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车的人是个青衣小书童,嘴上哼着歌儿,速度不紧不慢。

大雪初晴,京郊风景正是一派妖娆。欧阳陵心情甚好,掀开车帘子,望见远处一片晶莹的西山,捋须笑道:“还是出了京,自由自在的好哇!”

小童也笑道:“先生说得是!在京里束手束脚,规矩忒多了。”

欧阳陵大笑几声,正欲放下帘子回去,忽然目光一闪,望见路边冲过来一匹快马。

女子下了马,盈盈立在白雪铺就的道路上,一身雪青色罗裙,笑靥浅浅,带着天生的明丽无边。

“先生,我跟你一起走。”

第 150 章 山居客

嘉正四年夏。青阳县溪水村。

正是绿意葱茏的时节,这座山明水秀的小村披上了一层厚重的绿装,层层叠叠望不到边际,碧翠浓烈仿佛要流淌下来。

阿凝就坐在一棵枝叶遒劲浓翠欲滴的榕树下,一笔一笔在纸上勾画着。她的面前,是高低连绵的群山,山下有田地,三三两两的农民正在上面耕作。这幅忙碌而又安宁的生活图景,正是她想记下来的。

这榕树就长在乡间小路边上,偶有路过的村民看见阿凝,也不以为意,只是尊敬地唤一声“先生好!”

村里的人都知道,这是致仕归隐在此的欧阳先生的高徒,是六艺高手,画出的画能招引蝴蝶,价值千金。村里几个农民家境贫寒,交不起地租,就是她卖了画帮他们交上的。

淳朴的村民总是比深宅大院的公侯子弟更为心思简单,只这样,他们便认定阿凝是菩萨心肠,是他们的恩人,对她愈发尊敬。

阿凝一开始动手,往往要画大半日。直到暮色四合、霞光漫天,阿凝才站起身,低头细看自己的成果。

“主子,该回去了。”锦环同往常一般,到了这个时辰便来接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厮,帮着收拾桌案椅子,抬回屋去。

锦环是半年前才出宫来的,此后一直跟在她身边伺候。她给阿凝的说辞,是自己偷偷跑出宫后,由着东临侯给送到这里的。阿凝的行踪从未瞒过东临侯府,每隔一段时间,她总要寄信回去的。

到了这里,她一时都不晓得该怎么称呼阿凝。阿凝当时笑道:“随你怎么称呼吧,便是一时改不过来也不打紧,也再没哪个敢责怪于你。”

一时想起,当年刚嫁进祈王府时,赵琰曾因锦环总唤阿凝为姑娘而颇有微词,差点发作了两个丫头。

锦环也想起这事,但见阿凝神色平静,提起的心才放下来。

后来,她便机智地以主子称之,总没错就是。皇上让她出宫来继续伺候娘娘的时候,就说过,娘娘永远是她唯一的主子。

这会儿阿凝刚画完,腰背都有些酸了,站起身来自己揉了揉,看了眼山间,只见霞光弥漫,暮霭淡淡,一片静谧无边。

阿凝的住处就在山腰上一处临水小院。当年的山居客之名,如今总算名副其实了。只不过,阿凝时常跟着欧阳陵外出,一去数月,所以真正在此居住的时间也并不长。

青阳县虽是小地方,却地处河东、河南、淮南、山南数路交界的要塞之地。从这里可以去到大齐的天南地北,再加上田地丰饶、民风淳朴、风景秀丽,难怪欧阳陵会选择在此隐居。

一行人回到临水小院,阿凝刚用过青菜素粥的晚饭,就有欧阳陵的书童来访,说是后日先生又要出门,这回去的是剑南路,路途遥远且山道崎岖,让阿凝有些准备。

书童走后,锦环犹豫片刻,低声道:“主子,奴婢听说剑南路境内到处都是悬崖峭壁,您…真的要去么?”

阿凝轻笑道:“我还就差这个地方没去过了,我的图纸还有最后一块没填,怎么可能不去?”

想到她的打算,锦珠也不再说什么。

“你过去就经常说,要我带你出京游玩。如今可定要叫你游玩个彻底。”

“主子竟还记得奴婢过去说的话,”锦珠笑道,“那奴婢就是舍命也要陪护着主子了。”她对此倒是没意见,只是皇上那边定会担心。

“哪儿需要你舍命来陪了?放心,我自有分寸的。做事不能半途而废,如今是胜利在望了。”阿凝说着,又看了眼锦环正在收拾的青菜碟子,皱皱鼻子道:“下回还是做甜点吧。我还是更喜欢甜的。”

锦环有点无语:昨日是谁说要体验一下村民的生活,非要撤了甜点,用上清粥小菜的?

尽管出门在外,荣家阿凝也并没有要在生活上委屈自己的意思。东临侯又怎么会少了她银钱?吃穿住行,都是随她心意。就说这间院子子,外面看起来不起眼,里面的摆设用具却没有一样是廉价的。只不过,这里没多少伺候的人,很多事情都需要自己动手了。

傍晚时,阿凝按例去院后的花园里查看自己辛苦栽种的几样花卉,夕雾、水仙、青木香等等。水仙花就长在一汪清透叮咚的活水边上,如今开得正盛。另有数只白蝶儿,在嫩黄的蕊心处翩飞着,灵动而生机。

阿凝一时兴起,让锦环把她的七弦琴取来,就着夕照溪流、蝶飞花妍弹了会儿琴。天黑时,阿凝回到书房,开始多年不变的睡前读书。

在这里,生活变得简单素净而又充满情致,阿凝很喜欢。

这日夜里,外面忽然起了风。

鲛绡纱帐上的夜明珠散发着淡淡的光芒,阿凝夜半忽然醒了过来,愣了半晌后,披衣起身,自己点了灯,刚一点好,锦环就进屋来了。

“主子怎么醒了?是不是风声太大了?今夜外头起了风,明日说不定要下雨呢。”锦环检查了下关得严实的窗子,又给阿凝倒了杯茶,转身把茶水送给阿凝时,才发现她目光清冷,视线有些茫然。

“怎么了?”锦环道。

阿凝一身清寡的水色睡裙,黑发如墨般的流淌在胸前后背,脸上露出几分怅惘来,嗓音低而柔,“大姐姐刚才又托梦给我了。”

锦环心头一惊,小心翼翼道:“世子妃说什么了?”

“她劝我回宫。”她淡淡说着,语气平静,竟似丝毫不为所动。

锦环一怔,看着她的纤弱的背影,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主子…为何不愿意回宫呢?”

大约是大半年前,锦环来这里之前,宁知墨曾来找过阿凝一次,跟她解释了一番当年的事情,特别是荣宓的死因。

宁知墨是在荣寰嘴里好不容易套出了阿凝的下落。得知阿凝离开了皇宫,离开了赵琰,曾经有一度,他多想也辞了官离开京城,不求能和阿凝在一起,但只要每日能远远看上一眼也是好的。然而理智告诉他,连这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他能知道阿凝的去向,皇上就不可能不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瞒得了一时,也不可能瞒得了这么久。就说这山间小院周围隐藏的层层守卫,有多少是阿凝自己的人,又有多少是皇上的人,恐怕连这傻姑娘自己都不清楚吧。

他知道的,自己没办法在她身边久待。这一点,不管阿凝在宫里,还是在宫外,都没有改变。

他来找阿凝一回,也只是想把这个误会解释清楚。他不想阿凝在外受苦。

当年目睹荣宓出意外的贴身丫鬟红萝,早在荣宓死后不久就殉了主,倒是个忠诚的丫头。当年在青玉殿救火的侍卫,也在伪造那要人命的纸条时被严渭除尽了。倒最后,却是赵琰自己挖根刨底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幸存的,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出乎意料的是,即便宁知墨跟阿凝解释清楚了,她也并没有回宫的打算。

面对锦环的不解,阿凝叹口气,放下手里的杯盏,“你不懂。”

锦环一急,道:“奴婢虽然不懂,但能看的到皇上对主子满满的情意。去年有人让皇上纳妃,皇上直接给打了一百板子轰出宫去了,从此再没人敢提这事儿。这一年多来,皇上每日入夜时都要去熹宁宫待了一个时辰,看着主子的旧物发呆。主子既然知道大姑娘的死和皇上无关,为何还不肯回宫呢?”

阿凝的视线落在安静燃烧的蜡烛上,沉默良久,忽然出声问道:“锦环,你还记得大姐姐的模样吗?”

锦环点点头,“当然。大姑娘容色无双,被誉为上京明珠。”

“大姐姐已经去了好些年了,但她一直活在我的心里。新鲜、娇艳、幸福快乐。这也是她本应该有的人生。”顿了顿,她低声续道,“当初我离宫,并没有去查清事情真相。因为不管姐姐的死是何种原因促使的,在我心里都不能改变什么。”

她说得隐晦,锦环似懂非懂。

“当我看到姐姐的日志,我和他之间就已经阻隔起了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锦环,你知道吗?如果我一早知道他是姐姐喜欢的人,我绝对不会对他生出一丝感情。绝对不会。”她强调了一遍,仿佛怕别人不相信她似的。

或许没有谁能理解她发现这个事实时的痛苦。日志中满满当当的情意,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赵琰的感情,并没有荣宓来得这样刻骨铭心。可她最终却夺走了他的全部,他的爱情、他的宠溺、他的身和心,都属于她荣宸。那一刻,她蓦然发现,自己仿佛一个无耻之极的掠夺者,这一切原该属于荣宓的,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是个虚伪卑劣的小丑,一边对荣宓姐妹情深,一边却拿着最厉害的兵刃,从她背后捅了一刀。她用此来回报荣宓对她的百般宠护,她还一向自诩清高,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愧疚、悔恨,由此而生。尽管赵琰并非荣宓之死的直接助力,也无法挽回他们之间骤然竖起的高墙。

窗外风声萧萧,没有月亮,黑得彻底。阿凝心头浸过一层层寒凉的冷霜。原以为可以在一起相伴一辈子的人,忽然与自己隔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还是她自己亲手推过去的。时间久了,这份痛苦也渐渐平静,如今只剩下冷了——没有他的世界,冷得让人心颤。

第 151 章 暮云淡

半月后,剑南路泸州。

眼瞧着目的地峨眉山已经越来越近了,欧阳陵却忽然收到一封家书,看完后神色黯然,当日夜里便和阿凝说,此次出行得中途夭折了。

原来是他年近八旬的家母忽然染了重病,家兄写信希望他能立即赶回去。

欧阳陵的故乡离青阳县不远,阿凝甚至以弟子的身份去过一次。他的母亲是位年迈而慈祥的妇人,阿凝看见她便想起自己的祖母,心中对她愈发敬重。现在听到这个消息,她当然支持欧阳陵立即返回。

欧阳陵却皱眉道:“你不和我一起返回么?”

女子微笑着摇头,“这是我作品上的最后一块空白,我想尽早做完。跟随先生出门已经多次,我也攒了不少经验,再加上身边也有得力的护卫,先生不必担心我。”

欧阳陵沉吟片刻,有心再劝,但阿凝已经转身吩咐锦环去了。她让锦环把马车上带着备用的几样珍贵补品送给欧阳陵,捎去给欧阳老夫人。

他们师徒二人相处已久,欧阳陵知道阿凝是极有主见的,现下她主意已定,自己也难更改,只得作罢。他就前面的路线仔细叮嘱了阿凝一番,又提醒她,一个月后在唐州有南山先生举办的聚会,他大约去不了了,但阿凝务必要以他的弟子身份出席。

这些阿凝都一一记在心里。末了,欧阳陵想了想,又坐到案前,提笔写了封信,交到阿凝手里,道:“这是写给峨眉山上如眉山庄庄主的信,你且拿着。那庄主是我多年老友,为人耿直方正,且生性热情好客,你若有什么需求,可以去找他,报上我的名字即可。”

阿凝点点头,又道了谢,再三保证自己一个人能行,只去一趟峨眉山便返回,欧阳陵才勉强放了心,当下就领着贴身小书童从泸州返回青阳县。

“先生这样不放心,为何从来不劝凝夫人回京?”二人骑马出了城,那书童不解道,“凝夫人素来听您的话,您若是开了口,指不定就成了呢。”

为了隐瞒身份,书童将阿凝唤成凝夫人。

欧阳陵摇头道:“我怎么会劝她回京?我是她的老师,她能成就千古才名才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荣耀。她有这个天赋和能力。回京不过是浪费她的才华。”

这一年来,阿凝似乎是为了逃避现实,在画艺上愈发潜心专注,出了不少好作品,山居客之名又重新响起,且有愈发鼎盛的趋势。若是回到京里…这样的创作顶峰说不定就提前结束了。

当然,欧阳陵心里也清楚,她不可能永远不回宫。皇上至始至终都没有立妃的打算,倒是在去年立了皇长子赵仹为皇太子。以这位帝王的性子,他不认为他会放任这位正宫娘娘在外太久。

皇后对外一直称病,也只有他、东临侯府等少数人知道她是离开了宫廷。身为皇后却离京在外,当中原因知情者无不讳莫如深,欧阳陵也不知内情。不过不管原因为何,当今帝王情深至此,他这个旁观者也忍不住惊叹。

欧阳陵走后第二日,阿凝就动身继续往前。或许人总有时运不济的时候,此番一行人离开泸州后几日,刚踏上峨眉山,天空就忽然暗下来,一层层乌云漫过头顶,眼瞧着便是一场疾风骤雨。

附近都没有百姓人家,阿凝把马骑到最快,到底还是淋了雨。好在最后他们在山腰处寻到一个荒废的民宅,暂时可避风雨。

几个人把宅子整理一番,铺上自带的床板被褥,拉上帘子,布上地毯,倒置办得颇为整齐舒适。锦环指挥着几个人搭了个临时灶台,做了简单的米粥和小菜,大家用过饭后,又饱饱地休憩了一夜,翌日清晨,外头仍然下着雨。

阿凝走到门口,看了眼外头的雨幕,修长的手指忍不住伸到外面接了雨水,冰冰凉凉的。

眼前蓦的一闪,似乎有个修长挺拔的男子,就立在她身边,泛着清梅冷香,声音低柔如乐曲,“过来些,现在风大,小心吹凉了。”

她心头一惊,可定睛一看,身边哪里有什么人?

是了。多年前,她第一回在祈王府住的时候,有一日空中漫天飞舞着雪花,他和她站在书房的屋檐下,她还不及他的肩膀。她伸手去接雪花,他就是这么说的。

骤然一阵疼痛,从心尖一点迅速蔓延。她扶住旁边的门框,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主子。”锦环试探地唤了一声。

阿凝神色恢复如初,转身回了屋里,“姑且再等等吧。这一带雨水不多,这雨总要停的。”

结果到了第三日,雨都没停下,反倒是阿凝,总觉得喉间微痒,偶尔有轻咳,大约是着了点凉。

雨天路滑,上山愈发艰难。可若是下山回泸州城,也有几日路程,冒雨下山显然也不是明智之举。

锦环取出出门必备的感冒药熬了汤,热气腾腾地伺候她喝了,道:“这里虽然旧了些,但能挡风遮雨,咱们的粮水也带得足够,主子且好生歇息吧,一切待雨停了再说。”

阿凝一口气喝了汤药,摇头道:“唐州一会的日期渐近了,不能再耽误。今日的雨瞧着小了些,我带着肖五一起去,你放心好了。”

肖五是护卫中身手最好的,人也机灵,那可是荣寰手下一员猛将,这些日子都跟在阿凝身边负责保护她。锦环如今跟他也很熟悉。

说到底,主子说话,奴婢只有听命的份儿。不过阿凝做事并非逞强斗狠之辈,只是把附近重要的几处地方看了,也没敢往上爬,天黑前就好端端回到了住处,叫锦环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夜里,阿凝坐在灯下,听着外头的簌簌雨声,视线却落在眼前的舆图上,眸中掩不去的欣喜。

她的万里江山图即将完工了,这将是开拓历史的一副大齐全舆图,历史上从未有过比这更详尽也更可靠的地图。她采用的是欧阳陵的六体法,即以分率、准望、道型、高下、放邪、迁真六项为绘图依据,极尽完善地记下地形情况。这会成为流芳千古的创作,亦将成为她此生最为得意的作品。

她一人之力没办法真正踏足每一寸土地,很多地图还是按照书籍中记载来画,若是数处书籍所载情况一致,她便直接照搬来就是。偏偏有许多争议的地段,抑或变化颇多的地段,她必须亲自求证。峨眉山就是这么个地方。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块数据了。

这夜她睡得极晚,临睡前还思索着,再等两日,若是此番真无缘登上峨眉山山顶…便只能用欧阳先生十年前所测数字来画了…

次日一早,雨停了。锦环开心不已,想着早点告诉阿凝,可等了好久也没见阿凝起床。

“主子!”锦环走到阿凝的床边,只见榻上的人正一动不动侧卧着,被子挡住了半个头。

锦环把被子轻轻拉下来,这才发现,她脸上竟是异样的潮红,呼吸也有些急促。

伸手一摸额前,那儿滚烫滚烫的,锦环当下吓白了脸。

阿凝烧得迷迷糊糊的,勉力想睁开眼,却根本分不清眼前人是谁。脑中像有利刃在撕扯,喉间嘶哑地无法出声,浑身都像是没了知觉,或许,她现在已经在极乐世界了?

“主子,你怎么烧成这样的…你别吓我…”锦环都快急哭了,乱了一阵才想起了叫大夫。外头的一干护卫也都惶惶的,这位姑奶奶若是有什么事儿,他们脑袋搬家还不算,只怕还要连累九族。

阿凝活了近二十二年,除了十二岁那次中毒之外,身体少有大病,这次病情却来势汹汹,势不可挡。纵有大夫上山救治,喝过汤药后亦没有好转。

锦环已是六神无主,准备将阿凝带下山去再寻名医,那老大夫却蹙眉摇头,“这位夫人如今身子弱得很,长久奔波只怕更加不利。”他顿了顿,道:“你身边可有什么滋补之物,挑着药力温和的煎些来,应该有好处。”

身上带的好药材,都被阿凝送去给欧阳老夫人了,哪里还有?锦环只好吩咐几个护卫下山去买,自己就坐在床边,不停给她换湿巾。

这里离泸州太远,请过来的这位大夫就是山下乡野的郎中,医术如何姑且不说,对阿凝倒十分尽心尽力,亲自煎药,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把一次脉,这么忙活到了深夜,才沉沉睡了去。

锦环却是如何都睡不着的。她就盯着阿凝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容,眼泪不停地滴。

峨眉山的夜,安宁而静谧。被雨水冲刷后的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冰冷,带着青葱翠意。隐约间,她仿佛闻到一阵清冷梅香,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晰。

一身墨黑大氅,仿佛同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张清冷而俊逸的容颜,在这片墨黑中,晶莹如雪。

昏迷中的阿凝忽然睁开了眼,仿佛有个声音在潜意识里唤醒了她,让她侧头去看,这忽然来临的人是谁。

她的视线仍然是不清晰的,她头疼欲裂,好想就这么睡过去,万事不理。可是,那一步步走进来的脚步缓而轻,是记忆中他独有的节奏。朦胧中,她望见那飘荡的袍角,上头有密密麻麻的金线龙纹。

锦环已经傻呆呆地站起了身,退到一旁。

赵琰走到榻边,骨节分明的手指触到她的脸,竟似在微微颤抖。

他的声音低沉如暗夜,“阿凝,你是…任性惯了。”

第 152 章 千线结

所有人都退到了屋外。锦环关了门,转身便看见外头正在拴马的陆青山。

陆青山一声褐色衣袍,鬓发俱为汗水浸湿,胸前仍然剧烈起伏着,长期的疲惫让他的目光显得暗沉而冷硬。

他们二人是日夜兼程赶来的,从收到信报说阿凝要来剑南路开始。

其实,在这一年多里,这也不是第一回赵琰偷偷来看阿凝了。上回是他想她想得无法自拔,临时撇下了一切朝务,去了青阳县找她。跋涉千里,一路风尘,也不过是远远瞧了几眼,因为朝中突发急事,又赶回了京。

他这个皇帝,真跟疯了一样。这次也是一样,当得知阿凝要来此艰险之地时,任何家国大事都无法阻止他来找她。

看到她的这刻,他心头漫过一层层的酸涩,又软得不可思议。幸好他来了,她这样瘦…这样弱小又可怜…若是他不来,她如何抗得过去这场大病?

阿凝的眼睛没有焦距,完全看不清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脑中又一阵晕眩袭来,她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又苍白又瘦小,下巴尖尖的,小脸透着异样的青白。现在的她,和当年他在雀华庵救下她后的模样这样像,让他愈发怜爱万分,只想倾尽一切,来换取她的活泼笑靥。

她总有这样的本事,背着他三两下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到头来,当真是都疼在他心上了。

赵琰凝视她良久,低低叹了口气。

他转身脱下身上黑色的大氅,然后撩起了袖子,拿起方才锦环给阿凝敷额头用的湿巾,换下了阿凝头上的那个。

男子动作轻柔无比,目光中不由自主就有着惊痛和怜惜。

尽管经过下人们的努力改善,这个养病的地方仍然显得简陋不堪,至少,与她自出生开始就没离开过的锦衣玉食相差甚远。他是不知道她如何适应下这样的,他只知道,若在以前,这一辈子娇生贵养的小姑娘肯定死也不会愿意住进这样的地方。

赵琰瞧了眼屋顶角落处悬悬欲坠的一个蛛网,也没唤别人,而是自己亲自动手,拿了临时绑制的扫把扫了。他瞧她刚才睡过去,若是唤了外人来,恐将她吵醒。

或许外人永远也想不到,高高在上的皇帝会屈尊做这样的事情。说到底,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他只是她的丈夫,就像平民百姓中的夫妻一样,就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很自然地就为她做了。

长时间的劳累,就算是身怀内功的赵琰也累得够呛,他也不记得自己看了她多久,勉力运功让自己提起精神,好不容易等她烧退下了一些,心头也放松了。

大约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一直不退的高烧在他来后就逐渐开始缓和。

她睡得更沉了,在被子里除了平稳的呼吸外别的都一动不动,偶尔轻蹙的眉也平息下来。男子这一放下心,满身满心的疲惫便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估摸着现在大约吵不醒她了,才褪下自己的外袍,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这个床真的很小,几乎只有他们熹宁宫里的床的四分之一。阿凝睡上去是差不多够,但加上一个挺拔高大的男人,就委实太挤了。如此一来,赵琰只有把这人儿紧紧抱在怀里,才勉强凑合能睡。

柔软娇弱的身子一搂过来,立刻乱了呼吸。同记忆一样美好的触感,哦不,或许比记忆中还要美好。她穿得少而薄,透过轻容纱的衣裳,他感觉到她每一寸姣好的肌肤,那如同有着了不得的魔法一般,能让他心魂皆颤的滑腻柔软。

他太久没碰过她了。而她对他的吸引,实在太大。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以后似乎也没有改变的迹象。

她的小脸靠在他胸口处,四肢都被他紧紧禁锢,二人身体紧紧交缠着,就像过去很多个夜晚一样。

他记得,她曾经抱怨过,这样睡有多么不舒服,一来是他身上热度高,二来是她完全没有自由。他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反驳她的,总之她最后是习惯了这样。

这些日子以来,他细思下来,自己虽然宠她宠上天,但的确有诸多他强行让她适应的地方。当然,她的适应能力似乎也不错,心中即便有什么不满最后总能小而化无。

其实很多人并不会轻易为另一个人妥协,比如他自己就是。阿凝是他的心头爱,但除非无关紧要的小事,她也从不能左右他的决定。当然,她也从来没想过来左右。她在宫中为后,府中父兄皆身居要职,但她这些年来,有关前朝之事,她也只跟他提过一个袁钦而已。

这些难能可贵,他过去并非没有意识到,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她让着他、听他的话,只是让他愈发想要进一步控制她的生活、占有她的全部,这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劣性”。就比如现在,抱在怀里了,他就想亲她吻她了,他必须学会压制自己的冲动,不然,亲了吻了之后,只会想要更彻底地要她。

她的乖巧和对他的纵容,在她走后变得愈发清晰。他有时候想想也觉得可笑,她临走时说了那许多混账话,他全不记得,只记得她的好。在他心里,她就没有一样不好的,包括这点可爱的小任性。

真好,她又重新回到他怀里了。一只手轻轻抚在她软绵绵的脊背上,一只手帮她把乌黑而散乱的长发理到后面,露出如剥壳鸡蛋一般光洁的额头,他低头,轻轻一吻。

我的乖宝贝,好好睡吧。

天很快亮了,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来敲门。锦环在门口踱步走来走去,陆青山走过去阻止道:“晚些时候再来吧,皇上这时候定然不喜欢被打扰的。”

锦环道:“可这都早上了,主子万一饿了怎么办?”

“你以为皇上会饿着你主子?”陆青山反问道。

锦环顿悟了,是啊,论起对主子的关心和照顾来,这世上就没有比皇上更用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