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翠叶死后,王氏着实发作了许多伺候女儿的下人,盛怒之下,那些下人差不多都被处死!呖呖是唯一幸免的那个。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是王氏亲自选给女儿的,更因为郑翠叶才跟刘叶来往时,呖呖就禀告了王氏,而且不赞成郑翠叶常到刘叶那里去。

为了这个缘故,郑翠叶还当众训斥过呖呖,让这个大使女很下不了台。

当初王氏顺着女儿,郑翠叶嚷着说整天闷在家里日子没法过,又说到了外面也没有个能放心说话的人——她总不能跟赵氏之类的人去说沈藏锋怎么怎么好看、自己如何如何倾心吧?

王氏拗不过她,也就松一把紧一把的由着她了…所以郑翠叶出了事后,王氏深深的懊悔自己没听呖呖的,也实在不好意思再责怪她了——现在呖呖当面,王氏心里就好像刀绞一样的痛。

她给女儿的大使女尽了责任,可她这个母亲却还不如一个大使女争气!

“夫人,婢子能单独跟您禀告吗?”呖呖一脸为难的道,见王氏沉吟,她忙踏上一步,“是…关于小姐的事情!”

“嗯?”王氏目光一凛,立刻吩咐左右退下,沉声喝问,“你要说什么?”

呖呖低着头,道:“婢子这几日思念小姐,反复回想当初伺候小姐时候的情景。”

只这么一句,让好容易控制住自己情绪的王氏心头大恸!

她看呖呖的目光顿时柔和了许多:“你可是有什么发现?”

“婢子觉得那个刘叶不像是庶民。”呖呖咬着嘴唇道。

王氏一怔:“可有证据?!”

“夫人还记得婢子跟您禀告过,当初小姐头一次去那庄子上借宿时,曾因为名香的缘故怀疑那刘叶是刺客?”呖呖道,“您想那刘叶如果是庶民,怎么会用那么名贵的香料?”

王氏叹了口气,有点失望:“不是戎人想让她假冒刘家那个什么十一小姐?自然要给她打扮成会用这些东西的样子。”经过孙默的登门,王氏现在也知道,即使是阀阅害了郑翠叶,想叫他们付出代价,也没那么容易。

“刘叶还说她住在刘家的庄子就是为了借刘家的名义谋害小姐,可是婢子就不明白了——那天小姐出门,原是随意在旷野跑马,偶然撞见那庄子才宿进去的。”呖呖疑惑的道,“戎人怎么会算准了小姐那天会到附近、而且还去借宿?”

伺候郑翠叶的其他下人,几乎都被王氏狠狠的处置了。尤其是当初听到呖呖撺掇着郑翠叶朝刘若耶所住庄子走的那几个使女都已经被处死。如今呖呖自然可以放心大胆的装无辜——最初也不是没有使女想供出这事。

然而呖呖之前撺掇的很有技巧,几个使女都说过赞成郑翠叶借宿的话,趁王氏等人为郑翠叶之死伤心得死去活来之际,呖呖明确警告了那几个使女,若把事情说出来,也就是拖了呖呖下水——那样呖呖索性把她们家人都拖下水!

反正呖呖自己没家人了…如果她们不招出呖呖的话,呖呖倒可以立重誓照顾她们的家人。

那些使女左右权衡,反正自己都是死,硬拉呖呖陪葬,还要搭上自己家里人,实在狠不下这个心,只好听她了。

这话让王氏脸色大变!

“而且刘家十一小姐名叫刘若耶,这刘叶…如果把刘家十一小姐的名讳去掉中间的‘若’字,读音与刘叶岂不是一样?”呖呖低声道,“再者,婢子在那庄子上伺候小姐用饭时,那刘叶每每作陪,虽然未用下人服侍,但婢子觉得她…她每次都像是等着婢子也去伺候她一样!婢子觉得,如果是民妇出身,只靠戎人那儿俘虏的刘家下人指点,怎么可能学得那一副士族架子十足的样子呢?婢子记得宫宴时,随小姐入宫,看到刘家、沈家等人家的女眷,刘叶的气度,与那些人…竟颇为相似!”

“你是说那刘叶就是刘若耶?!”王氏只觉得胸中一团火被点燃了一样,她激动得站了起来,“因为她害了我的叶儿所以不敢承认她的身份?!”

呖呖道:“婢子觉得很有可能——”

话音未落,就见王氏朝外疾走!

呖呖赶忙上去扯住了她:“夫人您要去哪里?”

“放开!我要去刘家!”王氏喊道,“我要刘家给我女儿赔命!”

“夫人您不能去!”呖呖大惊失色,不但没有放手,反而抓得更紧,“您忘记就因为您拿刘家打了个比方,皇后娘娘就被迫削了您的诰命了吗?您这样跑去刘家,非但不能为小姐报仇,反而…反而会害了您自己啊!”

王氏发疯一样的挣扎着:“那又怎么样?!叶儿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就算奈何不了刘家,撞死在他们家门前,不信陛下回来不给卢国公府一个交代!”

呖呖用力抱紧她——好在王氏这段日子茶饭不思,本身也没多少力气,所以竭力挣扎之下,呖呖也约束得了她,低声而快速的在她耳畔道:“夫人想报仇,何必非要公然而为?”

王氏喘了口气,似乎想到了什么,狐疑的转过头:“你有主意?”

“婢子想着,既然他们能够暗害了小姐,凭什么咱们不能暗中对他们动手?!”呖呖满脸阴狠的道,“咱们没凭据给小姐讨回公道,但未必不能给小姐公道!”

王氏怔了片刻,忽然道:“你为何对叶儿的死如此上心?”王氏出身虽然不高,但自从丈夫去世后,独自支撑家业,抚养女儿,也不是全没见识的。

呖呖这么热心的揭穿刘叶,又提出报复的计划——要说她是全为了跟郑翠叶的主仆之情,王氏可是知道郑翠叶对呖呖并不算好。

“夫人这么问,婢子不敢有半句虚言!”呖呖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最重要的一步,她能不能说服王氏暗下毒手就在此刻了,丝毫不敢大意,松开王氏的袖子,就势跪在她脚边磕了个头,才道,“婢子一则是报答夫人当年的活命之恩!”

呖呖当年失落乱军之中,如果不是王氏正好要给女儿找个机灵的小使女陪伴,看中她的话,以她的姿色,肯定难逃被人玷污的命运——能不能活到现在都是个问题。

所以说这个报救命之恩的理由是站得住脚的。

王氏心头信了几分——郑翠叶对呖呖是不怎么样,但她这个母亲,自认对呖呖还是不错的,即使这有呖呖本身聪慧,向来没什么地方让她挑得出毛病,但王氏也确实觉得自己救过呖呖,还提拔她做大使女,怎么说都是恩重如山了。

“二则,婢子…从前一直伺候着小姐,如今赵夫人怕招了夫人您伤心,根本不让婢子靠近,除了思索小姐的死外,老实说婢子现在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呖呖小心翼翼的道,“还请夫人饶恕——婢子,说的都是真话!”

王氏凝神想着,半晌才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了,你且说你的主意。如果做的好,确实能为叶儿报仇,那我绝不会亏待你——就算我这诰命找不回来了,收你为义女,把你风光嫁个好人家还是做得到的。”

呖呖的“二则”很明显是在说,她担心没有了郑翠叶,她这个曾经风光的大小姐的贴身使女,往后会消磨在这座卢国公府里。

这话虽然让王氏初听很不满意,觉得前面感激自己救命之恩也是附带,到底还是想为自己打算。但王氏仔细想想,倒觉得这个是真心话。

如此,王氏疑心消除,问起了细节——而呖呖也长松一口气!

“仇姑姑给的这差使,夫人再精明些,我可要露破绽了!”呖呖暗道,“但冒这一次险,换来皇后娘娘的赏赐,往后位份晋升上,可要轻松不少…什么单贵妃、李美人,还不都是下人出身?士族的下人,也是下人,难为还比我尊贵吗?她们能够获宠封妃封嫔,我何尝不能?我这副花容月貌,就要那巍巍宫阙才配得上!”

她认真的向王氏附耳起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匕渐现

凤州,瑞羽堂。[]

闻伢子带着伤感的神色,走出乐颐院。

“请陛下节哀!”卫焕父子陪在他身旁,小心翼翼的安慰着。

“朕负了新咏呵!”尽管前几年起,闻伢子就开始对卫新咏产生了忌惮与猜疑之心,但这个惊才绝艳的谋臣真的英年早逝了,闻伢子又觉得发自内心的惋惜,“明知道他一身是病,还让他操劳这许多年…否则,以他的年岁,何至于这么就去了?”

他是接到卫新咏病危后,快马加鞭赶到凤州来希望能见这个倚为柱石的臣子最后一面的。却不想不顾众将劝阻,甩开大军,只带数百亲卫赶过来,仍旧迟了一步。

想想一路走来的筚路蓝缕,尔今自己贵为至尊,仍旧年轻的臣子却先走了一步…

饶是闻伢子早在争霸中养成了一副铁石心肠,此刻也不禁唏嘘不已。

卫焕咳嗽几声,道:“陛下言过了,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小侄壮年而逝,这都是命…若非追随陛下,他这辈子到底也不过埋没于世。还是陛下给予了他扬名的机会…唉…”

“卫公还请多多保重。”闻伢子见卫焕颤巍巍的模样,虚扶了一把。

“臣谢陛下关怀。”卫焕感激的道。

君臣一路谈到正堂,闻伢子想起之前卫新咏推辞晋王之封的事情,便向卫焕提起:“新咏不肯受王爵,如今他人已去。以朕来看,他的功劳是担当得起晋王之封的,他的嗣子长杰当继晋王之爵。”

话因未落,卫焕已经推辞道:“此爵陛下是酬小侄新咏,非是为了给长杰。新咏尚且不肯受王爵,臣令长杰出继新咏,只为延续新咏这一脉骨血,他小小年纪,无寸功于国,哪里能受?”

他这推辞之意也是情理之中——本来闻伢子封卫新咏为王,就是为了卫新咏能够脱离凤州卫。

如今卫新咏已逝,卫家真让他的嗣子受王爵…这嗣子年纪小、还是卫焕的嫡亲孙儿,闻伢子岂能放心?卫焕这么知道分寸的人怎么肯答应呢?

所以推来推去,最后闻伢子退了一步,让卫长杰袭晋国公之爵。

卫焕又继续请求不要给予卫长杰这一支世袭罔替的恩赐,理由是卫长杰年纪小,承担不起。而且这么一来恐怕他往后读书会不用心…实际上闻伢子很清楚,卫焕担心的不过是卫长杰哪怕是卫焕的嫡亲孙儿,却不是被指定继承瑞羽堂的长嫡孙。

卫焕早年就确立了长嫡孙卫长风接掌瑞羽堂了,现在卫长风一脉的爵位还没影子,倒让卫长杰给卫新咏做个嗣子就拿个世袭罔替的爵位…虽然说以卫长杰跟卫长风年岁的差距,还有日后调教上的限制,哪怕卫长杰有爵位而卫长风没有,卫长杰也不太可能抢走卫长风以后的阀主位。

但几代以后呢?

这不是刘家的刘若沃比阀主刘希寻先封国公的情况嘛!

所以即使卫长杰跟卫长风一样,是卫焕的亲孙,还是嫡孙,卫焕也不肯让他这一支有压倒卫长风这一支的机会!

闻伢子准了卫焕所求后,又提起卫焕还没封赏——一番推让,卫焕最后被封为“安国公”。由于他之前替卫长杰推辞了世袭的待遇,如今轮到他自己——他对大雍的功劳,大抵从卫新咏处来,卫新咏的嗣子没受世袭,他自然也不能接受。

最后闻伢子心满意足的收回让安国公世袭的恩典:“卫公真是谦逊,怪道卫氏子弟个个杰出不凡。”

他提起卫长杰的袭爵就是为了让卫焕不要世袭——世袭爵位是家族长久鼎盛的重要保障,尤其是本就树大根深的阀阅。

但前魏给予海内六阀每家都有世袭之爵,卫家还不只一个世袭的爵位…闻伢子在封赏上,拿出前魏都没拿出来过的王爵,在第一时间争取了这些人的心。如果不给予他们世袭之权,难免要落埋怨。

可现在是卫焕自己死活不肯要的——他作为卫新咏的伯父,从道义上来讲,虽然与卫新咏血脉不近,但却对这个嗣侄有提拔之恩,他都没受世袭,其他人也好意思要?

不世袭的话,封上一两批国公爵位,捱上几代也全部归回白身了,向来除非赶上昏君,否则爵位都是开国时候封的最多,越到后面得爵越难…闻伢子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替儿孙铺路,让后世的皇帝轻松些。

不想他才回到卫家为他预备的住处未久,心腹匆匆来报了个噩耗:“靖国公膝下二子夭折!据说是前卢国公夫人王氏所为!如今帝都上下皆哗然!”

闻伢子瞳孔骤然收缩!

差不多的时候,帝都,皇宫。

仇皇后指尖微微发抖:“这事情太大了!”

“不然如何将郑将军迫到您这边来?”仇宝娘冷静的扶住她,“您不要担心,王氏早就说过,为了给郑小姐报仇,她什么事都敢做!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下手的那个呖呖,婢子也已经处置了,如今是死无对证!再说王氏本来就是让呖呖对刘若沃的妻、子下狠手,好给郑小姐讨个‘公道’!”

“就怕陛下回来一定会彻查…”仇皇后颓然的瘫坐在玉椅上,她心里埋怨自己不争气——早就说好了要为自己可怜的子女争一把,闻伢子这些年来对他们母子的所作所为,经过仇宝娘的反复洗脑后,仇皇后也不再以夫妻之情为念,可事到临头了,她却又畏惧起来。

她是看着丈夫一步一步,从乡间庶民,到九五至尊的。外人都认为如果不是那场厉疫,这天下肯定是姓沈而不姓闻,却不想想那沈藏锋的出身,比闻伢子高了多少?

闻伢子一路走到今天的地步,岂是全靠命好?他中间也不知道动用了多少手段…仇氏不是全知道,但就她所知道的那些,已经对这个丈夫有了深刻的忌惮与畏惧。

更何况她向来都习惯了以夫为天…

“陛下回来头一件事肯定不是彻查!”关键时刻还是仇宝娘沉得住气,平静的道,“而是安抚!安抚刘家,安抚整个士族!”

“因为郑小姐之死,乃是皇后娘娘您和柳将军共同审讯出来,是戎人所为!事情本来已经平息了。王氏却自作主张,听信小人挑唆,悍然对靖国公之子下手——靖国公才舍生救驾,膝下也统共就这么两个儿子!”仇宝娘冷笑着道,“王氏这是灭绝了靖国公一脉!”

仇皇后喃喃道:“所以一旦被查出来…”

“王氏不但让郑家跟整个刘家结下了死仇。”仇宝娘打断了她的话,“关键是,您跟柳将军已经结了郑小姐的案子了!可她宁愿相信呖呖的挑唆——如今呖呖死了,这事儿是真是假,她也说不清楚——也不愿意相信您跟柳将军!要知道您跟陛下夫妻一体,她不信您就犹如不信陛下,柳将军是陛下留在帝都拱卫的人,也犹如陛下…郑三伢这次不求您说情,您以为他还能求谁?!柳容比他小那么多,按辈分还是他的晚辈,您说以郑三伢的刚愎暴躁,会肯去求柳容?!除非您这儿实在没指望了!”

“他来求我,然后陛下会给我这面子?”仇皇后惨笑了一声,之前仇宝娘给她说的前景太美好太顺利,按照仇宝娘建议的处置宫闱事,皇后也确实感觉到了母仪天下的尊贵。但弑君——这跟宫闱夺权是两码事!

皇后现在怎么都提不起勇气!

仇宝娘沉声道:“娘娘您别忘记,事到如今,您就是去跟陛下坦白,大皇子跟咸安公主也完了!婢子倒不在乎这条命。但大皇子跟咸安公主才多大?您忍心他们从此最好的结果就是圈禁?!以后陛下没了,没准他们的兄弟不放心…”

“我当然不忍心,不然我怎么会同意你的要求?”皇后摩挲着自己身上的翟衣,低声道,“我只是…现在心里有点乱,我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被…被他看出来?那样就完了!”

“您如果怕自己到时候露了痕迹,其实大可不必。”仇宝娘胸有成竹的道,“婢子就是考虑到了您为人仁慈,哪怕陛下他千万个对不起您,您还是不忍心为难他。这才特意收买呖呖,撺掇王氏作下这样大的事情——您说这事儿您就是丝毫不知道前因后果,就现在刘家恨不得把郑家上下拆皮剥骨的场面,您能不心惊?郑家总是您跟陛下的亲戚,以您的心软,他们再错,您能不怜惜几分吗?”

“所以等陛下回来,您惊慌失措才不可疑呢!恰恰相反,您要是跟平常一样。那恕婢子说句诛心的话,那样陛下反而惊奇您为何这样冷静了!”

仇皇后沉默半晌,才道:“原来你都算好了?”

听出皇后语气里的怀疑,仇宝娘也不惊恐,微笑着道:“婢子说过,一定要让大皇子登上大宝!让您住进徽淑宫!”

徽淑宫是前魏时候太后所居的宫殿。

“就算我的心惊胆战,你用眼下的大事给我瞒过去。但…”皇后还是怀疑,“你要怎么让知齐登基?!陛下可是好好儿的…”

“婢子托人去弄一件东西,如今还没拿到。”仇宝娘平静的道,“您且放心,只要按婢子说的去做,婢子保准…您什么事也不会有!”

仇皇后咬着唇:“你若说到做到,我保你以后一个一品诰命!而且,必让知齐与咸安,视你如义母!”

事到如今,她只能全心依靠仇宝娘了——正如仇宝娘所言,她就是现在去向闻伢子坦白,自己还能不能活且不提,闻知齐跟闻余兰兄妹,都未必能有活路!

“这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你富贵之后太心狠!哪怕是你的亲生骨肉,哪怕知齐和余兰的哥哥们,为了你接二连三身死,你待他们却还不如你那些新宠!这都是你逼我的!”仇宝娘告退后,仇皇后独自在内室,握着玉椅的扶手,喃喃道,“你快点回来吧…这样的日子,我快受不了了…快点结束,无论是胜是败…”

同一时刻,闻伢子催人备马,顾不得多跟卫家交代,星夜飞驰,赶往帝都!

“希望柳容与仇氏能够按住场面,不至于发生大变!”心急如焚的闻伢子,强撑着疲乏的身子赶路之余,喃喃祈祷。

☆、第一百八十六章 幕渐落

“都烧掉吧!”卫长嬴看着面前打开的箱子,叹了口气,道。[]

箱子是极好的,厚达一寸的香樟木料,不蛀不霉,难腐难朽,积年沉淀后,兀自散发着淡淡的樟木香气。

箱盖与四面的箱体上,都有巧手匠人精雕细琢,刻着喻意夫妻恩爱和谐、子孙满堂的图案。四角上包着赤金,嵌了夜明珠。在正中位置是图案繁复的番莲纹,中间一把精致的小金锁,很多年了,仍旧黄澄澄的犹如刚刚打造出来一样——看得出来,这口箱子很受爱护。

“这是我母亲的陪嫁里,她最喜欢的一口箱子。”端木芯淼恋恋不舍的抚摩着箱盖,道。

“你想哪去了?我是说箱子里的东西,箱子又没什么,你留下来好了。”卫长嬴轻嗔道。

端木芯淼摇头道:“我虽然看重母亲的遗物,但老实说,箱子里这些东西,才是我心血的凝结。如果让我在两者之间选一样,我肯定会做个不孝女!”

“人在才是最紧要的。”卫长嬴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抚了抚她的鬓发,温言道,“仇宝娘把局做到现在,咱们已经无路可走——而且端木家旁支咄咄逼人,你不这么做,本宗如今人丁凋敝,如何翻身?”

“祖母的、母亲的、我的私房…可全都在这里面…”端木芯淼望着箱内——要说箱子里有什么东西值得她这么心疼,连宁可放弃母亲遗物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不知内情的人看了肯定觉得很奇怪。

无非是一沓沓写满了字的宣纸,还有角落里几件颜色古怪的翡翠首饰。从放首饰的角落看去,底部的纸已经泛了黄。

这是端木芯淼历年折腾药首饰的记录,以及几件半成品。

而唯一成功、连季去病与黄氏都很难挑出问题来的那副药镯,在昨日,已经被悄然送入宫中——既然它能让一个皇帝身死而不关端木芯淼的事,为什么不能用在另一个皇帝身上?!

但闻伢子这时候跟魏哀帝那会不一样。

至少新贵是很希望他活着的。

不像魏哀帝那时候,那是连亲生儿子都希望他快点死。所以魏哀帝驾崩后,随便有个解释,没人追究!

既然这一位若崩了肯定会有人追究,那药镯再隐蔽,还是得防着露出破绽、或为人怀疑——所以趁着闻伢子还没到帝都,趁着整个帝都的注意力,都被刘家两位公子死于王氏谋害一事吸引过去的光景,将药镯与端木芯淼之间的关系,彻底消除!

既然如此,有关药镯的一切,当然都要毁去!

担心端木芯淼不忍心,卫长嬴借口探望她,亲自赶过来劝她下这个决心!

“逝者已矣,你想想绥儿,想想端木大姐姐。”卫长嬴知道让端木芯淼这种真心喜爱医道的人放弃这些年来的钻研是何等痛苦,但这些东西不除,一旦事泄,哪怕到时候闻伢子已经驾崩了,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端木芯淼望着箱子发呆良久,才道:“三嫂你既然过来了,这事就请你来吧。我…我出去走走!”她心里明白卫长嬴的话是对的——医道上的追求,药理上的钻研,再怎么心血凝结,在她心目中终究不能跟亲人相比。

可要她亲手毁掉却实在做不到…

卫长嬴松了口气:“我正好带了人来,让黄姑姑看他们做事,我陪你到外面走走!”她来时就准备好如果端木芯淼自己不忍心,就替她动手了。

这些东西一毁除,届时哪怕药镯之事被查出,也休想轻易赖到士族头上!

同一时刻,沈府,书房。

沈藏锋看着面前的侄子与长子。

比沈舒光大了八岁的沈舒明,传了沈家男人的高大身材,但因为这几年非常的颓丧,站在那里明明比身量还没长足的沈舒光高了大半个头,可给人的感觉却比沈舒光矮了一个头一样。

他刚刚才到,比预定的日子迟了几日,说是因为路上赶着大雨,染上风寒,所以迫不得已在驿站里住了几日,痊愈了才继续赶路——至于说是真是假,是真的染了风寒,还是惧怕见叔婶堂弟,心里纠结故意拖延,沈藏锋不问的话,反正他就一口咬定前者了。

“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们都是沈家骨血,是兄弟,即使不是同胞的亲兄弟,可堂兄弟难道就不是自家骨血了吗?”沈藏锋久久没有说话,久到沈舒明和沈舒光都有点紧张了,才淡淡的道。

他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很温和,但沈舒明与沈舒光都不敢怠慢,异口同声的肃然道:“侄儿遵命!”

“孩儿遵命!”

沈藏锋这才道:“坐吧,自家人,不必太过拘束。”

“西凉如今怎么样了?”等沈舒明跟沈舒光都在不远处落座,沈藏锋又问。

见沈舒明要起身答,他抬手按了按,“你才赶了路,坐着说就好。”

“谢三叔。”沈舒明哑声道,“西凉如今不是太好,早先士卒伤亡…极多,抚恤的时候,二叔认为应该用族产弥补那些阵亡的族人,但族老中有人反对,认为…不过最后二叔还是让他们答应了。”

他虽然一句带过,但沈藏锋还是听出他话语里的意思——族里有人觉得西凉军之所以死了那么多人,完全是沈藏锋的责任,不愿意拿族产出来抚恤…

“现在呢?”沈藏锋颔首问。

沈舒明偷看叔父的脸色,却看不出什么来,只好老实道:“族里银钱有些吃紧,好在世道渐宁,以后金价会稳定下去,玉价大约可以升起来…蒙山玉矿那边的玉都是很好的,五叔打算找几个叶家匠人,在帝都专门开两家玉器铺子。还有就是三叔当年大败穆休尔后,所得掳物也不少,抚恤时补了进去——总之,二叔和五叔都让您不要太担心家里。他们撑得住。”

见沈藏锋抚须不语,沈舒明想了想,又道,“秋狄近来不太安稳,三天两头骋马迭翠关下。弄得迭翠关外这两年才开出来的田地都没人敢去种了。不过二叔说他们还没那能耐攻关,只要撒好了探马就成。”

“迭翠关外的田地他们可曾践踏?”沈藏锋忽然问。

沈舒明摇头:“没有。五叔怀疑他们也看中了那儿的粮食,打算等粮食长得差不多了,就派兵过来抢。”

又道,“不过那些粮食其实…”

“我知道了。”沈藏锋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淡淡的道,“你一路劳顿,想也疲惫。既然带了你二叔、五叔的信来,待会我自己看吧。”

沈舒明忙道:“侄儿不累…”

“刘家那女孩子,可有人跟你仔细说过?”沈藏锋却置若罔闻的又问。

沈舒光见状,笑了一笑,调侃道:“大哥,未来大嫂我们可是先见过了,用四姐的话,是个杏眼桃腮的美人呢!”

“二弟见笑了。”沈舒明脸上微微一红——他被沈藏厉娇宠着长大,本性也不是有城府的人,所以对于当年的罅隙,无法像沈舒光这样,赔个罪就若无其事了。现在沈舒光这么讲,他就有点无所适从,不晓得要怎么回答才好,讪讪半晌才道,“三叔和三婶的眼光,自然错不了。”

“你端木姑姑前两日身体不太好,你三婶去看她了。你先去给你六婶看看吧,这些日子,你六叔六婶都想念你的很。”沈舒明延误了抵达的日子,恰好卫长嬴要抓紧时间去帮端木芯淼那边扫除药镯的痕迹,他进了城,才由下人先行回府通知众人。

这一日沈敛昆又不在家,沈藏锋总不好跟弟媳霍清泠两个人在堂上等他,所以人进了府,直接被喊到书房。

现在让沈舒明去六房,倒也不全是因为霍清泠有多想沈舒明,不过是知道沈舒明在自己这个叔父跟前都很拘束了,直接到了卫长嬴面前一定更紧张。叫他先到霍清泠那里,由霍清泠安抚一番,末了他要实在不敢见卫长嬴,霍清泠还能陪他一起过去。

沈藏锋对这个亲侄子还是抱着栽培的想法,他好容易感动得妻子主动向侄子示好了,当然不希望因为沈舒明的紧张砸掉这和好的大好局面。

沈舒明被下人领走,沈舒光却还留了下来。

待书房的门被关上,他就问:“父亲不让大哥细说迭翠关外粮食的事情,难道那些粮食有什么问题?”

“迭翠关外岂是长久耕种之地?除非狄人族没。”沈藏锋哂道,“那些粮食从迭翠关上看下去郁郁葱葱一片,实际上下了田就晓得没有多少。”

沈舒光疑惑道:“这么做是为了…?”

见父亲看着自己不说话,晓得这是在考校,他思索了一会儿,眼睛一亮,“父亲是打算…回西凉?!”

“你是怎么想到的?”沈藏锋不置可否,平静的问。

“父亲既然认为迭翠关外非长久耕种之地,由于之前的抚恤,如今族里账目又吃紧,纵然那些土地所种粮食不多,到底也是一笔支出——若无缘故,怎会浪费?”沈舒光道,“孩儿以为,这应该是父亲故意使二叔与五叔所为,就是为了有理由请父亲回西凉主持大局!”

沈藏锋淡淡的笑了笑:“那为父为何要回西凉呢?”

“西南战事节节胜利,眼看王师凯旋还都就在眉睫,而陛下一直忌惮父亲…”沈舒光叹了口气,“父亲若在帝都,恐怕明刀暗枪无时有断!若回西凉,外有秋狄虎视眈眈,内有沈氏数百年根基,陛下想动父亲,岂是容易?”

沈藏锋赞许的看了他一眼,却道:“你不知道许多就里,能想到这些也算不错了。”

“孩儿有遗漏吗?”沈舒光一怔,急速的思索着。

“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沈藏锋并不告诉他,只道,“你刚才调侃你未来大嫂是个美人,你自己也到说亲年纪了,想要个什么样的妻子?也是美人?”

“父亲!”沈舒光一下子面红耳赤,不能相信在教导自己时素来严肃的父亲会忽然调侃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来,不禁急道,“孩儿还要尽孝父亲母亲跟前呢!”

沈藏锋哑然失笑道:“你又不是女孩子要出阁,难道娶了妻就不能孝顺为父与你们母亲膝下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慌

“皇后娘娘!娘娘!您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未央宫,一群宫人想拦却拦不住——赵氏披头散发,毫无贵妇体统,一身华服早就揉皱得不成样子,脚上撕履在殿槛上磕掉一只,就这么趿着剩下的一只,跌跌撞撞扑到丹墀上,激烈的喊道,“念着往日的情份上!求您一定要去宣明宫,救我夫君一命呵!”

丹墀上,身穿绛红深衣,头戴凤冠的仇皇后先看了眼身后的仇宝娘,才神情复杂的望下来,皇后嘴唇动了动,却觉得无话可讲。[]

皇后手边,穿着嫩绿上襦、系丁香藕丝裙,绾着双螺的咸安公主则惊讶的问:“赵伯母,您怎么了?”

“娘娘,您快过去!不然就来不及了!求求您!我求求您了!”赵氏根本没注意到咸安公主,注意到了也没心思理会——随郑三伢入宫的下人转达的话非常清楚:郑三伢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闻伢子令他向刘家赔罪时,竟然失口大骂闻伢子没良心、不帮亲戚帮外人——如今已被御前侍卫拿下,押入诏狱!

而闻伢子怒气难平,加上刘家人至今还在宣明宫里哭诉靖国公二子惨死的悲痛…一个不小心郑三伢小命难保不说,整个郑家都别想有好下场!

直接得罪了皇帝,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如今在帝都的却也不多:其中柳容说情已经被气头上的闻伢子骂了回去、薄喜见状乖巧的闭了嘴…郑家现在也只能指望皇后了!

所以赵氏现在满副心思都在求皇后救命上面,她抓着丹墀拼命磕头,“陛下他、他要赐死三伢啊!大哥早逝,二哥也早就不在了,如果三伢死了,叫我们郑家一门老的老小的小,以后要怎么过?!三伢虽然说话不好听,可对陛下、对娘娘那都是没二心——他真的不是故意要跟陛下顶啊!卢国公府的事情,我们不敢管了,陛下跟娘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求留三伢一条性命——求求您!”

赵氏现在是孤注一掷,几下子就磕得满脸鲜血——咸安公主感到皇后抓着自己的手微微发抖,只道皇后被这场面吓到了,忙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把赵伯母拉起来啊!”

公主吩咐了宫人,转头安慰仇皇后,“母后您别担心,父皇想来只是一时火头上…”

“我去更衣,去宣明宫看看。”仇皇后专心听着女儿的话,却什么都没听清楚,她深吸了口气,手颤抖得更厉害了,这让公主疑惑起来:“母后,您怎么了?”

“我要去宣明宫,给你们郑伯父求情。”仇皇后轻声道了一句——身后仇宝娘柔声道:“娘娘,赵夫人说,那边情况紧急,您要不…就这么先过去?今儿个这身鸑鷟衔花纹深衣,也不是穿不出去。”

仇皇后意识到仇宝娘是在提醒自己,现在去宣明宫显得越急切越好、越急切越不会被防备!

她用力握了下咸安公主的手,力道之大让公主差点痛得叫出声来,公主本能的感到了惊慌:“母后?!”

咸安公主心地纯善,并不意味着她蠢!

公主跟着仇皇后一道站了起来,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莫名心悸:“母后,儿臣陪您过去?”

“不用!”仇皇后脸色一变,低喝道!

突如其来的呵斥让公主一怔,好在仇宝娘再次圆场:“殿下您看赵夫人…娘娘的意思是您留在这儿看着,一会给她传太医!”

咸安公主的心跳得很厉害,她觉得仇宝娘说的有道理,可抓着仇皇后的手却不愿意放开:“但是…”

“公主您放心,陛下与娘娘乃是结发夫妻,没有什么话不好说的。更何况郑将军一家,也是皇亲!”仇宝娘一边掰开公主的手指,一边轻声安慰,“即使陛下不允娘娘所求,也会体谅娘娘走这一遭,难道还会拿娘娘怎么样吗?您放心的守着赵夫人,回头娘娘回来肯定很是疲乏,还得您看着点呢!”

仇宝娘边说边拽,硬将咸安公主拖开,沉声提醒仇皇后,“娘娘?您还不去宣明宫吗?!”

“摆驾…宣明宫!”仇皇后深深的吸着气,片刻后,她语调异样的吩咐!

目送仇皇后向殿门走去,咸安公主忽然觉得巨大的悲痛骤然袭来,她禁不住喊道:“母后!”

仇皇后全身一震!脚步一滞…但片刻后却没有回头,而是毅然继续前行!

到了殿槛,皇后才扭过头来,隔着广阔的长乐殿,与自己唯一的女儿遥遥相望:“余兰,好好保重!”

“是…”咸安公主被仇宝娘紧紧抓着手臂,无法追下去,她挣扎了几把,看着仇皇后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内,只觉得心里空空落落,像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失去了一样,只是公主不明白——她惘然的问仇宝娘,“姑姑,您一直拉着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