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的他,笑容是内敛的,是清淡的。但此时此刻,他的喜悦毫不遮掩,染上了眉梢眼角,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快。

看到他之后,刚才那不上不下的心终究是沉静下来。

清雾不由抿着嘴笑了。

夫人们在旁笑着,齐齐给皇上皇后行礼,又说着吉祥的话语,这便退了下去。

屋内桌上早已备好了饭食。

尚仪局的两位尚宫嬷嬷进到屋中,亲自斟酒、摆上碗筷。

待到她们退到窗边,霍云霭便探手握住清雾的手,与她并行着往桌边行去。而后一人一侧落了座。

清雾看着这酒犯了难,却知自己不得不喝。于是抬起酒杯,拿出视死如归的架势来,神色坚定地朝霍云霭看去。

霍云霭瞧见她这模样,不禁笑了,悄声道:“放心就是。”

听他这样说,清雾一怔。拿了酒杯凑到鼻端细细一闻,却没甚酒味儿。

霍云霭笑着拉过她的手臂,和他的缠绕在一起,示意她快喝。

清雾看着杯中之物,心下一沉,面上不显,嫣然笑着,和他一起将酒饮尽。

液体沾上了唇角。

她拿出帕子想要拭去,却被他扣住手腕动弹不得。

不待她反应过来,少年欺身而至,在她唇边细细轻吻,将那液体尽数吃了去。

本打算浅尝辄止,可一触到她的香甜气息,他便有些忍耐不住。单手托了她精巧的下巴,来不住加深这个吻。直到清雾呼吸不畅,几欲昏过去,两人方才分开。

两个嬷嬷在窗边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清雾却是羞得脸上红艳到了极致。

再看他的唇上,都沾了她的口脂,忙拿了帕子去给他擦。又不好在嬷嬷们的面前怨他,只能气鼓鼓地去看他。

霍云霭瞧她这明艳娇羞样子,甚是喜欢。却也知道不能在此再多滞留了,于是凑到她的耳边,轻道了句:“晚膳后我便回来。”顿了顿,又道:“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说罢,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转身而去。

待到殿门关合,清雾先前唇边一直噙着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

尚仪局的嬷嬷们服侍她更换衣裳的时候,清雾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不知今日宫中喜宴,都有谁来了?”

她在霍云霭面前是小女儿般的娇羞,但到了嬷嬷们面前,便又恢复了平日里管制后宫时的疏淡模样。

嬷嬷们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与她甚是亲厚。

听闻清雾这样说,一人便道:“朝里三品以上的大人们都带着亲眷来了,还有公侯之家的各位。”

另一个听她说完,看清雾眉目间的隐忧未减,想了想又加上了句:“祝阁老、帝师还有卞王爷也来了。”

清雾原先心里就知晓定然会是这样。可等到确认了,却是完全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反而更加紧张起来。

她揪住衣衫下摆,不动声色地轻舒了几口气,让自己努力平复了许多,看上去没甚不妥了,这才朝嬷嬷们颔首示意,让她们将杜鹃叫了来。

窦嬷嬷需得照管着各处地方,清雾没有去喊她,只问杜鹃道:“外头可有甚么不妥的地方么?”

杜鹃一直守在门边儿,哪知道外头发生了甚么?忙去找了小李子过来,与清雾细讲。

小李子眼神闪烁,顾左右而言他。

清雾和他打了几句机锋后,不耐烦这样地绕圈子了,直截了当地问道:“喜宴上可曾有人为难过皇上?”

皇上乃九五之尊,天底下最为尊贵的人,有谁能难为他去?怕是不想活了!

清雾这话一出来,杜鹃和嬷嬷们俱都心下一慌,生怕娘娘说错了话,被陛下眼前这位红得发紫的公公听了去,忙想上前去劝阻。

谁知她们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见小李子叹了口气,颇有些为难地道:“娘娘这不是为难奴才么。”

清雾不动声色,神色淡淡地坐在桌边,双目紧盯着小李子。

小李子想了片刻,终究开了口:“卞王爷来了,一直在劝陛下饮酒。陛下喝下不论多少,他都说太少,继续去灌。祝阁老和郑大人也在旁帮他劝酒。陛下好像恼了。想必顾忌着是大婚,未曾发火。”

清雾听闻,放在膝上的双手不由紧握。

先前喝合卺酒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

即便她容易喝醉,即便是霍云霭十分心疼她,也不该这样做才是。

她知道,霍云霭十分尊重她,十分看重和她的大婚、注重礼节。不然的话,凭着两人朝夕相处那么多年岁,他若真想要了她,强行去做,她必然无法抵抗。

可他宁愿让自己憋着,也硬生生忍了这么多年去。为的,就是想要在大婚之后在这样做。

但,今日,大婚里那么重要的合卺酒,他居然没有让她去饮真正的酒,可想而知,他有他的顾虑。

是甚么呢?

她当时想了很久没有想通。后来看到殿门将要关合之时,守在门边的两人居然是穆海和孟梁,这便突然明白过来。

今晚,怕是会有变故发生。

他怕她出事,所以不敢让她喝醉。一旦醉了,再有突发状况的话,定然会难以应对。

想通之后,清雾忙让小李子赶紧回去,好生守在霍云霭身边。又吩咐道:“若是有甚不对劲的地方,你便想了法子来和我说声。”思量了下,还是不太放心。又与他道:“你把穆海带去,孟梁留下来就可以了。”

小李子听清雾这般说,就知晓清雾隐约猜到了甚么。

他和于公公之前就商议过,娘娘是个聪慧的,怕是瞒不住她。刚才他看到了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此刻就也不再刻意遮掩着,说道:“陛下说了,穆海留下。娘娘放心,咱们人多着呢,不差穆大人一个。”

虽然小李子极力让语气轻松一些,但清雾和他那么熟悉了,怎会不知道他是故意为之?

转念一想,她若出了甚么事情,霍云霭怕是会乱了心神,倒不如先护好自己。这便没再坚持让穆海过去的想法,点头让小李子先过去了。

待到小李子离开后,清雾便与杜鹃道:“你可还记得我那身新做的骑装搁在了哪里?将它拿来,我要换上。”

第146章

柳方毅本是武官,家中子女多多少少也学了些骑术。前段时日做新衣裳的时候,清雾想起来当年的那身骑装许久不穿应当不合身了,就让人又做了一套。往后要在宫中住了,这骑装自然一并带了来。

却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派上了用场。

杜鹃将衣裳拿来后,清雾在屏风后独自换着,杜鹃在外焦急地踱来踱去。

“娘娘,万一陛下回来,看到您穿成这样,恐怕不会高兴。”

“无妨。”清雾说道:“在外面穿上裙子便好了。”

话刚说完,人已经走了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皇后礼服和常服和寻常人不同,颇为繁复。即便里面加了一套轻便的衣裳,从外头,是完全看不出来的。

杜鹃仔细瞧着,抿嘴笑道:“幸好娘娘身量纤细,这样子倒也不难看。”

她跟着清雾久了,知道自家主子是个性子好的,又因今日是大喜之日,不由就打趣了两句。

清雾笑着说了她一句,便听外头有人来禀,说是路嬷嬷来了。

路嬷嬷这些年来一直伺候着霍云霭的起居,很得皇上重用。如今她来了,清雾断然没有将她关在门外不许进的理儿。自然让杜鹃将人请了进来。

“奴婢怕娘娘饮了酒身子不适,特意端了养胃的汤来。”路嬷嬷笑着将汤碗碰到了清雾跟前。

清雾先前哪里喝过酒?但看路嬷嬷不知,就也没将刚才霍云霭的善意戳穿,说道:“你先搁在桌边罢。”

她本以为路嬷嬷放心东西就会离去。谁知路嬷嬷放好东西后,就拉了杜鹃在桌旁桌下。细细问过清雾的衣食住行。

虽然路嬷嬷说的是看看有甚么不妥的地方,她好再作安排。但清雾隐隐地就是觉着不对劲。

六局已然安置妥当。就算路嬷嬷在六局中任职,就算她在宫中多年,先前那也是在霍云霭的殿中伺候,如今插手皇后起居,管的未免也太宽了些。

比如今晚,她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再比如,那碗汤,就算是做了出来,也不该由她端到这里。

若这些事情由窦嬷嬷做来,倒是合情合理。但路嬷嬷和清雾这里完全不相关,再这般…

殿门外突然响起了争执声。

杜鹃探头看了一眼,立刻松开了路嬷嬷握着的手。去门口问了一两句,就将来人带来了清雾跟前,禀道:“窦嬷嬷怕姑娘不善饮酒,让邓公公准备了茶点端来。”

邓不问姿态恭敬地将茶水搁到了桌上。

清雾正因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而思绪纷乱着,看到后只点了点头,双手依然放在膝上,未曾挪动。耳中听着路嬷嬷和杜鹃的轻声言谈,努力想要捋清那股子怪异的感觉。

谁料邓不问松开茶盏往回收手的时候,突然一把握住了她的左手。在她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之前,快速地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而后立刻后退两步,躬身而立。

因着桌子上铺了长长的桌布,挡在了两人跟前,他这动作断没有第三个人看到。

清雾仔细摸了摸手中之物。温凉一片,带着尖头。不似是兵器,倒像是用树枝打磨成的一个尖锥。

不过手掌长短,最粗一端也才拇指粗细。可以藏在袖带之中,关键时候防身用。

清雾心中剧震,顺手将尖锥放在了袖带中,和之前换衣裳时自己准备的簪子搁在一起。而后神色平淡地望向邓不问。

邓不问抬眸朝路嬷嬷瞥了一眼,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然后继续望向地面去。

他这做法,让清雾手指有些发颤,不得不去正视之前一闪而过、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一个念头。

路嬷嬷有异心!

清雾被自己心里头冒出来的这个想法惊得脊背发凉。

路嬷嬷进宫多年,和窦嬷嬷一起,看着霍云霭从小小孩童长成了如今的威严帝王。

霍云霭即便再起疑、再想着身边有细作,也从未往身边伺候多年的人身上想过。

若他真的有疑心过路嬷嬷半分,就不会在今天这种时候,还准许她来接近清雾了。即便是清雾应下,穆海和孟梁也会将她拦住。

可路嬷嬷若是个不忠的,那路嬷嬷身边培养的诸多亲信,又有几人可信?

还有谁、还有谁和路嬷嬷有关系?

…小李子。

于公公事务繁忙,哪还耐烦去收个徒弟去。不过因了小李子是路嬷嬷远房表亲,因着家人都不在了,路嬷嬷就带了他亲自求到于公公跟前,于公公才让小李子跟着自己。

清雾暗自焦急,与邓不问道:“你去陛下那边瞧一瞧。若陛下酒饮得太多,怕是对身子不好。”

她的意思是让邓不问去知会霍云霭一声。

哪知邓不问答道:“陛下说过,我守好娘娘、护好娘娘,这就是尽到了我的本分了。”

清雾又气又急。

很显然邓不问打定了主意必须要守在她的身边。她怎么示意,他都不理会。

可在这紧要关头,若硬是逼着他,倒不如让忠于霍云霭的穆海或者孟梁行事。

只是,不能惊动路嬷嬷。若是路嬷嬷发现事情有变,小李子他们再改变行动和计划,怕是更加不妙。

清雾努力放缓呼吸。

突然,胸前微凉的触感提醒了她。

在她的颈间,挂有两个坠子。

两者都是霍云霭赠与她的。其中一个,是先皇留给霍云霭的碧玉扳指,另一个,则是很久很久以前,镇国大将军起寺中祈福,为霍云霭求来的开过光的羊脂玉坠。

羊脂玉坠是她当年年幼还未离京前,霍云霭送给他的。而碧玉扳指,则是当初她要回西南镇远侯府认祖归宗时,霍云霭在京郊相送时所赠。

且,京郊相送时,穆海和孟梁都在不远处。

清雾定了定神,与邓不问指了指门,道:“你去请两位大人过来一趟。”

这里本是帝后大婚的洞房之处。原本只有后宫内侍才能进出,他们身为正常儿郎,是不能入内的。

路嬷嬷便劝道:“娘娘万不可如此肆意而为。他们过来,实在不合礼数。”

她这话说得颇为大声,但邓不问已经不管不顾地将殿门打开。

这邓不问谁的话也不管不顾,只听清雾的命令。

路嬷嬷见状,面色沉静不变,眼神温和,和蔼可亲。

邓不问打开殿门说了清雾的意思,穆海和孟梁便垂着头,只往脚前两尺地上看去,依次行了进来,躬身行礼。

清雾缓缓从颈间掏出丝绳,将其拿了下来搁到桌上,指了其中一个坠子问道:“犹记当初陛下将先皇所留此物赠与我时,曾说过,凭着它,可以命令你们二人去做任何事情,是也不是?”

她这话一出口,穆、孟二人便抬头去看。瞧见是那碧玉扳指,孟梁微怔了下,赶紧垂下眼帘。穆海只是很寻常地瞧了一眼,神色丝毫未动。

清雾知道,自己这招行得有点险。但为了拖住路嬷嬷不让她起疑,故而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霍云霭从未说过的话。此刻,她连手都不敢握得太紧,生怕暴露了此刻自己的紧张。

她神色淡淡地看着两人,心中期盼着只有一人听懂了也好。

出乎她的预料,两人居然齐齐一抱拳,高声应道:“是!微臣单凭娘娘差遣!”

清雾心跳骤然加快。

她没料到,霍云霭手下的亲信,竟然真的能够信她至此。只她一句暗示,就听了她的“吩咐”。

清雾忙深吸口气缓住心神,叹道:“听说陛下在前头和人起了争执。对方是朝中重臣,小李子他们怕是无能为力,你们过去劝劝陛下罢。”

路嬷嬷笑道:“他们两个怕是也不成。陛下哪肯听他们的劝?”

“试试看总是好的。”邓不问忽地开了口,“或许一听是娘娘遣了人去的,陛下就熄了火气。”

“正是如此。”杜鹃虽觉得眼前的景象有点不对劲,但下意识里就顺着清雾的意思说了:“娘娘开口,总是和旁人不同的。”

穆、孟二人自然应下。

“你们去罢。”清雾淡淡说着,亲自伸手将那两个坠子收拾起来。

穆海和孟梁自她刚才说那句话开始,就知事情有变,一直密切地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听了她这话后,两人看她开始动那扳指,顿时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快速打量着。

却见清雾先是拿过了碧玉扳指,而后拿起那雄鹰状的羊脂玉坠。

拿起的过程中,因为丝绳的牵扯,羊脂玉坠不小心翻了一下,雄鹰就张着翅膀爪子朝天,反了过来。而清雾就这样直接将它背朝下肚朝上地拿了起来。

再看鹰头…

虽然只有一瞬。但清雾将雄鹰这样反着拿时,鹰头是真真切切朝着路嬷嬷的!

路嬷嬷,反了!

他们两人震惊不已。

快速交换了个眼神后,穆海决定留下,守护清雾。孟梁则赶紧去通知霍云霭。

孟梁的身影消失后,穆海全身紧绷、将警觉状态调至最高。片刻后,他察觉不对,忙仔细感知四周。不久后,脸色骤然大变。

他分明闻到了血腥味。

就在不远处。

第147章

穆海全身紧绷,一双鹰目往外瞧去。待到隐在暗处的几人闪身出来,朝他比了几个手势,他猛地撤回屋内,将殿门紧闭。

清雾看他神色不对,忙上前询问。

“有刺客。”穆海低声道:“已经折了几个,还有些没捉住。我们赶紧避一避。”

清雾下意识地就朝殿门处望去。

穆海一看便知了她的意思,说道:“陛下早有准备。我们进地道。”

他这话一出口,路嬷嬷眸光微闪,脚步挪移,就朝殿门处行去。

可她刚有了动作,就被穆海一个手刀砍倒,晕了过去。而后单手拽着她的袖子,将她往某个方向拖去。

——之前留着她,不过是因为怕有人察觉有异,所以不轻举妄动。但如今刺客已经被放进了宫里,那么保住娘娘的安危才是头等大事。

穆海走到殿中,将花架移至旁边,在原先被遮挡的某一处地方轻叩了三下。而后又蹲下身子,在紧贴地面的某一处又叩了三下。如此反复五六回,分别在不同处轻叩,这边就打开了个只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小门。

邓不问和杜鹃各拿了个点燃的红烛,依次进去。看着里面没甚大碍,十分妥当,就示意清雾可以进了。

待到三人往里走了些,穆海把路嬷嬷丢了进去,往前踹了几脚,腾出来门边儿的那一块地方。然后一手拖过花架,遮挡在门前,这才闪身进去,将门关合。

清雾进到里面后,走了七八步发现前面出现阶梯,竟是通往一个地下的通道。通道不宽,只能依次下去。到了最底下后,周围还是通道。小心翼翼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这才豁然开朗,到达一个十分宽敞的屋子。

屋中东西不多,却件件实在。桌子上摆着一摞全新的蜡烛和几支火折子。旁边无门的柜子里,摆着的是各种干粮和肉干。另有一个大桶,里面放着的是水。

不知在哪里有个通风口,可以看到红烛的烛火在晃动,只是晃动的频率和幅度都不大,想来那通风之处的开口很小。但,也足够用了,最起码,置身其中,也感觉不到憋闷或是呼吸不畅。

清雾没料到这殿里竟然能通往这样的一处。生怕大声说话会被外面听到,便往后走了几步,打算低声去问穆海。

穆海正拖着路嬷嬷往下行来。

路嬷嬷嘴巴已经用长布条紧紧勒住。脸上和嘴巴被布条拉扯地皮肤向后紧绷,相交的边缘处都泛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