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勇伯刘思危,论年纪已是花甲之岁。

他一生驻守北地,风吹雪打,黝黑的脸膛布满了沟壑,腮上还有一道因为日晒已经不容易看出的伤痕;又因为长年征战,虎口的茧子厚得几乎握不了拳,看起来不像海内六阀之一东胡刘氏的重要子弟,更像乡间老农。

他态度也不倨傲,对谁都笑呵呵的,简直要在脸上挂个憨厚老实的招牌——老实说看到这样的刘思危,尽管与想象里的去之甚远,但闻伢子心里还真升起一抹亲近。

他也是农家出身。

富贵锦绣的明堂上,华衣美服谈吐文雅的贵公子,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措辞是外人听着茫然无措的千回百转,言笑晏晏之间人人都显得高贵而矜持。

葡萄美酒琉璃樽,这些常人难以想象的奢华,对他们来说甚至不值得一提。

宴上乏了,优雅的斜倚着石青地折枝番莲花掐金丝隐囊,唤上舞姬跳柘枝、凌波;醉后由美姬扶着躺在紫檀木雕花大床上小憩,玉手放下来镂金刻彩玉钩,悬的是八宝云纱帐子…

尽管这几年由于身份的转变,闻伢子也开始接触这种程度的富贵。但他知道,他这辈子,要么是仰望这样的氛围,要么是俯瞰,总而言之他是很难融入的。

几十年农家经历已烙印在骨骼里,他完全学不出来阀阅世家所崇尚的风仪与含蓄。

不要说他,就是他那个如今正在瑞羽堂中求学的儿子闻知齐,也不可能学出这份对于阀阅世家子弟来说,早已刻进骨子里的气度。

三代为官,才懂穿衣吃饭。闻家起于微末,没有数代积累和浸润,再学也不过是东施效颦而已。

“看来卫先生对烈勇伯也不熟悉。”闻伢子松了口气,他觉得一看刘思危,就是那种一心扑在了守边、不问其余,甚至还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将。这种老将也许性情真如卫新咏所提醒的那样,有点粗俗有点暴烈,但只要对了他的脾气,那就什么都好说!

这种类型的将领,闻伢子麾下也不是没有,还是他亲自收服的。当然他麾下那一位现在不在这里,身份名声都不够。

但闻伢子对于折服这种老将自认为还是很有心得的。

再说这次即使达不到折服的目的,提前来场君臣尽欢也好嘛!

闻伢子心念转了一转,就竭力谢绝了刘思危请他上座的要求——对付这种除了杀敌之外对其余都不感兴趣的老将,切忌不可骄狂!不可轻慢!必须要亲和、要谦逊!要能跟最低层的士卒打成一片!

所以闻伢子一脸亲切的笑意,甚至连沈藏锋与刘希寻的上首也不肯坐,硬是在沈藏锋下首择了一席。这样卫新咏跟莫彬蔚自然只能依次往下坐…

入席之后,闻伢子看一眼刘思危,果然这老将笑眯眯的望着他,满脸的善意。

“孤接下来再捧他几句,这些老将最吃的就是…”闻伢子心念还没转完,不意刘思危就道:“雍王今日特意前来为吾等壮行,岂可闲饮?”

闻伢子面带微笑,正要说几句客气话,同时开动脑筋思索着接下来刘思危喊歌舞上来倒好说,反正营.妓也就那么回事。万一刘思危来个剑舞什么的,甚至亲自下场,那自己要怎么夸比较好呢?

结果——刘思危说的是:“行酒令吧!续尾诗【注1】如何?”

…闻伢子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一个身高八尺黝黑脸膛凭外貌就能完美诠释勇悍乃至于凶残的武将,还是个老头子了,这出征前夕,至于学文人那一套行什么酒令嘛?!

还续尾诗,老子听都没听说过!欺负老子就读了几年私塾是不是?!

你是武将啊…武将…你喝酒应该用缸或坛,说话时口沫横飞,最好一只脚还踩在食案上,虎目扫尽**八荒惟独对孤低下你那颗斗大的头颅…你这种人,难道不是应该谁敢在你跟前拽文,你恨不得劈了这种穷酸的吗?!

为什么你居然主动提出来要行酒令…

闻伢子刹那之间明白了卫新咏的提醒果然不是无的放矢!

这时候刘希寻笑着开口,再次给他补了一刀。刘希寻抚掌笑道:“叔祖这舞文弄墨的喜好,竟是多年不变。”

“如今年纪大了,手上茧子又多,好几年没握画笔了,真是不习惯。”刘思危抚着长须,感慨道,“也就能在酒席上凑个趣。”

“…”闻伢子沉默良久,这老头子居然喜、好、舞、文、弄、墨!而且听他语气,他还很喜欢丹青——他怎么不连绣花也学了?!

就听下首卫新咏轻咳一声,悄悄提醒他:“大王不必担心,若到时候接不出来,饮上三碗酒也就是了。”

喝点酒闻伢子倒不在乎,他郁闷的是面子…

刘希寻几句话下来,这酒令的事情就定了。闻伢子有心反对也丢不起这个脸——本来他是想自己做东道请客,可刘家借口感谢沈藏锋之前的驰援要借他场地宴请沈藏锋,闻伢子今日也属于客…

他还为了给刘思危留个好印象,“自降身份”的坐到了沈藏锋下首。这时候跳起来反对这个反对那个…印象还要不要了?而且更显得自己学识浅薄心胸狭窄输不起啊!

所以闻伢子只好强笑着默认了…

好在刘思危决定自己起头,因他年高,又将为帅,推他坐了首位后,只肯坐在他左首的沈藏锋与右首的刘希寻推让一阵后,许是不想把事情做绝,要给闻伢子这边多留点时间思考,也是让他熟悉下续尾诗的规矩,决定刘思危之后是刘希寻,然后绕回沈藏锋结束。

闻伢子看了眼下首卫新咏是气定神闲的,这种小把戏想难住以才学著称还出身凤州卫的他来说不可能。再下首莫彬蔚微微皱眉,显然对他来说也有点为难。

再看上首,沈藏锋换了一身缥色锦袍,银冠束发,玉带裹腰,虽然因为消瘦显得有些嶙峋之意,但那种翩翩佳公子的气质,说他会怯场一次酒令怕是没人会信!

“这些士族真是桀骜。”闻伢子心中暗怒,“既然已决定归附于孤,只差明说了,还想给孤一场难堪?”他暗暗咬牙发誓,日后必当几倍来报今日耻辱!

他心里转报复念头的光景,众人已经议定了主题便是“明日之战”。

刘思危抚着花白的胡须,略作思索,便笑吟:“霜浓月冷拭吴钩,已涸刃光收。但饮胡虏胸中血,一点寒芒复射斗【注2】!”

“老将军不减当年豪迈!”众人纷纷称赞,但除了这一类的话外却不多说了。

这是因为??是鸟类,但这里却是指??油脂,专门用来擦拭金属之物防锈的。刘思危此诗俨然直言自己被冷落多年,好容易得了个机会必要大干一场…这涉及到东胡刘氏这几年,或者说这几代以来的勾心斗角,眼下谁也不想提这些麻烦事情扫了宴席上兴致。是以喊了几声好就算了。

接下去轮到刘希寻,这个东胡刘氏新近才胜出的年轻阀主笑容满面,丝毫看不出来因刘思危的话透露刘家的内斗有所不喜。他先是恭维刘思危豪迈,然后笑说自己:“气度不如叔祖的,不过兢兢业业想保住先人家业这点志气而已。”

这才接道,“苟以赤心卫桑梓,狩胡长挟乌号矢。雪虐风饕何足畏,斗战三军气贯日【注2】!”

“续尾诗有好几种,看来这一次应该是这种:前一首的尾句最后一字,为所接之人的首句第一字,可谐音。”卫新咏随口跟众人喝了声彩,忙趁机给闻伢子说明,“譬如烈勇伯方才所吟,第一句末字是‘钩’,刘实离接的第一句首字是‘苟’,字虽不同,音却同;第二句末字是‘收’,刘实离所接第二句为‘狩’。规则便是如此。”

闻伢子微微点头,心里越发恼怒——他这两年也参加过几次行酒令的宴席,但每次都会事先说明规则。现在刘思危说行酒令就行,连规矩都不给他说一声,分明就是故意羞辱他!

他阴沉着脸等着下面的人接,不想接下来几名刘思危与刘希寻都部将寻思片刻,都选择了罚酒,这样一人三碗干下去…传了好几席。

才有一名面目清秀的将领站出来,吟道:“紫盔金甲黄膘马,势如虎豹出笼匣。为守汉家锦绣屏,日暮犹自战黄沙【注2】。”

闻伢子听到“势如虎豹出笼匣”,就多看了眼那将领一眼,见他非常的年轻,神色之间也有点郁愤,心念一动,就笑问:“这位将军眼生。”

然后刘思危含笑介绍:“是吾家侄孙,刘幼照,字少庭的。”

闻伢子一噎!怎么又是刘家人!

…呃,不过看起来不怎么得意啊?闻伢子笑了笑,认真看了刘幼照几眼,就不说话了。

不过刘幼照之后,又是纷纷饮酒的,这未免让刘思危脸上有点不好看:他起头之后接了的两个,一个是阀主兼侄孙,另一个还是侄孙…这是什么意思?刘家人自己玩了吗?

闻伢子看到了倒是幸灾乐祸…但也发现,刘思危应该是一时兴起提议的,没有安排,不然不会这么尴尬。

这老头子难道真的看孤不顺眼吗?

闻伢子心中暗哼,这时候却见一员小将站了起来…

【注1】规则本章里没看懂的,给我留言吧…这不是度娘上那种“藏头续尾诗”,那种我好像也没玩过,我以前玩的都是这种…好吧,这个其实在校内那会,叫做“诗词接龙”。但接龙太不古典了…就给它随便起个名字。

【注2】自己写的,因为要迁就续尾诗规则,所以有地方会比较生硬。唉,我一直想用上,结果居然拖到现在!另外本章不算【注】的内容也足章的…

☆、第一百章 酒令

说是小将,其实也就是相对此刻帐中众人而言,朱磊真正的年纪是不大的,不过他面相苍老。若非从气质神态判断,很容易误会他比沈藏锋等人年岁还长。

今日他出现在这里,当然是沈藏锋带来的。

沈藏锋不止带了他一个,如洪金等人都在,只不过这些人全部选择了饮酒——这倒不是他们接不出来。洪金等人是沈家栽培出来的老人了,就算起初目不识丁,这么多年下来,也不知道参加过多少场宴席,听都能听出点儿墨水了。

他们就是巴不得借接不了的机会多喝几口…本来军中多酒豪,尤其是边军。毕竟不说旁的,不管是西凉还是东胡,都是苦寒之地,常需饮酒驱寒。久而久之,这两地边军都养出一身好酒量。

跟好酒量相关的,就是酒瘾。

很多积年的老卒,都是离不得酒的。武将那就更不用说了。

而酒这东西也不仅仅可用在饮用驱寒,也可入药,又可作外伤消毒。之前厉疫横行时,军中携带的酒全部被勒令禁止饮用,变成了药材。

这么些日子下来,洪金这些人早就有点熬不住了。趁着救援刘家就大喝一场,醉了好几天,差点误了正事,被沈藏锋一顿军棍打得颜面扫地——明日又要迎战戎人,沈藏锋有鉴于他们之前的失误,早就吩咐过从昨日傍晚起就滴酒也不许沾。

今儿个这宴席上也一样。

偏偏刘思危今日要招待沈藏锋与闻伢子,拿出来的全是好酒。这些人一坐下来,闻到甘美酒味,眼都直了。无奈几次目视上首,却被沈藏锋冷冷一望,登时不敢造次…所以说,这行酒令时罚的三大碗酒,他们怎么可能放过?

才罚三碗简直太少了,怎么也该罚个三缸嘛!

其实也不只洪金这几人这么想,刘家也有出征前两日禁酒的规矩,刘家将领也多得是这么想的…

这时候看到朱磊站起来,刘思危跟刘希寻暗松了口气,可算不是刘家人自己玩了!这样庆幸之余,两人都狠狠瞪了眼那几个明明也是饱读诗书,偏偏抱着酒碗不撒手的家伙…

朱磊不是多话的性.子,被江铮教导长大的他,信奉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本见同僚都选择罚酒,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贪杯,也不想出这个头。

不过快到他时,一个平常跟他关系不错的同僚提醒了他一句:“你既然不贪这三碗佳酿,何不在人前出个风头?莫忘记你那未婚妻乃是定王后之义女,岂不望你成材作栋?”

为了博取季伊人的好感出头,朱磊真心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他不是很喜欢季伊人,若非对方身份特别,纠缠着卫长嬴亲自做了这个媒,老实说朱磊是不想定这个亲的。但他对江铮非常孝顺,就觉得能给师父师娘脸上增点光彩也好。

此刻便起身接了四句:“马饰金羁剑雕纹,侠骨只向边庭焚。凭他红尘掩身名,沙场醉饮慨此生【注】!”

因为看接下来的人又嚷着自己才疏学浅,愿意罚酒,刘思危觉得扫兴之余,就想找点话说一说,免得气氛从行酒令变成了斗酒。

结果他还没开口,闻伢子先道:“这小将军诗中有侠意,莫非曾为游侠?”

他声音不算高,朱磊离得又远,他身侧之人嘈杂,就没听到。

沈藏锋代他回答:“雍王目光如炬,朱磊确实曾为游侠,少年时候,他曾在幽燕行侠仗义数年,后因思念其师,方返回帝都。”

虽然因为卫长嬴那边的人情,以及朱磊曾奋不顾身的救过沈舒光兄弟,他从军以来,沈藏锋对他非常照顾。但沈藏锋治军极严,也不可能对他太过纵容或偏向。朱磊本身武功不错,但统帅军队的能力就平凡了。

所以即使沈藏锋再三抬举,如今地位也是不高不低的,名声并不很响亮。

闻伢子没有听说过他,自然不知道他跟沈藏锋的渊源,详细问了几句,知道原来是卫长嬴陪嫁教习之徒,一哂,才住了话题。

他们说了这么半天话,底下居然饮酒如潮,无人肯接。

刘思危看得脸皮抽动,心中大悔自己失策:“早知道就不拿这些好酒出来了,没的叫这些兔崽子占了老子的便宜,还不帮老子!当着姓闻的面,尽落老子体面…”

只是他虽然喜好吟诗弄词的,其实闻伢子最初猜他豪迈不拘小节,对下属没什么架子也没错。不是正事,刘思危对麾下向来纵容,偶尔有下属妄为,落了他面子,只要不是正经事情他也不是很在意,过后笑骂一顿也就是了。

即使把他惹急了,挨上一顿鞭子…对于跟他相处惯了的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他们又不是没挨过…

像今日设宴前,就说好了只是大家乐呵乐呵,又不是什么商议军情的宴席,他那些手下早就被他宠坏了,此刻个个抱着酒坛不撒手,对刘思危丢面子的事情视而不见。

刘思危的麾下如此,沈藏锋带来的人一来好酒,二来觉得刘家人都这样,自己没必要太冲前面——又没说接上了有赏!索性也专心喝酒…

见这情形,沈藏锋只好出面圆场:“畅之可要一试?”

这么尴尬的酒令还是快点结束吧…

不过莫彬蔚凝眉思索片刻,脸上浮现尴尬,干笑几声道:“侄婿才学有限…”以为他也要罚酒了,不过莫彬蔚接下来倒没说罚酒,而是道,“莫如请卫先生先来,侄婿最后?”

“这样次序乱了可就不好了。”闻伢子道,“既然诸将都不愿意接,不如从定王起,到畅之止,如何?”

被手下拆了台,刘思危此刻哪里还会计较这些?他赞同了,其他人也没什么意见。

沈藏锋点一点头,淡然一笑——他本来斜倚席上,意态闲散,一派贵公子气度。此刻见轮到自己接,便坐直了身子,就有一股出鞘利剑的锋芒,贯然而出!

寒夜星辰般慑人双目四顾帐中,一字字吟道:“刎颈何如此帐中?奋身前蹈恃良弓!鸣鼓三声杀气聚,生退貔虎——死鬼雄【注】!”

这时候帐中,尤其是下首,因为滥饮的缘故一片乱哄哄的,武将们只顾喝酒吃菜,压根懒得理会主帅与几位贵客之间的暗流汹涌。然而沈藏锋声音虽然不高,却字字威严,声声凌厉!

众将听到一半,都禁不住停下吵嚷,静静而听!

“轮到孤了。”闻伢子轻抚颔下黑须,淡然而笑,这时候他却看不出来有什么怯场的,对于沈藏锋一诗静帐中,也无什么忌惮不满之色,面上竟是一片笃定,淡声道,“忠骨丹心不惜身,拱国戍疆为苍生。拒得狄戎安能足?雄图壮志要凌云【注】!”

他声音不像沈藏锋那么凌厉,挑起武将们心底的战意与仇恨,但轻描淡写之中,自有一份从容与笃定。

所接之诗,也俨然是赤.裸.裸的宣告!

“忠骨丹心不惜身,拱国戍疆为苍生”看似赞美沈藏锋等人乃是“忠骨”、“丹心”,而且“不惜身”,如今又要“为苍生”来“拱国戍疆”,但这种一人褒扬全场,本身就是隐隐把自己站在了某种独一无二的高度。

更不要说末尾两句“拒得狄戎安能足?雄图壮志要凌云”,固然通俗,没什么文采可言,但简洁直白中自有一股霸气,就差直接说明自己解决了眼前的戎患后,乃是要一举凌云的!

刘思危、沈藏锋、刘希寻皆默然。

不是他们真的被闻伢子气势所慑,而是局势到此,文才之争已无意义。

“到我了。”闻伢子下首,卫新咏笑,“我却无大王这等气魄。”这话方才刘希寻说过差不多的。

卫新咏继续道,“但我愿附大王尾翼。”

“身捐中野意何存?升霄名香不堪焚!祖荻心愿传千古,耘秽天下静胡尘【注】。”卫新咏吟毕,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立刻端起面前的热茶喝了两口才压住。

他接的这首,从其本身看起来是中规中矩的,紧扣“明日之战”这个主题。

可因为用了晋臣祖荻典故,接在了闻伢子那句“雄图壮志要凌云”后面,他自己又才说了愿附闻伢子之后,捧哏之意不言而喻。

这样轮到莫彬蔚,他思索了一会,才接道:“寸心当报社稷死,愤戈争向北天掷。故袍慢赴黄泉去,澄酒三酹祝夷世【注】。”

虽然报效社稷之词也有捧哏之意,但末尾两句都让众人想起历历往事,那些血染满襟,在自己身旁或麾下倒毙下去的同袍…

不约而同的,众人纷纷斟满一盏,齐酹于地,祭奠那成千上万的故去袍泽——刘思危深深看了眼闻伢子,闻伢子会意,将倒空的酒碗大力掷于地,拔出身后侍卫所佩之仪剑,斩入食案之内,振臂高呼:“驱除北戎,使我同袍瞑目、百姓得安!”

“驱除北戎,使我同袍瞑目、百姓得安!”帐中呼声如山如海,震动四营!

【注】当道具看吧。

☆、第一百零一章 事王如何惧黄泉

更新时间:2014-05-14

“母亲。”已经十一岁的沈舒光,个子比去年长了不少,已经开始展露出小小少年的轮廓。

他穿着浅紫地四合如意瑞云纹深衣,束玉带,满头如墨长发以一支羊脂玉竹节簪攒起,上堂行礼时,软风吹袂,虽然面容还带着稚气,却已风采翩然。

卫长嬴很是欢喜的看着他,招手道:“光儿不必多礼,上来说话,为娘有事要你做。”

沈舒光答应一声,到她跟前绣凳坐下,卫长嬴拿了一封信笺与他看:“这是前两日的消息,你且看完。”

那信里写的正是刘家宴请沈藏锋,与闻伢子等行酒令的经过。非常的详细,连各人所接诗句都有抄录。

沈舒光认真看完,望向卫长嬴,询问道:“母亲却要孩儿做什么?”

“酒令到你大姐夫就结束,不嫌太寂寞了吗?”卫长嬴淡笑着,指了指信上,道,“为娘想让你接一首。”

沈舒光起初以为是母亲起了兴致要考校自己诗词,他向来功课好,当然不怕,但卫长嬴的目的却不是这么简单。见长子一时间没会过意来,又意味深长的附耳数言,沈舒光不禁一愣。

“光儿可做得到?”卫长嬴摸了摸他的头,沉吟道,“要是你觉得为难,寻你四姐过来…”

“这事四姐不太合适。”沈舒光忍不住道,“孩儿不是说四姐不可信,只是当初既然是冲着咱们母子来的,还是咱们母子还报过去的好。孩儿虽然诗词不如四姐,这点事情还是办得成的,还请母亲少待。”

说着他告退去了自己书房,半晌后,亲自捧了几张诗笺来与卫长嬴看。

“光儿果然能干。”卫长嬴看罢,微微一笑,择了其中一首,命人取了烛火来,当面将其他诗笺都烧了,对沈舒光道,“好了,此事为娘自会安排人去,你且自去做你的功课。”

沈舒光却不肯走,道:“母亲,孩儿可能知道母亲的安排?”

“也罢,你年岁长了,这些事情是该告诉你。”卫长嬴思索了片刻,点头容他留下,低声相告,“早先霍照玉那笔账,为娘寻思着也该收一收利息了。如今趁你父亲他们还没回来,正适合动手。不然后面人都回来了,平白拖累你父亲的名声。”

沈舒光沉吟道:“孩儿以为,这样是否太着痕迹?毕竟霍照玉并非真正忠贞爱君之人!”

卫长嬴微笑着道:“你说的没错,但你莫要忘记,如今南方那四位且不论,北方,闻伢子气候已成。你道这帝都,还能是谁的呢?”

“之前霍照玉定然也与闻伢子有所牵扯,区区一诗,未必能离间多少。”沈舒光建议道,“莫如直接下手?”

卫长嬴道:“不可,如今戎患未除,帝都还不能乱——霍照玉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的存在,也是平衡各方。若他在此刻身死,帝都各家怕不人人自危…那样你父亲他们可就麻烦了!”

沈舒光目光一凝,道:“孩儿卤莽了!”

“你年纪还小,有想不周全的地方也是常事,往后慢慢历练着也就是了。”卫长嬴抿嘴一笑,道,“而且你刚才说的也没错,这么做确实很着痕迹。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你这首诗写的很好,就算闻伢子也知道不会是霍照玉写的,更不会是安吉长公主府流传出来的。可是只要一部分人相信了,闻伢子敢不追究?”

沈舒光思索了片刻,脱口道:“是怕余人效仿?!”

“不错。”卫长嬴淡笑着道,“不追究,闻家人怎么能放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遑论,闻家那么薄的底子,没点儿雷霆手段,怎么可能稳住地位?!”

数日后,安吉长公主府。

后院,安吉长公主脸色铁青,指着案上明显是下人抄录进来的一首七绝喝问:“这到底是打哪里传出来的?!”

被她斥问的是长公主府的长史邵远,他跟随安吉已经很有些年,向来沉默精干,很受器重,很少会在安吉跟前没脸。今日被安吉忽然喊过来大骂一顿才问话,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只扫了那七绝一眼就知道是自己这两日在外面听到的那首了,接的是“驱除北戎,使我同袍瞑目、百姓得安”那日酒令最末者莫彬蔚的:“斯人去时乘青岚,芝草芳蕙自傲寒。屈子昔时绝汩罗,事王如何惧黄泉!”

这首七绝头一句就引了霍照玉庶弟霍沉渊的事迹,当年霍沉渊愤懑于魏桓宗昏庸透顶,冤杀其师卫煜不说,更是骇然听闻的下旨采用“菹醢”之刑!因而霍沉渊将父母亲长托付同门师兄弟后,于卫煜下葬当日,在恩师碑前朗读悼文后触碑而死…

当日霍沉渊所读的悼文里,末了一句就是“食魏粟作此歌兮,与芳魂同乘青岚”!

而第二句也与霍沉渊的那篇悼文有关,“悲杂艾之盈朝兮,贬蕙茝与幽兰”,这是霍沉渊的感慨,也是他的愤怒。

自古以来,“蕙茝”、“幽兰”、“芝草”,都是用来形容良臣节士的…

第三句更是直白的拿殉国的屈原来比较,第四句是索性挑明了心迹,侍奉君上是不惧黄泉的!

这首诗打着霍照玉的名头流传于坊间,岂不是说霍照玉有了殉魏之心?

霍照玉要是否认,有霍沉渊在前,他是肯定没脸了!

不过眼下的情况是,没脸事小——霍照玉要只是个寻常世家子弟,他厚着脸皮不顾这诗里的嘲讽硬是顺应局势,也就是霍家跟着丢脸。反正就像刘希寻自嘲的那样,哪个名门没点儿瞒不住的龌龊事?反正只要根基在,早晚能把脸面挣回来!

但霍照玉是大魏的驸马。

他的妻子,是大魏如今仅存的金枝玉叶之一。

他的孩子,都带着大魏皇室的血脉。

新朝若是宽恕了他对于大魏的“忠心”,那其他人呢?

从来新朝对于旧朝的清洗都是最无情最彻底的,鲜少会出现春风化雨的温柔。

原因很简单,放过一个容易,但因此让其他效仿者有了勇气,更多反对者、更多的眷恋前朝者站出来,新生的稚嫩的皇朝如何承受得住?

而且,霍照玉已经得罪了青州苏与西凉沈…等等!西凉沈?

邵远结结巴巴的说着自己在听到这首诗乃是霍照玉所作的谣言就后立刻派人四处打听,但始终没有消息云云…安吉长公主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定王后现在在何处?”

“已经回京畿了,在玉竹镇。”邵远一怔,下意识道。

“备车,本宫要去拜访她。”安吉点了下头,又吩咐,“给佳儿换身衣裳,本宫要带他一起去!”

邵远忙道:“这样不及投帖…”

“本宫与定王后也算有旧,贸然做一次不速之客,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安吉长公主冷冷的道,“去准备吧!”

“这是你的次子?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卫长嬴果然没有拒绝安吉长公主突如其来的登门,她亲自到大门外迎接,亲亲热热的携了安吉的手,与她一道进了屋。

又喊了自己膝下的几个孩子过来见礼。

这时候沈舒景恰好在坐月子,倒是不方便出来,也着人向安吉说明——客气热情,就好像两人,或者说两家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仍旧交好一样。

安吉心中充满了焦灼,但面上不显,让霍佳出来跟沈家的晚辈挨个见了礼,好一阵客套过了,她才提出想跟卫长嬴单独谈一谈。

卫长嬴笑着答应了,让沈舒颜领着年幼的霍佳下去。

待清了场,安吉便直截了当的道:“当初,家耀拿你们胁迫定王,确实是他不对。但这也不是他的主意,你知道,燕州的厉疫何其可怕。当真传到了京畿,你们母子难免也要遭害!这是各家都有份的,如今你家择了家耀来报复,未免对我们不公平!”

“公主你说的什么?我竟听糊涂了!”卫长嬴待她说完,才轻笑着道,“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我一个妇道人家,跟夫婿分离良久,娘家离得远,伯叔都不在近前。拖着几个孩子捱日子而已!旁人不来欺负我,我都要松口气!我难道还能对旁人不公平?”

安吉皱眉道:“你何必不承认?家耀也得罪了苏家,但苏家这些年来都是设法派遣刺客杀手,就差明着想要家耀跟我们的性命了。这次的事情,分明不是他们的手笔,那只能是你了。早先霍浩已经给你出了气了,再说定王安然无恙,你们其实并没有损失什么…”

见卫长嬴目光嘲讽,安吉道,“好吧,我也知道如今没什么东西可以跟你谈。不过,家耀若不是尚了我,你这次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当初我们的婚事是你成全的。你欠霍家的不是吗?”

“话不是这么讲的。”卫长嬴摇着头,“当初顾夫人亲自开口提的要求,我已经给她办好了:就是撮合了霍家大小姐跟我小叔子。如今他们夫妻连嫡长女都有了。这是霍家开口的条件,这笔债我已偿还过。所以如今我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也是心安理得。”

“再者,我那时候哪能成全得了公主的婚事?要说霍照玉受驸马身份牵累,其实是你,我之前只是给你推荐了他这个驸马人选。却是你自己设法嫁给他的。你按着你的心意选择了驸马,承担霍家人情的人是我。这么说起来其实你欠我的。”

卫长嬴平静道,“你说是不是?”

安吉默然片刻,道:“要是真的没得谈,你今日也未必肯见我,话到如今,何必不把你的打算直接说出来呢?”

☆、第一百零二章 杀鸡儆猴

“当初霍家耀为什么要对苏家下手?”卫长嬴呷了口茶水,往身后的青地折枝四季花卉纹织金缎面隐囊上靠了靠,没有回答安吉长公主的话,反而问道,“据说苏大舅舅对他是非常器重的,连对苏三舅舅都没有那么信任,否则他焉能把苏家算计到那地步?莫不是苏家做了其他什么对不住霍家的事情?还是霍家耀久有掌权之心?”

安吉长公主冷冷的道:“两个都有吧。”

见卫长嬴看着自己,安吉长公主跟她僵持了片刻,到底抵不过形势,只好道,“我那公公在突围中,曾被苏老阀主的人抓了去挡戎人的箭雨。据说后来被射成了刺猬一样…这消息是闻伢子那边讲的,家耀他半信半疑,但不久之后…”

说到这里,安吉长公主脸色也有点铁青,“有人向苏秀茗进言,说我乃魏室公主,又与他素来恩爱和睦,天长地久的,难免我不为魏室说话。到那时候,他的心思偏向哪边就不好说了。苏秀茗听信那人之语,就想毒杀我…然后让家耀娶苏氏女子为续弦,这样就是他们苏家的自己人了!”

卫长嬴叹了口气,道:“要毒杀你可不容易!”这么说来,当初苏秀茗还真的看重霍照玉,否则断然不会考虑那么多。显然是想把重任交给霍照玉,才会不放心他的妻子。

“当初我母妃失宠之后,我们母女在宫里不知道受过多少明枪暗箭!”安吉长公主冷笑着道,“尤其我母妃长年卧病,有道是久病成良医——后来我们母女连个宫女都使唤不动了,药都是我熬的,太医,都是我设法求到的。若非神医一脉出手,这世上能悄悄毒死我的人,可不多!他苏家的下毒手法固然精妙,但我可是见惯了各种手段了!”

“然后你就说服霍家耀背叛苏家?”卫长嬴哂道。

安吉长公主看着她道:“你会相信你在定王心目中,比他的前途比他的家族更重要吗?”

卫长嬴淡笑着道:“我知道了,你生怕霍家耀默认了苏家的安排?那你做了什么?”

“果然连你也不敢肯定,定王会把你看得比他的前途与家族更重要。”安吉长公主嗤笑了一声,自嘲道,“所以我当初若是什么都不做,怕是早就死了吧?我的孩子,谁又知道会落到什么样的继母手里?”

卫长嬴摇头道:“争这样的重要,毫无意义。若是为了我,要夫君他失去前途和家族,我宁可自己先死了,不然,夫君一无所有了,我们的孩子怎么办?!再者,你既然指望旁人把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怎不想想你把旁人看得是不是也一样重要?若是自己做不到的话,又何必如此去要求呢?”

安吉长公主冷笑着道:“你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只不过是因为你没有遇见差不多的事情而已!我这种空有尊贵身份,却无法指望母族的人,一旦驸马他也放弃我了,你可知道那会是什么下场?我的孩子又会是什么下场?谁知道苏家会不会因为他们身上那一半来自大魏皇室的血脉,让他们跟我一起走了?反正驸马他年轻,以后不怕没有其他的子女!”

卫长嬴想了想道:“这是不一样的:我虽然宁可为夫君而死,但要我为了他出卖凤州卫氏,那也是不可能的。卫氏生我养我一场,视我犹如掌上明珠,若无卫氏,我也嫁不了夫君——所以我再看重自己的丈夫,但我永远不会为了他背叛卫氏!同样夫君受沈家生养与栽培之恩,他不肯为了我出卖沈家,我觉得这才是明理的人。否则连生养栽培他、给予他近乎一切的家族他都能出卖,这样的人又有几分可信?又有几分责任?”

安吉长公主嘲笑道:“你现在说的倒是轻松,真有那么一日,你就知道我当日在茶水里发现毒药时的惊怒与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