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略读史书之人就知晓的事儿。

这刑罚在西汉时虽然一度被列入正典,但许是因为委实过于残暴,就连将戚夫人做成人彘的吕后也下诏废除此制。

可想而知此刑的恶名。

所以后来朝廷律令之中已经不公开列此刑了,即使是当夷当族的大罪,往往也只处以腰斩。

大魏与前朝,数百年以来,那是提都没提过此刑——可现在圣上不但要处忠臣此刑,甚至被他这么处置的,还是一位士族子弟!

卫煜虽然是瑞羽堂旁支,在族里却也有不小的影响。古语有云,刑不上大夫。这样的处置已经不仅仅是残暴,更是羞辱了。

士族自是哗然!

他们知道圣上现在已经是不可理喻,但怎么也没想到,圣上临了临了,还想把昏庸的生平里再加个残暴——这是直追桀纣啊!

然而他们的求情却全部被挡在了宫门之外!

顾孝德手握圣旨,面无表情的拦在宫门之下,他身后的玄甲卫,沉默如磐石,稳稳的拦住了众人的去路。

“日暮途穷,顾统领你还要执迷不悟么!”卫家如今在朝为官的人里,除了卫煜,就是卫盛仪——因为卫郑鸿康复之事,卫盛仪这两年一直很是颓废,但卫家人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但凡还活着不可能不出面的。

此刻被顾孝德拦了路,便愤怒的呵斥起来。

不仅仅是他,与他同来的太师、太傅、太保等诸位一品,朝中百官,包括只领了散官之衔而无实职的士族众人,皆聚集而至——照着这时候人的看法,漫说卫煜是为了忠君进谏,并无罪过,就算他犯了十恶不赦之罪,以他阀阅子弟的身份,判个当众处斩就已经是极限了,大抵都是赐死——菹醢?在圣上下旨之前,那是打死他们都想象不到的!

这分明就是对士族的打脸!

他们岂能容忍?

可圣上还就下定了决心要打这个脸!

为此圣上甚至暗示顾孝德——让他证明自己到底是忠诚于圣上呢还是心在士族那边的时刻到了!

因此顾孝德任凭众人使尽手段说尽道理,始终把守宫门不允进入。

甚至连太傅沈宣按捺不住怒火,以洪州顾氏相胁迫,顾孝德也不予理会!

在这种情况下,众人除了大骂顾孝德也疯了之外毫无办法!

毕竟此刻这帝都左近最强盛的一支兵马,是在顾孝德手中。他非要执行圣命,谁有办法?

只是这许多人群情激愤,被圣上下令菹醢的卫煜却是视死如归,知道百官云集宫前请命求情之后,甚至还在狱中传出话来劝他们散去——他倒是存了一死报国报君的心了,可家眷哪里受得了这个?

卫煜的老妻钱老夫人在圣旨下来之后就卧榻不起,得知百官请命失败,老夫将在三日后被拖到午门外受菹醢之刑,一口气上不来,竟是先他一步去了!

而卫煜之女润王后这段时间一直在为自己的女儿承娴郡主婚后无子而忧虑,病恹恹的有几日了。结果承娴郡主这儿还没解决呢,父亲就遭了这么一场,母亲又先去了,病情顿时加重,重到了连回娘家吊唁这几步路都不能了——吓得承娴郡主也管不了子嗣不子嗣了,跟公婆告了情,连夜赶回润王府侍奉母亲汤药,惟恐润王后步了钱老夫人的后尘。

卫长嬴得知这个消息,自然也是惊怒交加!

她跟卫煜这支虽然血脉上比较远了,但怎么说也是出自一族一堂。何况自她嫁到帝都以来,卫煜这一支跟她处得一直不坏。闻讯之后,当下叫黄氏把手里的事情都先放下,回到后院里看好了两个孩子,自己匆匆换了身出门的装束,就跟着苏夫人赶往卫煜府上吊唁。

这个时候卫煜的府邸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本来卫煜的诸子就都平庸的很,否则当初卫焕跟卫崎斗得死去活来,好容易把卫崎从司徒之位上赶走,卫焕的近亲里却没有拿得出手的人能接下这位置,也不会从偏远的族人里选择卫煜了。无非就是打算着即使卫煜将来生了野心,他自己的子嗣不怎么样,也好对付些。

如今遭逢大变,这些人竟自慌了神,简直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据说,还是二夫人邓氏实在看不过眼,擦了泪站出来做主,才抢在大部分吊客赶到之前把灵堂搭建出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整个府中自然显得格外凄凉破败。

前去吊唁的众人,不管平常对卫煜一家怎么看的,此时此景,皆动了伤怀,卫长嬴自己就很难过了,却还要扶着婆婆苏夫人——因为苏夫人哭着哭着就软了腿。

这中间,还试图阻止这件丧心病狂而不体面的事情成就的人里,还有赶往顾家,或恐吓或劝说顾孝德妻子儿女,让他们去劝说顾孝德的。而在帝都的宗室,尤其是临川公主等人,也都接待了一批又一批的说客。

奈何顾妻跟子女明确表示他们根本左右不了顾孝德,只能听天由命。而临川公主则是流着泪道:“诸位都是国之栋梁,我大魏的中流砥柱,尚且不能更改父皇之意,又何况我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呢?我不过是个小女子而已,如何能与诸位比?诸位做不到的,难道我就能做到吗?”

说客再拿父女之情劝她,她就道:“父皇厌听谏言已久,早非秘密。我作为女儿,侍奉父亲当然是以孝为上,怎能向父亲说他不喜欢听的话?毕竟你们也知道,我父年迈,我怎么忍心叫他再听不喜之言?何况说了之后,也不过是徒然招来雷霆大怒啊!”

反正…公主就是不去——临川又不傻,圣上如今这情况,是还会认父女之情的人吗?连之前最得宠爱的嫡幼女清欣都被贬成县主了。临川若去,怕是被削成庶人都是轻的。

至于说灵仙公主等人,因为从前不得宠,面对有些急病乱投医的说客,轻描淡写一句“临川妹妹尚且束手无策,我因愚拙久不如上意,岂敢近前”,倒也就脱了身。

总而言之,到了三日之后,在顾孝德派出玄甲卫的镇压之下,卫煜到底被带到午门外行了刑。

这刑罚因为久有酷烈之名,加上卫煜官声好,颇具威望,是以众人都不忍心前去观望。没什么人围观不说,倒有不少人在家中为之暗暗垂泪伤怀。

可是虽然没去午门前看,但有一幕却是众人在家中亦看到的——下雪了。

这时候是五月初,虽然没到三伏天里,然而已是鸣蜩处处,序属仲夏。可天空之中,竟飘起了大团大团的雪花,犹如春暮时候纷纷扬扬的柳絮,霏霏团团,弥漫全城!

有不敢相信的人伸出手去接了一朵,感受到那点凉意在掌心化成水渍、再重重掐了自己一把确认水渍与凉意仍旧在掌心…满城人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

五月飞雪!固然不像六月那么极端,但——

太师这些人年迈,虽然激动得血脉贲张,但一时间竟有点爬不起来。如沈宣还在壮年,几乎连鞋子都没穿,就带人冲出府门,在午门前扔下数名侍卫阻止行刑,头也不回的冲进了皇宫之内!

…只是众人都以为凭借如此异常的天象,圣上怎么也该就着这个台阶赦免卫煜,再不济也该轻判了,但沈宣在涵远楼下将额头磕破,圣上居然仍旧是冷冰冰的两个字:“不赦!”

一直到最后,太师等诸臣赶到,所争取到的优待,也不过是让卫煜不必生受酷刑,准许先将他处死,然后把尸身菹醢。

之后,肉醢被送回卫煜府邸——诸子孙里有惊恐悲痛不能自抑者,纷纷或昏死,或呆滞,府中混乱不堪,甚至出现了刁奴盗窃财物趁夜遁逃而去之事。

沈宣等人知晓后,一面派人前往帮手主持大局,一面派人追捕逃奴——这些逃奴恰好做了士族发泄的地方,不管取了多少财物,全部被处以菹醢!

不过,卫煜被圣上冤杀之事的**却还不在这些地方。

是在他出殡时——由于钱老夫人先他三日身故,夫妇两个合葬。除却子孙送葬之外,与其子一样服孝的还有卫煜的几名入室弟子。

其中以关门弟子霍沉渊最为沉默,但眉宇之间的哀恸之色却也最为沉重。

…因为卫煜本是瑞羽堂子弟,按常理,他跟钱老夫人过世之后,应该由子孙扶灵南下,归葬凤州。但现在豁县被流民占据,东胡战事吃紧,圣上死按着御林军不肯发兵,朝廷无力收复习,南北遂成断绝之势。

就连卫长风这个瑞羽堂未来阀主接亲都接不成,扶灵归乡在这时候显然是不成的。

所以卫家诸子商议一番之后,又请示过了几位别家长辈的意见,决定先将父母葬在城外庄田上。等他日有了机会,再起棺移葬凤州。

出城去,沿途但见荠麦青青,可远近农家,却少见炊烟,偶然有回避在路旁的行人,大抵面黄饥瘦,目光呆滞。这还是京畿,好些庄人都是士族奴仆或沾着关系,有主家庇护,多少能有口饭吃。据说略远点的地方,那就是饿殍遍地——所以豁县才会聚集那许多流民。

这场景看得送葬之人心情愈加沉重。

好容易到了选好的田间,由于只是暂时安葬,往后要迁坟的,而且卫煜这时候已经被剥夺了所有官身,仅仅只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士族身份;又死得这样凄惨,委实不适合大操大办,所以这处的葬仪就比较简洁。

只是卫煜夫妇合葬的棺椁入葬之后,祭奠结束,众人叹息着待要散去时,之前一直默默无声的霍沉渊忽然走了出来,对众人团团而礼,深躬道:“家师不幸,遭逢此难,晚辈这些日子,作有一篇悼文,愿祈诸公能一听。”

众人脚步一缓,许多人脸上就浮现出来怒色——倒不是说他们急于离去,而是认为霍沉渊好歹也是云霞霍氏子弟,又是卫煜的关门弟子,怎么这样浅薄无耻?

自己的恩师尸骨未寒,居然就抓住这个机会…想出名么?!

毕竟之前读其他人的悼文时,他可没说什么!

此刻竟站出来,不是想借着卫煜才入土,拿出什么锦绣文章来一鸣惊人,赚取文名,又是什么?

然而现在人人心存悲愤与兔死狐悲之念,文章再好,这样的品行,谁又能不憎恶?

霍氏家主的脸上羞愤交加,当下喝道:“你给我退下!”

☆、32.第三十二章 与芳魂同乘青岚

第509节第三十二章 与芳魂同乘青岚

“胡得极而不涕兮,悼斯人则摧心肝!

纷扰扰之浊世兮,心念念祈于昊天!

上不察彼酷烈兮,下哀号而莫能呈。

城眺殍殣载道兮,楼登蛾眉纷纷以献。

民生何艰兮,靡靡何奏演?

悲杂艾之盈朝兮,贬蕙茝与幽兰。

群云以蔽日兮,君独语与謇謇。

灵修其虐兮,忿烈怒令菹醢。

天亦悯兮雷霆发,广莫风兮轰然。

炎夏骤为秋冬兮,雨雪竟雱繁。

斯异象而不恕兮,是知魏室之祚晚。

国途穷兮何悲,灵修犹耽而沉醉!

痛君子以厄终兮,朝无谇而尽谗!

举旨酒酹觞兮,泼柘浆为奠。

食魏粟作此歌兮,与芳魂同乘青岚!”

匆匆搭就的灵堂后,面目憔悴的顾夫人轻声念着血迹斑驳的悼文,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念完后,她一手捏着悼文,一手抚着棺椁,语带哽咽的道:“你在卫公墓前溅三尺碧血,是跟卫公乘青岚而去了,可你叫为娘与你父亲、叫你兄长与你妹妹、叫端木家的小姐可怎么活呀?!”

语未毕,顾夫人再也按捺不住,放声大哭!

…四日前,向来沉默寡言,即使在出身相若的同龄人中,也从不引人注意的霍二公子霍沉渊,不顾父亲责骂阻止、也不顾众多送卫煜安葬的宾客的横眉冷对,硬是当众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悼文,又向卫家人要了祭酒,边酹边读。

读完最后一句,他环顾众人,面对诸多尊长的训斥,极苍凉的笑道:“为人弟子,既不能救恩师于五月飞雪之冤,愿附骥其后,以省诸位!”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霍沉渊朝他的几位同门师兄一躬身,道了一句:“恩师家眷及沉渊父母,愿托诸兄照料!沉渊于地下,当为诸兄祈福永昌!”

跟着——

离他最近的霍家家主阻拦不及,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向来安静而温驯、向来最常被他遗忘与忽略、向来被他认为斯文到近乎软弱的次子,以他完全不能想象的刚烈与决绝,一头撞于卫煜墓前新按好的石碑上!

碧血飞溅三尺,不但被霍沉渊触碑自尽前丢下的悼文上顷刻血染当场,甚至左近之人,无一不血染襟袖、惊骇莫名!

霍家家主伸出想挽住儿子的手一空,心中亦空,再见此景,只觉喉头一甜,当场呕血昏厥!

…到这时候,众多宾客方醒悟过来,霍沉渊所谓“食魏粟作此歌兮,与芳魂同乘青岚”,不仅仅是说将这篇悼文随卫煜同乘青岚,却是他早在写这篇悼文时,就有了在恩师墓前自尽的决定!

而霍沉渊求死之念是如此坚决,以至于他的尸身足足收殓了三日才勉强寻齐。如今棺椁里的身体,仍旧是只能看而不能触碰,以免再度毁坏。

顾夫人当日送丈夫与庶子出门去吊唁,却哪里想到这样的结果?

她本以为,虽然霍沉渊与卫煜情如父子,但最多也就是在中途哭得悲痛欲绝些,最坏的可能也就是回来之后大病一场。甚至她在卫家出殡前一晚,还叮嘱过丈夫,途中看着些霍沉渊——而因为霍沉渊自幼给父母的印象都是安安静静,从不惹事生非,温驯到了经常被人遗忘,是以霍家家主固然答应了,可真正出了门,却也没怎么在意…

现在这么一死一病回来,顾夫人初闻时简直要疯了!

霍沉渊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却是顾夫人亲自抚养长大的,顾夫人并非嫉妒之人,再加上膝下子女少,养了这么多年,老实说跟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了。

想她十几年来嘘寒问暖、用心良苦,好容易盼到三个孩子都有了归宿——正是坐等抱孙儿孙女的时候,结果长孙随父母远在外地,至今不得见也就罢了,次子尚未把未婚妻娶过门竟然就没了!

顾夫人这四日完全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也不知道身边有人无人、都是些什么人…等这回她扶着棺椁哭昏过去,再次醒来时,才发现榻边侍奉自己的,除了闻讯赶回来的女儿霍清泠外,还有一人竟是卫长嬴。

“卫夫人?”顾夫人呆呆的望了卫长嬴片刻,才哑着嗓子,茫然的问,“您如何在这里?”

“顾夫人您太客气了,您是六弟妹的母亲,叫我长嬴便好。”卫长嬴低声道,“您哭了太久,嗓子伤了,且先别说话,喝碗汤罢。”

说着,从旁边高案上倒扣的罩子下,取了一碗尚且冒着热气的汤来,内中有明显的药味。

说是回来侍奉父母,但实际上同样被打击得不轻,此刻尚且有点魂不守舍的霍清泠,待顾夫人喝了两口汤才回了神,道:“三嫂是带黄姑姑来的,这汤,是黄姑姑亲手熬的,父亲那里也有。”

卫长嬴叹了口气,道:“早上母亲也来过了,但您那时候正伤心着,想是没注意。安吉公主殿下跟驸马不在帝都,六弟妹这会也是伤心坏了。您跟霍叔父眼下都不太好,母亲就让我留下来,一来陪六弟妹,二来给您府上搭把手。”

顿了一顿,她低声道,“说来也是我当年年少轻狂不晓事,错牵了您家大公子的红线。否则如今您有长媳侍奉膝下…算了,不说了。”

卫长嬴喂着心思仍旧迷惘、完全听不进她的话的顾夫人喝完汤,又劝她吃点心。

只是顾夫人实在吃不下了,若非哭泣过多以至于口渴,她实际上连汤都不想喝。卫长嬴劝了一阵见她确实不肯,也就不再勉强,收拾了下,叫使女拿下去,道:“辰光不早了,夫人您这两日都没睡好,现在要不要先安置会子?”

顾夫人闭目片刻,才恢复了些清明,哑着嗓子问:“前头…?”

“前头那边,周夫人在看着。”这个周夫人,是顾夫人的妯娌,卫长嬴沉吟了下,才道,“几位霍小公子也在。”

霍沉渊都还没成亲,自然没有子孙替他守灵,这种情况当然是侄子们来代替子女的位置了。原本应该是他的嫡兄霍照玉跟安吉公主的儿子,不过这三人如今都不在帝都。是以就是堂兄们的孩子来了。

顾夫人听到霍小公子,想到庶子定了阀阅嫡女,却还没娶成就先过世了——要是意外她也就认了,权当自己命不好,可这孩子,他怎么就这么傻呢?

这朝野上下,被大魏锦衣玉食的养着的,难道就他一个吗?怎么数也轮不着他是最富贵的那一个——一个小小的世家庶子,那许多权臣大佬难道看得不比他更清楚?可他们都不在乎,你一个人在乎又有什么用?

不,也不能说是霍沉渊一个人…

还有卫煜。

早知道今日,当初怎么也不该让霍沉渊拜在卫煜门下!

那时候只想着凤州卫氏一族,才学在海内都是大名鼎鼎的,卫煜虽然不是海内闻名的名士,但在朝中影响不浅,其人的品行,也是众人称赞的。跟着这么一个老师,自然能够给霍沉渊带来一个好前程。

可谁能想到,前程还没看到,这傻孩子竟然跟着这固执到愚忠的师父踏上了绝程!

想到霍沉渊临终前将卫煜家眷以及自己夫妇托付给他的师兄们——这也是给他的师兄们一个不自尽的理由,毕竟霍沉渊当时说的是“既然不能救下恩师,那就附骥其后”,他作为卫煜的关门弟子都这么做了,其他弟子岂可落后?

也只有霍沉渊亲口所言的托付云云,才能让这些人不至于被迫自尽或者被众人嘲笑贪生…可这傻孩子为师兄们都想到这许多了,怎么就没为自己的父母想一想?不提他在悼文里痛斥权尘尽作那蔽日之云之语会得罪多少人,就说他把自己夫妇托付给他的师兄们这一点…那些人再殷勤周到,又怎么能跟自己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子比?

顾夫人翻来覆去的想啊想,眼泪又止不住的落下来。

霍清泠半跪在榻边,默默的拿帕子替她擦着,自己也不住的掉着泪。

一条帕子湿漉漉的了,换一条,换一条,再换一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卫长嬴略带哽咽的声音提醒霍清泠:“顾夫人仿佛睡了。”

兴许是哭晕了过去?

但即使晕过去,至少也是休息了。

霍清泠想替母亲掖好被子,可伸出手去抓着被角,连扯两下都没扯动——是伤心过度,脱了力而不自知。

卫长嬴俯下身,替她做了,低声道:“六弟妹,你去外头榻上歇一歇罢。明儿再陪顾夫人。”

“好。”霍清泠怔了片刻,方道。

扶她到外间歇息,又吩咐霍家的使女侍奉好了两人,卫长嬴对顾夫人的乳母涂氏交代:“我去前头看看周夫人那儿可有什么要帮手的,这里有什么事情,你速速来报,不要耽延。”

涂氏恭敬的应了。

卫长嬴走出门,黄氏拿披风搭在她肩上,轻声道:“夜间风寒,少夫人多穿些。”

主仆两个缓慢而心事重重的在霍家后院里走着…说是去找周夫人帮忙,其实不过是个幌子。霍家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即使顾夫人病倒,底下没有得用的媳妇,妯娌、侄媳,同族里能够过来搭手跟主持大局的多了去了,哪里真的用卫长嬴这样一个外人来帮衬?

其实卫长嬴留在这里不过是含蓄的暗示那些被悼文里“悲杂艾之盈朝”、“群云以蔽日”、“朝无谇而尽谗”这几句所得罪的人不要犯糊涂而已——不管怎么说霍沉渊是卫煜的弟子,如今的行为也有些殉师的意思。

而卫煜是凤州卫氏子弟,若要为这几句少年悲愤之辞迁怒霍家,先想想就这么得罪的可是卫家!

谁都知道,卫长嬴虽然是已嫁之女,但宋老夫人在一日,她在卫家的地位决计不可轻视…

卫长嬴没让黄氏点灯,只凭着霍家后院里偶尔挂起的丧灯,于树影花荫之间,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她心里很茫然,不知道该去往何处,却不想停下来。

一直走到花园的湖边,看着豁然开朗的一片湖面上,泛着冰冷的银光。

头顶上,六七分满的月亮,淡漠的照着,漫天如霜,无尽寒凉。

卫长嬴忽然之间泪流满面——她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过丈夫在身边——这冷到人心底去的夏夜里,忠心下仆为她披上的一件单薄披风如何能够抵挡这份深入骨髓的悲凉?惟有彼此依偎,才能感觉到那么一丝暖意吧。

☆、33.第三十三章 圣驾崩

第510节第三十三章圣驾崩

五月的最后一天,圣驾崩。

圣驾崩的非常突然,突然到太傅府里,卫长嬴打发了闲人,甚至连说话走路都还不怎么利索的次子沈舒燮都没留下,正与风尘仆仆的琴歌、艳歌说话,商议着如何将莺歌——这是卫家“碧梧”中与琴歌她们一起训练出来,但不类琴歌等人容貌平常,却生得娇艳迷人的一名女死士——送入宫闱。

乍听得有人违背自己不许打扰的吩咐、砰砰拍响了门,卫长嬴还以为是两个儿子出了什么事,腾的站起叫人进来,不想黄氏还没跨进门槛就用有些变了调的声音道:“圣上驾崩了!”

卫长嬴与琴歌、艳歌及面罩轻纱的莺歌愕然到呆若木鸡!

卫煜身受菹醢之刑,卫家可谓是颜面扫地。

虽然说摊上圣上这种昏君,士族都体谅卫家的不走运,可因此丢掉的脸面,不能就这么不管了——难为卫家这几年受得气还没够吗?当然,公开做什么肯定是不会的。

由于卫焕这时候足踝还没好全,宋老夫人与卫郑鸿母子两个一合计,就派了从前服侍过卫长嬴的琴歌与艳歌,陪着死士里挑选出来的清歌,预备通过卫长嬴这里设法送莺歌进宫去伺候圣上早日上路。

之前她们才讨论到要假借哪个州县的名额让莺歌入宫…

却没想到,这事儿居然就这么…卫长嬴震惊之后,心里乱七八糟的,竟然头一个想到了卫新咏:“合着我们卫家人都是这个不能亲自报仇的命吗?”

定了定神,卫长嬴问起圣驾驾崩始末,但黄氏知道的也不多——据说圣上是在召见许久不见的钟小仪时猝然驾崩的,死时七窍流血,分明是中毒。然而太医把钟小仪全身上下查了个遍,连首饰里的珠花都拆开来看、玉佩镯子一类都一寸寸敲打过,也查不出来有何物含毒。

在这种情况下,钟小仪当然是大声喊冤,甚至怀疑有他人用慢性之药谋害了圣上后,特意引自己前来顶罪。至于说圣上召见她是因为她先行求见这一点,钟小仪轻蔑的道:“妾身身为宫嫔,理当侍奉圣驾,求见圣上有什么奇怪的?圣上又不曾令妾身无召不得求见!”

总而言之她什么都不肯认!

后来太子申博赶到,抚着圣上遗体大哭,吩咐要重惩钟小仪时,钟小仪索性学霍沉渊来了个触柱自尽…而她跟前的宫人那是一问三不知——因为据说从大半个月前,钟小仪就借口心绪不佳让他们搬到远处去住,自己独自生活。

由于新人陆续进宫之后,钟小仪的宠爱大不如前,所以宫人们也远不及从前殷勤,却是乐得轻松。这大半个月里钟小仪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与谁私下来往过,除了钟小仪自己怕是没人知道——所以这件事情是一点都没法查了。

何况朝野上下,包括太子在内,发自内心的期望圣上驾崩已经想得快发疯了…

因此钟小仪一死,有人随便上个折子表示事情的经过就是“小仪钟氏因新人入宫、宠爱日驰,从而因爱生恨,以至于弑君”…钟小仪不是世家望族出身,士族们对于她来顶全罪当然是非常赞成。

太子一边哭一边追忆了下圣上、哦,如今是先帝了,追忆了下先帝某些天知道有还是没有的可取之处之后,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接受了。

先帝驾崩、新君登基,前者要吊唁——怎么说大魏还没亡,这位先帝再不争气,臣子之义要尽的;后者需要庆贺,虽然说大魏快差不多了,做一天魏臣尽一天忠么。

于是众人先是换了丧服入宫哭灵,按着大魏的规矩,群臣进宫后,太子于灵前就位,次日就开启已经好些日子没开启过的大朝正殿,举行登基大典——虽然后宫还没功夫封,但新君承位,文武百官总不可能穿着丧服上朝,又要去换朝服道贺。

贺完之后,又是继续哭灵。按照规矩是要哭足七日的,这时候正值六月酷暑,蝉声鸣躁,骄阳似火,非同一般的难过。纵然殿里搁满了冰鉴,又在偏殿里放了许多消暑清凉的汤子饮品,可有资格入宫哭灵的,哪个不是身娇肉贵?

这么一番折腾,从百官到女眷,几乎家家户户都放倒了人。

比如说太傅府里,苏夫人跟六媳霍清泠只哭到第二天,就一起病倒了。前者是因为有点年岁了,又不像沈宣武将出身,长年习武,还能支撑得住;后者病倒的缘故倒是众人意料之中,霍沉渊安葬还没几天,顾夫人这次哭灵甚至都还起不了身,托妯娌跟宫中告了罪,霍清泠也一直恹恹的,能撑一两天已经很不错了。

因为累病的人太多,新君就传了恩旨,让诰命之中年轻些的留下哭足七天,年长的诰命可以回府哀悼。

这种情况下,卫长嬴跟裴美娘很郁闷的成为沈家被留下来应卯的人选。

这也不是夫家欺负她们,刘氏跟端木氏的年纪说轻不轻、说不年轻了呢也才三十出头。但苏夫人跟霍清泠病倒了,五媳苏鱼荫远在西凉,偌大太傅府不可能没人主持吧?当然刘氏一个人就能管得过来,可苏夫人考虑到家中还有三个年幼的孙儿,不能不再添个长辈看着点——沈藏凝那个姑姑照看侄子肯定是没人能放心的,在这一点上她还不如沈舒景可靠呢。

因此苏夫人又给端木燕语报了个中暑,好留家里看孩子…当然裴美娘也能看孩子,问题谁叫她是襄宁伯府的长媳?

所以妯娌两个只能暗叹气运不佳,捏着黄氏连夜做出来的药囊,跪在殿下跟着寥落的人群有一声没一声的哭着。

这样哭得久了自然无趣得紧——毕竟这殿上恐怕除了邓贵妃等数名妃嫔外,就没有真心为先帝大行难过的…卫长嬴哭乏了就去看斜刺里的端木芯淼,心想要不要悄悄挪过去,问问她有没有什么药散之类,可以暂时躲个懒也好…说起来端木芯淼也冤枉的很,本来未嫁臣女鲜少会有诰命在身,自然也用不着进宫哭丧了。

但当年邓贵妃穿针引线,让端木芯淼去西凉医治沈藏锋那一次,上达天听。后来端木芯淼回了帝都,圣上就封了她一个郡君。然后现在她只能一起过来跪了…倒是端木芯淼的姐姐端木微淼,圣上嫡媳蔡王太后在昨日哭灵结束后回王府的路上果断晕了过去,被新君体恤,今儿不必来了。

不过卫长嬴这一看,却恰好望见端木芯淼的背影,是她正起了身往外走,看样子应该是去更衣。

卫长嬴正觉得跪得久了疲惫,见状大喜,暗道自己怎的就没想到这个好法子偷懒呢?她低声问裴美娘:“美娘,你要更衣么?我看到芯淼妹妹去了。”

裴美娘一边把药囊包在帕子里擦着眼,一边低声道:“我这会还能撑着,等撑不住了再去。”

“我去透透气儿。”卫长嬴觉得这会追上去,没准能有什么好处,就起了身。

…她小心翼翼的避开诸多命妇,沿墙角转进偏殿,四下一看,却不见端木芯淼的人影,试着朝屏风后喊了几声也不闻人回答,索性过去一看,只见更衣诸物陈列,却是空荡荡的无一人。

见这情形,卫长嬴心里有点奇怪。再仔细一看,却见这偏殿通往后宫方向,却还有个小门。

卫长嬴犹豫了下,先返回进来时的门边看了看,见暂时没有人要进来,就蹑手蹑脚的走到那小门边,悄悄开了,往外一张——是个不大不小的庭院,种了许多花草,此时正当葳蕤。

一片浓绿浅碧里头零星的散着花儿朵儿,白色的孝衣在内中很难发现,不过以卫长嬴的眼力,还是看到了几处草叶被裙裾扫过的痕迹。

她心下狐疑:看来端木芯淼是真的才从这里走过了,只是这哭灵的光景,暂时离开片刻是准许的,长久离开却是有失臣礼了。如今新君才登基,还是士族捧上去的,这点面子总是要给申博的吧?

端木芯淼绝非不懂事的人,她这么做必然有缘故——只是这缘故,是她离开哭灵的大殿时就预备好了的,还是进了这偏殿却偶然而为?

想了一想,卫长嬴一提裙摆,顺着花叶的痕迹迅速追了上去。

不管端木芯淼是蓄意还是偶然从这儿走的,她显然走的非常匆忙,以至于孝服一路拖扫到许多草叶、花卉都没管。循着这些痕迹,卫长嬴很轻松的在一座假山旁发现了她。

原本她是想直接上前问个究竟的,但她正待出声招呼时,却惊讶的发现,端木芯淼并非独自在假山旁,却还有个素衣的宫人,侧面看着有点面熟。

卫长嬴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进宫时,正逢临川公主生辰,当时她在长乐殿里用宴,被派来侍奉她的宫女,正是此刻与端木芯淼私下相见之人。这是好几年前的事儿,卫长嬴已想不起这宫人的名字,但观她跟端木芯淼都有些鬼鬼祟祟的意思,心下一动,就止了声,退后两步,躲进树后观看。

炎夏之中,宫人少出行,加上先帝大行不久,都在为葬仪忙碌。此刻这地方安静得很,阵阵蝉鸣愈显得空幽。

卫长嬴屏息凝神之后,能够偶尔听见几句飘来的话:“…在这里。”那宫人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被包得鼓鼓囊囊的物事,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总之她一脸的忌惮,小心翼翼的拿着,巴不得立刻丢开又不太敢的样子。

“快给我…”倒是端木芯淼对此物显然非常重视,忙不迭的接过,赶紧藏到怀里。

“…包着帕子…真的没事?”东西给了,那宫人却还不太放心,很是忧虑的问。

“放心…没仇…”端木芯淼拿到东西,显得轻松了很多,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转身就要走。

那宫人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还有些担心,但看到这一幕,却忽然醒悟过来还有话没说,忙跑到她跟前拦住她,道:“那邓公子?”

这时候因为朝卫长嬴这边来了几步,听得更清楚了。

但闻端木芯淼漫不经心道:“哪里有那么玄妙的东西,我编出来哄你家娘娘的。”

“…!”那宫人显然被她的无耻噎到了,站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