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去病看出这点后,那么戎人不受疫病之害就非常清楚了——无论是狄人,还是戎人,都是马背上生长的。既然后天训练出来的大魏骑兵不惧疫病,几乎一辈子都在马上的戎人当然更加不会染上!

这个缘故找到后,疫病虽然还在蔓延,但将马匹分下去后,已经得到了很大的遏止。

同时这个发现被广为散播,以驳斥戎人得上天眷顾、魏人受上天震怒的谣言…

形势,总算出现了一点曙光。

季去病一到就有这样的功劳,众人心里都充满了希望。

但是接下来的寻求医治这种厉疫的方法上面,季去病却同样陷入了困境。

原因无他,针灸药石都讲究徐徐而图之。

越是名医越能够直指病源,一举治标,那更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

可这种厉疫,朝发而夕死。

就算季去病试着配了几副药,但往往不能等到药效完全发作,人就已经死了…

几日下来,他救下的人寥寥无几。

这寥寥无几的人,大部分都是身体格外健壮的。

而因为连日疫病,从前被精面细粮养得身强力壮的众人,此刻即使没染上疫病,也被恐惧与戎人的进攻折腾得憔悴不堪…这时候还健壮的人又有几个?

连沈藏锋这受到最大优待的主帅都清减不已…

“惟今之计,只能先找出疫病源头,将之铲除。然后利用马能避此厉疫,防止疫病扩散。继而再图医治之策。”季去病与端木芯淼商议之后,向沈藏锋提出来,“我师徒学艺不精,暂时是不太可能找出诊治之法了,这么拖延下去,反而越发坏事。还请定王早作决议。”

消瘦了许多的沈藏锋微微颔首:“疫病源头,我倒有些头绪。”

他抬眼看了看远处燕州城巍峨而死寂的城墙,“那日夺回燕州城后,因士卒疲惫,就令步卒入城休整一日,部分骑兵继续追杀下去…由于城中屋宇大多被毁坏,又恐惊扰了残留的百姓。便令他们在城中街道上支营帐歇息,不得入户。”

这本是他顾念城中百姓,也是考虑到休整以后会立刻派这些军队继续北上,助骑兵驱逐戎人,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晚上的休整,花费精力去找住的地方。

结果这么做,反而着了戎人的道儿。

“只是当时虽然未至隆冬,但也是深秋时分,恐怕士卒夜间受寒,又在库房里发现了大量狐、鼠、獭的皮子,只是剥制不好,很多有所残破,甚至还有跳蚤…众将中有人就做主,分发了下去让他们御寒…”

说到此处,沈藏锋胸口一窒——脸色铁青了半晌才继续道,“骑兵中染疫身亡者,大抵都是那次领了皮子御寒的人…”

其实燕州库房里戎人所存的那些皮子本来是不够分给所有的士卒的。

按照分发人的本意,是只分给步卒。

主要骑兵平常就比步卒受到优待,他们一般来说都拥有足够御寒的衣物,必要时还能抱着马取暖,不比步卒的待遇是所有兵种中最差的。

但撑不住人多了,底下人会做手脚。很多人觉得那些皮子虽然没剥好、还有跳蚤,但总归是新鲜的…即使自己不差这么几块御寒,可借口需要拿几块塞怀里,回头收拾一下卖出去,总是个外快。

还是回到那个问题上:这是一支联军,并非全是沈藏锋的嫡系。

所以,沈藏锋的命令,在西凉军中是得到了坚持的执行,但在其他地方来的军队里…那就是阳奉阴违了!

于是这造成了很多应该领的步卒没领到,不该领的骑兵或者将领倒是拿了。

待后来疫病流行起来,按照从前军中发生瘟疫的经验,以及对戎人的防备,沈藏锋立刻想到了这批皮子的不对——其实他听说库房里有这么一大批皮子时就怀疑过:“戎人占了燕州,乃是觊觎帝都与中原,又不是过来跟咱们互市的,为何要带这么多皮子来占燕州的库房?若是活物也还罢了,皮子又不能吃又不能穿!这批皮子怕是有问题。”

问题是,存放皮子的库房比较偏僻。作为联军中的统帅又本身实力最强,众将心照不宣的把最大的油水,就是存放常规辎重与贵重掠物的地方让给了他。

同样沈藏锋也不可能把全城的战利品都占为己有,必须留下其他一些地方,让莫彬蔚这些人分润。

等他说出以上那番话时,是皮子已经在全城发放,西凉军中负责告诉他城中都找到了些什么的人禀告后,才知道的!

而且他召集将领说出自己的怀疑时,众将不敢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反而怀疑他是想独吞——其实那些人做主把一库皮子分下去时,就是怕他独吞——或者说想自己占个大头。

…这件事情说不出来应该怪谁,毕竟联军的将领,除了沈藏锋这种出身富贵、眼界高远的人外,还有很多是庶民出身,更有些人出身还要卑贱,若非乱世之中起了事,又成了气候,真可以说是微末如草了。

他们过惯了卑贱的日子,早已养成了看到一丝一毫的好处不放过、同时深刻的防备其他人把他们怀里的好处夺走…所以借口分给士卒,自己趁机贪墨…这些人早就做习惯了。

沈藏锋苦劝无果,加上当时燕州城刚刚打下来,他作为主帅要忙的事情有很多…并且,洪金与上官十一等人也认为燕州才下,还有东胡等地需要收复,为了一库皮子让军中起了龌龊实在划不来——毕竟,从来没有人听说过这次这种厉疫。

所有人都认为,这些带着跳蚤的皮子发下去后,最严重的也就是士卒被跳蚤咬得全身瘙痒,会影响战力——但这个问题不大,出自季去病之手的一张方子,对于治疗这种咬伤有奇效,这副方子也不复杂成本也不贵,军中药材备得非常齐整,等天亮后支锅熬上药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对于士卒来说,被咬上一晚就能换到能换银钱的皮子,他们非常乐意。

沈藏锋见多说无益,摇了摇头,只得吩咐他们把皮子收拾干净了再发下去——问题是战场打扫完天都黑了,没有太阳晒,那么多人拥进城中,喝水吃饭都难办,要怎么收拾?洗?肯定没法弄干,晚上还怎么裹着取暖?

所以也就是抖一抖…负责发下皮子的人也没那么多功夫抖,发到士卒手里让他们自己处置而已。

那么多人都在抖皮子上的跳蚤,可想而知,那结果就是满城跳蚤。

除了那些没有贪心去拿步卒的皮子又日日与马为伴的骑兵,许是因为身上的马味,许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没有被跳蚤咬到外…

燕州就这样成为一座死城。

最让沈藏锋痛心的是:

由于西凉军严格执行他的命令,所以,西凉军中几乎没有出现贪墨皮子的骑兵。他的骑兵完好无损。

但,差不多所有的西凉步卒都分到了皮子…

毕竟他是统帅,他的嫡系军队,肯定是得到额外照顾的。不管是分战利品,还是论功行赏。这是众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也是对主帅的尊重。

而且论嫡系兵马也是他的部下最多最强大。

但这次,这一份被默认的特别照顾,却害惨了西凉军。

…迄今为止,西凉军的步卒染疫而死的比例是最高的!

单单卢升平报给卫长嬴的,五日死了三千精卒中,就有一千八百人属于西凉军!

为什么全是精卒?当那些皮子不足以分给所有步卒时…作为统帅,谁会不优先照顾精卒?!

因此沈藏锋才不顾端木芯淼的性别与身份,立刻下令卢升平,说什么也要请端木芯淼赶到燕州。

可他没想到的是,即使季去病都来了,同样无法对付这场厉疫!

“若是如此,那灭蚤的药,倒是小事。问题是如今疫病四蹿…”季去病沉吟道,“还请定王派人四处张贴布告,并附上灭蚤药的方子,且…还要请帝都等地,补送药材…”

沈藏锋认真听着他的经验与提醒,不住点头,末了,起身朝他与端木芯淼深施一礼,正色道:“藏锋代我大魏大军上下,谢过贵师徒此番大恩!我等,永不忘两位高义!”

这次厉疫如此凶险,但无论端木芯淼,还是季去病,都在接到消息、明知道此行的危险后,仍旧毫无二话的动身。

端木芯淼饭都不及吃完,毫不避忌男女之别,不惜自己大家闺秀的名誉;季去病当时还抱着他那老来才得的爱子季家树手把手的教导着,闻讯之后放下季家树,轻描淡写的一句“为父去一趟燕州,你在家须好生孝敬长辈,听你叔公和母亲的话”,便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只是在路上,这两位当世名医,才悄悄的、频繁的湿了衣襟…

即使这师徒至今无法救治厉疫,也足以当得沈藏锋亲自礼谢。

“我们师徒虽然因为己身遭遇,一直冷眼看世人,从前也没什么医者父母心。”向来说话刻薄的季去病却淡然道,“但终究都是大魏子民…哪怕大魏已经名存实亡,可中原再怎么改朝换代,也是我等一族之事!涉及异族,匹夫亦有责任,定王这话,是见外了。”

☆、第九十三章 同归于尽

更新时间:2014-05-10

腊月末,距离新年已无几日光景。

卫长嬴坐在明堂之上,握着军报,望着琉璃窗外几支带雪开放的腊梅怔怔出神。

堂上众侍个个屏息凝神,只有黄氏敢出声相劝:“虽则战事连续失利,但阀主仍旧安好。何况季神医已查明是跳蚤致疫,如今天寒地冻,便是无人去灭,这些作孽的东西也都已无处容身。只要不住那些暖房里,再不会染上疫病…若非疫病,戎人哪里是咱们西凉军的对手?”

“原本战败倒也没有什么。”卫长嬴再不懂军事,这些日子下来,也已经把燕州附近的地图烂熟于心,她摇了摇头,“但为了防止疫病散开,大军不能进城,只能宿于野地。如今戎人步步紧逼,大军无法据城而守,却要往哪里退?信州与京畿,会让他们过来?”

“除非是走瀚海戈壁,绕道北戎的地界,甚至到西凉那边…”卫长嬴喃喃的道,“姑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黄氏默然。

现在是隆冬,是北地行进最困难的时候。连戎人这时候都不愿意出门的,可见这种季节,在草原上,有多么可怕!不过,戎人再不愿意出门,也不会放过途经他们地盘的大敌。

他们是草原上土生土长的,熟悉草原的一切:路径、方向、环境…这一点上,装备再精良,训练再严格的魏军都比不上。

即使联军中大部分步卒都已经死在了疫病中,剩下来的几乎是一水的骑兵,如果狠心抛弃大部分辎重以及染疫却还未死去的那些士卒的话,他们的行进速度会比较快——可再快能快得过马背上长大的戎人?不抛弃这些的话,他们只会死得更快!

更何况,这一绕路…中原诸方岂能错过这个机会?

远的不说,就说盘州的闻伢子,他没了骑兵还有步卒,他能放过这个扩张的机会?

可西凉军却…

卢升平的后军,仅仅只有五万人。

一旦沈藏锋决定放弃退向京畿或信州,绕路瀚海戈壁。卢升平肯定会第一时间撤回封路的部属,拔营护送卫长嬴等人退回西凉!以免被其他势力占了便宜,把沈藏锋的家眷给俘虏了!

但沈藏锋若是退向京畿与信州,霍照玉等人第一个不答应!

哪怕沈藏锋麾下,还有他们的亲眷、部属。他们也不会答应——连季去病都至今束手无策的疫病,谁不惧怕?

即使如今天冷,除了暖房等少数地方外,跳蚤都自己死光了。可这种一旦染上只能等死、而且死得奇快无比还要拖累身边人的疫病…当然是离自己越远越好!

别说是亲眷跟部属了,亲生儿子在里面,有些人都不想认了——大不了再生一个。

“原本西凉军步卒折损近乎荡然无存,若再从草原走一遍,那骑兵又能剩多少?”卫长嬴怎么想都是个死局,颓然倒在云母榻上,“这样慢说夫君的天下大计…往后西凉是否还能安宁都是个问题…”

谁能想到,一场疫病,让整个局势都反转了过来…

“戎人…作孽啊!”黄氏也喃喃道,“他们就不怕报应吗?”

除夕夜,卫长嬴带着疲倦的笑意,受了晚辈们的大礼,挨个给了赏赐,正和乐之间,却闻卢升平赶来求见。

这期间卢升平并不在池城,而是在京畿亲自指挥封路。

这大年节的,他亲自赶来,一准是出了大事!

卫长嬴生怕吓着了晚辈们,没有立刻就走,笑着安抚了他们一阵,又示意沈舒景过来主持局面,这才借口不胜酒力退席。

退席后,连衣裙也不及更换,直接去了花厅。

卢升平一身戎装,肩上积着雪,神情疲乏,显然才从京畿赶过来的。他向来是个温和的人,但此刻脸色有着掩饰不住的愤怒。

见了卫长嬴,匆匆一礼,就道:“恳请王后立刻收拾行装,预备…返回西凉!”

卫长嬴觉得一股子冷气从脚底升起,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她扶着几案,慢慢坐了下去,才问:“阀主他…?”

“阀主无事。”卢升平咬着牙道,“但霍照玉与闻伢子等人皆拒绝阀主往东、南撤退,皆要求阀主率领残军往北突围——当初大军因仓促离开燕州城躲避厉疫,丢失了许多辎重。又因听闻厉疫由皮子上的跳蚤引起,许多人杯弓蛇影,将御寒衣物都抛弃了…这种情况下,打瀚海戈壁,走北戎地盘,根本就是…”

卫长嬴脸色铁青:“那夫君怎么说?!”即使疫病夺去几乎所有步卒的性命,可靠着骑兵,无论信州还是京畿都无法阻拦沈藏锋的撤退!根据季去病的观察,疫病从感染到发作最长也就五六天,只要过了这个日子没死,那是肯定不是这种无药可救的厉疫!

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有这么好恐吓,事关剩下来的部属安危,更关系到沈家的天下大计,怎么可能被霍照玉与闻伢子的拒绝所阻拦?

但卢升平特意亲自赶过来,开口就建议她带着孩子们退回西凉,这…?

“阀主…允了!”卢升平年岁也不小了,孙儿都有了,此刻竟禁不住落下泪来,“因为帝都那边有人给阀主送信——若阀主不肯,那就把京畿那起疫病里,有人偷偷收起的染疫之人的衣物,弄到宛州来!”

卫长嬴跌坐榻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才一字字的道:“霍照玉…闻伢子…他们这是想逼死夫君啊!”

如今的残军,又不全是沈藏锋的嫡系,即使是,在这场厉疫面前,心志不摇动的也少之又少了。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侥幸存活下来的人,想的是什么?当然是尽快逃离这种环境!

借着天寒,回到繁华的帝都,好好的沐浴一番饱食一顿,再睡一觉…尽可能的遗忘燕州城的那场浩劫!

这也是他们在厉疫中苦苦支持的指望!

现在呢?要他们穿越瀚海戈壁不说,还要打从北戎的地方走,一路西行,从广阔而人烟稀少的西凉折回中原…他们还能回来吗?戎人又不是死人!

既然横竖没有活路,这些人的做法,可想而知!

偏偏现在有人拿了这场厉疫,威胁卫长嬴等人,迫着沈藏锋强逼残军踏上这条死路!

且不说这条路是何其凶险,几乎可以说没有活路。且说残军知道这个消息后,岂能不哗变?!

就是沈藏锋的嫡系西凉军,在这个时候也不见得会听主将的了…

卢升平流着泪,道:“所以末将请求王后即刻收拾东西,由末将护送,撤往西凉!”

“不!”卫长嬴盯着不远处的氍毹看了片刻,眼神越来越冷,半晌却森然一笑,“当初说的好好的,齐心协力把戎人驱逐出去,咱们再来商议这天下的事情…如今夫君与大军不幸被戎人算计,他们倒是落井下石的快!现下更是拿了我们母子的命迫着夫君去死…我出阁以来,跟夫君统共就没团聚几年,一不懂军略二不通政事…光儿跟燮儿都还小,一旦夫君没了,我们母子焉能有活路?!这是想要我们合家的命!”

她抬起头,直视着卢升平,冷冷的道:“我自知少年时候顽劣,对军政大事所知连皮毛都算不上。我家里长辈又说夫君雄才大略,外头的事情用不着我多嘴,叫我只管乖乖守着后宅就好!所以这些年来,前面的事情我偶尔好奇打听两句,却从来不出什么主意…是惟恐给夫君帮了倒忙!”

“但现在有的人都要我们全家的命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走,我是不走的!已经从京畿撤到了宛州,还要逃回西凉,要是这么做了,夫君就能安全,我也就应了。可即使我们现在撤往西凉,你敢保证来得及告诉夫君,并让他放心的强行往京畿或信州撤退?!”

卢升平仓皇道:“但王后与两位王子的安危…”

“帝都那班人手里有能传播疫病的东西,想是那个瞒过你们封路潜入帝都的人死后,他们派了人去收拾,趁机留下来的。”卫长嬴脸色煞白,目光冷若寒冰,“那你们呢?你们难道没有?!你们不是应该有更多吗?”

卢升平愕然:“那种东西…末将愚钝,之前没有想到会有这次这样的事情,所以全部烧掉了,实在是…”

“别忘记之前路都是你们封的!”卫长嬴冷笑着指了指门外,“你现在就回帝都,去跟霍照玉,跟闻伢子派在帝都联络霍照玉的使者,跟他们说!你手里也有能传播疫病的物件,惹急了,大不了都别活了!我们母子不过三个人,加上侄女们,才多少人?帝都多少贵胄?你看看他们敢不敢不信!连季神医都治不好的厉疫…他们不是怕吗?他们连夫君那边经过详细检查与防护、如今已经连续数日都没死过人的残军,难道不怕你这负责封过路的人?!”

卢升平恍然大悟!暗骂自己简直蠢到家了——虽然说他之前没有想过留那种害人又危险的东西,可既然帝都有人敢留,凭什么他就一定清白?他带着西凉后军封路时,可又没人监督他!

只是正要应允后告退,忽然想起一事,狼狈道:“但末将得知消息后立刻连夜赶来此地,恐怕再回去跟他们说末将手里有那些东西,怕他们会不信…”

“那就派死士去燕州找夫君!夫君手里没有就去刨那些染疫之人的墓!”卫长嬴冷冷的道,“一个寻常百姓都能把疫病传到帝都,何况是咱们家?!告诉霍照玉!之前是谁要拿我们母子胁迫的夫君,给我乖乖的交出来,当众千刀万剐了!他要是敢不交…你就说我说的,我保证七天之内,帝都厉疫横行!别以为凤州卫与西凉沈的名誉压得住我,我夫家是没有能依靠的长辈了,娘家几位长辈可还都齐全着!我在娘家多得宠,他要不知道就去打听打听!这件事情是他们那边起的头,打起笔墨官司来,他跟闻伢子加起来也不会是我娘家对手!他想云霞霍氏给他陪葬那就给我等着吧!”

☆、第九十四章 转机

卢升平的话带到帝都,霍照玉等人个个气得死去活来,只是商量下来,到底不敢博这场命——要他们自己倒也敢拼这一把,总不能被个妇人吓倒了吧?

问题是卫长嬴直截了当提到了云霞霍,显然敢不依她,盛怒之下的她会不顾一切的对整个霍氏下手。即使沈藏锋死了,沈家肯定大不如前,说是分崩离析也不无可能。但要把云霞霍氏从天下名门中除名,在有理由的情况下还真不是办不到!

出于这个缘故,霍照玉只能按捺住怒火,应允卢升平,立刻派人去追回沈藏锋,同时表示愿意将之前出这个馊主意的人——他的一个族弟叫霍浩的交出来。

只是为了霍家的名誉当然不能说他在前线主帅浴血奋战,顶着厉疫挡住戎人时,拿了主帅家眷威胁主帅去送死…所以胡乱扣了个理由,又请求不要千刀万剐死得那么不体面…

卢升平请示卫长嬴,卫长嬴却是不肯,在卢升平派到池城的使者跟前冷笑连连的道:“不要脸的事情做得出来却不肯承认!这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告诉卢升平,我之前说的,这个霍浩得千刀万剐,那就是千刀万剐,少一刀都不行!”

霍照玉被逼无奈,思来想去去托了顾夕年,赶到池城求见卫长嬴以说情。

只是卫长嬴既将顾夕年看作了霍照玉同伙,也懒得见他,只叫黄氏出去打发顾夕年:“当年您的救助之恩,我家王后谨记在心!但如今涉及我沈氏一族兴衰,王后不敢因私废公。还请顾二老爷回去罢,要不然,咱们王后也只能把命还给您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夕年也没话可答,连声说着不敢,留下拜礼悻悻而去。

这样霍照玉被逼到极点,居然还真想了个办法出来——他先是宣布族弟霍浩失踪,派人大张旗鼓的找寻。然后,过了几日,在一处偏僻的地方,顺理成章的发现了被“贼人”所绑,千刀万剐了的族弟!

“这霍照玉还真是足智多谋!”黄氏亲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乳给卫长嬴,冷笑着道,“这样既应了王后您的要求,又保全了他霍家体面的法子,他也想了出来!”

怜菊则在旁道:“可见他还是怕王后,王后说了千刀万剐,他不敢不依!”

“他不敢不依吗?”卫长嬴冷笑着道,“我看他是自作聪明!”

怜菊诧异道:“王后为何如此说?”就想着难道霍照玉这一手虽然把卫长嬴敷衍过去了,却叫卫长嬴因此生恼?不过霍浩到底是士族子弟,霍家即使门第不如沈家,总也是要脸面的。霍照玉让到这一步,已经是非常的忍辱了。

哪怕沈藏锋在这里,在这件要求上大约也会算他过了。

卫长嬴看了她一眼,道:“我说的是把之前拿我们母子胁迫夫君的人千刀万剐,这霍浩不过是霍照玉推出来的替罪羊而已!他就是被剁成了肉泥,又不是之前那个人,死得再痛苦再不体面,不过是敷衍!”

怜菊啊了一声:“不是他?那是谁?!怎会给那人顶罪呢?”

“真是傻子,能叫霍浩顶千刀万剐之刑的,不是霍照玉,还能是谁?”黄氏叹了口气,却向卫长嬴道,“但之前卢将军只说帝都有人这么做,却没说是谁…如今阀主还不知道怎么样,您还是装一下这个糊涂罢。左右霍照玉已经拿了族弟出来,跟您服了软了。他手底下的禁军是不怎么样,然而现下他跟闻伢子沆瀣一气…卢将军若非没有把握压住他,怎么会在跟您的禀告时故意隐去他?”

“这个道理我也知道。”卫长嬴以手抚胸,徐徐吐了口气,眼中冷芒闪烁,道,“只是夫君现在已经进了瀚海戈壁,不知道卢升平的人能不能追上他…霍照玉在这时候给我服这个软,可不是什么好事!其实不论是他还是我,所谓拿厉疫来辖制对方,在此时都不过是说说而已!慢说这样的孽,其实我们都作不起。就算真的豁出去了,这天寒地冻的,能传上几个人?”

黄氏一愣,随即脸色凝重起来:“您是说…他们会…?”

“先稳住我,再动手干掉我们!”卫长嬴冷笑着道,“否则我何必把卢升平以及早先封路的士卒全部喊到宛州来,却让他放了几十骑往北面和南面去?北面的是去找埋葬疫病之人的地方;南面是去凤州报信…”

说到这里,她脸色一黯,道,“不过往凤州的,我只叮嘱他们报平安。这些年来靠娘家靠得够多了,我委实不敢再叫祖父和祖母操心。好在现在是父亲与长风当家,祖父祖母为了历练他们已经不主动过问事情,想来能够瞒上一瞒。”

黄氏赶紧提醒:“那一定要瞒住夫人!夫人虽然还在壮年,可是心思较为单纯,未必在老夫人跟前瞒得住!”

宋夫人在名门贵妇中其实算是中等水准,总得来说她是够得上一个合格的贵妇人的要求的。无奈宋老夫人精明细心远胜常人,宋夫人在婆婆面前,向来就没有什么能够瞒得过去的——除非宋老夫人愿意装这个糊涂。

倒是卫长风之妻闵氏,虽然出身不算高,然而喜怒不形于色这点倒是非常的可靠。

“信不会直接送到瑞羽堂,会让朱实转交过去。”朱实那年跟着季去病去凤州医治卫郑鸿,因为路上服侍季去病有功,年岁也到了,卫长嬴就写信让她留在凤州配人。

作为贺氏的嫡亲侄女,又是伺候过卫长嬴的人,宋老夫人亲自把她指给了一个外院年轻俊秀的管事,夫妇倒也和乐。他们早几年前被赏了处当铺的管事差使,并不住在瑞羽堂里了,但因着从前的情份以及家生子之间的关系,也能时常进入瑞羽堂中禀告事情。

让朱实去转交,她是不会偷看与做手脚的,也能瞒过瑞羽堂里人的眼目。

黄氏这才松了口气:“家里的五少夫人很是稳重,想来应该不会叫家里的老阀主与老夫人操心。”卫焕跟宋老夫人年纪真的是大了,加上这辈子的心事都已经放下,如今除了含饴弄孙之外,就是等着日子了。

这种情况下,不定什么时候就…所以不到卫家的生死关头,没人敢拿事情烦他们。

如今沈家虽然面临危机,但终究是沈家——为了沈家叫卫焕与宋老夫人呕心沥血这既不合情理也是扫尽沈家面子。

所以对于卫长嬴派人去瑞羽堂报平安、并请父亲与弟弟、弟媳帮助,向祖父祖母还有母亲隐瞒真相,黄氏非常的赞成——卫长嬴不派人去透个底儿,万一被霍照玉这些人钻了什么空子,叫卫焕跟宋老夫人他们出点事,哭都来不及!

“那现在咱们是要撤往西凉吗?”黄氏想了想,问道。

卫长嬴落寞的看了眼窗外,道:“再等几天吧,等一等夫君的消息。要是真的追不到他,我们…到时候再说吧。”她露出踌躇之色,这踌躇中,又有一份凛冽杀机!

元宵节后不久,仍旧未有沈藏锋一行的踪迹。

像是彻底消失在了瀚海戈壁中。

闻伢子果然按捺不住,借口戎人已靠近燕州——虽然他们被之前魏军的死亡所慑,即使有他们那位大祭祀的赐福啊护身符啊之类的,又牵着季去病认为可以避疫的马,却还是不敢进入燕州城。

但打燕州城绕道南下也没多少路…最可怕的其实还是这时候就要开春了,谁知道戎人会不会再来一次疫病扫荡?

有了上面这些理由,各方都默认了雍军越过京畿,北上迎敌。要趁天寒地冻跳蚤之类的东西无法出来的这段日子,尽可能的重创戎人。

在厉疫的恐吓下,无论是食不裹腹多年的黎民还是自扫门前雪的士族,都爆发出了极大的热情与齐心。

在池城的卫长嬴听着帝都传到的消息,尽是士庶如何齐心协力的帮助雍军…心中只觉苍茫一片。

她这个时候已经没心思去想什么天下大计了,只要沈藏锋平安,那些残军都死光了、哪怕西凉沈氏都没有了,她也认了。

可是沈藏锋始终没有消息,大雪苍苍的瀚海戈壁,与白毛风呼呼刮着的草原,从来都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与牲畜。

假如往坏的那面去想,沈藏锋已经没了,那她与沈舒光、沈舒燮,甚至连祭拜的地方都不知道在哪。

随着雍军的一路北上,与沈藏锋接连的毫无音讯,卫长嬴已经无法在晚辈跟前掩饰心中的阴霾。

连最天真最顽皮的沈舒燮,也不敢闹腾她了,每次请安,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去提父亲…私下里,黄氏已经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许在卫长嬴跟前提到“沈藏锋、北方、疫病”之类的字眼。

免得给内里早就心力交瘁,不过强撑着主持大局的卫长嬴再增加压力。

“有人说人这一辈子多多少少都是要吃苦的,我从前总以为这话不对,我打小就没吃过苦。”有一天卫长嬴就想到,“在娘家时,长辈爱如珍宝;出阁之后,公婆小姑小叔都不难相处,夫君更是视我如珠…即使妯娌之间有点罅隙,都是小事。原来我是享福在前,愁苦在后吗?”

她想起大姑子沈藏珠,青春守寡的沈藏珠,眉眼端秀,仪态优雅,通身气度。可仔细看她的眼,犹如死水,纵然看沈舒西时会泛起微澜,终究是黯淡而冷清的。

又想起端木芯淼心心念念要保住的那位蔡王太后,王太后许是因为有个儿子,面上倒常带出笑来…至少人前是这样,但她不到三十就苍白了的鬓发,还有瞳孔深处的绝望…

“难道我也要步她们的后尘吗?”卫长嬴怅然的想。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勇气,亦有没有这个能力,在沈藏锋离去之后,撑住接下来的局面,护好了两人的孩子。

“从前总盼望着有个女儿,去年夫君走后发现没有身孕,心里还很遗憾。现在想一想,其实是件好事。光儿与燮儿两个,我已经没有把握护好他们,更何况再添一个呢?”

这样想着,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

她以为自己知道丈夫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的,但现在即将接受这个事实时,才发现沈藏锋远比她想象的更重要。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卫长嬴慢慢的揩去泪水,对怜菊道:“你去请卢将军来。”她这辈子,出阁前心思花在习武和玩乐上,出阁后花在后宅与子女身上。连丈夫,都因为聚少离多以及丈夫的忠诚没有费过太大心思。

对于天下大事,对于前院的争权夺利,说是外行绝不为过。

假如就她一个人,她也懒得多想,要么伤心上来随着沈藏锋去了,要么回瑞羽堂,学沈藏珠寂寂一生。

但为了沈舒光与沈舒燮,她必须站出来。

“谁不是从不会开始学的呢?难道有人生下来就什么都会吗?祖母一直说我聪慧非凡,我从现在开始学,未必来不及。”她这样想着给自己些勇气——但怜菊走出院子没多远,就疯了一样提着裙子跑进来,涕泪横流,泣不成声的喊道:“有阀主的消息了!”

卫长嬴猛然起身!跟前的小几及小几上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部摔下榻去!

“是…什么消息?!”

☆、第九十五章 猜疑

更新时间:2014-05-11

东胡之南,雍军军营,中军帐。

闻伢子面沉似水,看着身畔的卫新咏:“先生,沈藏锋携精骑而来,如之奈何?”

虽然说这季节燕州城外什么跳蚤之类早就死得不剩了,他们现在所到的位置又是精心选择,没有爆发过厉疫的地方。

但之前那场厉疫死人实在太多,又传言只有骑兵才不会染上疫病,步卒们都不敢动身。闻伢子遂亲自赶来督阵,并且放弃骑马,徒步而行,以鼓舞士气,才让队伍有勇气拿下燕州,杀向东胡。

却没想到,才踏进东胡,就收到了探马送来的沈藏锋亲笔信笺,表示不日将来与他们汇合…要知道沈藏锋撤退时可都是骑兵,闻伢子手里步卒虽然人数众多,但,没有重甲在身,正面交战,步卒还不是任骑兵宰杀?

即使沈藏锋失利,要退走也没法追!

“畅之没有消息吗?”卫新咏脸色苍白,倒不是被这个消息所惊,而是他身体这两年越发的不好了,这次随军出征,即使闻伢子特地派了一大群人小心翼翼伺候着,还是免不了每况愈下。此刻说话时语气都很轻微,中气十分的孱弱。

闻伢子摇头:“畅之若能来消息,孤也就放心了。”说话之间他眉头皱得更紧,“之前就说畅之受了重伤…孤怕沈藏锋离开燕州左近时,以此为借口将他丢下…”

畅之是莫彬蔚的字,他虽然是沈舒景之夫,但却是闻伢子心腹爱将,沈藏锋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未必会因顾念侄女就放他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