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嬴没想到这义女这会了还玩文字把戏,皱眉道:“是为了做什么?”

“你不许说!”曹伊人还没回答,沈舒颜却先急了,叫道。

曹伊人就朝卫长嬴一摊手,幸灾乐祸的道:“义母你看到了,她不许我说。”

“婶母您不要问了,这都是我们小孩子之间的事情!”沈舒颜狠狠剜了她一眼,转头对卫长嬴道。

卫长嬴哪里肯依?

当下就沉着脸道:“你都找上你六叔做外援了,还算小孩子之间的事情?还不快快与我如实说来!”

沈舒颜嘟着嘴不作声。

曹伊人一脸轻松道:“四孙小姐不说,我来告诉义母,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大概四孙小姐次次都输给了我,心里不服,生怕说出来落了面子…”

“你胡说!”沈舒颜的小脸立刻涨得通红,大声道,“今儿个的还没比呢!你怎么知道我会输?我这两日可一直在苦练!”

卫长嬴冷笑着道:“好啊,上回在账房那边,你们两个是怎么允诺我的?结果转过身来,居然几次都比过了!合着我这个长辈的话,你们都当了耳旁风是不是?!”

曹伊人立刻道:“义母,这可不能怪我,我也想听您的话啊!可四孙小姐非要拉着我跟她比个高下,甚至找到我院子里去了。我外祖父、母亲、舅舅,可都说过让我哄着点四孙小姐的,我哪能不依她?”她话是这么说,嘴角却微微上翘,显然是占了便宜。

相比之下沈舒颜就难过了:“我…我就是不服她说我离了长辈什么都不是!”

卫长嬴很是无语的看着争强好胜快到了犯傻地步的侄女,道:“所以你们就动手了?”

“…是。”沈舒颜自知理亏,垂头丧气的道。

“真是不像话!”卫长嬴沉着脸呵斥道,“你们两个,一个是我侄女,一个是我义女,论起来也是姐妹相称!不求你们相处的像嫡亲姐妹一样亲热,起码的和睦总该有吧?这道理我上回就给你们说了,你们也答应的好好儿的。原来是一起骗我?!”

曹伊人嘀咕道:“我也没办法啊,四孙小姐她…”

“她去你住的院子里找你,你就不会告诉我?!”卫长嬴毫不客气的骂道,“分明就是你自己也想跟她掐一场!故意隐瞒!还敢在这里说!”

曹伊人也不敢说话了…

沈舒颜才露出一丝幸灾乐祸,不想卫长嬴又骂她:“还有你!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不想你竟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不服你曹妹妹说的话,好好的说不成吗?非要动手!打小学的规矩都到哪里去了!一点做姐姐的样子都没有!”

把两人都骂得乖巧了,卫长嬴才沉着脸问,“你们这几日都是怎么打的?身上可有受伤?”

不料这么一问,沈舒颜与曹伊人都是一愣:“没受伤啊!”

“真没受伤?”卫长嬴脸色略缓,点头道,“算你们还有点分寸!知道都是自家人,不可下重手!”

只是她这么一说,沈舒颜却一脸郁闷的想撞墙:“我是下重手了,可怎么都赢不了!”

“什么?!”卫长嬴闻言,顿时大怒,拍案喝道,“你下重手?!”

眼看场面尴尬,伺候沈舒颜的使女苦笑着出来解释——“三少夫人您别急,四孙小姐与曹小姐许是没明白您的意思所以没说仔细:两位小姐没有掐架呢,就是在后头池塘边比打水漂来着!”

☆、133.第一百三十三章 丧讯

第472节第一百三十三章丧讯

闹了半天,说来沈舒颜还是上了曹伊人的当:她当初瞒着长辈们去找曹伊人理论,曹伊人就提出要跟她比打水漂,可怜锦绣堆里长大、闲时拿珍珠玉石当弹珠的沈舒颜哪里会这个?

不过沈舒颜也有她的依仗:她自小聪慧非常,什么都是看看就会了。是以虽然没打过水漂,觉得看曹伊人打上几次不就会了嘛?像她这么天赋异秉之人,岂会输给一个乡下来的小丫头?

偏偏曹伊人不但是此中高手,还阴了她一把——打水漂时,她一边变着花样不叫沈舒颜看清楚动作,一边得意洋洋道:“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小丫头,哪里知道我这种打小帮着母亲洗衣做饭的人吃过的苦?好就好在我自幼干活,力气比你大,看你这娇滴滴的样子也不像是学过拳脚的,还敢跟我比这个?”

沈舒颜信以为真,只道打水漂是要力气大,最好是学过拳脚。

于是她就跑去找六叔沈敛昆…

实际上,打水漂用的纯是巧劲…

知道真相后,卫长嬴哭笑不得,又把曹伊人训了一顿,复罚她们两人抄一篇书,就此放过。

等两人走了,卫长嬴跟过来禀告事情的黄氏说了经过,感慨道:“跟伊人一比,颜儿却显得单纯了。”她本来一直认为曹伊人住到明沛堂之后是需要自己保护的,没想到大人不插手,由着她们自己来的话,沈舒颜才是需要提点的那一个。

黄氏也这么认为:“曹小姐先前看着畏缩,婢子还以为她胆子也小。不意四孙小姐在她手里都频繁的吃亏。”

“究竟是季老丈的外孙女,做长辈的精明,耳濡目染的自也有丘壑在心。”小孩子之间的矛盾,卫长嬴说两句也就算了,接过黄氏递来的单子看了起来——这单子是回京时所带给各家的土仪,毕竟卫长嬴在西凉待了两三年,西凉虽然苦寒,到底还是有些特产的。回去后总要给亲戚们捎带些尝尝鲜。

主仆两个商议了一个多时辰,才把单子大致拟定。卫长嬴又道:“明儿个再送去给大姐姐掌一掌眼。”

又问,“蒙山那边的矿,上回我说要几块好的,可有送过来了?”

黄氏笑着道:“本来早就应该送到了,但管事的说,才把预备送过来的玉石搬上车,却又发现了一块极品好料,只是采伐艰难,这才耽搁了些辰光。昨儿个傍晚才到,跟咱们交接之后,押车的人都松了口气,说生怕路上出了差错没法交代呢!”

卫长嬴闻言微微皱眉,道:“灌州桃花仙镇到咱们西凉城,主要的盗匪不就是蒙山帮?蒙山帮不是已经打散编入派去蒙山玉矿镇守的西凉军里了吗?如此路上还能有什么差错?”

“也是听那人说的:道是灌州南面的几个县里也闹了民变,灌州刺史命长史带州勇过去镇压,虽然把民变平定下去了,却没杀了多少,大抵都跑散了。就有些人聚集起来占山为匪。”黄氏道,“这种盗匪人是没多少,但都心狠手辣得紧,从桃花仙镇出灌州,有几处险要地方,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而进了咱们西凉呢,贴着蒙山的那段路,又怕遇见悄悄潜入的小股狄人。”

“这战战兢兢的!”卫长嬴摇了摇头,道,“下回叫他们多派些人护送。”

黄氏叹道:“来人说,若是能加人,早先就加了。毕竟少夫人您要的东西,那边哪儿敢怠慢了?只是灌州既然起过事,怕那起子刁民把主意打到矿上,那边的管事不敢多拨人手呢!”

卫长嬴头疼道:“这世道,唉!”

定了定神,复问玉石,“姑姑看过都是好的?”

“婢子也不是很懂这个,但送来的人都说俱是这一年来开采出来成色最好的一批了。尤其耽搁了行程的那一块,一群人拍着胸脯跟婢子承诺,若切不出极品的玉来,任凭处置!”黄氏道,“如今还都裹着石料——少夫人若是不放心叫他们切开几块瞧瞧?”

“就把那个极品的切了。”卫长嬴想了想,吩咐道,“若能得好玉,装匣子里,回去之后恰好献与父亲母亲。其他的且就那么装上,免得东西太多照应不过来,路上颠坏了。”

黄氏笑着领了命。

这话传下去,送玉石来的人就择了一技艺高明之人,将那玉料切了,果真掏出数块拳头大小的无瑕美玉来——被锦缎托着送到后堂,卫长嬴与沈藏珠看了都啧啧称赞:“真是好玉!”

这一块玉料出的全是白玉,色泽如雪又如冰,半剔透,几无杂质,散发着莹莹光辉。单这副卖相,即使外行都知道必是价值连城。

卫长嬴当场拍板,将最大的三块装入锦匣,作为回京之后孝敬沈宣夫妇以及沈宙这位叔父的。至于另外几块,她跟沈藏珠两人分了。

不过由于西凉的玉匠太不让人放心,沈藏珠那份也归她带着,回帝都后找叶家人做成首饰后再给沈藏珠——要是其他颜色的玉,沈藏珠还未必肯要。

但白玉正适合守寡妇人戴,这玉又如此的冰清玉洁,沈藏珠也不禁动了心。

两人把其他的收起,留了一块拇指大小的,比比划划的商量说这个是做个吊坠还是给孩子们做个玉佩…外头有下仆报进信来:“门外有自称凤州瑞羽堂的人,道是携了宋夫人的信来。”

“令堂写了信来?莫不是什么喜事,我记得令弟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了罢?”沈藏珠闻言,笑着向卫长嬴道。

卫长嬴微微颔首:“长风已加冠,确实是该把苏家小姐娶过门的时候了。”

两人都以为会是个好消息,至不济也是封问候的家信——却没想到,竟然是报丧的。

去世的人与卫长嬴血脉亲近,然而却不算熟悉…是卫长嬴的嫡亲外祖母,宋家的老夫人卫氏。

这卫老夫人因为丈夫宋心平致仕还乡之故,十几年前就回了江南。而卫长嬴在襁褓里时就被带回凤州生长,所以只在襁褓里时被卫老夫人抱过几次,她自己可是什么记忆也没有的。

但亲外祖母到底是骨肉之亲,逢年过节的,卫长嬴这个嫡亲外孙女没少得她着人送到凤州的好处。

如今看了信,卫长嬴不禁也泪落如雨:“早先母亲还说过,外祖母她最喜欢小孩子的,若是见着光儿与燮儿,不知道多么喜欢。我还想着过些年若有机会,带他们去江南拜见。不意我还没回帝都,外祖母竟先去了!”

沈藏珠对这个消息亦是大为意外,闻言劝慰道:“三弟妹还请节哀,卫老夫人年事已高,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儿。何况老夫人泉下有知,定然也舍不得弟妹这样伤心难过。”

卫长嬴虽然为外祖母好生哭了一场,几日都提不起精神来,但哀戚之中却加倍的挂心母亲宋夫人与表姐宋在水——卫老夫人是宋夫人的亲生母亲,她过世了,宋夫人的悲痛自不必说;而宋在水之母早逝,她就是这个祖母一手抚养教导长大的,祖孙之情极为深厚,决计不在卫长嬴与自己的祖母宋老夫人之下。

哀哭之后卫长嬴就穿起了孝,沈舒燮与曹伊人亦然。

不过替外祖母戴孝归戴孝,该忙的事情,因为没处推,卫长嬴还是要打点精神办的。

这中间狄境传了战报过来,乌古蒙与阿依塔胡经过一年有余的战争,终于决出了胜负。最终是乌古蒙胜出,彻底击溃了阿依塔胡不说,还将阿依塔胡斩杀,并将阿依塔胡的爱女兼谋士、号称狄人第一美人的曼莎公主俘虏,赏赐给了麾下。阿依塔胡其余的子女,却皆被斩杀。

但阿依塔胡部却并未如乌古蒙所想的那样投降,使狄人重归于统一,有近一半的部族,竟在战败之后逃往戎人的境地。

乌古蒙本欲阻拦,却因被一直在旁虎视眈眈的沈由甲派兵围杀,不得已放弃了追杀那些人的打算并再次避入草原深处。沈由甲这次没占到多少便宜,除了大批不方便带走的牛羊外,大军追赶了半个月,斩首还不满百。

这战绩放在几年前已经不错了,但经过斩杀穆休尔的大捷后,就显得索然无味。

沈敛昆给嫂子请安时笑着道:“由甲很是生气,道这一趟带回来的东西还不够大军开拨的辎重的。”

至于那个沈家血脉、曼莎公主的驸马漠野,从一年多前就销声匿迹,这一次更是连提都没有提到他。卫长嬴听着战报时想起那个阴郁的狄人少年,以及公公的安排,心下暗自一叹。

入夏之后因为起程在即,满府的人都忙碌起来了。

到了五月初,季去病之妻赵扶柳在季家一家子大夫的护持下平安顺利的产下一子。季固为其取名季家树,据说那孩子被黄氏抱出产房、交到季固手中时,这用阴险毒辣来形容丝毫不为过的老者竟是双手止不住的颤抖,抱着侄孙笑得无欲无求,竟是当众喜极而泣。

卫长嬴因为身上戴着孝,不便去凑这样喜事的热闹,所以就由沈藏珠领着曹伊人——顺便让她回去跟亲人团聚下——还有沈舒颜,后者纯粹是在明沛堂里待腻了,想凑个热闹,前去道贺。

这三人回来之后,沈藏珠让两个孩子自去做功课或玩耍,与卫长嬴说着道贺的经过,就说到回京的事情:“季家才得子,怕是这次不能与咱们一同动身的。”

“这是自然,季老丈将这孩子看得极重,当初就是因为他才从半路上转回来的。”卫长嬴道,“不过伊人还是跟咱们走。”

“你东西都打点得齐全了不曾?”沈藏珠提醒道,“此去千里迢迢,可别把什么紧要之物落下来,到时候要用却是麻烦。”

卫长嬴微笑着道:“都收拾了呢,原本我过来的时候就匆忙,也没什么紧要物的。”

两人说着话时,有使女悄悄儿进来。

卫长嬴就转头问:“什么事?”

使女一副面色古怪的样子,道:“四孙小姐追着曹小姐,进曹小姐屋子里去了。”

“什么?”卫长嬴跟沈藏珠同时皱了眉,心想沈舒颜怎么又去招惹曹伊人了?就听使女小心翼翼的道:“伺候孙小姐跟曹小姐的人说,四孙小姐是去安慰曹小姐的。”

“她安慰伊人什么?”做姑姑的跟做婶母的都很是迷惘。

使女干咳道:“四孙小姐似乎担心曹小姐因为多了个表弟而不喜…”

“这孩子!”卫长嬴跟沈藏珠听得是这个缘故,都无奈的笑了:因为有了弟弟而被冷落的阴影,对于沈舒颜来说竟然至今未除?

☆、134.第一百三十四章 燕雀

第473节第一百三十四章燕雀

明媚葳蕤的夏季,街头巷尾常常传出蔷薇、茉.莉的花香。

可时局却犹如此刻的天色,沉甸甸的阴云低垂如幕,压在头顶,也压在人的心上。让整座宏伟的帝都,都笼罩在难以描述的沉郁里。

城南僻静处,有一座朱门府邸,占地不大,内中布局却十分精巧。

只是附近之人都晓得此地主人不常来住,偶尔方来小坐片刻不说,来去皆是匆匆,从不与邻舍照面,似乎非常的神秘。

若非无人前来时,整座府邸都是空的,一准有人要疑心这是什么藏娇所在。

但实际上,这里却是已故周宝林的陪嫁产业——周宝林进宫虽然不能算嫁给圣上,然她是周家嫡女,出阁时父母百般不舍,还是将原本给她备的嫁妆给了她。其中这座周宝林出阁前最喜欢的别院就在其列。

周宝林被顾皇后谋害之后,此地自是归了申博所有。

而申博年岁渐长,虽然无论宫内宫外,都不缺乏宅子,对于生母陪嫁的这一处产业,却时常过来看看。睹物思人是一个,也是借此地僻静,会见一些不便公然接触的人。

不过,有时候遇见了难以抉择或者无可奈何之事,申博也会前来此处,在生母出阁以前住过的屋外长处。

譬如这日。

申博一身便服,斜靠在紧靠着西窗的琉璃榻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愣愣望着窗外的一片阴郁云色…他近来总是会想起很多年之前,生母周宝林还在时,宝林最喜欢在午后的辰光,抱着他靠在西窗的榻上看云的事情。

那时候还只有四五岁的申博被母妃拥在怀里,闻着她衣上的百濯香气,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如此安稳宁和。

只是这种安稳宁和在一日顾皇后领人冲进微月宫、拖走周宝林后就再也没有了。

后来他又有了一位母妃珍意夫人,珍意夫人没有儿子,对他不坏。可收养他之后不久,珍意夫人也出了事,虽然不像周宝林那么悲惨,却也失了宠,自顾不暇,更不要说庇护养子。而且珍意夫人在还没失宠的那段日子里对申博很是温柔,却从来没有在西窗的榻上抱着他一看一晌午的云,用最最温和的细语为他讲述种种有趣的故事…珍意夫人识字不多,不会讲什么故事,而且夫人也不爱看云,更不知道周宝林有带着儿子看云的爱好。

之后他名义上有养母珍意夫人,嫡母顾皇后,实际上,他却很清楚——他什么都没有——珍意夫人在关键时候最心疼的还是亲生女儿安吉公主,顾皇后是害母仇人…那之后,每当想在西窗看云时,申博只有回到这处宅子,在母亲出阁前时常躺卧的榻上,才能寻到那么一丝安宁的假相…

在骨肉情份淡泊如水的天家里,这一丝安宁是如此的珍贵与难得。

以至于申博往往来了,就不想走。

更何况现在这情况,便是回了东宫,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费尽心思求娶来的太子妃,却娶错了人;纳为侧妃的女子,真心喜欢,还怀了自己的骨肉,却因此被圣上猜疑;名义上无论圣上还是诸臣都让太子听政了,但之前被顾皇后打压防备,从未接触过政事,如今又逢着天下大乱,面对堆积如山的公文以及还在不断如雪片飞来的告急文书,申博完全是一筹莫展。

他此刻对于那至今还有心情在后宫赏歌看舞、与年轻娇艳的妃嫔**的父皇,忽然有了那么一点点的理解:为人主的,谁不希望能成为万代争相传诵的明君贤主?可偏偏,有心杀贼,无力回天…面对烽火四起的天下,申博感到茫然而无力。

想来圣上登基时亦是如此…不是不想做明君,正因为想做明君,所以当看到整个天下的糜烂与颓废,而自己的才能不足以力挽狂澜时,那种发自心底的孱弱…不如一醉,不如不看…

太师端木醒与司徒卫煜这样长年处政的老臣,居然也被时局折磨到了一病倒至今、一勉力支撑的地步,更遑论年轻而毫无政事经验的申博?

可申博心中还存着一丝清明,让他不至于和圣上一样,立刻就想用醇酒美人来遗忘这使人绝望的天下。

他只想躺着、一直躺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自己的袖子正被人轻轻的扯动着。

申博眉宇之间立刻涌上一层戾气,看也不看正战战兢兢跪在榻边的内侍:“何事?!”

“殿下,宫门快关了,殿下若是要在此过夜,奴婢这就打发人回去说一声?”内侍能被带到这里来,自是申博亲信,是知道太子殿下今儿心绪特别不好,以至于平常躺个一两时辰也就起了,今日居然不饮不食的躺了整整一天,必是有极大的烦心事。这会上来打扰,真是性命堪忧,可他又不敢不说,“毕竟皇后娘娘那儿…”

顾皇后的亲生儿子被申博夺了位——虽然这不能全怪申博,要怪也是怪申寻他自己不争气,但申寻移出东宫,申博取而代之,后者生母还是死在自己手上的,皇后对申博的厌恶与防备可想而知。

像今日这样夜不归宿,被顾皇后抓到了,没准又是一番风波…

毕竟申博为储不久,根基不牢。而皇后虽然只有申寻一个亲生儿子,但宫中如今还有好几位皇子。前太子申寻是不贤,其子申琳据说却是非常聪慧的…

邓贵妃早就叮嘱过申博,小心驶得万年船,一日不登基,一日不松懈!

这内侍也是受过贵妃叮咛,要随时提醒主子,这才冒险扯袖,唤回申博心神。

申博想到顾皇后,眉宇之间戾气更重,禁不住用力捏紧了拳…内侍惶恐的伏地等候吩咐。

好半晌,就在内侍的外袍上都出现了湿痕时,才听到太子极疲乏的道:“打发人去宫门上告诉一声,还有邓母妃处。”

“是!”内侍暗松了口气,匆匆奔出去吩咐了,重新回来伺候,却见申博已经从榻上慢慢坐了起来——因为同一个姿势躺得太久了,他显然好几处酸麻着,所以动作很是缓慢。

内侍极有眼色的从附近取了玉锤,快步上前跪于榻边,替申博捶起了臂、腿。

申博闭着眼,任他捶打半晌,方道:“好了。”

就站起身,活动了一番手脚,内侍小心翼翼的问:“殿下,天色不早了,殿下今早从宫里出来,至今未进膳食,是不是…是不是用点什么?”

申博摇了摇头,内侍还想壮着胆子再劝——却听他幽幽的道:“石安,你伺候孤也有十几年了罢?”

内侍石安一怔,随即道:“回殿下的话,奴婢有幸服侍殿下,是十五年零七个月。”

“十五年零七个月?你这奴婢记性倒好。”申博眯着眼,却没看他,只是凝望着不远处点起未久的烛火,喃喃的道,“孤还记得你本是母妃跟前跑腿的小内侍,因为帮孤抓了一只雀儿,孤很喜欢,母妃就把你给了孤。”

石安垂首,惶恐道:“是。”想了想,又道,“殿下记性也很好。”

申博说的母妃不是周宝林,而是珍意夫人。

周宝林出事后,伺候她的宫人,要么去伺候了旁人,要么都陪葬了。包括申博的乳母都没留下来——那时候珍意夫人还如日中天,顾皇后这么做,也是卖她一个人情。

但乍失生母的申博到了斗锦宫里一直不说话、无笑容,珍意夫人将之视作老来依靠,想方设法的逗他开心,然而每每不能成功。倒是一日还是小内侍的石安抓到一只麻雀,本想拿去厨房的,转眼看到廊下站着十一皇子,安安静静看着他手里挣扎扑腾的雀儿,一眨不眨。

石安也是碰碰运气,上前把麻雀献给了他。不想珍意夫人使人特意搜罗的五彩缤纷会得人语会得唱歌的鹦鹉未能吸引申博的兴趣,倒是平平常常的一只麻雀,让申博抓在手里抚摩片刻后,露出笑色。

珍意夫人知道后,二话不说就把石安拨了专门伺候申博。

即使不久珍意夫人就失了宠,但石安始终小心翼翼的服侍着这位主子…最初是为了深宫之中未曾泯灭的那点温情,不忍怠慢了年幼无依的申博;后来十一皇子渐渐博取了圣上的注意与喜爱,近侍谁也不敢不敬了,然而石安却因患难之中的那份温情与本份,成了这位出了名难伺候的皇子的心腹…

申博突如其来想到这段往事,石安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无端端的一阵心跳…

却听申博道:“你可知道孤当初为何会放着满宫鹦鹉不逗弄,偏喜欢你抓的那只雀儿吗?”

石安战战兢兢的道:“奴婢愚钝。”

“因为孤从前常被生母抱在西窗下看云,见到最多的,就是麻雀。”申博低低的笑,神情古怪而复杂,道,“孤还听人说,麻雀是飞不高的,你知道吗?”

不等石安回答,申博却又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句话里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孤…其实也不过是一只麻雀。”

“殿下乃是天潢贵胄,如何能以燕雀与鸿鹄相比?”石安心下一惊,忙道,“殿下乃是人中龙凤!”

“龙凤?”申博望着烛火,却只是叹息,“孤也希望自己是龙凤啊…可惜…可惜!”

石安只觉冷汗沁衣,正绞尽脑汁的想着该怎么接话,只听申博道:“只是蝼蚁尚且贪生,又何况比蝼蚁不知道大了多少的燕雀呢?你说…是吗?”

“…格格…格…”石安想说什么,却觉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听到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发战!

☆、135.第一百三十五章 价码

第474节第一百三十五章 价码

墨云压城。

到了入夜之后,云层反倒散了,露出夏日特有的繁星点点。

司空府邸的后院,藕香水榭。

孤零零建于荷池畔、百步之内都无任何建筑与超过半人高的卉木,榭中无灯无火,在黑夜里看去,俨然是久无人居的房屋。

但如霜的星光下,却见水榭临水的栏杆内,正有两人,宽袍大袖,头上的金冠在星光里折射着一点一点的光芒,沉默的相对而立。

夜风从荷池之上吹过,带给满榭菡萏清香。

栏杆上,每隔数步,悬挂着驱虫避蚊的药囊,两人虽然静立许久,只觉池风清凉,灌入袍中遍体舒爽,丝毫不受炎夏之苦。

半晌后,才有一人开口,沉声道:“我已将话向太子挑明!”这人语声清朗,听声音,赫然正是卫新咏!

“…嗯。”卫新咏说了一句之后便未多言,又过了片刻,站在他不远处的另一人才淡淡的应了一声,声音飘忽,似乎宋羽望的心神,早已不在此处。

卫新咏也不以为意,道:“苏秀葳与沈藏厉至今没有攻下燕州城,圣上若知此事,必定勃然大怒,届时苏家、沈家怕都会被问罪;当初跪宫以及定议瞒天过海夺回燕州的太师、司徒更不必说。这样已经有四家被牵进来了。而刘家迫切需要城中辎重,即使太尉与威远侯素有罅隙,在涉及刘家生死存亡一事上也不会犯大糊涂…这五家中任何一家,希望太子提前登基都不奇怪。只是为何最先动意的会是司空大人您?”

宋羽望眼望荷池,淡淡的道:“天下已乱,我宋氏,纵有私兵,亦不能与沈、苏、刘三家相比。如今这三家都被牵入局中,惟独我因病例外,此刻卖他们一个人情,有何不可?”

“若是如此,司空大人应该与其他五家商议才是,为何却先撺掇太子?”卫新咏笑了一笑,显然根本不相信,“而且令爱嫁与扶风堂五公子,乃是苏家未来的主母,岂能对娘家安危不顾?再者,宋氏又不是没经历过乱世,至今名列海内六阀,怎是需要依靠别家的人家?”

“此一时彼一时。”宋羽望仍旧心平气和,淡然道,“如今江南堂人丁不兴,我乃独子,膝下也不过二子。长孙尚且年幼娇弱,次孙方才学步。而且家母又故去了,我虽被夺情,孤掌难支,自要交好各家。”

卫新咏道:“这话倒也有道理。这回卫老夫人故去,司空大人与在疆侄儿皆被夺情,而在田侄儿携眷属回乡吊唁…这偌大府邸,着实空荡荡的了。”

说到此处,他却话锋一转,道,“只是我还是不明白司空大人为何未与其余五阀商议,就要先撺掇太子?!”

“不管明白不明白,这岂非也是你所愿意的吗?”宋羽望终于不再看向池中,收回目光,淡淡扫了眼卫新咏,也不知道是否星光过于惨淡,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荒凉的意思,“否则你会先去办了此事,再来问我?你卫新咏是这样听话的人?更遑论我亦非你上司!”

卫新咏微笑着道:“司空大人向来不沾事,不想一出手就是如此大事…我好奇而已。”他眯起眼,“而且,我虽然与令爱有过几次联手之举,然而与司空大人接触却不多。却不知道司空大人这次为何会寻上我来向太子传话?”

“一客不烦二主。”宋羽望重新望向池中,淡淡的道,“当初太子向圣上献计,令苏、沈二家出将,率刘氏之兵,这主意岂非就是你出的?虽然圣上不曾采纳,但你能让太子强谏,事后也无怨无悔,可见太子对你总有几分信任。托你去说,比旁人自是可靠。我无心与太子多费口舌,自然找你。”

卫新咏凝神片刻,道:“司空大人真是耳目灵通,我以为我与太子来往颇为隐蔽。”

“是隐蔽,不过太子是顾皇后看着长大的,他能使用的产业与人手,十之八.九都被皇后看在眼里。”宋羽望漠然道,“而我,曾经差点成了前太子的岳父,皇后知道的事情,我多多少少还是能够打探出来些的。”

“这倒也是,太子委实太年轻了,生母养母又都不足与皇后较量,即使邓贵妃如今站在他这边,然而贵妃究竟不如皇后精明。”卫新咏摇了摇头,道,“我好奇的是,司空大人为何笃定我会允诺?”

宋羽望淡笑了笑,道:“你给太子出主意,又说服他长跪于丹墀之下强谏——随后帝都上下就传出太子忧国忧民,为了天下苍生社稷,不惜爱妾与亲子,倒是圣上十足的老糊涂了这样的传言,你敢说你没动大逆不道的念头?”

卫新咏呵呵一笑:“司空大人既然把话说到这一步,我更有何言?只是御林军在皇后娘家人的统帅之下,如今太子并非皇后之子,皇后一定会叮嘱其兄看好了宫城!而宫城之内,圣上虽然老糊涂了,几十年至尊自有一批忠心耿耿的老人。更何况皇后也惧怕太子登基之后的报复…司空大人让我把话对太子挑是挑明了,却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你方才不是说,海内六阀中,另外五阀都有理由参与此事么?”宋羽望淡淡的道,“吃独食却不是什么好习惯。”

卫新咏似笑非笑:“如此,又是我去跑腿?”

“太子殿下如今也最信任你,不是吗?”宋羽望依旧淡淡的道。

…天边星辰明灭,只剩寥寥数星还高悬于天时,卫新咏提出了告辞。

宋羽望淡漠的点一点头表示知道了,便继续负手望向荷池上,这时候天**曙,荷池上,亭亭花叶已可窥轮廓。

他听到卫新咏的木屐踩在水榭外回廊的木地板上逐渐远去。

只是就在卫新咏即将转弯、从他视线中消失时,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从眼角的余光,宋羽望看见他转过了头,不禁微皱了下眉,正要说话,却听卫新咏用意味深长的语气道:“尝闻司空大人的书房外所植芭蕉甚好。”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之前一直神情淡然,仿佛对一切都云淡风轻、混不在意的宋羽望脸色骤变!

他猛然转过头,怒视着卫新咏的双目之中几乎是瞬间赤红一片!

隔着十几步之遥,高冠博带的卫新咏同样目光灼灼的与他对视,竟是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他缓声道:“我憎恨这样的事情。”

宋羽望嘶哑着嗓子,一字字、如刀刃:“你、还、想、说、什、么?”

“我会让太子亲手而为!”随着卫新咏的话语,宋羽望却忽然冷静下来——死一样的寂静片刻后,宋羽望蓦然发出一阵苍凉长笑!

足足笑了好半晌,直到天边的曙光已经破晓,宋羽望才一面举袖拭泪,一面摇着头,嘿然道:“你以为我让你此刻向太子挑明是为了这个?错了错了,我真正想做的,是自己亲手来!”

卫新咏呵的笑了笑,却转过身,继续离开,一直到他的身影转过角落,宋羽望看不见之后,他最后一句话方飘过来:“敢不效劳?”

从角门熟门熟路的出了司空府邸的后门,虎奴亲自赶着车在巷中隐蔽处等待。

待卫新咏上了车,虎奴递上参茶让他饮用,看着车中灯火下英俊眉眼中难以掩饰的憔悴,忠心的书童忍不住劝说道:“公子往后纵然有什么事情要与人商议,还是尽量择白日罢?时常彻夜长谈,委实伤身子。”

“无妨。”卫新咏饮过参茶,脸色好看了点,淡淡的吩咐道,“回去之后就把酬劳给圣上跟前的孙公公以及太医院的院判送去。”

“是。”虎奴应了一声,想了想,实在忍不住,还是问道,“公子到帝都来,苦心筹谋,甚至不惜将蒙山玉矿低价出售了许多给沈家,这才筹到如今的银钱。为何这次拿出近半与孙公公以及院判,却只为了几份脉案?毕竟圣上昏庸,哪怕不传出御体欠佳的消息,这天下也已经乱了。”

卫新咏呵了一声,闭眼道:“天下乱是乱了,可打理这天下的,几十年来都是太师等人,与圣上有什么关系?再说我所为的不是天下,是为了宋司空啊!”

他低叹,“卫崎年岁也老迈,虽然如今朝中暗流汹涌,可万一圣上还能再拖几年,难道让我看着卫崎平安终老?这怎么可能!我已经等不及了…而六阀之中比我更等不起的,只有宋司空,区区几十万两银子就能让宋司空弑君,这价码还不算便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