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般的真相,对遇害者家属而言,仿佛……还不如一无所知的好。

半天里云鬟都是神思恍惚的,只因不知该如何行事。

原本她拜托了季陶然跟白清辉两人,心里是放下一块儿大石的,可如今,却又有些担心。

若他们果然查到、也印证了她所知道的,对夏家来说,自然算不得安慰,反而如第二次伤害了。

她胡思乱想之中,忽地想到了在洛阳之时,因为周家父子之案,她担心会如前世一样重蹈覆辙,因此想要阻止白樘。

在卢舍那大佛之下,她曾问白樘:倘若动了周知府,便会引发祸事,四爷可还是坚持如初?

当时白樘道:“于我而言,不过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而已。”

字字清晰,言犹在耳。

想到那一刻的情形,就仿佛龙门的风风雨雨,复又扑面而来,身前并不再是一张书桌,而是伊河滔滔,眼前不再是教习,而是大佛静默矗立,俯视着底下小小的她。

直到耳畔有人道:“崔云鬟。”连唤三声,十分不悦。

身边有个女孩子忙戳了她一下,云鬟才惊醒过来,猛抬头,却见上头是苏教习,因望着她,满面不虞,道:“你把我方才所讲的《卷耳》之意,复述一遍。”

隐隐又听到几个女孩子低笑的声儿,只因云鬟恍惚了半日,众人都察觉了,方才苏教习也早盯了她半天,自知道她神游天外,故而是故意为难罢了。

沈妙英回头看她,眼中有些担忧之意,便要提醒她道:“思……君子……”

云鬟敛神,垂眸静想片刻,道:“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此出自《诗经》周南,是说思君子之意。以采卷耳托言之,虽采卷耳,心适念君子,故不能采,只置放大道之旁,而良人在远,亦遥遥怀想,此诗词恳意深,赋其胸怀,尤以‘维以不永伤’一句,令人闻之涕零。”

苏教习只以为她神不守舍,故而要责难她一回,谁知她非但深记此诗,更把自己所讲复述的一字不差,教习不觉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好……说的甚好。”

众女学生们也都诧异,沈妙英望着她微微一笑,回过身去。

云鬟仍低了头,心思从“维以不永伤”之上,又转回“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白樘为人,不管是品性还是见识,自然都高她甚多,云鬟虽也想如他一般“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可真的要做起来,仍是难以分辨何为“不为”,何为“必为”。

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夏秀妍,却见她的情形也比自己好不了多少,也是垂着头,一副魂不附体的颓丧模样。

此日回了府中,崔印因来房中看望她,闲闲地问了她几句话,便要起身离去。

云鬟忽道:“父亲。”

崔印回头,云鬟道:“女儿有个疑问,想请教父亲。”

崔印道:“哦?不知是什么?”

云鬟道:“倘若有一件事的内情,是当事之人急欲知道的,可若是说破了,或许会伤到当事之人,又该如何处置呢?”

崔印闻言,想也不想,笑答道:“既然如此,那就不说好了。毕竟不知的话,也不会有损伤,何必多余说破了伤人呢。”他笑了两声,仿佛觉着这问题不值一提,便负手去了。

云鬟本来还想再问几句,不料崔印走的如此干脆,反叫她没了主意,当下闷坐屋里,心里不快。

谁知一刻钟后,外间忽地有丫头来到:“老爷叫姑娘快去书房呢。”

云鬟心里一动,忙起身前去。

谁知来到书房,才进门,便见有一人跟崔印对面儿坐着,身着灰绿色的圆领袍,露出里头雪白的交叠笔挺的中衣领子,身姿端坐,却偏自有一股磊落潇洒气质。

猝不及防见了此人,云鬟猛然停步,还不知如何,崔印已道:“鬟儿,还不快来拜见白侍郎。”

停了会儿,云鬟方低垂着头上前行了礼,也不看人,只是呆呆地站着。

白樘见她进门时候还一副急切期待之色,因见了他在,却变得如此拘谨起来,他便一笑,对崔印道:“很不必拘礼,本来就是我先唐突了。”

崔印道:“怎如此说。侍郎不必见外,有什么且就问小女罢了。”说着便起身,自踱步前往里间去了。

云鬟茫然抬头,见崔印竟是回避之意,越发不明白,仓促扫了一眼白樘,想问他是否有事,又无勇气开口。

白樘见崔印进了里间,便对云鬟道:“你不必怕,我只问你两句话就是了,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

云鬟道:“是。”

白樘道:“你认得夏秀妍么?”

云鬟微睁双眸,看白樘一眼又转开:“她跟我同在凤仪读书的,自然认得。”

白樘道:“她可对你说过什么……有关夏秀珠之事?”

云鬟口中发干:“不曾说过。”

白樘问道:“那夏夫人……她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云鬟听问到此,才抬眸道:“四爷,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白樘温温一笑:“我知道夏夫人曾在宣平侯府见过你,也知道你拜托了季陶然、让他跟清辉留意此事,其实这件事,我也一直留意着,只不过因目前为止都毫无线索……所以我今儿特意来见你,想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呢?”

云鬟对上白樘的双眸,忽然心里有一点微冷。

此刻白樘的态度十分温和,然而望着他的眼睛之时,却能发现这双眸子里满满都是通透冷峻的审视之色。

不知何故,此刻虽然是在崔印书房,云鬟却仿佛身在刑部大堂,而眼前的人,正在审讯她。

刹那间,她竟有些气息紊乱,更加开不了口。

白樘端详她片刻,见女孩子并不回答,他因想了想,又道:“凤哥儿,我知道你从来聪慧敏锐,倘若你果然知道此中内情,不要瞒着我,可好?”

云鬟喃喃问道:“这也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吗?”

白樘微怔,继而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原来你还记得这话。不错,正是如此。”

云鬟道:“可若真相于人有害呢?”

白樘问道:“你指的……是于谁有害?”

云鬟道:“正是那些想求真相者。”

白樘停了停:“你说的,莫非是夏家的人?”

云鬟点头,白樘微微眯起双眸,眼中的审视探究之意更浓了,他盯了云鬟半晌,才道:“倘若你将这话问夏夫人,你猜她会如何回答?你这样聪明,又通晓人性,自然该会猜得到。”

云鬟禁不住握了握双手。

白樘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反而提了另一个疑问让她自己设想。可是这种回答,却比先前崔印的答复不知高明多少。

不错,原本她一相情愿的认为,若发现了夏秀珠与人私奔殉情,会伤害到夏家的人,但是这只是站在她自个儿的角度所想。

而不管是对夏夫人还是夏秀妍来说,这一会儿,对她们最要紧的,只怕就是夏秀珠的下落。那是在所谓的生死荣辱之前的最首要之事。

云鬟虽然可以选择不说此事,但她其实并没有权力替夏夫人跟夏秀妍做决定。

“我不知道,”云鬟仍是低着头,听到自己的声音小小地,说道:“毕竟我不似白大人一样睿智果决,其实我也并不似白大人所想的一样聪明,不过偶尔有些不上台面的小机灵罢了。”

白樘静静看着她,眉头皱蹙。

云鬟沉默,终于又道:“我若是能回答大人的问话,大人能不能……不要打听我从何知晓,并且为我保密,不要对任何人透露是从我口中知晓的?”

白樘目光微动,若有所思,淡淡道:“好,我答应你。”

云鬟道:“大人一言九鼎,是不可反悔的。”

白樘不由一笑:“自然了,难道还要我同你击掌盟誓吗?”

云鬟眨了眨眼,忽地走上前,竟举起右手。

白樘十分意外,眼底慢慢透出几分笑意,到底也抬起手来,往前一迎,两人掌心轻轻一碰,发出轻微声响。

云鬟深吸一口气,团起发麻的手心,见崔印尚未露面,便踮起脚尖,略靠近白樘身边儿,轻轻说了一句话。

白樘闻言转头,目光沉沉,眼底疑惑同诧异交织。

云鬟并不看他,长睫低垂,轻声又道:“其实我并不能确信是不是真,但我所知的只有这个,大人若愿意,便姑且一试。”

次日绝早,城门刚开,刑部几十名公差骑马出城,沿着官道往东郊疾行。

不多时,听得前方一声“停”,众人勒马,放眼看去,却见眼前绿水青山,葱茏掩映间,隐隐地还有几点白幡飘扬,给这赏心悦目之中添了几分阴森之气。

第105章

这一天,因宣平侯府相请,云鬟便只去那边儿侯府里,不料崔承因听说蓝侯府里得了个弟弟,便吵嚷着也要去瞧。

崔老夫人满心疼爱,自然不肯不许他,就叫云鬟好生领着,也过府里去看一看,又百般叮嘱了些话,无非是说让仔细留神罢了。

罗氏知道崔承性子有些娇纵,生怕他闹事,本不欲让他跟着云鬟,怎奈老太太开了口,倒也罢了,只私下里正色嘱咐了崔承几句,叫不许胡闹等,崔承也满口答应了。

两人因来至蓝府,自有婆子忙迎了进去,崔承在家里是个小霸王,到了这儿,却难得地老实起来,应答等也十分规矩,又看蓝泰生得粉嫩可爱,他便守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

蓝夫人问了云鬟两句话,道:“索性在这儿住上两日,也不用去上学了。”

云鬟还未回答,崔承道:“我也正不耐烦每天上学,我也陪着姐姐住两日的好。”

云鬟道:“你不必想,好歹才规矩去上了几天学,又要偷懒?如果真留你住在这儿,回头怎么跟母亲说?必然觉着是我引逗你逃学呢。”

崔承撅了撅嘴,嘀咕道:“你怎么也跟母亲一样了?都对我这样凶。”

云鬟道:“对你凶些其实未必是害你,一味顺着你心意的,却也未必是对你好。”

崔承鼓着腮帮子道:“我不懂这话,如何顺着我的心就不是对我好了,偏是对我好。”

此一刻外间春光泄泄,室内却也其乐融融,蓝夫人见她姐弟两个斗嘴,便笑吟吟地在旁看着,怀中的小泰儿仿佛也觉喜欢,便挥舞着小拳头,仿佛迫不及待也要加入一般,蓝夫人见是这样憨态可掬,不禁笑出声来。

中午吃了饭,蓝夫人便安排他姐弟歇息,还未起晌,外头忽有丫头来报,说是门外有个叫“巽风”的来拜访。

因宣平侯不在府中,蓝夫人便命丫头去回绝了。

谁知片刻那丫头回来,说道:“那位爷说,并不是来找咱们侯爷的,原本是崔姑娘的旧识,这会子有件事儿,叫夫人知会姑娘一声儿,便知道了。”

蓝夫人听说是跟云鬟认得的,才上了心,便去见云鬟,进了屋里见静悄悄地,自忖她还睡着,倒是不好吵起来,正迟疑,却见云鬟翻身起来:“姨母没睡?”

蓝夫人见她醒了,便才说了门上“巽风”来见之事,又问她是否认得。

云鬟也有些诧异,道:“巽风我是认得的,只不知这会子来是什么事儿。”

蓝夫人虽确信了是相识,却仍是怕有差池,一边儿叫人请巽风进内相见,一边儿对云鬟道:“我陪你出去见一见,看是怎么了。”

两人出了厅堂,果然见巽风已经等在厅中,见蓝夫人亲自出来,便行礼。

蓝夫人不言语,云鬟上前问道:“巽风如何寻到这里来了?可是有什么事儿?”

巽风见蓝夫人在跟前儿,有些难说,便放低了声音:“是为了昨儿的那件事,今日因忙了一上午,却仍是一无所获。”

巽风虽说的隐晦,云鬟如何能不明白?这当然是因夏家的事。

因认真说来有些可怖,云鬟怕惊吓了蓝夫人,当下对巽风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开两步,云鬟悄看巽风,低低问道:“那你来寻我又是怎么样呢?”

巽风道:“四爷虽并不曾张扬,但今儿带了好些人出城,若是给有心人看见,自会起疑,故而四爷想一鼓作气……只是翻了许多地方,仍是无所得……故而四爷让我来问一问凤哥儿,究竟真不真?”

云鬟道:“自然是真的……只不过我说的未免笼统,一时找不到地方也是有的,这可如何是好?”正如巽风所说,今日若找不到,此事又走漏消息,若给那有心人察觉,夜长梦多……只怕就更无迹可寻了。

巽风却是领了白樘吩咐来的,见云鬟这般说,他顺势道:“事到如今,却也另有一个法子,只是怕凤哥儿不肯。”

云鬟道:“是什么法子?”

巽风看一眼蓝夫人,却见她淡淡坐在榻上,仿佛并不留心他们在说什么。巽风便越发低声道:“凤哥儿随我亲去一趟,岂不两全?”

云鬟微微一惊,定睛看巽风半晌,忽然问:“这个是……白四爷的意思?”

巽风见她猜到,便点头。

云鬟思来想去,不知该如何回话。

巽风知她为难,便道:“若着实难为,就罢了,大不了今晚上多派些人把守就是了。明儿再细细地找也使得。”

云鬟吁了口气:“不必了,你且稍等,待我跟姨母说一声儿。”

巽风双眸微亮,点头后退了一步,这会儿蓝夫人道:“是说完了么?”

云鬟上前,道:“姨母,有件事儿,我想……随巽风出去一趟。”

蓝夫人皱了皱眉,看一眼巽风,便对云鬟说道:“这个人看着眼熟,是不是刑部的人呢?”

云鬟道:“正是,他是跟随刑部白四爷身边的。”

蓝夫人道:“好端端地来找你做什么?”

云鬟道:“是有件棘手的事儿,姨母不必担心,我只是去看一眼就回来……回来之后,再跟姨母细说。”

蓝夫人很不放心,因握住她的手:“你一个女孩儿家,叫我轻易怎么放心?不许去。”

云鬟唤道:“姨母……”

蓝夫人见她依依地有祈求之色,终究心有不忍,思忖片刻,便道:“你去也罢了,我得叫两个府里的人跟着,不然,你是这府里出去的,稍微有个闪失,我对崔侯府也没法子交代。”说到最后一句,便略提高了声儿。

巽风自然知道是说给他听的,即刻躬身道:“夫人放心,巽风会好生护着姑娘。”

蓝夫人因上回白樘为难宣平侯一节,对刑部略有些成见,且又因不愿云鬟跟着一个男子出去,便哼了声道:“若不是鬟儿求,我是不许的,刑部又怎么样?”

当下,蓝夫人便叫了两个府中的内卫跟随,陪着巽风护送云鬟出府而去。

待出了城,又行片刻,云鬟估摸着该到了地方了,不觉掀开车帘往外看去,一瞬间,记忆中那一幕仿佛又冉冉就在眼前,同今时今日的情形交相融汇。

果然渐渐地看见前方熟悉的绿树青坡,以及那点点的白,只不过在这所有之前,又有十数道影子林立,其中一人背对此处,身着深蓝色袍服,皎若玉树,华茂春松,虽于这许多人之中,却令人一眼便能先看到他。

听到车声,那人回过头来,虽站在那荫地里,可双眸却如星辰一般,目光掠过马车,却见那车帘微微一晃,落下来遮住了。

白樘一见,自知道要等的人来了,心中转念,便吩咐手下众人后退数十丈开外,等候命令。

此刻马车停下,巽风接了云鬟下地,——这会儿她身上多了一件儿披风,乃是巽风取了白清辉的,帽兜子遮着脸,身上又裹住了,便看不出本来面目,冷眼一看,自然也认不出是个女孩儿。

巽风怕她不肯,便先问道:“要过去看么?”

云鬟点了点头,随着巽风往前,且走且凝神静看,一边儿心中默想,才走了十数步,就已经看出了端倪。

在前世季陶然跟他说起此事之时,已经是三年后,当时那乱坟岗旁边有两间茅屋,可是此刻,却空落落地什么也不曾有。

怪不得白樘等难寻所在,若不是这会她亲眼所见,单凭口说,自不得究竟。

云鬟只顾细心搜罗,不觉忘了周围众人,连白樘走过来也不曾留意,耳畔只有想起季陶然曾说的话:“前两日雨下的勤……就把前头那一角山坡给冲塌了……”

彼时他抬手一指,云鬟随之定睛看去,却看见前方不远处,一片青草葱葱。

季陶然又道:“也不知是山上冲塌出来的,湖水里头……亦或者乱坟岗……”

云鬟微微蹙眉,目光转动,从斜坡转开,看向旁侧那碧绿的一汪湖水,旋即又扫向左手边的乱坟岗上。

此刻因白樘已经来到她身边儿,正欲说话,却见云鬟一脸懵然似的,竟对他视而不见,只是怔怔然般凝视着他身后之地。

白樘心中一动,便不做声,也向着巽风打了个手势。

两人顺着她的目光转身看去,却自然是看不出究竟的。

忽然听云鬟喃喃道:“下过雨,湖水高了好些。”

白樘挑眉,凝眸看那湖水,前日虽下过雨,但雨势并不大,何况此地他是头一次来……只怕云鬟也是,如何她就说湖水高了?

白樘心里虽疑惑,却并不问。

云鬟也不理会别人,只顾盯着那湖水,又抬头看那斜坡,忽然她快步走了过去,低头在那青草地上,缓步而行,看着竟像是踱步丈量,又似是闲走沉思,叫人摸不着头脑。

巽风目不转睛看着,自不敢问,白樘随着走前几步,留神细看她如何行事,却见云鬟低头看了会儿,又抬起头来,在她面前明明并无一物,她却仿佛看着什么似的,神情十分专注。

忽然她转过身,又看向那斜坡,便迈步走了过去,低头又细看地上。

白樘因得了她的话,知道尸首就在这乱葬岗右侧,临近水侧,故而今日带了好些刑部的公差过来,只为搜寻尸首,谁知道众人辛辛苦苦挖掘了一上午,的确是掘出了几具尸骨,只不过因此地是乱葬岗范围,自然也不足为奇,也都只是些单独尸身,并无可疑之处。

虽然她已经给了地方,只可惜毕竟并无一个确切所指,何况掘地三尺又非轻松之事,找来找去都寻不到,刑部那些人心中都开始暗自嘀咕,不知到底要怎么样,连白樘心里也有些不甚踏实,但他是个坚韧心性,自不肯就这样放弃,因此他才叫巽风前去找寻云鬟,务必把她带了来。

白樘看着前面那女孩儿,见她原地转了几个圈,抬头又看湖水,仿佛在忖度湖水跟此处的距离,过了片刻,她猛地抬起头来,竟看向自己。

她的目光格外清澈冷冽,乍然对上,白樘心中竟也一凛。

两个人目光相对,云鬟眼中的清冷之意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反是一种很淡的伤感之意,她垂下头,望着脚下之处道:“大人……叫人在这儿试试吧。”

白樘从来老练深沉,此听了这话,周身却忍不住有一股微冷绕过,忙走上前道:“你……为何这样说?”

云鬟仰头看了他会子:“大人说过,不会问我究竟的。”

白樘一怔,张了张口,旋即一笑:“是,我竟忘了。你……你果然觉着是这儿?”

云鬟又回头看那湖水:“若是雨下的更大些,这儿便会被湖水浸到,只要两三年,土就松动了……”方才一番细看,云鬟记得,当时在车上被季陶然所指,惊鸿一瞥中所见,当时的湖水高度跟现在的自然不同,竟比现在高出一臂之多。

可这样没头没脑的话,白樘自然不懂。

云鬟低头看着脚下,眼中感伤之意越浓,低低又道:“只盼这一次……并没有做错。”

白樘若有所感,便说道:“你放心,你不会做错什么。”

云鬟抬头,静静看了他会子,复低下头去,敛着披风走开了。

白樘目送她走到巽风身边儿,又回头看了看她方才所指的地方,便微微吸了口气,道:“来人!”

刑部那些公差,先前被他斥退,都在周围十数丈开外站着,因又看不清云鬟的脸,便暗中揣测道:“四爷这回又是怎么了?这孩子是谁?”

有人道:“看着像是清辉公子?”

另一个道:“不像,比公子要矮瘦一些。四爷叫这孩子来做什么?莫非是叫大家伙儿陪着这孩子玩耍么?”

众人低低笑起来,又不敢高声,仗着离着远些,白樘是听不见的。因又怨叹说:“忙了一上午,挖出这许多劳什子来,也是晦气,若是白忙一天没个头绪,倒要向哪里说理去。”

正议论纷纷,忽然听见白樘召唤,当下忙又肃然正色,纷纷跑了过去。

却见白樘指着方才云鬟站过的那一片,道:“仔细些。”

众人无奈,只得又操起家伙,纷纷开始挖土。

白樘略后退一步,此刻回头又看一眼云鬟,却见她静静地站在巽风身旁,他依稀能看清,此刻……她的神情比先前却是平静了好些,只是双眉仍是微蹙。

现场只听见嚓嚓地铲土声,不到一刻钟功夫,一个公差忽地叫道:“这儿有东西!”

众人精神一振,七手八脚上前,又刨了一阵儿,底下埋藏之物已经显露眼前。

原本还有些不耐烦的差人们,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场景,一个个瞪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有两个胆小的,竟惊叫起来,忙掩着口鼻退后。

白樘上前一步,抬眸看去,却见在刨开的土地里,是紧紧贴叠在一块儿的两具尸体,因为仿佛死的时间不算太长,且此地又近水边儿,那尸首竟是保存的极好,眉眼分明,栩栩如生。

因又都衣着单薄,女尸脖子上的青痕跟男尸额头上的血渍都十分鲜明,几乎不用仵作来查验,就能看出两人是如何身死的。

白樘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纵然向来稳重如他,此刻也不由地心头战栗,他陡然回身看向云鬟,却见巽风正以手拢着她的肩,令她靠着自个儿,低低地不知说着什么。

因白樘吩咐,巽风便护送云鬟复又回侯府去。

巽风因也从头到尾目睹了方才那一幕,心中竟有无数疑问,只不过都无法出口,就只默默地陪在马车旁边罢了。

车内云鬟也始终未曾开口,其实就在公差们大叫发现东西的那一刻,她就深深低了头,向着他身边儿走了一步,巽风心中明白,便才护着她,不叫她再看过去。

才走到半途,忽然耳畔听到极快的马蹄声响,巽风警觉起来,转头看去,心里暗惊。

身后官道上,飞奔来了一队人马,中间儿好几辆马车,两侧跟队伍首尾都是些带剑披甲的侍卫跟随,足有百余,气势慑人。

而为首当中那位,龙睛凤目,鲜衣怒马……却正是巽风所熟悉的。

那人显然早就看见了他,故而才加速追来,还未到跟前儿,先笑道:“巽风,你急急地是去哪儿呢,这车里是谁?”

巽风有些错愕,不知为何竟这样巧,会在此刻遇上这个主儿回京来。

因他是秘密带着云鬟出城的,此事又不好张扬出去,巽风便道:“车内是清辉公子。”

赵黼笑道:“不对吧,如何看着像是宣平侯府的车驾呢?你别是私藏了什么人在里头?让六爷看看……”他拍马上前,便要动手。

巽风忙拦着他:“世子殿下!”

正在这一刻,赵黼身后的车驾赶了上来,其中一辆马车中,有人婉声道:“黼儿,你又闹什么呢?”

第106章

且说狭路相逢,赵黼正要作乱,忽听马车中传出个女子的声音,虽不曾见其人,闻其声,却透着温柔高贵之意。

赵黼忙勒住马儿,回头望着那马车,笑答道:“并没胡闹,不过是看着个熟人,打个招呼罢了。”

车中人道:“不管如何熟,别只是不拘无礼,要进京了,且好生规矩些才是。”虽是教训的话,但因语气婉转,声音悦耳,让人听着也觉十分受用。

赵黼竟低头,乖乖答道:“是,母亲。”

巽风原有些愣怔,听他如此称呼,才信了车驾内的竟是晏王王妃,当下不敢怠慢,忙也放慢马速,向对方微微倾身道:“失礼了,不知竟是晏王妃,还请王妃恕罪。”

隔着车帘,并不见人,只听王妃仍温声道:“不必拘礼,黼儿生性顽劣,倘或有些得罪之处,还请勿怪。”

巽风忙道:“万不敢。”

王妃又带笑轻声道:“既如此……好了,快赶路吧。”

赵黼毕竟不敢忤逆,道:“是,母亲。”口中如此答,却向着巽风努了努嘴,又看一眼宣平侯府的马车,虽心有不甘,到底不曾再行造次。

当下才又扬鞭往前,众侍卫簇拥着他,一队人马迅雷闪电似的滚滚而去,反把巽风等撇在身后了。

巽风因见赵黼去了,便对云鬟道:“先前听闻世子在云州带兵,不想竟这样快回来了,还陪着晏王妃同行,不知这回是否在京内常住。”

才说一句,巽风忽地想起来:两年前他因目睹赵黼挟云鬟闯入方荏府中之后,曾跟云鬟说起若不胜赵黼之扰,便同他说,他必尽量相助。

而云鬟曾答了句“他扰不了我多久了”,当时巽风还思量过到底何意,不料过了中秋,赵黼竟回转了云州……至今巽风都不知这究竟是巧合,亦或者……

然而方才因又见了云鬟竟十分精准地找到了那埋尸之地,让巽风心中惊跳之余,隐隐竟觉着云鬟那一句话,并非无心,而是……也如今日一般,早就知晓。

巽风说罢之后,车内云鬟不语,巽风有些担忧,便唤道:“凤哥儿?”小心挑起车帘往内看去。

却见云鬟斜卧车中,竟仿佛是个睡着的模样,巽风默默看了片刻,便将帘子放下,不去扰她。

可云鬟虽卧着,却并不曾就睡,只是睁着眼想事情。

先前她在车内,起先听见赵黼的声音,也同样十分意外,猛地又听见晏王妃出声,心中更是加倍诧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