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姨娘看向荣宛时,眸中的愤怒和不甘更盛,仿佛荣宛是她仇人似的,将她恶狠狠瞪着。

荣宛自然知道,因为荣寅被母亲养在身边,管姨娘对詹氏母女恨之入骨的,平日里被压着抬不起头,只能忍着,这会子不知是着了什么疯魔,竟毫不掩饰了。

荣宛却不理她,只把荣宜从地上扶起来,给她理了理衣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荣宜只默默流泪,不愿意说话。荣宛便看了眼秋萍。秋萍一边脸颊上有红肿的伤痕,显然是方才被抽的。

她噗通一声跪地,说清了事情原委。原来这段日子荣寅病了,管姨娘心下着急,不知从哪儿听来个治疗咳疾的偏方,说是要服用雀华庵静安师太念过咒的香灰水。但这位静安师太每回念咒制灵水,都须收一百两银子。管姨娘卖了自己的几乎所有值钱东西,也只凑出五十两来,多次去求老太太,不料老太太完全不信她的话,她便找上了荣宜。

荣宜虽说是庶女,但因府里姑娘本就不多,府里每每有簪花锦缎之物,自然也有她一分,说起来,她的银钱的确会比管姨娘的多一些。可荣宜却不愿意给,加之又顶了她几句话,这才让管姨娘发了疯。

秋萍哭道:“我家姑娘的确是没银子了,若是有,也不会不给姨娘的!还请四姑娘和六姑娘给我们姑娘做主!”

阿凝是有些惊讶的,因她先前也毫不迟疑地以为这管姨娘要钱是为了赌而已,没想到真是为了治病。只不过,这位师太也是狮子大开口,不过念个咒,就要一百两银子,显见也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修行之人。

阿凝也走过去轻声抚慰荣宜,荣宛则坐在一把红木藤心圈椅上,睥睨着管姨娘,悠悠道:“难不成,管姨娘是不放心我母亲,觉得我们没有真心给寅哥哥找大夫治病?”

管氏如今渐渐平静,也不再开口了,可眼神里仍然是毫不掩饰的愤恨。这荣宛跟她娘一个货色,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是她们,她也不会跟儿子分开!还弄得如今亲生儿子根本不认自己的地步。

“姨娘实在是错看我娘了。我娘一向把寅哥哥当亲生的,这阖府上下哪个不知道?要不然,祖母和爹爹也不会放心把哥哥留在母亲身边。倒是你,这样的教养,实在不配在我们东临侯府待着,不如我晚些时候回了我娘,回了老太太和大太太那边,把你卖出府去如何?”

“你…你敢!我是二老爷的人,你个小丫头凭什么来教训我?”

荣宛笑了笑,“我敢不敢不打紧,关键在于姨娘你到底是想继续安分待在府里,还是想出府去做你的老营生。不管什么选择,都有我娘给你做主就是了。”

管姨娘被气得胸膛起伏,她没料到荣宛一个十几岁的丫头竟敢做这样的主。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地位,这会子也觉得自己是一时气晕了头了。 “我也没有什么期盼的,就是想求个药治我儿的病。”顿了顿,又续道:“我知道太太已经请了好大夫,用了好药,但是…我还是想尽一份心。”

说着,她又转头看了眼荣宜,咬牙切齿道:“你口口声声说没钱,我呸!骗谁呢!不过是五十两银子,前儿我亲眼看见你赏了后街上的张五一大把银子,如今怎么就拿不出来了?”

荣宜抹泪的帕子微微一顿,身子微僵,一旁的秋萍也脸色一变,辩解道:“你不要胡言乱语,血口喷人,从来没有的事!”

管姨娘冷笑一下,“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四姑娘,你既然要做主,就做主到底,不知道这小娼妇为何给钱那小子,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管姨娘逞一时口舌之快,并未注意到荣宜眸中惊恐的眼色。荣宛何等敏慧之人,立刻发现荣宜和秋萍神色不对。

阿凝一时也觉得张五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待想起来锦珠昨夜里跟她说的,张五就是使计骗了哥哥没及时接自己的人时,一时也愣了。

按住管姨娘的一个嬷嬷讶异开口道:“后街的张五,不就是昨日里说是老家有急事,收拾了东西搬回老家的那个么?”

荣宛看向荣宜,却见她全身发抖,怕极的模样。

“五妹妹,你若是做错了什么,早些坦白才是正经。你也知道,祖母也是疼你的,说不定能从轻发落,但若是有所隐瞒,待真相暴露时,就是罪加一等了。”

荣宜原本这几日就惶惶不可终日,她胆子小,早就不堪重负了,这会儿被荣宛诱哄加逼问的,便崩塌了,脚一软就朝地上跪下来。

荣宛走过去,厉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荣宜却朝阿凝看过去,哭道:“六妹妹!不是这样的…我…我没有恶意的…我不知道怎么会有黑衣人,我只是让张五去帮你…”

这话说的前后矛盾,若是不知道黑衣人,那让张五去帮什么?

一旁的秋萍急了,跪着挪动几步,到阿凝跟前,“不是这样的,我们姑娘原是让他去…”

“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嘴?”荣宛道。

那管姨娘看见荣宜跪在地上失魂落魄如临大敌的模样,也懵了。她不可置信道:“六姑娘这次出事,原来,原来是你在背后捣的鬼?你,你好大的胆子啊!不要命了吗?!”

她冲过去一顿对荣宜乱捶,倒也未曾用力,只觉得自己愚蠢,一时之气把自己女儿害了。

“你怎么这么糊涂啊!糊涂啊!敢去惹长房的命根子,莫说大太太,就是安惠郡主的手段,也够你受的!”

她在府里也十几年了,自然知道安惠郡主虽然已经出嫁,但是在东临侯府的影响力仍然不小。这也因为,安惠郡主的夫家靖北王府,是大齐朝唯一的异姓王,掌天下兵马,深得圣上倚重。这上京城中除去皇宫那一家子龙子凤孙之外,最尊荣富贵的家族就属靖北王府。

她当着阿凝的面儿就这样哭号,锦珠在后面气的很,阿凝面上平静,心里也是惊讶的。她没想过,竟然是荣宜。

这时,香云一路忙忙地走过来,“三位姑娘,寰少爷回府了,说是抓回那张五了。”

不多时,就有丰岚院的人来带走荣宜和秋萍。荣宛又邀请阿凝去抱悦轩坐坐,阿凝这会儿没什么心情,便捏了个借口,回了衔思阁。

倚念堂里,还剩下一脸呆滞的管姨娘,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拖走,又扑在地上哭起来。

姜氏问话张五时,那人嘴巴硬得很,后来还是荣成田支开了妻子,对张五说要上刑,他才吓得开口指认,是荣宜嫉妒阿凝在府里受宠,给了银子他,让他使计支开了荣寰想叫阿凝回不了府。待问到黑衣人行凶之事,张五又是不知道,一轮重刑下来,人已经进气儿多出气儿少。

此事回禀了老太太后,荣宜从此禁足倚念堂,轻易不能探视,且一年里须日日抄写经文三百遍,交由詹氏查看。知情不报的秋萍打了二十板子并发卖出去,至于那张五,刑后不多久就断了气。

当然,这些血腥的细节只有少数人知道。传出来的版本是已经把张五送官查办了。

阿凝知道这件事时,刚从温软的被窝中醒过来。

秋困秋困,果然很困。锦环在她耳边叽叽喳喳的,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整个人如初生羊羔般的白嫩柔软,让人忍不住就想掐一把。

“有如意桂花糖么?”

软糯的声音发出,锦环住了嘴,皱眉道:“姑娘有没有听见奴婢在说什么?”

“想吃如意桂花糖。”她眸光熠熠地看着锦环。

锦环只得投降,给她准备点心去了。锦珠笑着上前来,伺候她起身。

待方醒的那阵迷蒙缓过去后,阿凝边吃着桂花糖,边后知后觉道:“方才锦环说了什么?”

小丫头吃得很快,但动作却极优雅从容。一双妙目尚有亮亮的水泽,让人心生怜爱之意。

锦环立刻跟她说了荣宜的事情,想起那日的惊险,忍不住道:“没想到五姑娘心肠这样歹毒!真是人不可貌相!有其母必有其女!说不定真的像他们说的,五姑娘早就和那张五暗通…”

“瞎说什么呢,”阿凝脸色一沉,“我衔思阁的丫头,可不许跟外头那些人一样,胡乱搬弄是非,编排别人。”

锦环应了是,又在一旁暗自吐吐舌头。姑娘这一会儿娇娇小女的模样,一会儿威仪主子的架势,转变得如此自然。

“何况…”阿凝想了想,道:“荣宜不是这等大胆的人。莫说黑衣人跟她没关系,就是使计哄骗寰哥哥,也不像是她的主意,多半是旁人教唆的。”

想必几位长辈也是如此想法,所以对荣宜的处罚更多的是教训。

于是黑衣人到底是谁派来的,仍是一团谜。总不至于跟娘亲说的那样,只是有人临时起意?阿凝无奈地想着。

第 9 章 才艺初显

荣寰因那日害她遇袭,心中愧疚,原想上万宝斋搜罗些玩意儿给她,可他知道这个妹妹是见惯宝贝的,思来想去,花了半日功夫,手编了一只灵巧可爱的竹篾蚱蜢,听说阿凝在藕花亭,便亲自送了过去。

结果阿凝看见那蚱蜢,吓得后退好几步,一脸花容失色。她抚着砰砰直跳的胸口,皱眉看荣寰。荣寰神色歉然,伸手摸摸头,又笑道:“我忘记妹妹怕虫子了。这个不喜欢不打紧,下回我送个更好玩儿的给你。”

阿凝便又忍住恐惧瞧了那蚱蜢几眼,“很精致的模样,下回你编点别的花样儿吧,我一定好好收藏。”

“哎!”荣寰笑呵呵应下,又瞧见阿凝身前的石桌上一只针线笸箩,上面各色丝线一应俱全,笸箩边是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他好奇地拿起来看看,“妹妹的手愈发巧了,这双面绣是最难的,妹妹竟绣得这样好。”

不止阿凝,连锦珠都噗嗤一声笑起来,“少爷怎么连刺绣都懂呢!”

荣寰年不过十五,虽然长出了一些少年男子的英俊挺拔,但仍有些憨厚稚嫩。五官清俊,性子舒朗干净,行事颇有章法,下人们都愿意跟他亲近。他又是根正苗红的东临侯嫡子,日后要承爵的,在府中地位可想而知。

荣寰笑道:“经常看见母亲给父亲做针线,耳濡目染。”

阿凝让锦珠将针线之物送回衔思阁,她便和荣寰坐在藕花亭上说话。

藕花亭是东临侯府后花园的一处景点,近处有花藤蔓草,远处有溪水淙淙,正值金秋时节,溪边大丛大丛的野菊花,开出了灿烂热烈的金黄,偶有微风吹过,送来阵阵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妹妹,你整日在府里待着,也不嫌无聊么?”荣寰道。

“这府里什么都有,为何要出去?”

“说的也是。”荣寰笑着,瞧着阿凝的脸,只觉小小的脸蛋儿娇滑如刚剥壳的鸡蛋,纤细可爱的绒毛在阳光下分毫毕现,一下下让他心痒起来,伸手想捏一捏,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太奇葩了。

他伸出的手最终又挠了下后脑勺,“妹妹生得跟小花儿一样,该好好护在府里才行。”

阿凝滴溜溜地看他一眼,似嗔似怪的,“哥哥不许这么说。”什么小花儿,她是立志要成为贤良淑惠、端庄严明的主母的好吗?就跟大姐姐那样。

荣寰被她那小眼神看的,只觉得再没见过比他妹妹更玉雪可爱的了,哪里有不随她意的,“不说不说,妹妹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阿凝以手支颐,忧愁道:“不出门原没什么,但,就是有些想念方鉴楼了。不知近日有没有新册子出来。” 若是方鉴楼是建在东临侯府的那该有多好。

方鉴楼位于上京城城北。大齐重文,前朝正德帝鼓励民间人人读书习文,并在上京城建了一座收藏各种经史子集的书楼,供百姓看阅,最初名为百阅楼。正德帝的愿望固然美好,但不大现实,寻常百姓日日为衣食住行奔波,哪里有空去看书?这楼自建起就门口罗雀。

到了景元这一朝,景元帝将百阅更名为方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命人全国各地搜集书册民谣,翻新楼中所藏书册,虽比不得四书五经的正统,但也别有趣味,倒吸引了一些闲暇时间颇多的贵府子弟前去阅看。

阿凝是个小书迷,过去她隔月就要去一次的。这个月因遇袭事件,她便没出门。

荣寰宽慰道:“前几日我才去看过,并没什么有趣的。以后若有好书,我就带你去。”

阿凝笑着点点头。

荣寰又道:“你若是不愿意出门,我就抄来给你看。”

阿凝笑出声来,“这倒不必。”这哥哥对自己的疼爱,比起大姐姐来也不差了。

想起大姐姐,阿凝又敛了笑意,“上回墨哥哥来看我,大姐姐却没来。不晓得她如何了。”

荣寰道,“靖北王府忙得很,想必大姐姐没得空。”见阿凝还是不开心,他又凑上去解释道:“你想啊,咱们东临侯府已经算是人丁简单的了,可娘亲还不是整日里忙得团团转。靖北王府可比咱们府里人多多了,靖北王妃如今都不管事儿的,全由大姐姐做主的。大姐姐没空来看你也情有可原嘛。要不下回,我让她多给咱们阿凝送些宝贝什么的。”

阿凝觑他一眼,“大姐姐总送我东西,姐夫会不会不开心啊。”

荣寰嘿嘿笑两声,“姐夫巴不得呢,怎么会不开心。”他当然不能告诉阿凝,靖北王世子宁知书如今是上京城出了名的疼妻子。荣宓进门已经四年,迟迟未有所出,靖北王世子却洁身自好,只守着她一个人。二人琴瑟和鸣,鹣鲽情深,又都是那样出众的人物,不知羡煞多少人。

荣寰怜惜阿凝不能出门,便挑了外头好些趣事儿说与她听。待说到这段日子皇上患了急症,迟迟不好,太医院上上下下急得团团转时,他忽然看了看四周,见丫头们都站的远,这才放低了声音,“哎,我听小道消息说,这次皇上之所以会生病,是被那七皇子给气的。说是前些日子,七皇子在别院里庆生,请了几位王爷去他别院里听戏,没想到一场庆生宴却暗藏杀机,四皇子差点命丧黄泉,五皇子也受了伤。皇上知道后,震怒非常,把七皇子禁了足,说是听候发落,第二日就病倒了。”

当今景元帝膝下年长的皇子原本该有七位,前四位都是十几年前宠冠后宫的前皇后所出,景元二十一年凤倾宫一场大火,前皇后连同一到三皇子都不幸葬身火海。余下的皇子中,五皇子赵琮是继皇后文氏所出,六皇子赵玹是荣贵妃所出,七皇子赵玠是姚淑妃所出。皇后文氏缠绵病榻多年,六宫由贵淑二妃共同掌管,其中后来入宫的姚淑妃近些年尤其得宠些,七皇子也最得皇上喜欢。姚淑妃是文后的表妹,当初也是文皇后引荐入宫,二人向来互相扶持,倒是荣贵妃,近年来微显弱势。

至于前皇后留下的四皇子,却是皇族里的异数。他自小画艺出众,多年来在外云游写生,年纪轻轻已是当今最有名的画艺大师。据说他一画万金,卖画所得银两都尽数赠给了穷苦百姓,雅致谦和,淡泊名利,君子之名享誉天下。

阿凝听到皇家秘事,好奇心便被勾了出来,叹息道:“四皇子在外多年,才回京就被害,真是可怜。”

荣寰也点点头,“可不是?平时皇上太宠着七皇子了,七皇子才如此嚣张跋扈。”他和几个友人暗地里说起这事儿,都觉得皇上如今年纪大了,真有些是非不分,四皇子多好的人啊,就因为没有母亲撑腰,受人欺负。

“七皇子此后多半要失宠了吧?”

荣寰摇摇头,“这说不准。只要姚淑妃仍然得宠,七皇子自然就不会失宠。”

“可是,这七皇子也未免太蠢了,要想杀人哪里有在自己院子里杀的道理?”

“你有所不知,两位皇子并不是在七皇子的别院里受的伤,而是在离开别院的路上遇到埋伏。经查,正是七皇子派人动的手。四皇子最后还是皇上亲自派人找了回来,流了一身的血,命悬一线,好不容易才救活了。对了,那日七皇子的别院好像就在九霞山的前山。”

九霞山的王公别院多如牛毛,这并不稀奇。阿凝闲闲地听着,叹了一句,“真惊险。不过咱们表哥没事就行。”

她说的表哥,正是当今荣贵妃所出的六皇子赵玹。

虽然是表亲,荣宓出嫁前,还随着姜氏经常出入宫廷,可到了阿凝这里,因这几年荣贵妃被姚淑妃和文皇后压过一头,连带着东临侯府也低调起来,阿凝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阿凝只对六皇子熟悉些,因六皇子自出宫建府后就时常来东临侯走动。至于其他几位皇子,便从没见过。

荣寰与赵玹是极熟悉的,因而又道:“皇上病着,几个皇子都进宫侍疾,难怪六殿下最近不曾来咱们府里。我看妹妹平时对他不假辞色的,原来还是关心他的嘛。”

阿凝有些无语,任谁被人喊“小书呆子”,都不会开心吧。至于关心么,姑且不说交情,他们毕竟同出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阿凝白皙细嫩的手指端了茶杯细细抿了一口茶,闲闲道:“只要他以后正经唤我的名讳,我自然也对他好。”她可是端庄娴雅的淑女,怎么能被人喊绰号呢?

荣寰嘿嘿笑着,心想,要平王殿下放下生平乐事,那是不可能的。

日子一天天滑过去,不管宫中如何波谲云诡,阿凝的生活同以前一样平静而充实。白日里除去上书斋念书之外,其余时间弹琴吟诗,写字作画,描红刺绣,坚定不移地朝“赶上大姐姐”的目标努力着。

秋天过得飞快,景元三十五年很快就到了冬季。

寒风刮过,衔思阁里的四时橘一片苍翠,墙角边的几盆山茶花,悄然一片粉白嫣红。

阿凝的纱帐换成了鹅黄暗花锦缎的料子,外头还罩上一层银线蔓草纹丝绸垂纱,垂下细碎的鹅黄色流苏,瞧着娇艳又温暖。

这日一早,阿凝用了一小碗栗子桂圆粥,并一块莲子茯苓糕、一块鸡油卷儿以及小半碗糖蒸酥酪,便同往常一样,去书斋念书。

东临侯府的书斋请了琴、棋、书、画各四位先生,都是京中颇有声望的。自荣宜禁足之后,这书斋每日只有荣宛和阿凝二人,显得愈发冷清了。

教授琴艺的先生知道阿凝师从南山,对她要求也格外严格。阿凝倒也争气,再难的曲子,教一遍就会,且多数弹得极好,悟性奇佳。倒是在上京城如今有点儿才气的荣宛,比她稍低一筹。

教授棋艺的先生就更喜欢荣宛了。下棋,须有定力,有耐心,阿凝的耐心实在比不上荣宛,而且一有外界响动,阿凝就会分神。先生也不怪她,毕竟年纪小些。当然,只有阿凝自己知道,她是习惯了东临侯那等臻入化境的棋艺,才对这先生的棋局不感兴趣而已。若说定力,阿凝的定力当真不差。

至于书和画,二人都在伯仲之间。总体来说,四位先生一致认为东临侯府的两位姑娘都极聪明,才艺俱属上层。

这些阿凝是不知道的,她日日心心念念的,只是成为荣宓那样样样精通的人,如今自己学成个什么样儿,倒未曾关心。她只需知道,离姐姐还差了许多就行了。

大概只有锦珠锦环知道,阿凝在学习上的努力和勤奋之甚,不是一句“天生聪明”就能囊括的。但是阿凝自己不觉得累,甚至醉心于此,这也算是一桩好事。

这日的画艺老师让她们以“冬”为题作画。荣宛欲以古诗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为意境作一幅人物日常画,而阿凝支着腮想了一会儿,脑中忽然就冒出一幅重峦叠嶂苍松竞翠的画面来,当下挑了张最大的宣纸,蘸了墨汁,动手勾勒起来。

时辰到达时,先生仔细看了荣宛的画,赞其立意别出心裁,笔触细致,但就人物神态的刻画上提出尚可改进。荣宛点头应了是,老先生又移步到尚未停笔的阿凝身边。

只见一张巨大的宣纸上,高岭峻立,重峦峰起,丘壑妖娆,冻树萧瑟。老先生眼前一亮,挥手阻止了欲唤她的荣宛。

二人一左一右立在阿凝两侧,阿凝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觉察不到时间的流逝,一直画到夜色降临时才停了笔。

老先生神色激动,命人点了灯,细看这幅新出炉的九峰雪霁图,只见用笔洗炼,构图新巧,平中寓险,风格雄奇,磅礴大气,当即捋须大笑道:“好!好!好!世间难得一见的杰作啊!”

阿凝这会儿正握着自己的雨过天青色茶杯大口喝着水,方才还不觉得,这会子手腕酸疼得受不了,忙让锦环给她揉捏着。

老先生笑得胡子翘得老高,“六姑娘的确有天赋,实在是奇才,奇才!”

第 10 章 方鉴楼再遇(一)

阿凝这次作画的超水平发挥很快就被兴奋的老先生宣传得荣府上下人尽皆知。她心里自然高兴,但这回的灵感只是突然迸发的,太具有偶然性了,不能由此说明自己的画作很好。不过,以后自己倒是可以朝这个风格发展。

老先生显然已经对她刮目相看,并且带走了那幅画,说是要和精于画艺的友人好好品鉴。

荣宛心里就颇不是滋味儿了,当然面上也是逢人就夸六妹妹如何如何。

这些时日她时常和阿凝在一块儿,眼瞧着这位妹妹样样都如此出众,她生出几分危机感,却又无能为力。另外,母亲手里的内宅管理又被姜氏夺走了一些,让她愈发觉得近日不顺。

这件事,还得从前日里府里分发银炭说起。此事一直是由詹氏掌管,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可不知怎的,一个分发银炭的婆子头脑昏聩,竟把倾鹤院的炭少算了一大半,又被倾鹤院里一个叫江月的丫头捅到老太太那儿去了。这倾鹤院正是寰少爷的院子,而江月凑巧是不久前老太太赐给寰少爷的,也不知是谁教的她,添油加醋的编排一番,说是詹氏对长房的衣食用具都很不尽心,她是奴婢,没有炭用也就罢了,就连长房里的六姑娘的衣裳,都不用心,绣的都是过气的花色。老太太当即就冷了脸,让詹氏把采买、制衣等好几种事务都交给姜氏来管。

荣宛总觉得这事必有猫腻,可一时又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只不过,听说那江月跟衔思阁的锦环走得近,难道会是六妹妹…

荣宛摇摇头,觉得六妹妹那种娇娇女,怎么会暗地里做这样的事。也只能归结于凑巧了。

再说阿凝,自那日九峰雪霁图之后,对山水风景画便尤其着迷起来。待到腊月初一,上京城下起第一场雪时,她便命锦珠锦环把书房里的黑漆嵌螺钿蝴蝶穿花纹鸡翅木翘头案搬到藕花亭前,布好文房四宝,对着面前的雪景描起画来。

眼前鹅毛大雪,茫茫一片,如纷飞柳絮。亭台轩榭、花木溪水,均掩盖在一片苍渺雪色之中。锦珠躬身给阿凝研墨,锦环则撑着一把美人图红绸伞,罩在三人一案上。

阿凝身披一件厚绒绒的石榴红出风毛斗篷,斗篷内是橘黄色牡丹暗花的小袄,双丫髻上缠着火红的缎带,垂下两只小巧玲珑的流苏小灯笼。脸色因为暴露在寒风中愈发白皙如雪,细滑如玉,双眸专注而灵气非凡。

荣宓和宁知书走进后院时,远远就看见这个场景。

后头跟着的荣寰指着阿凝笑道:“姐姐你瞧,又画上了。她这一动笔,轻易都回不过神儿来的。”

荣宓却道:“这样在风雪里久坐,对身子不好。就此一回,让她画完吧。”

今日她与宁知书外出赏雪,回府时便特意绕到长宁街来看看阿凝。上回阿凝遇袭,一直没能来看她,她心里总是记挂着。

好在阿凝这回画得挺快。

结束之后,她看了看这画,只觉得发挥一般,但尚可品赏,便拿了自己新制不久的私章,往角落处一盖,便印下了红艳艳的篆体,山居客。

颇有些名不副实。

天冷,墨迹一下子冻干了。她抖了抖画纸,满意地笑了笑,这才起身道:“吃饭去,好饿。”

她抬头,待看见远处廊子上立着的一双璧人时,感觉像是做梦。她擦了擦眼睛,又听见锦环兴奋的声音:“是大姑娘回府了!还有姑爷!”

小丫头也顾不得漫天飞舞的大雪,起身飞奔向荣宓,火红的斗篷飞扬在雪花中,艳魅如绚烂的木棉花。

“大姐姐!”

廊下微笑静立的女子柔美雍容,明艳不可方物。一身梅花刺绣镶领对襟妆花金丝锦缎衣裙,乌压压的流云髻上有一双穿花凤凰金步摇,衬得容色明丽无边,让人移不开眼。而她身边的男子,一身白色暗纹底子银线回纹叠靛青蟒纹团花刺绣圆领袍,腰间垂下一枚雪色玉佩,身形挺拔,明月皓风。

阿凝扑到荣宓怀里,荣宓及时抱住她,轻轻拍了下她的背,“真是,毛毛躁躁的。”

阿凝不管,只埋在荣宓的怀里撒娇,不愿意抬头,丝毫没注意到旁边宁知书颇有些不自在的眼神。

姐妹俩差了七岁,相处的方式有点像母女。

过了好一会儿,阿凝才抬起头来,又朝宁知书甜甜一笑,“姐夫好!”

显然,宁知书对“姐夫”二字很是受用,笑道:“小阿凝又长高了一些。”

阿凝急忙让锦珠将她存好的几幅画作、曲谱还有好些香料字帖和刺绣等物,都取过来给荣宓看。姐妹俩坐在南窗榻上,各自笼着汤婆子,真有说不完的话。她们说的都是女儿家的事,宁知书便和荣寰在外间下棋。荣寰赢了他好几次,心下有些诧异,抬眼看了这位姐夫几次,这才发现,宁知书的心思完全不在棋局上,时不时瞧着内室,等不及的模样。

荣寰失笑,“姐夫,阿凝就占着姐姐这一个时辰而已。你可是每天都跟姐姐在一起呢。”

宁知书顿了顿,淡淡道:“等你日后有了…妻子,就会懂了。”他原本是想说喜欢的人的,但见荣寰一脸懵懂,便换了说辞。

内室里,荣宓问起那日遇袭之事,阿凝一分也不隐瞒,将实情全部告诉了荣宓。

荣宓纤长的手指轻敲桌面,思索了一会儿,道:“阿凝做得对。爹爹生性淡泊,应付不来太多阴谋诡诈,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这件事,我会派人去查清楚的。”

阿凝点点头,忽然眼珠子一转,笑得小狐狸一样,倾身过去,附耳将她如何利用江月,从二房手里拿回不少管辖权的事情告诉荣宓。

那得意的样子,可爱至极。荣宓伸手轻戳了下她的额角,“你倒是人小鬼大。连母亲也没看出是你使的力么?”

阿凝撇撇嘴,“娘亲以为是凑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