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曹墨去了,夏御史才缓过来,他朝上看看,向着白樘行了个礼,道:“多谢白侍郎。”

白樘只一点头,并无多余言语。

夏御史转身出外,失魂落魄,出刑部大堂之时,几乎被门槛绊倒。

勉强站住,一抬头,就见门边儿站着两人,正是夏夫人跟夏秀妍两个,——方才里头在审,她们两个闻讯赶来,便也一直在外头听着。

夏御史站在原地,直直地看着母亲跟妹子,泪珠从通红的眼中跌落出来,半晌,方快步上前,跪地哭道:“母亲!”

夏夫人抱着他的头,扬首含悲,却忍着泪,颤声道:“不必哭了,如今……好歹真相大白,秀珠……也终于不必再背负那不堪污名了,这已经、够了。”

夏御史拥住母亲双腿,放声大哭。

不出两日,此案已经满城皆知,那些知道内情的人,才明白原来夏秀珠竟是被亲夫冤枉害死的,不由皆都唏嘘。

曹墨跟一干犯案人等,自有刑部定罪不提。

而在凤仪书院内,夏秀妍一连十数日不曾露面,那些曾戏弄过她的女学生们,想到昔日所作所为,各自都十分惭愧。

这一日早上,沈妙英因看着那座上仍空空地,便道:“真想不到,世间竟有这样凶狠之人,浑然不念结发之恩,竟是何等的禽兽心肠!真真可怜了秀妍的姐姐。”

云鬟垂首不答,沈妙英又道:“不幸中的万幸是多亏了白侍郎英明,不然的话,岂不是死也不能瞑目,竟要冤屈一辈子的。”

沈舒窈看她一眼,忽地咳嗽了声。

此刻,室内的学生们纷纷往外看去,沈妙英跟云鬟也都转头,却见竟是夏秀妍从门口走了进来。

室内室外齐齐寂然,有在夏秀妍跟前儿的学生,忙给她让开路,大气儿不敢出一声。

秀妍面色倒也平静,自己走到位子上,慢慢坐了。

如此,不觉将到晌午,学生们各自散去。

云鬟依旧落在后面,正要收拾出门,却见夏秀妍走了过来,沈舒窈跟沈妙英本是要等她一块儿的,见状便在门口相侯。

云鬟止步,不知如何,夏秀妍先屈膝行了礼,复双手郑重递过一样东西来,说道:“这是母亲命我送给姐姐的。”

云鬟道:“这是什么?为何送我……”心念一动,便停了口。

夏秀妍望着她,道:“母亲说:深谢姐姐,还说……夏家欠了姐姐大恩,夏家人会记住的,以后姐姐若有差遣,便拿此物为据,夏家会全力以赴。”说话间,眼睛已经红了,却仍向着云鬟笑笑,又行了礼,方转身出门去了。

云鬟目送她离开,打开那小小盒子,发现里头放着的,原来是一枚紫檀木的刻像,长长方方,如同腰牌一样,已有些年头似的,中间是极精致的麒麟形。

夏家并不算是名门望族,夏御史跟曹墨也是平级,然而曹墨之所以要笼络夏御史的理由,追根究底,却是因为夏夫人的缘故。

夏夫人品性贤良慈柔,年轻的时候,曾是宫内女官,还是一手带大了静王的人,时至今日,静王见了她,都要称一声“乳母”。

云鬟自知道夏秀妍方才那一句的允诺,实则非同小可。

蹙眉看着此物,微微出神之际,云鬟忽地又想起,那日在宣平侯府门口跟夏夫人遥遥一望。

当时那贵妇眼中是掩藏不住的隐忍的悲伤,云鬟只以为是因为自个儿婉拒了她,故而她有些伤心。

可是现在……手指抚过那麒麟形:或许在夏夫人去找自己之时,她就已经猜到了夏秀珠不在人世了,但是身为人母,仍要拼一口气,不管如何,也要替女孩儿讨回公道。

眼底微有些潮意,将腰牌好生收起来,云鬟往外而行。

沈妙英跟沈舒窈两个在廊下,正放慢步子等候,见她走来,便才说:“如何这样慢?方才夏秀妍跟你说什么呢?”

云鬟摇了摇头:“没什么。”

沈妙英打量她一会儿:“那也罢了。”便挽着她的手往外去。

三人徐步经过廊下之时,便见有几个女孩子站在庭院花树底下,不知谁说句什么,便齐齐笑了起来。

沈妙英不解,因略微留神,便听其中一个说道:“听说王妃是极高贵可亲的,只是我并没福分亲眼见着。”

另一个说道:“倘若王妃果然设宴相请,姐姐自然就见着了,又何必着急呢!”

又有人道:“听说已经请了几家的太太奶奶并姑娘们……谁能去谁不能去,还不一定呢。”

忽然一人放低了声儿道:“你们说,晏王妃这回如何亲自回京来了?且又相请这许多女眷们,是不是因为世子殿下是那个年纪了,所以才……”

众女孩儿说不下去,又羞又乐,均笑起来。

沈妙英心念转动,便啧了声。

云鬟因心思不在这些上头,也并未在意。不料沈妙英回头问她道:“妹妹,你家里收到请帖了不曾?”

云鬟问道:“什么请帖?”

沈妙英正要说:“是晏王妃……”便听得一声咳嗽,原来是沈舒窈在前头,轻声道:“偏你多话,肚子里藏不住丁点儿事。”

沈妙英瞅了她一会儿,忽地笑道:“这有什么可忌讳的?是姐姐你多心罢了。”

沈舒窈带笑垂眸:“原来是我多心了?”

云鬟略觉古怪,因才问:“你们在说什么,如何我不懂?”

沈妙英见她果然不知情,便道:“你方才没听见那些人在议论纷纷么?是晏王妃回京来,要设宴相请各家女眷呢,他们便猜测是因晏王世子年纪不小了,王妃此番特意回京……来挑世子妃的!”

云鬟微怔,继而淡淡道:“原来如此。”

沈妙英歪头问道:“我家里已经收到请帖了,故而我问你,你们府里收了不曾?”

沈舒窈听她果然仍问出来,因摇着扇子一笑,就看云鬟。

云鬟道:“不曾收着。”

沈妙英愣了愣,沈舒窈遂叹道:“你总怪我说你……这幸而是云鬟妹妹,她不是个多心嫉妒的,才不以为意,倘若是那别的什么人,人家没收着请帖,你收着了,偏又巴巴地来说……她们未必不会以为,你是在有意炫耀呢。”

沈妙英听了这句,起初仿佛匪夷所思,细思却觉有些道理,便苦笑道:“哪里竟有这许多想法,我不过好奇问问罢了,就又炫耀、又嫉妒起来了?简直千古奇冤。”

云鬟道:“这并没什么,我也知道姐姐的性情,不过心直口快罢了。”

沈妙英方笑说:“还是妹妹懂我,若是别的人,我也懒得多嘴呢。”沈舒窈含笑摇头。

说话间便出了书院,三人分别。

云鬟自上了车,只因沈妙英方才那一番话,不免又想到不该想的一些事,忙竭力压下。

可难免心头烦乱,举手乱动了会子,无意中碰到袖子中的紫檀木腰牌,才缓缓回过神来。

忽然想起:夏夫人既然命秀妍道谢,自然是知道了她从中使力了,可她却是如何知道的?

那一日云鬟亲临城外,凭着记忆中所知那种种,仔细比对,终于确认了先前土坡坍塌的具体之处,果然找到了夏秀珠跟曹白的尸身。

正是因为找见的及时,此刻的尸体仵作尚能检验,否则过了三年,尸身面目全非,无法确认本来身份,自也无法定案。

当时巽风随护,连在场的刑部公差都认不出她。

夏夫人因何竟会谢她?自然不会是因白樘泄露的缘故。

毕竟白樘那人,一诺千金,又同她击掌盟誓,云鬟纹丝也不怀疑此点。

然而关于曹府此案,云鬟不知的是,她所做的,其实远不仅是指点找到尸身而已。

前世,云鬟并未进凤仪。在那些女孩子们的捉弄下,夏秀妍的荷包便好端端地失踪了,夏秀妍找不见荷包,哭了一场,从此倒也罢了。

她并没有机会听见那些流言蜚语,也并没有回到府中苦闹质问,荷包丢了,自然不曾因为抢救而伤了手。

若不是夏秀妍大闹,若不是她重伤,夏夫人就不会因此触动心事,失了隐忍,大哭一场后,在宣平侯府求于云鬟。

而另一方面,若非夏秀妍重伤,夏夫人痛哭失声,夏御史也不会因为这双重刺激,触动心事,而暗中去见白樘,请求白樘“主持公道”。

可是对白樘而言,他其实早就盯上了曹墨跟宗正府的马启胥。

自从由仪书院林禀正之事后,白樘一直都格外在意此种案情,先前只因方荏身份非同一般,林禀正自知公正无望,才做出那些事来。

然而“八议入律”,等闲又怎能被掀动?连皇帝也不能首肯。

而自白樘提议将“禁止蓄养娈宠”入律之后,不多久,正有人向都察院检举说:宗正府马启胥私买良家子,虐待致死。

马启胥惶恐之下,便贿赂曹墨,想要把此事压下。

殊不知这一切,白樘早就一清二楚,他之所以并未动手,只是在等一个合适时机而已。

对于夏秀珠跟曹白的无故失踪,白樘也暗中命人调查。只不过一来因曹墨行事隐秘,二来,却是忌惮夏御史。

夏御史对他这个妹婿十分信任,又因此事涉及两家声誉,“家丑不可外扬”,他便执意不肯再查下去。

那天,夏御史取来找白樘,竟一改往日态度,求白樘彻查此案。

夏御史也不再在乎此事是否张扬出去,可是要此案入刑部的唯一要求,就是一定要先找到夏秀珠——不论生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所以当白樘无意从季陶然的口中听出端倪后,便不惜亲自登门,同云鬟私谈。

也之所以如此,当刑部的人青天白日里去监察院传唤曹墨的那一刻,夏御史就知道了:白樘必然是找到了致命的证据。

若不是夏秀珠的荷包失而复得,若不是她伤了手,若不是夏夫人疼惜女儿,悲从中来……

若这一切没有发生,这件案子就会如曹墨所愿,就如此偃旗息鼓了,三年后东郊那两具尸体,也不过只是无名尸身,流落义庄而已。

白樘自可以将他定罪,然而定罪的理由却并不是“杀人”,而只是“渎职”而已。

所以白樘只是在等一个最佳时机,能“雷霆一击”,让曹墨永不翻身的那一刻。

当崔云鬟在东郊点出埋尸之地的那刻,他等待的那时刻终于降临了。

可一切的翻天覆地,仅仅是因为那个寻常日子,在凤仪书院内,崔云鬟多说了一句话:我不会揭破此事,只要你们把东西还给她。

这日,季陶然来至侯府,跟云鬟相见了,不免说起曹墨之事,因低声问道:“妹妹,你同我说,是不是你帮着白叔叔,才找到死者尸身的?”

云鬟问道:“胡说什么?跟我有什么干系,你哪里听来的话。”

季陶然摸了摸头,道:“自然不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

云鬟心头一动,悄然相看,季陶然对上她黑白清明的眸子,笑道:“是清辉这样说,我因疑惑,才来问你。”

云鬟见果然如此,因问:“小白公子为何这样说呢?”

季陶然眼珠转动,道:“只因上回你吩咐我留心夏家这事,我去跟小白商议,谁知正好儿遇见白叔叔,他就同我说话,我本没想说夏家的事,不知怎么的、竟就说了……再后来,稀里糊涂的,就把你也说出去了。”

云鬟啼笑皆非,心中却知道,以白樘的为人,手段,要看破季陶然这种少年的心事,以及要从他口中套话,自然是再简单不过。

季陶然怕她恼,便陪笑道:“然而白叔叔也不是坏人,自然是无妨呢……小白听我说了此事,便说事有蹊跷,还说白叔叔忽然找到失踪的尸体,必然事出有因,多半有外力相助之类,我问他何为外力,他就说了你的名儿。”

云鬟点头叹息,季陶然凑近了些,问道:“好妹妹,果然真的是你帮的忙么?”

云鬟哪里肯承认,便笑着摇头。

季陶然不敢一味追问,就只好又说别的,因不觉说到赵黼,季陶然就笑说:“两年多不见,世子越发出落了,又高了那许多呢。”

云鬟不理,恍若没听见的。季陶然又道:“是了,你必然也知道了?这次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晏王妃也一块儿,妹妹可见过王妃?我是并未见过,听人家说,王妃生得极美,性子也很好……”

云鬟听见“晏王妃”三个字,才若有所动,就说:“是啊,若是世子的性子像王妃多些,那就是天下太平了。”

季陶然自己聒噪了半日,不曾听云鬟说什么,如今听她说了这一句,不由“嗤”地笑了起来,点头道:“我可想象不出,世子若是像王妃的脾气,那该是怎么样的……不过说来也怪,我也是见过晏王殿下的,殿下也是个和善斯文之人,怎么偏世子就是那样了呢?”

云鬟本也想笑,转念之间,却又笑不出来了。

季陶然又同云鬟说起晏王妃设宴之事,原来这几日,外头的人也都在猜测此事:几乎都认定了是晏王妃借宴请之故,实则是挑选世子妃呢,竟不知会花落谁家。

季陶然也乱猜了会子,又说:“世子是那样的脾气,倒不知选个什么样儿的世子妃可以压着他呢……照我的意思,选个能‘河东狮吼’的才好。”

云鬟想起前日沈妙英跟沈舒窈对话,尤其是沈舒窈,斯人一举一动,尽在眼前,不由一笑:“横竖跟咱们不相干,只随他们去就是了。”

季陶然见她云淡风轻,浑然不以为意,他却越发心花怒放。

原来季陶然方才在罗氏房中,早暗中打听,知道晏王妃不曾来侯府下帖,故而他满心喜欢,此刻只当是个有趣的八卦来说笑。

季陶然坐了半晌,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就在季陶然去后不多久,罗氏身边儿的大丫头碧玉亲自来到,笑吟吟地对云鬟道:“先前晏王妃派人来下了请帖,请奶奶跟姑娘两日后过府饮宴呢。”

云鬟不由侧目:“什么?”

第109章

这日,在世子府中,晏王妃正在看宴请客人的名单,忽地见赵黼抖着袖子从门前过,因叫住他道:“黼儿?”

赵黼听了召唤,便进来行礼,又举手整理衣领。

他今儿新换了一身儿月白色缂丝常服,胸口是捻金线绣成的团花麒麟纹,他极少穿这种花纹繁复样式华丽的服色,今日上身儿,便在丰姿奇秀,神英气正之外,更显出天然高贵气质来。

晏王妃笑微微地打量了他一回,道:“你急急地做什么去?”

赵黼望着母亲笑道:“没什么,约了几个相识的,去……吃酒呢。”

晏王妃道:“才回来那几日,除了进宫见你皇爷爷,又在几位王爷家里盘桓了几日,其他的时候你也整天不着家,那些朋友还没约完了呢?”

赵黼道:“倒是差不多了,还有几个。”

晏王妃问:“是哪几个?”

赵黼顿了顿,道:“是刑部白侍郎家的公子,另外还有建威将军的公子……先前约好了要今儿见的。”

晏王妃见他说的详细,方又颔首:“既如此,你便去罢,不过……明日我宴请京中的各家的太太奶奶们,你且要好生留在府中,不许乱跑才是。”

赵黼道:“都是些内宅女子,母亲留我做什么?”

晏王妃含笑道:“傻孩子,外头人都知道了,你偏偏不知道呢?可见年纪虽长了,只是玩心不退。总之你明儿哪里也不许去,明白了么?”

赵黼只得含糊答应,晏王妃又叮嘱叫他不可在外耽搁,或者吃醉了胡闹,只要早点回来……才放了他出门。

赵黼出了府,小厮早备了马,待要跟着,赵黼道:“我自己认得路,你们不用跟了。”

小厮们知道他的脾气,虽然晏王妃曾有嘱咐,然而王妃是个菩萨,纵然不留神坏了事也只呵斥一番罢了,可世子爷却偏偏是只老虎,哄都来不及,哪里敢去盯着他呢。

赵黼扬鞭而行,到了十字街处,因想到方才跟晏王妃所说,不由想:“上回只在四叔那里匆匆见了季陶然一面儿,也没仔细跟他说话,倒要找时候好生聚聚。”

谁知心有所念,便有所得,他一抬头之间,就看见季陶然骑着马儿,正打前头经过。

赵黼不觉欢喜起来,忙打马上前。

正季陶然听见马蹄声急,便回头来看是谁,冷不防见是他,便吓了一跳:“世子殿下?”忙在马上拱手欠身。

赵黼顺势将他的手握了一把,笑吟吟道:“说了不要这样叫,听着多生疏似的,你是要去哪儿呢。”

季陶然道:“我去找清辉跟蒋勋。”

赵黼皱皱眉:“蒋勋?小白还跟那个孩子在一块儿呢?”

季陶然不解这话,见他策马往前,便也同他并辔而行:“他们两个自然是好着呢。是了,六爷回来还没见过清辉?”

赵黼道:“可不是么?上次在四叔那里,本以为会遇见,谁知他竟没去。”

季陶然道:“清辉懒怠应酬……”说到这里,忽地觉着这话有些失礼,忙打住了,只说道:“他的性子就是那样儿,冷冷淡淡的。”

赵黼笑说:“他对你也是冷冷淡淡的、懒怠应酬么?”

季陶然便也笑了起来,见赵黼并没离开的意思,不由心里疑猜,便问道:“六爷是要往哪里去?”

赵黼道:“正是要去找你呢。”

季陶然诧异道:“找我做什么?可是有事?”

赵黼道:“上回匆匆见了,也没认真说话,六爷心里可惦记着你呢。”

季陶然咳嗽了声:“可……”

赵黼明白:“你不是要去见小白么?横竖我也想他了,便跟你一块儿过去就是了。”说话间,不由分说赶着他,两个便去寻白清辉。

此刻清辉却并不在白府,赵黼见季陶然领着他而行的方向,已禁不住撇嘴。

不多时来至蒋府门口,门上小厮见是季陶然,都笑脸相迎,又看见赵黼,却又都屏息静气,不敢多言。

季陶然问道:“清辉在里头么?”那些小厮齐齐答是,又早有人跑进去报知了。

赵黼见是这个情形,便道:“你们果然是常来常往的,把这儿当自个儿家了一样?”

季陶然嘿嘿笑笑,领着他往内而行,才到二门,就见白清辉跟一个人迎了出来。

赵黼举目望去,见清辉比先前越发见长进,摸样更加精致了不说,气质也越发清冷干净,只是有些太冷了,那眸子似是冰水里浸过的黑晶石,泠泠然,叫人不敢直视,无法亲近。

赵黼道:“小白,别来无恙?”却笑的似阳春三月的暖阳。

白清辉早拱手行礼,口称“世子殿下”,此刻他身后那少年也上前,拱手行礼道:“给世子请安。”

虽仍有些形容畏怯,但面上却已经很过得去了,赵黼皱眉:“蒋勋?”

少年面上才露出一丝赧颜,又道:“是。”

赵黼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他一会子:“你……倒是长了好些。”忽地又看蒋勋腰间带着一柄剑,便又问:“你在习武?”

蒋勋微微面红:“是,不过只为了强身健体,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

还未说完,赵黼已经道:“我知道。”

季陶然闻言,忙说:“蒋勋只是谦虚呢,他的剑术很是不错,京内几个有名的教习师傅见过,都称赞。”

赵黼仍是一脸无法掩饰的鄙夷,仿佛很不信他的话。

季陶然还要辩解,白清辉握着他的手腕,轻轻一掐,季陶然会意,才不做声了。

四个人便进了厅中,有小厮奉茶。季陶然因听说有些赵黼的传闻,便问道:“听说六爷在云州这两年,曾参加过西北战役?”

赵黼道:“你也知道了?那也不算什么,只是些小股流寇,不成气候。”

季陶然道:“如何我还听闻六爷还因此负伤了呢,不知可要紧?”

自打赵黼回来,也陆陆续续有些关于他的传说流传出来,因京城距离云州毕竟极远,上到百官下至百姓,竟不知“战事”两字为何物了。何况赵黼又是王世子,又是个年纪尚轻的少年,因此众人都觉惊奇,议论纷纷。

赵黼蹙眉道:“也不知是谁这样多嘴多耳,把这件事弄得众人皆知,其实不打紧,不过是一时大意了,着了一刀罢了。”说着,便抬起右手,在左臂上拍了一拍。

这会子,季陶然跟蒋勋两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有清辉仍是冷静自若,赵黼见季陶然目光发亮,便笑道:“你做什么用那样眼神看着我,怪肉麻的。”

季陶然见了他,原本是心存忌惮的,怎奈赵黼时常口没遮拦,对人又“随和”,不知不觉里就也不再拘谨,此刻听他玩笑,季陶然便也道:“我怎么听说,那一刀厉害的很,差点儿就……”

赵黼啐了口:“这帮人不是好的,私心里总想着咒我呢,既然是冲锋陷阵,哪里有个毫发无损呢?一点儿小事也能传的满城皆知?就连上回进宫,皇爷爷非要让我脱了衣裳给看看……”

怨念地说到这里,便见季陶然也盯着他,赵黼会意,哑然道:“你也想看?”

季陶然毕竟是少年男儿,好奇心盛,便挠头道:“六爷若不愿,我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赵黼本要耻笑他一番,看着他这般表情,心头转念,竟道:“给你看也无妨,六爷又不是大姑娘,难道给你看了就要嫁给你?”说着起身,抬手把玉带解下,又将衣带扯开。

他利落地将半边衣裳往下一撩,果然露出肩头上一道弯弯地疤痕,颜色还有些新鲜呢。

季陶然吃了一惊,起身走了过来,瞪大眼睛看了半晌,此刻这伤已经好了,痕迹却兀自如此鲜明,可见当时必然更加凶险。

季陶然难掩心悸,深锁眉头:“这……果然是伤的重了。”

赵黼见他皱着眉,脸带忧色,那本预备要呸人的话便咽下去了,只笑道:“瞧你这模样儿,吓坏了么?六爷都不怕,你怕什么。”

季陶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看那伤,又看看他一脸的毫不在意,心头难禁敬佩之意,便叹道:“惨淡天昏与地荒,西风残月冷沙场。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汉竹香。”

赵黼一怔,旋即笑道:“臭小子,你也咒我呢?”

季陶然忙道:“并不是,只是、只是我……”打量他赤裸的肩头膀臂,赵黼穿着衣服时似有些纤瘦,但此刻脱了衣衫……非但毫无孱弱之意,反而劲瘦精健,是一股蓄势待发的力度感。

季陶然满心钦佩,又无法说出口来,只恐说出来反轻贱了,又给他误以为是拍马。

蒋勋在旁边看了半晌,此刻忽然猛地站起来道:“我、我也想……”

白清辉转头看他,蒋勋同他对视一眼,道:“我也想从军。”大概是赵黼的眼神太过愕然,蒋勋的声音渐渐低了:“不知可不可以……”

赵黼把衣襟掩起来,一边儿围着玉带,一边儿干脆利落说道:“不可以。”

蒋勋一呆,赵黼嗤之以鼻:“军中的都是虎狼,你这种小羊儿似的……就不用妄想了。”

蒋勋低头,面上露出失落之色,忽然白清辉道:“世子是激励你呢,何必就当真灰心起来?岂不闻‘有志者,事竟成’?先前若有人说你擅剑术,只怕连你自个儿也不信,如今还不是一样能打败个中高手了?”

蒋勋闻言,才又咧嘴笑了起来,竟是满面春风。

赵黼听之看之,不禁翻了个白眼。

中午上,赵黼就留在蒋府吃了中饭,白清辉不沾酒,蒋勋也不能吃,只季陶然舍命陪君子,同赵黼吃了两杯。

谁知他从来酒量浅,一会儿间,便满面酡红,舌头发僵。

赵黼自个儿吃了一壶“罗浮春”,兀自面不改色。

蒋勋早吩咐人去准备解酒汤,这边儿季陶然头晕晕地:“六爷这次回京,是为什么呢?”

赵黼见他眼神斜乜,知道半醉了,便笑道:“六爷想你了,特回来看你。”

季陶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摆摆手道:“你不必哄我,我都知道了,你哪里是想我呢,你不过是想回来……”

白清辉看着季陶然,不知要不要拦着他,赵黼却偏逗问:“回来做什么?”

季陶然撸着舌头道:“回来相亲的!”

赵黼挑眉,笑着又饮了半杯。

季陶然见他不答,自问是说对了,他是酒力发作的人,早把所有忌惮避讳抛到九霄云雾,因嗤嗤地笑了两声,摇头晃脑道:“我心里可高兴呢。”

赵黼又忍不住笑:“六爷回来相亲,你高兴什么?”

季陶然耸着肩膀,望着他笑的十分甜蜜,赵黼忍不住侧目,对白清辉道:“他是不是看上我了?”

白清辉本想拦着季陶然,又听赵黼如此说,已经对此两人无语,便对蒋勋道:“你吃饱了么?”

蒋勋正听得十分有趣,见白清辉又离席之意,略有些不舍。

忽然季陶然一把拉住白清辉:“小白,你不必走,你难道不知的?他……从来对我云鬟妹妹不同,此前还要挟我呢,说什么妹妹喜欢他……”

白清辉脸色微变,道:“你喝醉了,不必说了。”就叫人来扶着季陶然进内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