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怎么出去这么久?”车帘掀起,却是沈藏锋伸出手来扶她,“媺儿哭了好半晌,想是在找你呢。”

卫长嬴勉强笑了笑:“是吗?乳母没哄好她?”

沈藏锋察觉到她情绪低落,放缓了语气:“乳母哄不住,后来六弟妹把她接过去,说是今儿个让她在六房住。”

“那也好,六弟妹向来细心,窈儿比媺儿也不大多少,她们小姐妹也能作个伴。”卫长嬴随口道,“光儿跟燮儿还好?”

“都好,先回屋吧。”沈藏锋握了握她手,发现虽然一直拿着暖炉,掌心却一片冰凉,不禁微皱了下眉。

待回屋坐下,沈藏锋叫人斟了一盏热热的羊乳来,亲手端给妻子。

卫长嬴喝了大半盏,脸上泛起一抹红润。沈藏锋就挥退左右,问:“你今儿去哪了?”

事关宋在水的血脉问题,卫长嬴为防泄露,是连丈夫也没告诉的。今儿个出去赴胡氏之约时,只说有事出去——沈藏锋向来宠她,当然不会为了她出门一趟的小事再三盘问。

但现在卫长嬴回来的神色不对,沈藏锋自要问个明白了。

“去找了一个前魏的老宫人。”卫长嬴沉吟了一下,挑着跟他说道,“宋表姐自我生产以来,都不太对劲。如今苏五表弟远在西南,翡羽跟赤羽年纪都还小,她这样颓丧到底不成件事儿。只是我上次亲自去问她,她也不肯说。我只好自己打听了。”

沈藏锋问:“是什么缘故?”

“跟我那舅母有些关系。”卫长嬴拍了拍他手背,叹道,“如今人已经去了,咱们就不要细究了——我还没出阁那会,宋表姐在凤州小住,曾跟我感慨过,她平生最遗憾生母早逝,以至于很多话想跟母亲说都不成。我母亲待她再好,到底是她姑母而不是亲娘…如今我虽然知道了缘故,却也不晓得该怎么劝她?所以今儿个提不起兴致来。”

“逝者已矣。”沈藏锋一听妻子让自己不要问,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得脸的事情,违了妻子的心意追问下去,没准会很尴尬。所以马上就不提了,只轻描淡写的说,“苏五表弟不在帝都,翡羽跟赤羽都指望着他们的母亲过活,隔日你有暇,再去苏家一趟,好好劝劝吧。快过年了,当家主母总是躺着,难为叫颜儿跟伊人连年都在苏家过吗?”

卫长嬴正打算再去趟苏家,闻言道:“那我明天就过去吧。”

夫妻两个再不提此事,打发人拿了饭来用。

次日她决定去苏家——不想才把沈藏锋送出房门,霍清泠抱着沈舒媺过来了。

她一路走一路哄,进来了就把沈舒媺递她怀里,笑着道:“究竟谁生的跟谁亲近,昨儿个为了哄她不要哭了,我跟窈儿都使尽了浑身解数,连夫君都凑了把热闹…结果今早起来,就给她说了一句‘带你找你母亲去’,她一下子就笑了!”

看沈舒媺小脸上确实带着笑嘻嘻的神情,卫长嬴看着也是心头融融一片,抱着她亲了又亲,含笑道:“昨儿个劳烦你们了。”

“三嫂净见外。”霍清泠嗔了她一句,却没有告辞的意思,而是道,“您这两日忙,千秋节的东西我就先备了,单子在这里,您看一看?”

卫长嬴一怔,猛然想起来仇皇后的生辰就是后日,自己却光顾着宋在水那边忘记到九霄云外了。若非霍清泠记得,此刻才开始备礼的话肯定很仓促。忙再次谢过霍清泠,接过礼单细看。

霍清泠备的东西倒没什么可挑剔的,但既然后日要进宫,今日却不方便去找宋在水了。毕竟那日卫长嬴和霍清泠都要进宫,沈舒颜跟季伊人现在全在苏家帮忙,沈舒光跟沈舒燮倒是半大了,沈舒窈兴许也能带进宫,但沈舒媺还这么小肯定只能留家里——没有能当家的女眷在,小孩子留家里得格外叮嘱番,家事也要安排下…另外还有此行的穿戴、首饰,这么一商议,就晌午了。

到了千秋节这天,妯娌两个起早进宫去道贺——因为皇帝不在帝都,皇后又说只设小宴,所以只请女眷、而且只请了少数女眷——路上倒也不拥挤。

霍清泠思来想去还是把沈舒窈带上了,她本来以为其他贵妇也会带上年纪仿佛的女儿,好给沈舒窈找两个玩伴。结果到了未央宫,还没看到其他小女孩子呢,倒是先遇见咸安公主,过来找沈舒颜——听说沈舒颜在苏家帮忙照看表弟表妹,今日无暇进宫,就把沈舒窈抱了走,道是带她去玩。

“咸安公主人虽然热情,却不卤莽,你不要太担心。”卫长嬴见霍清泠不好拒绝咸安,但女儿被带离身边总是不放心,就安慰道,“再说不是还有照看窈儿的下人们跟着?”

老实说这日的宴不是很热闹,人少、国中还有战事是一个,最近宫中暗流汹涌,常有妃嫔出点事情也是一个。

今日座中贵妇,跟后宫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因为最近宫闱变化是从仇皇后的变化开始的,在皇后跟前,自然人人都谨言慎行,免得引出什么后续。在这种情况下,个个少言寡语,自然是热闹不起来了。

仇皇后对这种局面没有露出什么不喜或扫兴之色,她淡淡的讲了几句场面话,看看有点死样活气的宴会,就找了个理由去更衣——她一走,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众人也开始说起闲话来——当然不能说宫里的。

顾柔章专门凑到卫长嬴跟前,道:“你看我族嫂申夫人那边。”

这申夫人就是前魏的承娴公主,顾弋然的妻子。卫长嬴朝她那边一看,没见什么异常,顾柔章忙道:“你看她身边的女孩子。”

卫长嬴目光在那一个穿淡绿衫子的少女身上一转,微笑:“顾思思?”

“配卫五怎么样?”顾柔章向来直爽,略一点头,就直接问道。

卫长嬴笑:“我回去讲给长风听。”

这话是不置可否了,顾柔章感到不满意,推她:“哎,你给句准话!我可告诉你啊,我这族妹可是个好的!错过了卫五一准要后悔!”

卫长嬴无奈的笑:“长风的婚事,总得告诉凤州了才好定…”

“骗谁呢?”顾柔章嗔道,“你娘家那位老夫人,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家卫五,那还不是被你打怕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卫长嬴正被她纠缠,旁边霍清泠忽然有些焦急的探身过来说:“宫人讲窈儿摔倒了,在偏殿里召太医呢!三嫂,我去看看!”

“严重么?我陪你去!”卫长嬴赶忙抓住这个脱身的机会,把顾柔章甩下…

然而到了偏殿里,却不见沈舒窈,反而是换了一身便服的仇皇后在等着。

“娘娘这是?”妯娌两个一怔。

仇皇后看了眼霍清泠,开门见山道:“本宫想跟卫夫人单独说几句话,可以么?”

霍清泠迟疑着。

仇皇后身后的仇宝娘立马接口道:“沈小姐平安无事,咸安公主带着沈小姐在外头看梅花呢!霍夫人如果不放心,可以让门外宫人带您过去!”

“多谢姑姑相告。”霍清泠这才松了口气,看了眼卫长嬴,退了出去。

只剩仇皇后、仇宝娘与卫长嬴三个人,仇皇后却不作声了,由仇宝娘来讲:“卫夫人,敢问您娘家的胞弟卫五公子,发妻过世已有些日子,这续弦的事情,可考虑过?”

卫长嬴心下诧异,看了眼仇宝娘,见她神色平静,没有什么提醒,就道:“此事我娘家祖母是早就提过的,如今正在替他相看之中。”

“那可有看中的、打算立刻定下呢?”仇宝娘继续问。

卫长嬴微一蹙眉,道:“这个么…”她沉吟着揣测仇皇后打算替谁说媒,一时未能决定怎么回答。

仇宝娘见状,索性直接道:“咸安公主您是熟悉的。”

“公主殿下身份尊贵,怎好做人继室?!”卫长嬴,一怔,下意识道。

“本宫出身乡野,如今纵然贵为皇后,但很多事情也是半懂半不懂,若说话中有不合规矩的地方,还望卫夫人不要计较。”这时候仇皇后接过了话,也不摆什么皇后、皇室的架子,直截了当道,“咸安是本宫唯一的女儿,早年却被人所害,这辈子都无法生育了!这个卫夫人您也是知道的——当年也是多亏了您的庇护,她跟知齐才能活到现在!”

卫长嬴忙道:“娘娘言重!”

“本宫想把她许给令弟,一来是因为久慕卫家名声,主要是咸安向来敬重有识之士…二来却是因为令弟已有嫡子,咸安此生不能再有子女,决计会把令弟的子女当成亲生骨肉一样疼爱!”仇皇后叹了口气,看了眼仇宝娘,“仇姑姑曾委婉劝说本宫不要跟你提这事,因为咸安纵然是公主,可闻家底蕴太浅,你们有士庶不婚的规矩,咸安是配不上令弟的。”

不等卫长嬴说话,仇皇后又道,“不过本宫现在跟你提,也不是为了拿皇后身份压你。而是本宫听说令弟先后两位正妻都已过世?”

见卫长嬴点头,仇皇后却是精神一振,道,“本宫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看的,不过从前在坊间,本宫倒是听说过一个说法,就是令弟这样的人,若还要继续娶高门贵女的话,恐怕难保不继续步先前那两位夫人的后尘!”

卫长嬴心里有点不高兴,道:“娘娘这话很是稀奇,臣妇却是从来没听说过的!”

“你不相信也无妨,反正咸安年纪还小,你大可以先给令弟聘娶贤妻。”仇皇后摸着腕上的镯子,认真道,“从前本宫一个远房长辈,家境颇为殷实,其子就是连娶了四个门当户对人家的女孩子,却无一善终长寿!最后迫不得已,娶了个寒门之女,却夫妻恩爱不说,二人得以白头到老!若无这个例子,仇姑姑既然跟本宫把话都说明白了,本宫何必找你自取其辱?”

“娘娘这话臣妇如何敢当?公主殿下怎么好比寒门之女呢?”卫长嬴见仇宝娘在仇皇后身后朝自己微微颔首,表示仇皇后说的是真话,心思沉吟,道,“而且臣妇弟弟的婚事,臣妇是作不了主的。”

“本宫言尽于此,卫夫人请回去好好考虑吧。”仇皇后却也不纠缠,平静的下着逐客令。

“婢子代娘娘送卫夫人几步。”仇宝娘道。

离了仇皇后跟前,回到殿上的短短几步,卫长嬴低声问:“怎么回事?!”

“过两日我休沐,出宫时说。”仇宝娘也低声回,“不是给咸安公主找驸马那么简单!”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变化

因为这件事情,卫长嬴去苏家的日子又被推迟。[]

到了仇宝娘出宫的日子,她早早在宫外等着。

至僻静处,仇宝娘也不罗嗦,直接道:“皇后有意夺储,看中凤州卫氏的声势,所以才想把咸安公主嫁给你弟弟!”

卫长嬴皱起眉,道:“皇后怎么忽然起这心思了?”

“她不起这心思我还混什么?”仇宝娘嗤笑了一声,道,“你知道吗?刘若沃这次立了大功!”

见卫长嬴诧异的扬眉,仇宝娘脸色一黯,道,“刘若沃给陛下挡了一箭!险死还生…陛下当场封他为靖国公,已命人护送他前方凤州求医!过一两日,你们也能接到这消息了。”季去病现在就是在凤州保卫新咏的命。

“靖国公吗?”卫长嬴也觉得心头一沉,喃喃道,“虽然没封王,但国公之爵也非同小可了…那刘实离呢?”

仇宝娘淡淡的道:“没提呢!所以你说,本朝我还有指望吗?刘若沃没有爵位的时候我算计他还要那么殚精竭虑!好容易假借卢国公那个傻呼呼的女儿,才看到坑他的曙光——他也封国公了!同为国公,就郑家那么点底蕴,即使是陛下的亲戚,能斗得过刘家?!”

她咬牙切齿,“我算是看明白了!阴谋诡计那都是小道!我想报仇,想靠诡计算计了刘若沃与刘若耶,那都是虚的!只有辅佐仇皇后做了太后,大皇子登基——皇权强于士族,我仗着皇权之势,才可以痛快淋漓的报这个仇!”

卫长嬴愣了片刻,才道:“我倒也指望大皇子登基,不过,这不是小事。”

“我没想过现在就拖你下水!”仇宝娘白了她一眼,道,“因为卫新咏的缘故,凤州卫氏声名如今最是煊赫。而且念着卫新咏的面子,卫家子弟就算有什么不法之事,陛下也得宽容些——皇后还是疼咸安公主的,想着把咸安公主嫁给你弟弟,就算往后事情不成,兴许咸安公主可以靠夫家躲过一劫?”

“但长风为什么要尚主?”卫长嬴揉着额,道,“咸安…性情还不错,但配我弟弟却是不行的吧?你知道长风往后是要接掌瑞羽堂的,他的妻子,肯定是士族之女更合适。”

仇宝娘道:“皇后说的那个远房亲戚是真的,你这弟弟在婚姻之事上向来不顺利,我看尚了咸安公主兴许倒会好了呢?咸安公主出身寒微,好几次颠沛流离,虽然如今不能生育,但其他都好好的…”

“行了行了行了!”卫长嬴脸色不太好看,“这事儿你还是让皇后不要想了,我卫家主母怎么可能是砚台都认不清楚几种的新晋公主?!”我弟弟正要续弦呢,你说这话也太不吉利了!

仇宝娘道:“好吧,不说这个——你跟胡氏见过了是吧?据说她暴死了。”

“…”卫长嬴叹了口气,怅然道,“身不由己啊!”其实胡氏诉说事情来龙去脉时,卫长嬴几次动意不要杀她了——毕竟胡氏知道这些秘密,却一直没讲出来,哪怕申宝被侮辱、被没入教坊,她都没拿出来给申宝换取更好的待遇。

这次迫不得已告诉卫长嬴,也只是要了个许诺而已。

可见胡氏心里很清楚:在没有实力自保的情况下,贸然拿出把柄,那是找死!

但胡氏偏偏说了宋在水肩上与申宝肩上的红痣!

相比她诉说的卫蝉影受辱之事——这是多年前的往事,早就没了证据!

但这一件却不然!

只要把两人的肩上一看就能确认!

即使胡氏不会自己说出去——之前她的沉默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她现在迫于形势不得不告诉卫长嬴,以后会不会告诉其他人?

所以如果不能把胡氏收到自己跟前自己看住了——因为胡氏是自请伺候申宝的,卫长嬴真要把她从教坊里捞出来兴许可以,但要如何解释?会惹来多少麻烦?

知道这种秘密的人,既然无法留在身边,那当然只能让她永远闭嘴来保护秘密了…

哪怕卫长嬴极为不情愿这么做。

此刻被仇宝娘问起来不免心情复杂。

仇宝娘倒是不在意,道:“你问到了就好…嗯,对了,还有个消息,对你来说兴许不错。”

“什么?”

“据说陛下有意给季去病封爵。”仇宝娘道,“你义女是他甥女,想来你听了也会高兴吧?不过这消息目前知道的人不多,还是柳容跟皇后说的——你先别说出去,否则叫陛下知道了,没准改了主意。”

卫长嬴意外道:“真是这样就好了。季神医的医术不说,只说当年厉疫时的慷慨,也值得一个爵位!”

她心里想的却是季去病医术这等惊人,他如今虽然年过花甲了,然而因为擅长养生,再活上十几二十年未必有问题——但季去病跟卫家、跟沈家的关系,天下皆知。

闻伢子看来也想笼络这位名医了。

也是,他有了现在的地位,自然怕死。

以季去病的医术,能治人也能杀人,不把他笼络成自己人,闻伢子怎么能放心让他为自己诊治呢?

现放着一位国手却不能求医,万一以后遇见重病…闻伢子拿个爵位出来也不奇怪。

跟仇宝娘分手后,卫长嬴回到家中,就命人喊了卫长风来,把顾思思的容貌描述了一下,道:“人是秀气的,性情我却没处过,但顾子阳为人向来稳重,应该不会在这种大事上诓骗于你。”

卫长风思忖了片刻,道:“我如今独在帝都,家事只能委托管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再者秀儿还小,不能没有母亲。既然大姐你说这顾家小姐品貌尚好,那我就写信告诉父母,请他们写了信来,好去提亲。”

卫长嬴点头:“如此甚好。你的事了了,我也放下一件心事。”姐弟两个又说一番家长里短的话,卫长风留在沈府用了晚饭,也就回去了。

次日卫长嬴终于抽空到了苏府,这时候已经临近年关,苏府中大雪皑皑的,透着一股沉沉之气。

宋在水照例窝在屋子里没露面,沈舒颜跟季伊人一起到门口迎接。卫长嬴问她们:“翡羽跟赤羽呢?”

沈舒颜道:“他们也要来迎接婶母,但天冷,我跟伊人劝他们留在屋子里。”

“是该这样。”卫长嬴点了点头,再问宋在水,“这几日怎么样?”

“翡羽上次在榻前哭狠了,表婶现在好了些,但还是不能起榻,不爱见人。”沈舒颜道,“翡羽差不多天天都哭呢!”

卫长嬴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你们去陪翡羽他们吧,我去看看你们表婶。”

宋在水的屋子跟她上次来时变化不大,也就是插瓶的菊花换成了应季的梅花。

“表姐,我又来了。”打发了屋中伺候的下人,卫长嬴毫不客气的一把拉起纱幕,喝道,“你不起来招待我吗?!”

宋在水面里而卧,懒得理她。

卫长嬴卷了卷袖子——她今天有备而来,特意穿了件窄袖好行动的上襦,此刻一个用劲,竟把宋在水连锦被一起拖得坐了起来!

宋在水再也按捺不住,怒喝:“你发什么疯?!”

“你烦恼的事情我已经打听到了,今儿个就是过来给你说清楚的——”卫长嬴冷笑,“你一直缩在床上,难为叫我站在这里对着你的背讲?!有你这么待客的吗?亲表妹又怎么了?亲表妹上门来做客,无端就要矮一头、活该被你怠慢吗?!”

宋在水听她说“你烦恼的事情我已经打听到”脸色就是大变!随即自失一笑,淡淡的道:“你既然都知道了——还要这样?”

“你还怕我是诈你呢?”卫长嬴冷冷的道,“不就是你以为自己不是宋家骨血?!上次,跟我恼了,照你习惯该说的是‘别以为你是我表妹,我就怕了你’,偏要说成‘别以为你是卫大小姐’——真是可笑!我是卫大小姐,你还是宋大小姐呢!论身份你凭什么要怕我?!你自己说这话不觉得别扭吗?”

宋在水愣了一下,似哭似笑的道:“原来是在这儿叫你看了破绽去?唉,是我错了,我总记着你少年时候的胡搅蛮缠,哪有这么细心呢?然而十几年过去,你怎么可能一点不变?”

她举袖掩面,道,“但你既然都打听到这一步了,难道还不知道——我其实根本不是你表姐吗?!我说这话,有什么别扭的?!”

“你打听的那个前魏宫人跟你说了你不是我表姐?”卫长嬴见她没有起榻的意思,索性自己到旁边搬了个绣凳过来,坐下,道,“你被骗了你知道不知道?!”

宋在水仍旧掩着面,凄然道:“我知道你想将错就错,毕竟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不仅仅我自己一直认为自己是宋家女,大哥二哥他们,还有夫君…只是,我明明就不是!”

“我问的那个宫人,是先前废后顾氏的心腹!”卫长嬴沉声道,“你找的前魏宫人,身份可有这人紧要?知道的秘密,可有这人多?!”

宋在水怔了怔,道:“你说!”

才这么三言两语,已经厌倦饮食颓然多日的宋在水就愿意听——很显然,她也盼望自己是宋家血脉!

☆、第一百六十五章 混淆

“你既然找过前魏宫人,又怀疑自己并非宋家血脉。[]”卫长嬴淡淡的道,“所以我想事情的经过,你大致应该都听说了。中间即使有什么谬误,估计于事情本枝影响也不大。但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嫁给申寻没有?”

宋在水怔道:“你是说…?”

“当年你母孝满后,因为舅母过世之后舅舅没有续娶,所以你继续住在江南,由我外祖母、你的亲祖母抚养。”卫长嬴转着腕上的镯子,回忆道,“后来你跟申寻的婚约临近,舅舅写信命你回帝都大婚…但你因为听说了申寻的不争气,所以死赖在江南不肯动身!后来迫不得已起程,经过凤州,又借口探望我母亲继续赖下…”

“我记得那时候我还给你出过主意,让你跟舅舅一哭二闹三上吊,好好吓唬他!但你说舅舅写信给你,有不论你死活都得嫁这一类的话,是也不是?”

宋在水咬着唇,深深叹息,泪水滚滚而落!

卫长嬴把手一扬,道:“那就是了,你说舅舅既然有不管你死活都要把你许给申寻的决心,为什么后来悔婚悔的那么干脆?邓家过来招呼了一声,他就答应了?难道舅舅是那种犹疑不决的人?”又冷笑了一声,“我再问你——你到帝都之后,舅舅对你如何?”

“父…父亲他…他对我很好的。”宋在水低下头,半晌后才低低的道,“只是,是否亲生父女,这个不是我说他好,就是的。”

卫长嬴冷笑着道:“你就少犯糊涂了!连我这个向来不如你细心敏锐的人都看出了舅舅的苦心,你这做亲生女儿的居然还要疑心吗?!我且问你,你少年时候可有我那么顽劣?可像我一样,干过被祖母跟前心腹打发走,转头偷偷爬墙去听壁角的事儿?!”

“…当然没有!”宋在水有些惆怅的道,“那时候我祖母把我当未来皇后养,我身边人也都说我往后是要母仪天下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国体,岂容我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不瞒你说,‘闺秀楷模’四个字,有那么好担当?咱们这样的门第,谁家女孩子不是打小教着规矩长大的?凭什么要比其他人都强?那还不是其他人松懈的时候,你还是在苦练不辍,长年积累下来?老实说吧,当年停在凤州,我看到你,真心羡慕得紧!”

卫长嬴道:“你既然被管得那么紧,你又向来听话——那我那会在闺阁里,我祖母不想叫我知道的事情,我也是什么都不晓得,这还是我仗着祖母疼我,老是想方设法的偷听打探、仍旧不该知道的都不知道呢!而你那么乖——你说如果不是长辈授意,你远在江南能听到帝都的消息、能还没过阁就晓得申寻不是什么好人?!”

宋在水一惊!

卫长嬴声音一低:“我那年闺誉扫地,你可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那是去吊唁我堂伯父时,他家恨我恨得紧——若不然,恐怕我到出阁都不晓得自己名誉败坏!那可就是在凤州的事情啊!我这么顽劣都被长辈们瞒得结实!更何况是乖巧的你?没有舅舅准许,谁敢在你跟前说申寻不好?!申寻再不好,他当时也是太子殿下!你又早就定给他了,这不是触你霉头吗?!”

“但我当时养在祖父祖母膝下,是不是祖母心疼我所以…”宋在水喃喃道,“后来我求祖母给我设法解除婚约,祖母给父亲说情,却被父亲拒绝了不是吗?”

“这就更加说不通了。”卫长嬴冷静的道,“你想啊,如果是外祖母她心疼你,觉得你嫁给太子不好,她可是舅舅的母亲,舅舅又不是不孝顺的人,外祖母她需要这么委婉吗?外祖母把你教得规矩那么好,足见自己也是极有规矩的。这么有规矩的长辈,我虽然是没见过她,但也知道,这样的长辈,一般来说是不喜欢坏了规矩的——身为女儿家妄议长辈给你定的亲事,这是好规矩?”

宋在水一噎,道:“私下里说几句,没有旁人在,祖母她也不是那等迂腐的人…”

“但她完全可以私下里跟舅舅书信来往劝说舅舅,假如事情成功,再给你说——难道你会因为不能嫁给一个不争气的太子而怨恨家里?”卫长嬴摇头道,“假如事情不成,那早点叫你知道了,不但分心,而且心里定然很是难过…这又是何必?所以说,外祖父跟外祖母这边,故意把太子不好的消息透露给你,都没有道理!倒是舅舅最可能这么做!”

“舅舅疼舅母是出了名的,所谓爱屋及乌,对你跟两位表哥焉能不爱到了骨子里?于是你知道了申寻不妥,想悔婚。舅舅倒是一门心思迫你嫁——废后顾氏既然知道了这种异常,岂能不仔细去查去想?!”

宋在水一时间只觉得心乱如麻,道:“但父亲也可以跟我直说…”

“向来教女都是母亲或者祖母的事,更何况你幼年就扶灵回了江南,多年来一直都养在外祖父外祖母的膝下,舅舅再疼你,隔着重山万水的,哪里晓得你长成什么样子?即使书信来往,怎比在跟前日日看着长大来的了解?”卫长嬴摇头,道,“那时候你才多大?我知道在稳重上我不如你,我出阁之后,还办过贸然把霍照玉说给安吉公主的糊涂事…你知道申寻不是什么好东西时也就十来岁而已,舅舅怎能不防着你年幼不懂事,弄巧成拙?”

说到这里她一叹,道,“再者,你什么都不知道,长辈们替你办这办那,闹出来了,也是长辈不好,你自己的名声还是可以挽回的。如果你也知道的话…”

“总而言之,我推测事情应该是这样:舅舅根本就不想把你许给申寻!无奈金镶玉如意已经接了下来。想悔婚哪有那么简单?”卫长嬴说到这里,忽然道,“当年的事情你是亲身经历过的,你不觉得废后顾氏对于解除婚约太好说话了吗?即使你毁了容——但就额上这么一块,老实说常年贴个花钿也不是不可以!那刘若玉,论做太子妃,能跟你比?”

宋在水咬着唇,极勉强的一笑:“她不是看上了刘家么?就是我,也是念着宋家的面子。”

“不不不。”卫长嬴摇头,道,“废后顾氏的城府,咱们不能说多么清楚,但决计不可小觑了她!她就申寻一个儿子,申寻那么不争气,都被她推上储君之位,一直牢牢的占着东宫!而且魏哀帝时的四位太子,只有申寻是魏哀帝不想废、迫于无奈不得不废的!就是后来登基了的申博,储君地位哪有申寻稳?要不是魏哀帝在申博做储君后没活几年,我看申博也未必能够落什么好下场!只凭这一点,足见废后顾氏的厉害!”

她神情凝重的道,“太子妃的人选,娘家家世虽然紧要,但我等士族,女儿多了去了!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假使你当年嫁了申寻,如今大雍定鼎,申寻还在,大雍要收拾他,你说宋家会因为你的缘故,为他说情?不会的,咱们这种人家最紧着的肯定是自己——即使身为嫡女尊贵非凡,可永远尊贵不过合族!”

“而且为什么要跟皇家结亲?无非是为了保持家族的显赫。”卫长嬴轻哼了一声,“只要太子好,就不怕太子妃的娘家不殷勤!即使不是太子妃的人家,也会自己靠上来!可申寻那种太子,想要他好,哪有那么容易?废后顾氏再厉害,总不可能搬到东宫去盯着他——所以给他选个自己能干的太子妃,远比寻个娘家能干的太子妃重要!前者才是保申寻地位长久的良策!”

她冷笑,“你看后来申寻出事,刘家非但没能帮上忙,倒是把自己族里的继妇、嫡女赔进去了!”

宋在水咬住唇,看着不远处,指尖微微颤抖…

“以你的能干,别说只是撞伤了额,就算是给自己在脸上横七竖八划几刀——估计废后顾氏都未必舍得放手!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可就指望娶个争气的媳妇替她照看着呢!要说这照看周全,什么样的人能够比得上一体的夫妻?!”卫长嬴叹息,“而她意思意思就同意了解除婚约、为申寻另娶刘若玉——”

“你再想想看刘若玉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看她是有心计有手段有狠心,但她当年可是帝都贵女里出了名的面人儿好欺负吧?别说废后顾氏那种人了,就是咱们当时看到她那好欺负的绵软模样儿都觉得头疼!顾氏怎么可能看得上她?!海内六阀呢!废后顾氏至于那么着紧刘家吗?”

卫长嬴摇着头,道,“若不是她也怀疑你是魏哀帝血脉,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放过你!”

宋在水浑身一个激灵!猛然抬头道:“但我母亲当年为什么要把我许给申寻?!”

“当年我祖父为什么要主动提出来把我许给我夫君?!”卫长嬴反问!

“那是因为姑祖父看曜野他幼年就器宇不凡,许他长大之后必有成就,所以——”宋在水说到一半,忽然住口!

卫长嬴淡笑着道:“想起来了?胡氏亲口告诉我,废后顾氏,一直以来,对你都是真心喜爱!当初你跟申寻的婚约解除之后,她在未央宫里长吁短叹,可是扼腕不已啊!舅母还在时,她差不多天天催着舅母带你入宫,每每你进了宫,她都要亲自抱着你说话…这么喜欢你,能不设法把你弄成她儿媳?!”

废后顾氏既然起了这心思,要怎么把宋在水弄成自己儿媳——宋在水也是知道自己母亲卫蝉影的没城府的,废后顾氏要哄她实在不难,即使卫蝉影有宋羽望依靠,然而宋羽望向来顺着妻子…再说,卫长嬴一再保证宋在水是宋家血脉,却只字未提卫蝉影的受辱…

卫长嬴这些消息明说了是从废后顾氏的心腹宫人胡氏那里打听来的——卫蝉影受辱的事情她会不知道吗?此刻不说,一来涉及长辈名节,二来,大概这就是废后顾氏让卫蝉影允诺婚约的缘故?

不管怎么样,照卫长嬴的分析,自己还真确实是宋家血脉…宋在水松了口气,觉得心头阴霾渐去,整个人都松快了几分——她朝卫长嬴感激的笑了笑,正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忽然心念一转,疑惑的问:“那端木家是怎么回事儿?!我记得父亲过世前,对端木家那么耿耿于怀!”

☆、第一百六十六章 尘埃终定

“你回帝都起就开始打听什么前魏宫人,可是之前经过凤州时,我那六叔指点你的?”卫长嬴绕了绕裙边宫绦,问道,“他许诺告诉你前事,有好几年了吧?居然硬把你拖到现在?你也由着他?”

宋在水露出一丝无奈,道:“这人生生助当今那一位从乡野到现下,智计与对人心的把握岂是我一介女流能比的?再者,我是一定要知道缘故的——凭这一点被他牢牢抓住,我还能怎么样?就是这次找前魏宫人,还是我知道他快死了,硬迫着他,才告诉我的。[]”

卫长嬴唇边露出一丝了然的冷笑:“我就知道他对陛下忠心耿耿!”

“啊?”宋在水一怔。

“你找的那个前魏宫人没准都有点问题吧?”卫长嬴冷冷的提醒,“莫忘记我这六叔可是做过申博的谋士的,不见得没跟宫人来往过——他指点你到帝都来找人,结果兵燹零落之后,你居然还真找到了?!”

“你且想一想,如果你认定了自己不是宋家血脉你会怎么办?”

宋在水失神片刻,苦笑着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一身所学全部来自宋家,能够嫁给夫君也是因为是宋家女的缘故…倘若和盘托出,不只是我跟夫君之间不知道何去何从,连翡羽跟赤羽…更重要的是父亲母亲的名节…宋家的体面…可如果不说的话,总觉得像是偷了真正宋大小姐的东西一样。”

她苦涩的道,“申宝那样的下场,才是魏哀帝骨血该有的下场。”

卫长嬴摇头道:“不不不,你这里是只想到你自己,你忘记先前我过来时你怎么对我了?你根本就不想理我!你认为我是卫大小姐,而你如今什么都不算——你心里的怀疑,但凡你还没发疯,那你就绝对不会说出来!但你肯定会跟我疏远!不只是我,从前跟你交好的各家女眷,你以后会愿意常见?苏五表弟向来待你好,你疏远我们,他即使不知道缘故,也不会猜你不对劲,只会怀疑我们对不起你…长此以往,青州苏氏哪能不跟我们这几家疏远?!”

宋在水悚然一惊!

“还有宋家。”卫长嬴平静的道,“如果你认为自己不是宋家血脉,你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宋家人不是吗?!”

“由于姻亲的关系,咱们这几家这些年来都是十分要好且和睦的。六叔他安排一个前魏宫人,却轻巧的打下了一道裂隙…”卫长嬴淡淡的道,“所以说,关心则乱啊!表姐你这么精明的人,若非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么明显的算计?我那六叔,分明就是不喜士族!”

她不负责任的想反正卫新咏也快死了,他没有妻子儿女,被宋在水记恨也不怕——再说他拿这些往事拖着宋在水一次又一次,也不知道从宋在水这里讹诈了多少次。如今污蔑了他,却能给宋在水更多“她是宋家血脉”的信心,权当是给他还债吧…

宋在水先是流露出愤恨和释然之色,但转念一想,又道:“那端木家的事情你还没说?!”

看着她毫不掩饰的怀疑的目光,卫长嬴无语片刻,才道:“怎么你以为我哄你?”

“但是端木家的事情…”宋在水张了张嘴唇,似乎觉得这么质疑辛苦劝说自己的卫长嬴有点不地道,但想到事关重大,还是催促道,“你倒是说啊?!这是什么缘故?”

卫长嬴道:“这个胡氏也不知道!”

“什么?!”宋在水一皱眉。

“胡氏饮药而亡前都这么说,我瞧她说的是真的,横竖她都要死了,何必瞒我?”卫长嬴道,“不过我这两天细思之下,倒有所得,兴许是这样的。”

见宋在水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卫长嬴无奈的道,“但这话其实我很不愿意说给你听,倒不是说这事本身有什么,其实事情的本身我想你是根本不在意的。问题是它勾起了前事,所以才…”

“所以你不要罗嗦了!”宋在水被她一路长篇大论下来,加上心中所望,对于自己确实应该姓宋已经相信了七成,而端木家的解释就是最后三层——好容易熬到这里,犹如赌局中五局三胜,偏偏前四局都是平局,就指望着第五局看结果呢,卫长嬴还要在这里拖拖拉拉,她实在按捺不住,怒喝一声,用力捶着榻沿,“反正你快点讲!”

卫长嬴把目光看往别处,才道:“你记得宋二表哥的发妻被逐之事吗?”

宋在水皱起眉,想了一会,方不确定的道:“难道父亲是因为端木无色的跋扈迁怒端木家?以前不是就商量过这不可能吗?父亲哪会那么小气?”

“我看事情还真就是她弄起来的,只不过不是她欺负霍大嫂子也不是她嫉妒不贤…这些舅舅跟宋二表哥忍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卫长嬴道,“就算是她被污蔑插手我们沈家后院的事情,我看舅舅也不会因她迁怒整个端木家。究竟舅舅是她长辈,又是男子——不可能为点后院事就计较个没完。”

宋在水疑惑道:“那是什么?”

卫长嬴道:“是跟你有关…当年她可没少跟你过不去,你自己想想?”

宋在水眼露迷惘,道:“当年那端木无色跋扈骄横,我好好的在院子里住着她也能找上门去让我不痛快!但你也知道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小姑子,老实说那会我跟她明里暗里交手太多,你让我想的话,我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是哪件事了…”

“既然我知道的话,那肯定是告诉我的。”卫长嬴继续提醒道。

“告诉你的?”宋在水微微偏头,凝神回忆。

良久后,卫长嬴正疑心她是不是真的想不起来了,正琢磨要不要进一步提醒——蓦然宋在水全身一震,脱口道:“是端木无色——她那次放人进府想左右我婚事?!”

卫长嬴抿了抿嘴,没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