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鸦默雀静,顷刻,赵黼才似笑非笑地道:“敢问,阿鬟你又为何会这样说呢?”

云鬟在开口之前,就预料到他们会问:“就如我告诉表哥的一样道理。方才你们说,宋邰是去见过院长……而后身亡的,然后韩敏身为同宋邰最亲近之人,也第二个死了,于是剩下的、跟此事牵连紧密的,自然就是这位方院长了,不过,这也不过是我胡乱猜的罢了,同样无凭无据,未必准。”

她虽然说着未必准,但是听在这两人耳中,却俨然已如金言玉律一样,哪里还能等闲视之。

第88章

这般剧情,可真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赵黼因想不通,便笑道:“这可是奇了,方才我们还说这方荏大有嫌疑,倘若他会死,那岂不是说凶手还是另有其人?”

白清辉静静地凝视着云鬟,不言不语。

赵黼转头之际,无意看见他的眼神,不知为何心里不大受用,便在他肩头推了一把:“小白!”

清辉身子一歪又坐正了,方垂眸道:“不管如何,现在只能查到方督学身上去……此刻不知卫大人是不是也留心到了,毕竟若要审问的话,还是官府出面比较妥当。”他口中虽这般说,眼睛却看着赵黼。

赵黼毕竟也是个聪明绝顶之人,当即双眸眯起,道:“我明白了,怪不得先前你说什么孤掌难鸣,原来是想六爷给你当跑腿的,你想让我去跟卫铁骑说明此事,对不对?”

清辉淡淡一笑:如今清辉乃是被怀疑之人,季陶然又养伤,思来想去,最适合出面儿的竟是赵黼,只因他年纪略长些,又是凤子龙孙,说的话自也有几分分量。

赵黼因道:“不过,倘若那方老头并无嫌疑,我却去这样一说,岂不等同我得罪了他了?我可也听说他在朝中有许多弟子……”

不防云鬟轻轻道:“我们还当世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呢,原来也怕得罪人?”

赵黼歪头瞄她,笑道:“你不必用激将法……六爷不吃那一套,还不如……”他本想说用另一种计策会比较妥当,然而看着云鬟的脸,便话锋一转,只说:“不过,可知我最怕得罪的是谁?”

云鬟见给他几分颜色,便必要开染坊,当下又转头不理。

清辉见他两人斗口,便道:“总之,都是为了尽量让真相大白……”说到这里,忽地皱眉停口。

赵黼见他面色有异,便问道:“怎么?”

清辉看看他,又看向云鬟,忽然起身走到云鬟跟前儿,道:“崔姑娘随我来。”

赵黼站起身来:“喂!”却见清辉拉着云鬟,竟往内走了几步。

两个人在里屋站定,切切地不知说些什么。赵黼瞪眼看着,不由抱臂笑道:“好小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当着六爷的面儿就敢这样了。”

他正在外头自言自语地嘀咕,里面两个人却极快说完了,因走出来。

赵黼不理会白清辉,只盯着云鬟,语带揶揄道:“瞧你们这模样儿,是不是又有一个‘倾盖如故’的了?”

云鬟见他兀自惦记此事,便一笑不语。

赵黼却宁愿她还嘴,见她竟不搭腔,心里无端又生出一股闷气来,正要再嘲讽她几句,清辉道:“世子,事不宜迟,咱们去吧?”

赵黼才哼了声,果然便跟着清辉自去了。

两人出了崔侯府,赵黼一本正经道:“小白,你是个正直之人,若是有些要紧的话,你可不要也瞒着我呢?可知季陶然就是没跟我说明他的去向,才差点酿成大祸?”

清辉顿了顿:“六爷是想知道我方才在里头跟崔姑娘说了什么罢了,直接问就是了。何必找诸多理由呢。”

赵黼语塞,冲他一笑:“小白果然懂我。”

清辉并不在意这些:“目下应当快些将消息通知卫大人,万万别让方督学再出事。”

赵黼道:“这个好说,只叫大理寺的人把方荏团团围住,他必然出不了意外,再细细拷问,不由他不吐露真情。”

清辉苦笑:“但愿如此,否则,又要白绕上一个好人的性命了。”

赵黼一愣:“你说的好人,不会是方荏吧?”

一来清辉口气不对,二来,方才两人在里头,在云鬟未曾点破方荏会死之前,尚且推断方荏是凶嫌呢,总不会因他要死,就立刻变成好人了罢?且看如今身死的那两个,宋邰,韩敏……虽是少年,又是什么好货色了?

赵黼想到这里,忽然灵光一动,心想:“这宋邰先前欺压蒋勋清辉,韩敏也是个为非作歹的帮凶,那么……这第三个会死的方荏,难道就是个无辜之人?倘若他并非无辜之人,他又会有什么不良内情?”

却见清辉果然摇了摇头,赵黼暂且压下心头所想,又问道:“那你口中的好人又是谁?莫非除了这方荏,还会有第四个被害之人不成?”

清辉长吁口气,深深看他一眼。

赵黼暗惊:“难道果然,可到底是……”

清辉不待他说完,便道:“世子且快去大理寺罢,另外,关于韩敏跟宋邰两个人的尸格……也请六爷多费心。”

赵黼听见“尸格”,才顾不上思忖别的:“这是何意?”

清辉正色道:“尸首是被害之人留下的唯一证据,若是仔细查验,自会找到查明真相之线索,有助尽快破案。”

赵黼见他侃侃而谈,虽年纪比自己小,却气度沉稳,大有乃父之风。赵黼不由叹道:“你果然是白四爷的儿子,亲生的无疑了。”

两人便在侯府门口分别,赵黼前往大理寺,清辉却转道,往蒋府而去。

自从先前宋邰之事后,蒋勋便在家中养病,清辉本劝他回书院,不料立刻又生出宋邰被害之事,竟一波未批一波又起至此,不得安生。

故而清辉倒觉着蒋勋不去书院,倒也使得,至少少了好些惊恐。

来至蒋府,门上的人因认得清辉,知道他是来探望小主子的,便不忙通报,径直请他入内。

先前蒋夫人在时,留蒋勋在身边儿教养,是以蒋勋如今仍住在内宅。

二门上竟然无人,小厮止步对清辉道:“小公子近来身子不好,盼着白少爷来呢,您只管进去,他见了您,保管高兴。”

清辉点头,自往前而去,因他是来过几次的,也认得路,不多时眼见将到了蒋勋所住的院子,正要入内,忽然听见里头一个有些高的嗓子说道:“这病倒要养到几时才要好,也不知花了多少银子了,只仍是好不了,你那死了的爹娘竟也不看顾着你么?这府内留下的田产又少,偏又是个这样可恨的身子,别把家里的银子都填补空了才好!”

清辉听是个妇人的声音,正不知怎么样,便听一个小丫头唯唯诺诺道:“少爷原本好些了,只不过昨儿厨房里弄得东西不干净,是馊了的,少爷吃了,才又病重了些。”

话未说完,就听见“啪”地一声,那妇人骂道:“你是说什么,莫非是说这家里亏待了你们不成?好端端地东西,竟硬说是馊了的,倒要吃凤肝龙髓才好?我自个儿府内还顾不过来,好心过来给你们看着家,照顾这小的,整天腿都要跑断了心都要使碎了,却说我虐待你们呢?”

吵嚷至此,便听见蒋勋咳嗽了两声,低低地说:“大伯母,小翠并没这个意思……”

清辉听到这里,才知道这妇人是蒋勋的大伯母曹氏,且说的正是蒋勋。

那妇人又冷道:“你们不知道,如今这吃用的银子还是我千百般省下来,才能支撑这个家呢,能得过的时候且得过罢了,别到时候……”

话未说完,就见清辉从外而来。

曹氏忙住嘴,因她是认得清辉的,更且知道白樘的名头,便不敢十分放肆,反立刻转作笑脸,道:“原来是白小少爷来了,如何也没有人通报一声儿呢?真真该打!”

清辉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冷冷地望着她道:“你方才在说什么?”

曹氏一怔,仍是笑道:“并没有什么,是小丫头不懂事,我骂她们呢。”

清辉道:“如何我听见你在指桑骂槐的骂蒋勋?”

曹氏闻言,脸上发红,此刻院内许多小厮丫头们在,都听着看着呢,她便勉强道:“只怕你听错了,再者说,小孩儿做了错事,我当伯母的训他几句,也是正经的为他好。”

清辉看一眼蒋勋,却见他靠在墙边上,这几日下来,身子越发瘦弱了,明明只比他小一岁,却比他矮半个头,脸色也很不好,此刻正呆呆地看着他。

清辉眼神一沉,道:“当初蒋夫人在的时候,都不舍得骂他半句,只因蒋勋虽小,却是个极懂事的,方才任凭你那样刻薄,他只是替丫头辩解了一句,你倒是不依不饶起来了。你算是什么家长?”

曹氏想不到清辉的口齿如此厉害,脸上讪讪地,更加下不来台,气势却弱了下来:“我、我也没怎么样……”

清辉咄咄道:“你既然知道他的父母都没了,就该尽人事,对他好生照料,你却反而骄横跋扈的这样,这偌大蒋府,原本没有你的时候也支撑的好好的,怎么到了你嘴里,就一副立刻坐吃山空的样儿了?蒋管家呢?拿账簿来。”

无人答应,在场众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应声,先前那小丫头翠儿低低道:“蒋叔被、被大太太撵走了……说他、说他老了不中用,白绕上吃的……”

曹氏听了,又气又急,清辉越发恨道:“蒋叔是蒋家的老仆人,你竟撵了他?不过是想赶走了眼中钉,再好摆布蒋勋罢了,或许是蒋叔看你们居心叵测,你们怕他坏了事?你不用急,你可知道蒋夫人临去之前,托付了我父亲照料蒋勋?如今我父亲尚且不知道这府内的事儿呢,若他知道了,你们且等着看是何下场。”

在这京内,谁不知道白樘白衡直的名头,连许多王公大臣都忌惮三分的人,若是有心要对付这些小小京官,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儿。

这曹氏闻言,就如立刻要进阎罗殿一般,早就脸色如土,也顾不得强撑了,便哀告道:“白少爷,何必这样呢,我们好歹都是蒋家的人,都是为了蒋勋……或许我先前心急,自做的过了,我们以后改了就是了,且饶了我们这遭儿,万万别把这话跟白四爷说才好。

清辉冷眼看她,道:“你求我做什么?你因怕我父亲,所以求我,可知你得罪亏待的人不是我?”

曹氏猛地回过神来,便对蒋勋求道:“勋儿……原本是伯母心态急了些,勋儿你是个好孩子,且宽恕咱们,也跟白少爷求一求呢?”

蒋勋一直看到这里,才回过神来,直直地看了曹氏一会儿,又咳嗽了几声,才道:“大伯母、以后不必常过来了,我自己也能照料自己……很不用劳烦……你们。”话虽如此,嘴唇微抖,眼中早就泪光闪烁了。

曹氏张了张口,到底不敢再说什么,只带人灰头土脸的去了。

曹氏去后,蒋勋看一眼清辉,便挨着墙坐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小翠忙上前扶住他,轻声劝慰,见状却也红了眼。

清辉看了会儿,便问道:“蒋管家那样忠心的人,被撵到哪里去了?且快把他找回来,这府里缺不了他。”

几个蒋府的老仆人听了,大喜,一个便自告奋勇地去找了。

此刻小翠因见蒋勋哭,自己也忍不住哭起来,边哭边对清辉道:“大爷跟太太那边儿,对少爷很不好,蒋叔看不过去,说了几次,就被他们撵了,蒋叔起初不肯走,还被他们打了呢……白少爷若不来,少爷就要被他们亏待死了。”

白清辉望着蒋勋,见他瘦骨嶙峋,哭的肩头微微耸动,他便叹了口气,把心里的话暂且压下,只握着蒋勋的手道:“他们已经去找了,必然会把管家找回来,你也不许哭了,你身上有病,再哭,只怕越发厉害,如何了局。”

蒋勋哭的越发厉害起来,白清辉无语,因见蒋府上下兵荒马乱的,他便叫自己的小厮回白府说一声,说今儿便留在蒋府里了。

不多时,报信的小厮回来,却还带了一个人,正是阿泽。

阿泽便道:“四爷见你出来这许久还没回去,正不放心呢,便叫我跟着来了。”又看蒋勋正躺着吃药,便皱眉道:“怎么瘦了这许多?”

蒋勋见了他,呆呆看了眼,一口药汁没咽好,便呛着了,小翠忙给他顺气。

是夜,清辉便同蒋勋做一床睡了,因他来了,蒋勋心情宽慰,又吃了药,觉着身上轻快了好些。

原来这些日子,因大房那边儿时常挤逼,蒋勋连饭也少吃,何况因有人故意授意,经常送来的饭都是坏的,故而他雪上加霜,病的越发厉害。

那小翠见清辉来了,蒋勋面上生辉,她心里喜欢,私底下便把蒋府的事儿都同阿泽说了,阿泽气的叫道:“怎么竟有这样毒心的人?不想着好生照料血亲遗孤,反而想谋财害命不成?这样的黑心种子,我告诉四爷,让四爷惩戒他们。”

蒋勋虽不曾对清辉说,但清辉人极通透,先前骂曹氏那些话其实都带出来了。

夜间,两人同榻而眠,蒋勋摸着他的手,道:“你怎么来看我呢,我以为自个儿要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清辉道:“胡说。先前季陶然也说来探望你,只不过昨儿他跌伤了头,不得来了,你别只顾乱想,快把身子养好就是了。”

蒋勋因困在宅内,竟不知外头消息,忙问:“陶然哥哥怎么伤着头了?可要紧么?”

清辉怕他听了那些可怖之事,反添了烦忧,就道:“是他胡闹伤着的。”

蒋勋盯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你不必瞒着我了,我听说昨晚上,韩敏死在书院里……只怕陶然哥哥受伤,跟这个有关?”

清辉见他竟知道了,便道:“是。不过无碍,养几日就好了。”

蒋勋垂头不语,清辉安抚道:“你不必怕,大理寺已经在加紧找寻凶手了。”

不料蒋勋轻声道:“我并没有怕。”

清辉转头看他,却见烛光里,蒋勋双眸之中带着忧愁之色,喃喃道:“我不怕凶手,我反而更怕宋邰韩敏他们……”

清辉心头微震,想到自个儿发现蒋勋那日的情形,清辉就说:“你……其实不该怕他们,正如我父亲所说,做了恶事的是他们,为何咱们反畏手畏脚起来?你的性子就是太和软了些,他们才这样肆无忌惮地欺负你,宋邰韩敏他们如此,曹氏也是如此,岂不见曹氏听闻我要告诉父亲,她立刻便怕了,书院里的事,我们也很该去同院长说明,院长自会主持公道……”

谁知才说到这里,清辉就觉得蒋勋一抖,眼里更透出恐惧之意。

清辉察觉有异,欠身坐起来,问道:“你怎么了?”

蒋勋沉默着转过身去,慢慢蜷起身子,缩起了双腿,双手臂抱着身子,低低地把头窝在胸口,乃是一个逃避畏惧之态。

清辉用力把他拉过来,迟疑问道:“到底怎么了?莫非还有什么……不能跟我说么?”

忽然之间清辉停口,却见蒋勋闭着双眼,眼中的泪却仍无声地流个不停。

清辉窒息,心道:“这是怎么了?我方才不过说……不该怕他们……跟院长……”说到“院长”两个字,忽然之间身上寒意陡生!

宋邰、韩敏跟院长,看似并没关联,然而……宋邰临死之前据说去见过“院长”,韩敏又曾供认过“院长”。

再加上那夜赵黼拦住了方荏,想来,宋邰临死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方荏,而韩敏死后,却也是方荏第一个发现的尸首。

再加上如今蒋勋的异常反应……清辉用力把蒋勋拉起来,冷冷道:“你到底瞒着我什么,又到底是在怕什么?”

蒋勋摇头,泪水四处零落,清辉喝道:“你若还当我是哥哥,就跟我说实话!”

蒋勋睁大双眼,见清辉动了怒,才深吸一口气,终于哽咽着低语道:“院长、院长跟他们……是一样的……”他的声如蚊讷,又颤颤发抖,几乎令人听不清楚。

然而清辉却听得一清二楚,可任凭通透机变如他,一时都无法领悟何为“一样”,甚至在反应过来之后,也不敢相信。

清辉盯着蒋勋,向来冷静如水的眼中,陡然生出两团火来。

且说阿泽因听丫头翠儿说了许多府内之事,见夜深了,正欲去睡,忽然见清辉的小厮急急跑来,拉着他道:“不好了,少爷不知怎么,竟要出府去!”

阿泽呆道:“这会儿又出什么府,都要宵禁了。”

小厮急道:“是蒋少爷叫我来说的,说叫千万拦着少爷,别让他出去闯祸!”

第89章

夜寂人静,白清辉出了二门,便叫人备马。

那蒋府的小厮们不敢怠慢,又见这样夜深,怕他有事,便陪着笑道:“小少爷要去哪里?”

清辉也不答话,只冷着脸出了大门,因他毕竟身量还小,竟有些爬不上马儿去,那些小厮们忙过来两三个,跪在地上让他踩着。

清辉略一犹豫的当儿,里头阿泽已经跑了出来,见状道:“少爷!”那些小厮们见状,方都松了口气。

阿泽拦着清辉,便问:“夜已深了,是去哪里?”

清辉道:“你来的正好儿,你带我去刑部,我要找父亲去。”

阿泽道:“眼看要宵禁了,且不知四爷如今在刑部还是在家呢。”

清辉冷笑道:“这会子他会在家?你快些儿,不要耽搁了我的事儿,你若不去,我自个儿去就是了。”

阿泽闻言,重重一叹,回头吩咐蒋府小厮:“回去告诉你们少爷,我陪着我们爷去去就来。”当下才抱着清辉,先将他放在马背上,自己才翻身而上,打马往刑部去。

不多时来至刑部,那门口守卫一眼看见是阿泽,便笑道:“泽哥儿这会儿来,必然又有急事了?”还未说完,就见他怀中抱着的乃是清辉,顿时便停了口。

因白樘忙于公务,并不常回府内,十天里却有七八天是在刑部留宿的。先前阿泽领公务差,也常常会夜半三更地出入,因此这些守卫都习以为常。

阿泽见他们这样说,便知道白樘必然还在的,因此道:“正是有件事儿,要见四爷。”

当下便领着清辉入内,里头早有人忙着报了,两个来至书房,见门口站着一个小侍从,里头灯火通明。

阿泽因心里毕竟害怕,不敢擅入,正要看清辉,却见他早已经迈步走了进去。

阿泽无法,便只好站在门口等候。

因秋决将到,有许多卷宗文书,白樘因还要再看一遍,以确认万无一失,不出一丝纰漏,因此这数日都在刑部过夜,挑灯夜看,劳神费时,每每过丑时才能暂睡片刻。

清辉进了室内,见白樘坐于案后,眉眼未抬。清辉站定了,道:“父亲。”

白樘终于扫他一眼:“何事?”

清辉深吸一口气,才道:“有一个人,看似德高望重,被世人尊敬,又极有权势,但实则不过是个衣冠禽兽,背地做了伤天害理之事,父亲觉着这种人该如何处置?”

白樘微微皱眉:“你说的是谁?”

清辉道:“父亲休要管是何人,只说若有此人,该如何料理。”

白樘淡淡道:“倒要看他所犯罪行如何,自然是依律量刑。”

清辉道:“父亲的意思是,不论他是否德高望重,是否极有权势,都要有罪当罚么?”

白樘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大约觉着清辉说的多而无用,便又低头看文书罢了。

不料清辉道:“那好,我要检举由仪学督方荏,是个表里不一,衣冠禽兽,所作所为有辱师表,这种人不当为人师,更有何资格为督学?求父亲将他法办。”

白樘深锁眉头,面上掠过一丝吃惊之色:“你说什么?你说方大人?”

清辉道:“不错,正是方荏。”

白樘凝眸打量了清辉一会儿:“你是否是因为听说大理寺传了方大人去问话,才来说这些?尚未定案之前,不必多言。且此事自有大理寺主理。”

清辉大声道:“我并不是为了由仪的案子,只是想要告发方荏此人!”

白樘喝道:“胡闹!”

两人都略微高声了些,门口的阿泽听得极为清楚,心中有些震惊,却又无法插嘴,正在发呆,却见廊下有一人缓步而来,见他站在此处,便问道:“你怎么在此?”

原来这人竟正是巽风,先前白樘派了他出省公干,近日方回。

阿泽“嘘”了声,拉着巽风走来数步,便把清辉忽然从蒋府匆匆过来的事儿说了一遍,道:“我正不知是怎么样了,怎么方才听清辉说什么告发方荏?这方大人我也是知道的,是个极有声望的……”

巽风一怔,这由仪的案子、以及清辉被欺负的事儿,他自然已经知晓了,听阿泽不解,他便问:“你方才说清辉是从蒋府赶来的?那他先前跟谁在一块儿?”

阿泽本正要回答,转念一想,猛然明白了巽风话中的意思:“你、你……”

巽风道:“小公子不会无缘无故夤夜赶来刑部的。”

阿泽倒吸一口凉气,看看巽风,又回头瞧一眼那灯火通明的门口,咽了口唾沫:“你是说,蒋勋……方大人……这怎有可能?”他说的很慢,因为不敢置信。

巽风叹了口气:“若是误会,自然万事大吉。可若然是真,小公子是给四爷出了一个极大的难题了。”

先前曾说过,方荏是个饱学之士,科考出身,曾任四川学政,后又在翰林挂职,他在由仪担任督学,却也是皇帝钦点的。

由仪这样于皇家而言如眼珠子般的书院,自然要派个最妥帖的人去掌事,但倘若方荏真的是个衣冠禽兽,第一记耳光,却无疑是打在皇帝的脸上。

再者说,方荏所教出来的弟子,在朝中任职的,却也不在少数,倘若果然爆出这样的丑闻,却叫那些人……情何以堪?

两人站在栏杆前,听得庭院中促织儿低低鸣叫,各自无言。

半晌,巽风才忽地问道:“是了,我听说你见过凤哥儿了?”

阿泽正有些忧虑,闻言才又露出笑影:“不错,我已见过她了。”因想到巽风还未见过,一时又有些沾沾自喜。

他如此喜形于色,巽风自然瞧得分明,便笑道:“你得意什么?还不说说她近来如何呢?”

阿泽才将两次同云鬟相见的经过说了,又道:“我也同凤哥儿说过,只可惜她是个女孩子,回了京内,只锁在侯府里,要相见反而比先前在素闲庄内更难了,若她是个男孩儿便好了,就可以镇日跟咱们在一处了。”

巽风不觉失笑:“你如何有这等想法儿?还敢对凤哥儿说呢,她怎么回你?”

阿泽道:“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然而我也看得出来,凤哥儿是不喜欢如今这情形的……”

巽风点头,眼中也浮出惆怅失落之意,不觉道:“是啊,可惜了她了……”

蓦地噤口,轻轻咳嗽了声,才道:“是了,我听震雷说,你之所以及时救了清辉,也是凤哥儿叮嘱之故?”

阿泽点头:“我当时还不信呢,谁知……得亏听了她的话,不然的话,若小公子真被那禽兽给……我岂不是死也无法谢罪?此后每每想起来,我都一身汗呢,以后凤哥儿不管叫我做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儿,我一定眉头也不皱地立刻就听。”

巽风又笑了数声,见他一脸肃然之色,起誓似的,便故意调侃道:“好好,那倘若凤哥儿叫你做的,是四爷不许你做的,你又如何?”

阿泽万想不到他会问出这样刁钻一句,目瞪口呆想了会子,道:“你可难住我了,四爷的话自然不能违抗……然而……”他仿佛立刻要决断一般,抓耳挠腮,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选择。

此刻,巽风本是随意玩笑,见阿泽如此认真,便忍笑走开,只巽风却想不到,这世间是有所谓“一语成真”之说的。

与此同时,就在室内,白樘同清辉两父子彼此凝视,隐隐竟有些对峙之意。

清辉把蒋勋告知他的话说了一遍,道:“父亲莫非还不信?蒋勋起初不敢说,是我逼问,才说明了真相。怪道当初我说要去见院长他百般不肯,自然是因被那禽兽……”

白樘道:“住口。”

清辉一惊,双眸微微睁大,心头竟也有几分凉意涌起:“父亲……”

白樘面沉似水,眸色如墨,又如无月无星的海面,虽知道有暗涌微澜,却又看不出有几深,几重。

白樘道:“这些胡话,你不可再同其他人说起。”

清辉呆站原地,竟不能动。

白樘沉声道:“方大人是皇上宠信的朝臣,当朝大儒,且还是你的授业恩师,你如何敢如此放肆,如此诋毁他的名声……可知若是透出一丝风声去,连我也保不住你。”

清辉后退一步:“你……”

白樘垂眸道:“阿泽。”门外阿泽忙闪身进来,垂首听命。白樘道:“带他回去,好生看着,不可让他随意乱走,若有违背,唯你是问。”

阿泽看一眼清辉,只得领命。

清辉直直地望着白樘,脸上像是要哭,又偏笑了笑,眼中的泪却偏坠下来:“好,好……”他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气噎胸口,无法自持,当下转过身去,拔腿跑了出门。

因踉跄而行,无法看清,清辉出门口的时候,被那高高地门槛绊了一跤,顿时往前抢去。

阿泽因离得稍远,拦住不及,白樘正在翻书,抬眸看见这一幕,身子微微绷紧,但很快地,他的肩头又微微一松。

原来因巽风在外头,早及时将清辉扶住,清辉站住了,却用力推开他,拔腿跑入夜色之中,这会儿阿泽才忙也追了出去。

两人去后,白樘方把身前的卷宗推开,蓦地站起身来,低头在室内来回踱了几回,白樘道:“大理寺那边儿如何了?”

巽风进门道:“将晚才派人送了方大人回府,不过卫铁骑已经也派了人在方府周遭盯着。”

白樘嘴角微微一牵,却是因暗中咬牙之故,他复又调息几回,心绪才宁静了些:“你去……找到‘棋子’,仔细询问方荏的底细。”

巽风道:“是,四爷可还有别的话吩咐?”

白樘双眸微微眯起,道:“行事务必机密。”

巽风退下,白樘又站了会儿,灯影之下,茕茕一道影子,仿若雕像。

半晌,白樘来到桌前,此刻,眼底才有锋芒闪烁,盯着桌上厚厚的卷宗,白樘挥手便要拍下,手掌心跟桌面只差一毫,猛然间却又刹住,饶是如此,掌风所及,已经将旁边几分卷宗刷地掀开一边儿去了。

且说清辉出了刑部,竟不上马,低着头往前疾走,不多时便遇见一队巡城兵马,见一个小孩子孤身而行,便赶过来。

亏得阿泽出面儿——那领头校尉自然认得,便才四散离开。

阿泽便劝清辉上马,清辉不答,只顾闷头乱走,阿泽知道他性子执拗,不敢强劝,然而默默地跟了一条街,又怕他走的伤了。

他思来想去,灵机一动,便上前道:“小公子,你这会子在外头不打紧,可知蒋勋在府内一定担惊受怕?他才病好,正是要好生休养的时候,若再受了惊怕……我担心……”

清辉听了这情,果然止步,阿泽松了口气,便小心抱他上马,自回了蒋府。

果然蒋勋未睡,正披着一件衣裳,站在门口上呆呆望着等,见清辉回来,忙跑过来抱住,还未说话,泪先掉下来。

清辉心中虽恼恨之极,但在他跟前儿,自不曾怎么样,只淡淡道:“做什么,我又不是送死去了的,这不是回来了么,不许哭了,回去睡吧。”

蒋勋这才放心,当下便同他一块儿进房内歇息了。

次日早上,清辉醒来,只觉得头重心闷,竟不愿动,只仍是静静躺着,不料过了会子,忽然听见外头丫头们窃窃在说话,隐隐是说:“快来看,泽少爷在练剑呢,真真儿的好看极了。”

又有人唤道:“少爷……”

清辉翻了个身,才看旁边空荡荡地,果然蒋勋不见了。

清辉叹了口气,复闭上双眸,却听见蒋勋的声音,道:“泽哥哥,你如何这样能耐?”

阿泽道:“这不算什么,你见了巽风哥哥他们,才知道何为真能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