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苏鱼飞以外,剩下来的女眷里,都是卫长嬴认识或眼熟、然而不太熟悉的。

卫长嬴焦急于回去询问沈藏凝等人帝都的具体情况,也无心与她们多说,安慰一阵,命人带她们进镇安置。又把其他事情都托付给季春眠,自己匆匆赶去沈藏凝等人处了。

不想她走到半路上,施纤儿却提着裙子匆匆跑了过来,神情凝重的道:“公子打发人过来了,要求立刻见少夫人您!”她们几个到了玉竹镇后就改了称呼。

卫长嬴闻言一惊:“不是才送了人来,怎么又要见我?还是立刻见我?”

一面这样诧异,她一面转身朝前院走去。

因为是沈藏锋打发的人,多半是西凉军中的亲卫或幸存的家奴,不算外人。所以卫长嬴连挂珠帘或张帷幕的辰光也省了,直接令人传其进来。

来人看着眼生,但身材挺拔高大,一脸的剽悍之气,一望就是百战之身,显然是沈藏锋跟前的得力之人。他行过礼后,也不废话,直截了当的禀告:“莫校尉一日前接到消息,道是卫家六老爷在途中不见了,极为焦急。因公子与莫校尉此刻都有军务在身,所以遣卑职负责此事。卑职未曾见过卫六老爷,还请少夫人赏下画像,或者少夫人跟前有见过卫六老爷之人,请暂借一用!”

卫长嬴吃了一惊:“六叔?!他不是正要到帝都来吗?怎么会不见了?!”莫彬蔚可是留了人手保护卫新咏的啊!还是卫新咏又有什么盘算、故意遁去?

“卑职如今也不太清楚,要先赶去盘州方知。”来人摇头道,“卫六老爷失踪之处,盗匪横生、流民如水,是以公子下令,要卑职尽快赶去,全力寻找与救出卫六老爷!”

卫长嬴顿时凛然,叫左右:“让艳歌出来!”

艳歌是她唯一从帝都带出来的使女,之前突围时,为了保护卫长嬴受了内伤。但不是什么棘手的伤势,在长县那大夫的诊治下就开始恢复了。到了玉竹镇后,一直没断过药,等季去病赶到,开了一副方子,痊愈更快。如今已经好得七七八八。

只是卫长嬴感念她当日救护之情,仍旧让她休养着。

可现在卫新咏没了这是大事,卫长嬴不擅长作画,到底还是把艳歌派出去妥当。

好在西凉军这次是有备而去找人,应该不会让艳歌有出生入死的危险。

☆、第八十一章 死了也好

第558节第八十一章 死了也好

帝都众人为卫新咏的再次失踪而担忧或猜疑时,卫新咏正失魂落魄的走在野地里。

大约两个时辰以前,这附近下起了蒙蒙细雨。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北方还有积雪未能化开。

盘州胜关镇的位置偏北,虽然冰雪已然融消、万物苏醒,可风里仍旧带着寒意。细雨沾衣,便是凉沁入心。

两个时辰下来,卫新咏身上的青衫早已湿透。他原本的裘衣却是自己也记不得扔在了什么地方了。

心里清楚继续这样走下去,以自己本就孱弱、如今还病体未愈的身子,回头大病一场能好都是轻的,没有季去病那等医者出手,必落痼疾。纵然往后活下来,定然也是时时要受病痛的折磨。

不过,谁在乎呢?

卫新咏无所谓的笑了笑——卫崎寿终正寝,死时儿孙绕膝,所谓恶有恶报,好像是个笑话。这也还罢了,卫清鸣…那个人面兽心、奸.污年幼堂妹的畜生,他心心念念记了十几年的仇人,他想象过无数次无数种酷刑,想象过卫清鸣在自己脚下、在永远没有机会长大的姐姐卫新台坟前是如何的恐惧哀号、怎样的哭泣忏悔…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卫清鸣最后的下场,与他毫无关系。

那位知本堂二老爷死在突围之中,幸存下来的人好几个都看得很清楚——一名戎人神箭手辨认了下他的坐骑,认为骑士应该是颇有身份之人,便在数十步外,轻描淡写的一箭穿喉。

向来纨绔、连骑术都不怎么样的卫清鸣甚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带箭坠马,片刻光景就被践踏得看不见了…

莫彬蔚以为把这消息详细的描述给他听——说起来卫清鸣也算是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还是当众落下的——会让卫新咏的心情好一点。

可这个擅长作战却不擅长揣摩人心的天生将才却不知道,卫新咏知道后的那一刻脑中一片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想法疯狂的回响疯狂的呐喊:卫清鸣死的那么快那么迅速,即使那一刻有过痛苦与恐惧,又才感受了多久?

而卫新台呢?

而卫积呢?

而卫新咏呢?

卫新咏任凭雨水迷住了眼、深一脚浅一脚,神色癫狂的在野地里胡乱行走着。

这一生的经历犹如梦境一样不住浮现于眼前——

幼失双亲,庶子出身。

这八个字已经辛酸横溢。

多少个寒夜里忍饥挨饿的苦读、多少个酷暑中汗下如雨的坚持,一次次勾心斗角,呕心沥血的布局,隐忍、筹谋、策划、斡旋、妥协…他忍受过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寂寞与痛苦,他付出过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坚持与努力,才从一个阀阅子弟中不起眼的庶子,走到今日?

用毕生心血与岁月酝酿的这一坛复仇美酒,抛弃所有一切单单守侯的这一份执着,他所求的不过是雨过天青之后,独自斟一盏,饮一杯,消尽胸中块垒。

此后无论祸福,都可付于一笑了之。

然而这样悠久的酝酿沉淀,这样苦苦按捺的等候,尚未来得及品味,就转眼成了空…

他这一生,又还有什么意义?

他此番抱病上京,就是为了向知本堂报仇。

但,这一次,连知本堂的眷属他也轮不着了…

因为卫清鸣等知本堂男子在突围中几乎全部身亡,而留在知本堂中不曾殉节的眷属与下仆,全部被那个与凤州卫氏有杀侄之仇的戎人设路真乞丹以最酷烈的手段折磨而死。

即使是被折磨而死,终究不是出自他的手下。

甚至与他毫无关系…

他这十几年的付出与期待,就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卫新咏几乎是下意识的斥退左右保护他的人,支开虎奴,借口自己需要在驿站附近走一走,不知不觉他就走到里野地里。然后他看到了一处陡崖,再然后他居然没有摔死甚至没有摔断腿…站在崖下他只觉得天地茫茫自己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他依稀记得这次歇息时,负责保护自己的士卒曾经提醒过,这附近不太平,盗匪流民多如牛毛,两者之间有时候是一样的。

就这样结束了也好…

怀着这样自暴自弃的心情,卫新咏随便选了一个与驿站不在同一处的方向,踉跄行去。

可他没想到的是,即使他已经走了近三个时辰,却仍旧好好的跋涉于旷野,这四周太平的甚至连只野犬也无。

“难道上天要我降生,就是为了不遂我愿的么?”卫新咏本是抱病北上,能够走这么久,大部分还是靠着胸中一口郁愤之气。

可再郁愤,人力终究有尽时。

三个时辰的乱走后,他彻底的脱了力,就这么倒在野里的水洼旁,张着眼睛,怔怔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色。他这时候却不觉得冷了,反而身体异常的热。

他知道这是旧疾复发的兆头,甚至是回光返照。

但卫新咏此刻又哪里会去在乎?他任凭雨丝落入眼中…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滑进草丛之内。

“不想我卫新咏一世谋划,到最后非但大仇不能报,甚至自己也毙命在这荒郊野外,甚至尸骸也将为走兽飞鸟所食。”卫新咏心里这样淡淡的想着,之前癫狂的神情,却平静了下来,最后脸上甚至露出孩童一样无邪的笑容,纯净而不含任何杂质,“那又怎么样呢?这样的一个世道,这样的命,我留之何用?死了也好。”

他默默念着“死了也好”,渐渐沉入似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数百里外,京畿玉竹镇。

卫长嬴让艳歌随那自称名为孙守仁的西凉军士立刻赶往盘州寻找卫新咏,自己则匆匆返回后堂,去找沈藏凝等人。

她被孙守仁那么一耽搁,沈藏凝这边已经都沐浴更衣,换好孝服了。

连带那叫端木徽桐的女童,也由霍清泠取了沈舒燮的孝服改好、替她换上。

卫长嬴到时,苏鱼飞正向沈舒光打听着端木家以及苏家的幸存之人。当知道玉竹镇这边没有收拢到端木家本宗子弟、也不知道端木无忧的下落,而苏家本宗…沈舒光虽然懂事的选择了含糊其辞,究竟年纪小,苏鱼飞一追问,哪还不知道真相?

她乍脱密室,本就心情激动,碍着侄女在侧,身为长辈,总要强自按捺,免得吓着侄女。此刻闻说丈夫与儿子下落不明、祖父、父亲、兄长倒是全没了,祖母跟母亲也都殉了太保府…苏鱼飞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因此卫长嬴进门,一句话也没问成,先招呼人把苏鱼飞抬进帐子里安置,又打发人去请了季去病来给苏鱼飞诊断…忙完之后坐下来,饶她身体不错,也觉得疲惫不堪。

而这时候才发现端木徽桐自从婶母昏迷就哭到现在——这才四五岁的孩子,已经会告状了,还是苏鱼飞的夫家侄女,又不好打她骂她,只能哄,偏一时间还哄不住。

还是霍清泠强打精神道:“我来陪徽桐吧,凝儿你跟三嫂去隔壁说话。”

卫长嬴这才得以解脱,打发了沈舒光去陪沈舒燮,自己领着沈藏凝择了一处安静的屋子说话。

才进门,沈藏凝先自泪如雨下,呜咽着问:“父亲与叔父他们?”

“我也没有亲眼看到,但三军皆缟素…你也知道你三哥他是个稳重的人,不是得了凭据怎么会这样做呢?”卫长嬴看着她与自己身上的粗麻衣,黯然神伤道,“说起来我也不敢相信,咱们沈家的男子,哪个不是弓马娴熟?当时又有那许多人一同突围,父亲他们,既然生在沈家,怎么也是福泽深厚了…”

沈藏凝心中那丝幻想破灭,呆呆的哭了片刻,才如梦初醒的问:“那四哥、七弟还有柳儿?”

“…也都没了。”卫长嬴难过的道,“据说叔父他就是因为救坠马的四弟与柳儿才…七弟是突围时马被射伤,当时二哥他们实在不能停,所以…”

沈藏凝怔道:“这么说…叔父他们一房…”

襄宁伯府甚至没有男嗣了…

卫长嬴转过头去擦了擦眼角,低声道:“这消息如今还没跟大姐姐那边说,且等西儿长大点再商量罢。”

“…”沈藏凝心中冰冷一片,好半晌才哽咽着道,“太傅府也没有了!”

卫长嬴早就知道之所以将这些躲藏于密室、暗道中的女眷接到玉竹镇来,就是因为帝都沦陷当日,各大高门留下来的人纷纷焚府殉节,火势又往往勾连到附近,形成一烧一片。

否则沈家在帝都中,除了太傅府之外,本来还有几座别院的。然而这回全部被夷为平地,根本不能住人,这才反过来把女眷往玉竹镇送——城中除了皇宫受损不大外,自大魏定鼎时就建造、甚至在大赫时就建造的那些飞檐斗角的朱门大宅,几乎无一幸存。

不是主人自己不甘落入戎人之手一烧了之,就是戎人破城之后所为。

…据说,许多人家的密室或暗道做在房屋之间,结果被戎人偶尔的一把火要么把人烧了出来,要么,就连人一起烧死在内中。

后来戎人发现了这一点,索性就把看起来比较好的房子都点着了…

也正因此,虽然魏军收复了帝都与燕州,并将六万戎人俘虏全部活埋泄愤,上至将帅,下至士卒,仍旧是愤恨难平。

这些日子以来,上上下下提议打到草原上、屠灭戎人王帐的呼声很高。

这也是沈藏锋跟莫彬蔚都腾不出手来亲自关照卫新咏失踪一事的缘故。

卫长嬴沉默良久,轻声道:“会再建起来的。”

太傅府会再建起来,可是失去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第八十二章 兄妹

第559节第八十二章 兄妹

卫新咏昏昏沉沉之间睁了一次眼,隐约似乎听见人声。

他失望的想,虎奴到底还是找到了自己。

随即又支持不住,昏睡了过去。

可当他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残破的土屋里,这土屋小得很,他所躺的地方应该是炕上。下了炕,几乎一步就能跨出房门去,可见这屋子多狭窄。此刻天光正好,像他这样仰躺着难以移动,很轻松的就能在视线里发现屋顶上几个小如牙箸粗细、大如孩童之拳的洞…亏得现在不下雨了,不然…

而他身上盖着石头一样坚硬与沉重的被褥,散发出陈腐的气息。颈下枕着泥土一样的物事,硌得他脖颈无一处对劲。

屋中倒是飘着淡淡的药味。

但以卫新咏的学问,一闻就知道都是些野地里常见的药材,自己如今需要用到的如山参之类的名贵药材那是半点都没有——这药要是给自己喝的,那不过是哄人罢了。他的身体他自己很清楚。

感觉了下,果然自己的热还是没褪,身上一阵阵的发麻,又似奇冷,又似奇热。这分明就是病势愈加沉重的征兆,却也不知道怎么居然醒了过来,而且头脑出奇的清醒。

应该不是虎奴等人找到了自己。

卫新咏皱了皱眉,想。

虎奴忠心无比,对他向来照顾得非常妥帖。

何况他躺在这里应该是醒过两次了,即使虎奴为了找他,出来时什么都没带,为了避雨或歇脚,只能暂时安排他在这种地方待着,但他现在是第二次醒,两次中间他觉得还是隔了不短的辰光的,以虎奴的手脚应该已经打发人取了他惯常用的东西来伺候了。

再说虎奴若是寻着了他,哪里还能放他独处?就算不亲自寸步不离的守着,至少也要打发可靠的人陪伴在旁,以防他醒了之后叫不到人——虽然他现在一点也不想见任何人。

难道是被其他什么人救了?

不是说盘州如今非常之不太平,盗匪多如牛毛、流民四处流蹿吗?不是说无论是盗匪还是流民,有时候其实是一种人吗?自己仓促出来,虽然没带银钱在身上,只一身华服就足够引人垂涎了,更不要说他束发金冠、腰带嵌玉,以及腰下所佩的一对鲤鱼羊脂玉佩…照如今这世道来说,这副装扮没有足够有威慑力的护卫在侧,不是应该走在市中都会飞来横祸么?!

更何况他最后昏迷过去前,分明是在荒郊野外。按说不会有人…就算有人也应该是强人,还应该有野兽啊!

实在没有野兽,毒蛇虫蚁呢???

为什么自己居然好好的躺在土炕上不说,不远处甚至就堆放着自己的外袍、金冠、佩玉等物?

这洪炉般的乱世里,他却偏偏遇见了一位拾金不昧救死扶伤的好人么…

“这般多舛的命途,却非要我走下去么?”卫新咏怅然的想道,“我前生里到底作了多少孽,这一世要这样的偿还?”想到这儿,卫新咏胸中一口气卡住,上不得,下不得。

正悲愤之间,却有人进了这土屋——前面说了,这屋子小得很,但有人进来,那就直接在炕边了。

但这进来的人,卫新咏却不太看得清楚。

主要是他的脖颈都酸痛得很,病中身体又虚弱,没什么力气,不好侧头或翻身。偏这人,矮。

估摸着,才到成人腰间。

卫新咏费力的扭过点头瞥了他一眼——皮肤黝黑,眼睛倒是挺大,黑白分明,透着精神,但面相却非常的老实忠厚。是个八、九岁模样的山村小儿,衣裳破旧,与这土屋的景遇非常相衬。

这小儿看到他醒了,颇为高兴,咧着嘴就笑了起来,继而语速极快的说了几句话。可惜方言口音过重,卫新咏如今又状态不好,却是基本没听懂,只是茫然的望着他。

这小儿又说了半天,似乎没发现卫新咏没听懂他的话,愣愣的看着卫新咏,等待着他的回答。

卫新咏自然无法回答他。

两人这么僵持了会子,那小儿却是渐渐露出同情之色…

卫新咏心想应该是这小儿或其家人之类从野地里救了自己,看自己那样的狼狈,所以同情自己吧。

他自嘲一笑,暗道自己在阀阅中虽然是费尽心思才有一点地位,可这样的乡野之民…便是自己在帝都穷困潦倒一辈子,身份也是他们所望尘莫及的。不想今日倒被个黄口小儿同情了一把。

他这儿出着神,乱七八糟的想着。

那小儿倒是蹑手蹑脚的跑了出去,片刻后,竟拉了一个面黄饥瘦、看起来比他还小一点的女童进来。

卫新咏不喜孩童,他本来也有求死之意,即使知道跟前这两个孩子许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却也没有什么感激的念头,倒是觉得他们烦人得很。

然他试图出言驱赶时却发现,自己喉咙干得厉害,居然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于是那小儿与那女童一起同情的打量他片刻,继而那女童慢吞吞的说了一句——因为说得慢,卫新咏又聪慧,连估带猜的居然弄懂了这句话的意思,顿时面色一僵!

却是因为那女童说的是:“小哥,这人既然是个哑巴,我听雷伯伯讲过,哑巴天生就听不见,咱们想跟他打听有没有遇见过咱们阿爹,可是不成了。”

卫新咏:“…”

先前那小儿懊恼的说了一串话,他说的又快又急,卫新咏可没听明白几个字了。

倒是那女童继续不紧不慢的道:“阿爹他前些日子不是还打发人过来给咱们送柴米,说什么…卧县还是什么地方的那些人暂时不能待在那里了,要退走,有打算往咱们雍县那边退的。那些人人多势众,阿爹跟雷伯伯他们觉得抵挡不住。不然怎么会叫娘亲带咱们搬到这里来呢?”

那小儿又说了一番,那女童嘟嘴道:“我倒更喜欢柳家大哥,他认识字。阿爹若叫他来给咱们送柴米,得空,还能教我认几个字呢!”

接下来那小儿带笑说了几句话,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顿时惹得女童大怒,抬腿就踹了过去——难为她被惹急了,说话居然还慢吞吞的让卫新咏听得懂:“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懂不懂?你个长到现在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蠢材!就会下水摸鱼上树掏鸟蛋!活该你一辈子没出息!讨不到婆姨!”

“你叫余兰,那个兰字你不也是不会写【注】?”这会那小儿被打得不住躲闪,说话语速慢了,句子也不长,卫新咏倒是听懂了。

两个孩子自从“发现”卫新咏是个哑巴也是个聋子后就对他没了兴趣,当着他的面打打闹闹,一忽儿就跑到外头去,听声音是去远了。

被丢下来的卫新咏望着偶尔落下泥屑的屋顶发呆…

以他的城府,不难揣测

出经过——他是被这兄妹两个甚至包括他们的那位娘亲一起救了,这些人救他也不全是为了好心,却是以为自己可能晓得那兄妹两个的阿爹的行踪。

虽然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这样认为,但这兄妹两个的阿爹,应该是一伙盗匪或流民的头领。

不过不管是盗匪还是流民,规模与实力应该不怎么样。

那名叫余兰的女童所言的“卧县”,卫新咏估计是因为乡音诘屈聱牙,她说的,应该是“豁县”。

由于帝都之变,天下士族纷纷派出私兵驰援京中。原本占据豁县的流民虽然发展规模庞大,却也不敢直面天下士族同心协力之下的锋芒——所以识趣的主动退走让路了。

当初卫新咏也是推断出这一点,让莫彬蔚放心的带三千精骑夜以继日的赶路。

莫彬蔚只有三千兵马,又急着赶到京畿接应,不会在豁县停留。

但在他之后驰援的青州军就不一样了。二十五万青州军不过是青州第一批驰援帝都、或者说进入中原的兵马。

出青州时,青州其实是三十二万。

为什么到京畿的只有二十五万?

因为数十万大军,又不是全是骑兵,还携带着辎重,哪里可能像莫彬蔚一行一样,除了必要的歇营外,呼啸而过,停都不停?

所以青州军经过豁县是这样的:大军抵达前数日,探马先一步赶到,探察方圆百里之内的动静;接着前军派出精锐,一路扫荡,平匪驱民,砍瓜切菜一样清洗了一遍豁县左近的势力;继而才收拢兵马去收拾豁县,修补城墙建筑工事,往四面八方撒出岗哨…确认安全了,中军也恰好赶到。

大军花了几日光景经过豁县,末了,六万步卒一万骑兵被留了下来。

这种主宰大魏南北的交通要道,青州军既然得了,肯让出去才怪!

…且不说青州军,且说原本占据豁县的那些流民。

他们惧怕士族兵锋,拱手让出豁县,总不可能一头扎进深山老林里从此洗心革面做个好人去了。当然是…另外去抢块地盘。

看来是有人觑中了救下卫新咏的这对兄妹及他们母亲原来住的地方——雍县。

而这对兄妹的父亲那伙人势微,自忖抵挡不得,就让家眷避其锋芒到了此处…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恰好救下了卫新咏。

推测完这番经过,卫新咏无奈长叹…这真是…天不亡他,他求一死都不可得吗?

☆、第八十三章 兴平元年

第560节第八十三章 兴平元年

帝都与燕州既已收复,此番戎人进犯的统帅三王子业已自刎阵前,虽有少数戎人侥幸逃生。但因为北路被封,只得散入大魏腹地,苟延残喘。

戎人形貌大异魏人,即使如今国中混乱,他们只要一露头,立可辨认,想来剿灭他们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横竖这些人的人数是不可能干下夺城据县的事情的,沈藏锋等人一商议,决定让如莫彬蔚这样的士族私兵前去追杀,既是给莫彬蔚这些人一个攒功劳跟名声的机会,也是让边军在京畿附近休整一下。

毕竟无论是西凉军还是青州军都是仓促远来,辎重不全不说——这一西一南两支边军在帝都被围之后都有观望之意,其心叵测。

要不是苏秀茗与沈藏锋当机立断,放弃燕州亲自回去要兵,怕是此刻帝都还在戎人手里。

先前他们急于救人,各施手段把大军带了出来再说,留了一大堆明的暗的麻烦打算往后再收拾。现在两家本宗都在突围时遭逢大难,原本指望长辈出面稳定本宗地位,如今非但不可能,甚至连他们自己的地位都受到威胁了。这种时候,辎重当然要省着点用,讨伐戎人的事情也要晚点来,总之是先把后患解决了。

而燃藜堂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刘希寻父子虽然也都走了东门,却侥幸生还,并且在数日前忽然回到刘氏祖宅,拿出了威远侯生前期许他、几乎明着说要把燃藜堂传给他的几封书信,当众痛哭威远侯这样仁慈宽厚的长辈何以天不假年、以及他身为被威远侯视同嗣子一样栽培的后辈居然没能送威远侯最后一程…

刘伯照的能力平庸,本就是各方角力之下彼此妥协,念着他是威远侯之嫡长子才让他出面“主持”东胡。现在刘希寻这么一哭,俨然逼宫,再加上之前太尉那一派在东胡的族人从中煽风点火,燃藜堂里闹成了一团。

如此三大边军对于趁着戎人败退之际直指王帐都是有心无力,只得花大力气安抚人心,借口各家遭厄的长辈亲眷需要收殓及安葬,朝政也须重新立起,命大军驻扎京畿,暂缓北进。

帝都虽然像点样子的府邸都被戎人引火焚之,以至于幸存下来的女眷们都只能避去城外觅居,但好在皇宫尚且幸存。

众人索性暂时借住了几处偏殿,而从前举行朝会的正殿自是成为议事之处。

他们所要议的头一件就是新君——国不可一日无君么——原本在帝都的宗室人数还是很有些个的,但经过东门突围之后,仅仅活了三两人。

其中申博与皇长子申琅是最先被确认已经驾崩的,因为他突围时所乘坐的车驾在青州军赶到前,就被西凉军中的探马发现叫乱军践踏得不成样子,断裂破碎的马车中间流淌出泥浆也似的血肉,与四周雪土混为一物,其状惨不忍睹。

而且西凉军小心翼翼的在附近搜寻后,发现了好几片皇家衣袍的碎片、以及部分玉佩等物。

据宫中幸存的内侍确认,这些衣袍跟佩玉都是只有皇帝或皇子才能穿戴使用的、且正是申博父子出宫时所穿。

因为当时正是正月初一。虽然去年的除夕宫中不曾设宴,但作为皇帝与皇子同样需要祭拜大魏历代先皇——这是要穿正式衮服与皇子礼服的。

皇家仪式又繁琐,所以接到粮草被焚、西门告急的消息时,天家这对父子甚至还不及更换孝服。继而群臣扣宫门求见,君臣紧急商议突围一事。这样申博跟申琅都是仓促之间在皇家袍服外套了件掩人耳目的袍衫就登了车。

如此,人证物证都有了,大魏这位年轻且登基未久的圣上,便只得数截车轮、一抔泥血收拢入棺。而圣上与皇长子不幸双双罹难于戎人之手的消息,到此刻已经传遍了整个北方。

这位圣上驾崩之前,大魏的国祚经过僖宗以来的几代昏君折腾,已经日趋淡薄。

帝都之变后,皇室的影响力更是衰微到了几近于无。

然而这丝国祚却还有一口游丝般的气息…因为无论是流民还是盗匪,或者如今名义上代上位者主持天下政务的士族,都无人能够取代魏室登基称帝。

流民跟盗匪里这时候已经有些人颇具名头了。

比陆颢之起事还早的幽州曹建林、许宗文命却比陆颢之好,一直没有被歼灭,如今已经发展壮大,号称麾下二十万大军、有十万精骑。这军队人数虽然肯定有水份,而且不是一点水份。但这年头无论流民还是盗匪出战,有个普遍的招数,就是每每裹挟大批甚至于数倍手无寸铁的百姓冲阵。

虽然说三大边军都是见惯了血腥的人,杀起妇孺来亦未必会含糊,可架不住流民不值钱、就是几十上百个换一个全副武装、久经训练、身经百战的边军那也是他们赚了啊!

不只幽州,豁县赵乾;平州孙无定;衮州曲文;黎越山赵满;还有蒙山七郡结成的蒙山军里那几位已经自封大将军的主儿…

虽然都是混到举国皆知的人物了,但想要独占鳌头却是不够——这些人里最多也就是自封大将军,慢说称帝,称王的都没有一个。

比如说豁县的赵乾,起事许久都不承认是起事,死死咬定自己是不堪盗匪侵扰所以自组乡勇,只肯被人称一声赵员外。一直到占了豁县,发现朝廷都还没有大动静,这才胆子大了点,小心翼翼的打出游击将军的旗号——按照魏制,游击将军是从五品下。

当时赵乾麾下已经聚集了近四十万流民,虽然说内中的战力肯定要大大缩水,怎么说也算得上一方豪雄了。

但他还是再三强调这都是因为豁县之类的地方盗匪太多,朝廷如今吏治败坏没人管这样的事情,他也是看乡里乡亲的不容易,才带头出来组织点儿人手维持一下秩序…话说赵乾的家乡距离豁县足有两百多里,而且甚至不在一州…

而平州的孙无定年纪比较大,早年是专门干无本买卖的,胆气却比赵乾粗壮。然而孙无定至今也不过号称宁远将军…呃,这个是正五品下…

由于这位不受大魏承认的宁远将军孙无定的头衔比同样不受大魏承认的游击将军品级高,平州又离豁县不是很远,赵乾甚至跟孙无定打过几次,他认为孙无定是故意压着自己…

至于说曲文、赵满、蒙山那几位大将军之类,在他们起事那一片地方都还兴兴头头的,可要离了根基所在,如今都力有不逮。这也是先前士族纷纷驰援帝都,他们都非常识趣的一路放行的缘故。

要不然,傻子才会放过这种趁火打劫的好机会!

这是底下,上面的士族,这种乱世,主修文治的卫、宋、端木肯定话语权要比沈、苏、刘弱。哪怕沈、苏、刘三家如今族内各有问题,三大边军放在那里,就是他们的分量!

不过问题也就在这里,边军有三支,三家都养成了私兵。

所以谁也别想趁这机会上位…

刘家与沈家、苏家的关系比较远一点,刘伯照跟刘希寻此刻还没决出胜负,两人连燃藜堂都没争到手,更不会去痴心妄想远在帝都的那张御座。而沈家苏家虽然是两代姻亲,如今主事之人还是嫡亲舅甥的关系,但不管是苏秀茗,还是沈藏锋,那都是典型的阀阅子弟。

典型的阀阅子弟,便是在家族利益上极为深明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