨血。虽然在穆休尔手里吃了不少苦头,却也抓住了阿依塔胡与乌古蒙分裂的机会,杀了乌古蒙二子,携其首级投奔阿依塔胡,立得重视,扭转一直以来因为生父身份不明在族中备受歧视的景遇。跟着见阿依塔胡连吃败仗,又立刻主动请缨,亲自前往迭翠关联络藏锋,以他们母子的遭遇要挟咱们答应助其一臂之力…明儿到底被你宠溺太过,纵然到了他如今的年岁,想也难有他这样的城府心机!这倒是提醒了我,光儿与熠儿长大点后,不能再让人宠惯他们了!男子还是要多多磨砺的好!”

沈藏厉默默的听着,半晌才涩声道:“父亲,孩儿对不住…”

“厉儿啊…”沈宣听他到底说了这句话,眼神却是一凝,喟叹道,“你可知道,当初为父为何会在接你回京后,立刻打消了让你接掌明沛堂的念头,改为栽培你三弟?”

“孩儿一身是病,拖累父母、叔父数年才能勉强起榻,如何能承担起一族重任?”对于这件事,沈藏厉并没有什么怨恨,他自嘲的笑了笑,道,“所幸还有三弟能干,可以为父亲、母亲还有叔父分忧。这件事情孩儿以为父亲做的理所当然,亦是合情合理。”

沈宣却摇头,道:“阀主难道必须身强体壮?你看卫家、宋家、端木家,这三家阀主现在哪个不是老的老、病的病?卫公年事已高,宋公亦然,而且宋公有足疾,出入须杖扶已有十余年之久!端木醒也是三天两天离不得汤药的。这三位阀主,哪个不是家中一名少仆都能将之扼杀在榻?可他们做阀主又有哪个是昏庸无用的?你纵然痼疾未除,比他们算得上健壮了!”

他深深看了眼长子,“你在阵上落一身伤病不是为父放弃栽培你成为沈家下任阀主的缘故,原本这是应该成为你的资历与荣耀的…你为什么会落下那么重的伤病才是让为父、还有你叔父对你失望的缘故!”

沈藏厉脸色一变——沈宣已经冷冷的道:“你在西凉那几年,骁勇善战奋勇杀敌,下属被你激励,对你忠心!所以一起帮你瞒了下来!所以你以为我真的信了那套你那一身伤病之所以严重到了连季去病都不能跟治是因为你独自追杀狄人奸细、以至于夜坠冰河、在风雪中的冰河里浸泡大半夜所致的说辞?!”

沈宣目光幽冷,长叹,“虽然说我沈氏与狄人交战百年,烽火无断,两边仇怨如山!可你是男子,又不是要嫁出门去的女儿,你实在喜欢那狄人公主,纳过来做小也不是不可以!横竖一个妾罢了,能对大局起多少作用?若只为这一件,我真的不会怪你——你去西凉时才多大?十五岁,年才束发,少年人么,谁没有年少慕艾的时候?我不是卫公,我跟你叔父都还正当盛年,还禁得起你们犯错!实际上我也盼望你们如今多犯点错,趁我们还在,给你们或参详或教诲,免得我们不在了,你们遇见没把握的事情没了主意,也没人真心给你们拿主意…你私藏那狄人公主,与她暗通款曲的事情固然让我有点担心,可也不至于因此动摇了你接掌明沛堂的地位!”

“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被那狄人公主蛊惑,糊涂到了抛弃本宗嫡长子的身份不要,妄想跟她私奔的地步!”

沈宣的声音很轻,却充斥着无穷的愤怒,“你是我的长子,还是我发妻所出!那时候我从你们祖父手里接过阀主之位未久,族人虎视眈眈!你不会知道我跟你们母亲花了多少心思、有多么战战兢兢才保住你!自你落地起,我与你们母亲、还有你们叔父,包括你们那早逝的婶母,都将一切心血倾注在你身上——在你与那狄人公主私奔前,我们一直都盼望你能够在西凉磨砺成材,慑服族人,让明沛堂可以在你的手里发扬光大——可你却为了一个异族女子,不顾家族声誉不顾至亲骨肉的去私奔!”

“——你这么做时,有没有想过生你养你的人会为你承受什么样的后果、又会被你伤得何等的深!?”

“你如何配为人子啊!”

城府如沈宣,地位如沈宣,提及当年精心教诲寄予几乎所有指望的嫡长子沉迷于女色、不顾家族的所为,至今也觉锥心之痛,说到此处,再也无法忍耐,竟举袖遮面,放声大哭起来!

老父的嚎啕声里,沈藏厉脸色苍白,撩起袍子跪倒在地,二话不说便是砰砰砰几个响头,额血飞溅:“孩儿罪无可恕!”

“…虽然那一次消息传回来,你们母亲被气得呕了好几日血。”沈宣长袖遮于面上,只闻其声哽咽难禁,“但你终究是我们当时倾注心血最多的孩子,而你除了这一件之外,在西凉的表现向来不错。所以你们叔父建议再给你一次机会…可你又做了什么?”

沈藏厉张了张嘴,半晌,颓然道:“孩儿知罪,但…漠野他确实是孩儿的亲生骨血,知他出世,孩儿委实不能连封信也不回…”

“糊涂!”沈宣终究久为阀主,固然一时伤心失态,很快便又冷静了下来,胡乱抹了脸,放下袖子,便森然大喝,“你岂是错在了这里?!难道不是在成婚后将大房的院子用你给那狄人公主起的汉名命名不说,还告诉了你新婚妻子此事?!”

沈藏厉惨笑:“孩儿知罪。”

沈宣嘿然道:“你知罪,却不知道罪在何处!”

沈藏厉却不说话,似已默认,又似意兴阑珊,无意反驳或解释。

“你先前与那狄人公主情深到了不顾家族与她私奔而去的地步,两人还留下骨血…但回到帝都之后你再也没了去西凉的机会,又娶了刘氏,就应该把前面这一段放下,好生跟刘氏过日子!”沈宣目光如鹰,炯炯盯着自己的长子,沉声道,“结果你娶都娶了刘氏了,却在新婚时就按捺不住把这事告诉她,居然还妄想她会同意你将你们住的院子命名为辛夷院…用那狄人公主的汉名为名!让刘氏新婚燕尔之际挨了一棒,盛怒之下至今都不许辛夷院里有半株辛夷花!你以为你们母亲没告诉我此事?!”

“观你这些年来对刘氏也不错,亦未纳妾,可见你即使还挂念着那叫辛夷的狄人公主,对刘氏总是有结发情份的。”沈宣缓了口气,道。

沈藏厉低声道:“若仪贤惠,孩儿愧对她甚多。”

沈宣听着他这样说,眼中失望却更深:“你本极喜那辛夷,却不甘心与她以侍妾的名份与你长厢厮守,贸然与之私奔,反倒害得自己夜坠冰河,若非我安排了‘棘篱’时刻盯着你,怕是我早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纵然你侥幸获救,那辛夷返回族中也是从此凄苦万分!尔后固然是我与你们母亲迫着你娶了刘氏,但你对刘氏印象也不坏…却还要告诉她辛夷之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听你们母亲说,刘氏嘴上不提,心里对于辛夷一事一直耿耿于怀,你却始终不肯改了辛夷馆之名!厉儿啊,你的本意是想对辛夷好,也想对刘氏好,可你看看你做的事情,你对谁好了?你说,你连经历过的这么两个女子,都处置得一塌糊涂,又这样意气用事,优柔寡断,受制于儿女情长,叫我们怎么能放心你执掌沈家?”

“…孩儿自知才干不及三弟,从未嫉妒过三弟将执掌沈家。”沈藏厉面色迷惘的道,“父亲,孩儿一直很高兴,孩儿可以有个超过孩儿的弟弟,好取代孩儿这个无用的长子。”

沈宣眼神沉重:“我不是说你嫉妒藏锋!”他闭上眼,又睁开,“我是希望,你这次来寻我,想说的话,好好考虑考虑再说!”

沈藏厉沉默,半晌后,他嘶哑着嗓子道:“不必考虑了,父亲,阿依塔胡部如今对西凉造成不了什么威胁,我…我欠漠野的,所以…”

“你也欠沈家。”沈宣重重合上眼,喃喃道,“厉儿,你莫忘记,相比漠野,你更欠沈家!沈家生你养你苦心栽培你几十年,你…你这样回报沈家?!”

“若西凉再起烽火,孩儿愿前往效力,虽战死沙场,亦…”

“所以沈家生你养你苦心栽培你几十年,最后还要替你抚养孤儿寡母?!”沈宣睁开眼,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便是意义不明的复杂,“说来说去,你愧疚这个愧疚那个,却还不明白么?你有没有想过那叫辛夷的狄人公主,与如今的漠野,都是针对你的陷阱?!”

沈藏厉全身一震!

☆、66.第六十六章 长辈

第405节 第六十六章 长辈

沈宙叹息着拍了拍兄长的肩:“事情都已过去,如今锋儿是极清醒的,必然能够光大我沈氏门庭!大哥何必再这样伤怀?”

沈宣虽然打发走沈藏厉后,又唤人打进水来洗脸,但之前哀哭时发红的眼圈,一时尚未褪尽。此刻被弟弟说起,沈宣下意识的抬了抬手遮掩,但语气倒是平静得很了:“其实这也是件好事。”

“好事?”沈宙皱眉问,“大哥的意思,是说这漠野可以…?”

沈宣摇头,道:“那边还是其次,我说的好事是厉儿这般儿女情长,对个从未见过的私生子也这样牵挂…他这样重情之人,虽然不可能担当得起执掌沈家的重任,却也不会与锋儿争位!”

“大哥这却是多虑了罢?”沈宙怔了一怔,道,“厉儿与锋儿乃是嫡亲兄弟,锋儿的武艺也是厉儿手把手的教导过些日子的,怎会不和睦呢?”

沈宣苦笑着道:“做父母的,谁不希望子女和睦友爱?然而世事难料,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我这般幸运,有二弟你这样的贤弟甘心辅佐的。更何况厉儿还是嫡长子!他的文才武略其实都不比锋儿差什么,明儿又比光儿大了十岁,虽然说明儿不爱读书,性情还有些天真。但年长十岁这个优势放在了这里,光儿也未必就是什么天纵之资…往后孩子们大了,咱们老了,万一听小人挑唆,没准就有犯糊涂的。”

说起来沈家老阀主虽然就沈宣、沈宙兄弟两个儿子,但两兄弟的叔父和嫡亲堂兄弟却是不少的。可老阀主去后,这些人全都翻了脸,没有一个主动协助兄弟两个坐稳阀主之位,反倒是三三两两的结盟谋位。更有许多人都暗中劝说沈宙与沈宣争夺阀主之位——亏得沈宣与苏夫人都颇有心计城府,又有苏屏展在背后指点,沈宙也是坚持不肯听信叔父们的挑拨,饶是如此,当年一次关键的暗斗里,也是得了常山公卫焕搭了把手才胜出。

这也是沈藏厉一出生,沈宣就把他当未来阀主栽培的缘故——他跟沈宙都吃足了父母过世太早,自己根基浅薄的苦头。

后来沈藏厉实在不适合接掌明沛堂,沈宣立刻又从诸子之中选择了三子沈藏锋,大力栽培。之所以没有选择次子沈敛实,一来是考虑到苏夫人这个同甘共苦的正妻的心情;二来却也是因为沈宣汲取了自己父母过世之后,骨肉之亲的叔父及堂兄弟立刻翻了脸,惟恐自己的子孙重蹈覆辙,所以既然一开始就全力栽培了嫡长子沈藏厉,对于庶次子沈敛实的教导就刻意放松了些。

就连次媳端木燕语,也是从锦绣端木本宗最弱的一房里选的。

以至于沈藏厉让沈宣失望之后,沈敛实最佳的调教年岁已经过去了,下头嫡出的三子沈藏锋年岁既小,便于调教,天资也佳——三岁就能被以眼力过人出名的常山公赞许不已,甚至主动为其好容易才得来的嫡孙女提亲,沈藏锋的天分自不必说。

但沈藏锋比沈藏厉小了足足十岁有余,两人的嫡长子的年岁也有差别。现在沈藏厉还在如何补偿私生子中痛苦,沈藏锋在西凉已经开始扎下根基,半大不大的沈舒明还有些天真,才满周不久的沈舒光尚且看不出来秉性。一时间是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妥的,可时移世变,以后谁能说得准呢?

…沈宣不免又要担心若干年后,兄弟是否会为此失和,还有两个孙儿又会不会因此成仇?在这种情况下,他倒是希望沈藏厉索性就这样优柔寡断乱七八糟的过一辈子,不要闹出兄弟争位的事情来才好。

“我倒觉得大哥想多了。”沈宙摇头,道,“厉儿在狄人公主的那件事情上确实犯了次糊涂,但少年人么…当初锋儿还不是一样执意娶那卫氏过门?他们兄弟两个都是咱们看着长大的,纵有小过,本性都不坏,决计不会走到咱们叔父那些人那一步的。”

沈宣哂道:“你向来疼他们,这话却有些强词夺理了。老三媳妇跟那狄人公主怎么能一样?那狄人公主乃是异族,固然是狄人中的公主,然而狄人的公主,哪里能跟我大魏的金枝玉叶比?论起来比咱们魏人里世家嫡女都比她娇惯些,尊贵的程度非常有限,之前跟厉儿又没经过父母长辈,最多算是私定终身!老三媳妇乃是卫氏嫡女,与锋儿一样同为阀阅子弟,还是父母之命定下来的,锋儿名正言顺的未婚妻!那狄人公主虽然号称公主,可论到在咱们沈家的地位,她没经过老大媳妇同意,连妾都不算,最多算个外室罢了。老三媳妇可是咱们家正经的嫡媳——不过你既然拿老三媳妇这件事来说,我也正是因为锋儿当初的选择所以今日才要试一试厉儿。”

沈宙一皱眉,道:“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