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不知何时受了寒凉之气,此刻身上滚烫,鼻息沉重,口有些干,耳畔听着窸窸窣窣的衣裳声响,心底却又浮浮沉沉地闪出许多旧日场景。

不想则已,一想,浑身更是烫得十分难受,仿佛刚吞下了十几个火球,都在心口里乱窜涌动,鼻端几乎都喷出火来一样。

她想让露珠儿倒一杯水来喝,张了张口,嗓子却又哑了,好歹唤了两声,那边儿却毫无应答。

云鬟知道露珠儿夜间睡得死,当下也不再呼唤,只勉勉强强撑着起身,想自己去倒茶来,举手把帘子一撩的当儿,忽然却见眼前站着一道人影。

许是病的昏沉懵懂,眼前也有些看不清,一时竟也不觉着怕,还以为是露珠儿听见动静进来了,谁知定睛再看的当儿,才发现并不是。

云鬟皱眉,还未开口,那人走到跟前儿,歪头细看了她会子,抬手便按在她的额头上。

因室内还燃着一支烛,两人又靠的近,自然便看清了他的容颜,那双眼更是极亮,又带些冷冷寒气。

两年未见,他还是这么着,……气质上更接近她不愿回想的那人。但偏偏记得最清楚不过。

是以虽然经年未见,暗夜乍然相逢,却仍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是他。

云鬟忙挥手推开他的手:“你怎么……在这儿?怎么进来的……”气幽神噎,几不成句。

这忽然现身的人,自然正是赵黼,他左手握着一柄剑,袍子胡乱系着,发端只一根短短的玉簪,仿佛是匆匆忙忙便赶了来的。

赵黼方才进来之时,就听见她叫人,那声音竟如走失了的猫儿一样,弱而沙哑,他便知道她果然是病了,上前来一试,只觉得手底滚烫,又一片濡湿。

赵黼又顺势将她的手握住了,掌心的手,绵且柔暖,他不禁放轻了几分力道,生怕捏坏了,可却又怕放轻了,便握不住了:“你是怎么了,忽然病的这个样儿?”

云鬟方才扎挣着起来,已经是力竭神疲,此刻又见了他,更是雪上加霜,垂着头,如霜打了的茄子,蔫蔫喘喘地说道:“世子,你太过了。”想将手撤回来,却着实无力。

赵黼忽地想到她方才呼唤露珠儿,心念一转:“你是不是口渴了?”

这才放手,回到桌边儿上,把剑搁在桌子上,举手去摸那茶,觉着温热,才举手倒了一杯。

云鬟几乎以为这是在梦境之中,心思烦乱,见他走开,便喃喃道:“不敢劳动……你倒的茶,我也不喝,只怕是有毒,死的更快了。”

她的声音虽低,赵黼又怎会听不清楚,一时啼笑皆非,回头看她一眼,偏说:“好好,那六爷先毒死自己试试。”举手喝了一口,又走回来,扶着云鬟道:“就算你死了,我也陪着你,如何?”

云鬟本正满心恼恨纠结,猛然听了这一句,便抬头又看向赵黼,幽淡的烛光里,见他双眸已没了先前的冷意,反而浸浸地若有几分笑意,可那笑底下,却是她也读不出来的滋味。

赵黼举着杯子,凑在她嘴边,云鬟方反应过来,蹙眉道:“我不喝……”

赵黼道:“我都喝了,你敢不喝?是想让我一个人死不成?”他单臂一绕,从她肩头绕了过去,手指将她下颌一挑:“我是头一次伺候人,又没叫你谢恩。”

云鬟身不由己微张樱唇,赵黼将杯子一倾,灌她喝了两口。

云鬟正口渴,只觉如甘霖一般,入喉十分滋润,不觉还想要些,忽然间想起赵黼方才沾过口的,又抿了唇不语。

赵黼却知道她高热的如此厉害,只喝两口自是不足,便道:“再给你倒一杯。你的丫头也忒呆了,我在外头都听见了,她还睡得跟死猪一样。”

云鬟虽也觉着露珠儿睡得死,听他说的如此,不由苦笑。

赵黼又倒了一杯茶来,这回云鬟有了几分力气,道:“我自己来就是。”从他手中接了过来,慢慢地喝了半盏。

赵黼便在旁边看着她,又问:“我还当你病了不过是借口,原来果然病了?你素来不怎么病……是不是崔侯府的人欺负你了?”

云鬟低着头,心底打了个转儿,道:“谁欺负我?不必乱猜了。”

赵黼道:“不然怎么你不去,反是你那妹子去了?”

云鬟不知他见过崔新蓉,怔了怔,问道:“你、是见过蓉儿了?”

赵黼语塞,不愿提起白日错认的事,就只含糊道:“我听人说的。”

云鬟见他面色有异,却也不想别的。沉默片刻,因定神问:“世子为什么这会子来了?可知这儿不比鄜州,世子也是这个年纪了,怎么还像是小孩子一样?”

赵黼道:“我担忧你有事才来的,这回并不是故意胡闹。”

云鬟问道:“你担忧什么?还是……因为不信我是病了,故而赌气过来瞧我是否真的死了呢?”

赵黼见她说的狠,一时皱眉:“我……”

云鬟拢着口,轻轻咳嗽了声:“都是要相亲的人了,身份又尊贵,半夜三更,做如此举止,传扬出去,你不怕,我还怕呢。世子怎么半点也不为人着想,这样下去,我真的会被你害死了。”

赵黼心里自然有话,只可惜无法出口,盯了云鬟半晌,正色道:“我今儿来真的没有歹意,本来也不想惊动你,看你无恙,我方才还想悄无声息离开呢,是听你叫人,才……”

云鬟淡淡道:“多谢了。以后再不敢劳烦世子,趁早儿就把心收了,我就谢天谢地了。”

赵黼站在床前,听她幽幽说了这些,着实情难自已,便道:“好歹是两年多不曾见面,怎么你一见我,就没有好话?”

云鬟叹道:“世子又不是第一天认得我,若觉着我逾矩无礼,就找那擅说好话又懂规矩的人,岂不两全齐美?”

赵黼蹙眉:“我找谁去?”细想她这句话,忽然哑然失笑:“你……你莫非是因为我母妃设宴请那些人……”

云鬟见他误会了,急忙道:“打住,再说我便死了。”又气又急,不由咳嗽了起来。

赵黼又听见一个“死”字,便走前一步。

云鬟见他眼神不对,又逼近过来,心里不觉恐慌,手足微动,往床内挪回去,赵黼却已经握住她的肩头,俯身道:“崔云鬟,不许再提这个字。”眼中透出一抹锐色,极肃然冷冽地盯着她。

这会儿,外头忽地有些动静,原来是云鬟咳嗽的厉害,终于惊动了露珠儿,云鬟垂眸:“世子且快走吧。”

赵黼却道:“你答应我,不许再提!想也不能想!”

云鬟几乎听见露珠儿打哈欠的声了,心里虽极不愿答应他什么,却只得低低道:“是,以后不提、也不想了。”

第112章

话说因被赵黼“要挟”,云鬟无奈答应,却不料他竟又轻狂起来,待要发作,赵黼已放开她,回身将剑取了,才走一步,忽地又回头一笑,道:“快些病好,改日再来看你。”

云鬟原本就有些发热,因他方才所做,此刻更是通身如在炭炉里一般,哪里肯理他?只转开头看向别处。

一眨眼的功夫,忽地听露珠儿道:“姑娘你怎么起来了?先前听你咳嗽,还以为是错听呢。”

云鬟忙定睛看去,却见露珠儿急着走到跟前儿,在她身后,那影子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云鬟方松了口气:“我口渴……你不必忙了,方才我自个儿喝过茶了。”

露珠儿回头看看桌上的杯子,也不以为意,又打了个哈欠:“我睡得沉,姑娘大点声叫我才好。”

云鬟只打发她又去睡了,自个儿才也缓缓卧倒,想到方才那一场,恍若梦境。

只拼命按捺着让自个儿不去回想罢了。

翻身之际,蓦地又想起赵黼是握着剑来的,云鬟略有些愣怔:平日里并不曾见他佩戴兵器,倘若今夜是特意来骚扰她的,又如何竟还要拿着剑呢?

举手按了按额角,头隐隐有些做疼,耳畔又响起赵黼的话:这次并不是胡闹的……我担心你……

云鬟蹙眉想了半晌,只因毕竟是病着的人,神智昏昏,精神不济,来不及深究,便已经撑不住,竟很快又睡了过去。

且说赵黼悄无声息地出了崔侯府,一路往回而去。

先前他因出来的急,又怕惊动了晏王妃,故而也并没有叫人备马,只是一路施展轻身功夫狂奔而来,这回去了心事,便索性放慢步子,且走且想方才之事。

此刻夜深,天淡银河垂地,又加宵禁,街头上空无一人,委实空旷寂寥,赵黼独自茕茕,孤单而行。

想到方才种种,脚步越发慢了,因长长地吁了口气,握着剑伶仃抬头,便看天际那银河星斗,星空同夜影均落在眼中,若明若昧。

正在此刻,前头马蹄声响,却是巡城兵士经过,见有人在,忙跑过来要围住。

赵黼定睛看去,却见今夜的巡城兵卫仿佛比往日更多一倍,而那些人认出是他,忙行礼,问道:“世子为何在此?”

赵黼只说:“夜里睡不着,出来走动走动。”

他还没问为何添了人手巡逻,那领头的校尉因说道:“世子若是出来,还是多带些人手才好。”

这话若是在平时,赵黼定要不屑一顾,此刻却问道:“为何?”

那校尉道:“世子还不知呢,今儿出了一件大事呢。那西城的吏部的杨主事一家儿被杀了。”说到最后一句,声音放得极低。

赵黼微震:“一家?”

校尉答道:“可不是呢?闹得人心惶惶的,三法司的人都出动了,连刑部的白侍郎都亲自去了现场。听说……听说惨不忍睹呢。”

虽然是军士,然说起此事,仍是面露惊悸之色,却又怕给赵黼小看,因道:“故而小人提醒世子殿下,近来可要多留意些。”

赵黼这才明白他们为何加派了人手巡逻,便问:“可知道是什么人行凶么?”

校尉摇头道:“一时又怎会知道?不过听说,刑部已经接手此事了,也不知怎地,好似不许往外透露此事……”

校尉说罢,因又问道:“要不要派些人护送世子回府?”

赵黼摇头,校尉便行礼欲去,赵黼忽然叫住他,问道:“你们可知不知道,这会儿白侍郎在不在刑部?”

校尉笑道:“这个我却是知道的,侍郎大人十天里倒有九天是在刑部的,看时辰,这会子只怕还不曾安歇呢。”

赵黼拱手道:“谢了。”那人忙躬身回礼,连说不敢。

赵黼别过这些巡城兵丁,往前又行,在十字街头站了半晌,便拐往刑部方向。

虽是深夜,刑部门口灯火高挑,侍卫林立,远远见有人来,都警觉起来,瞧见是赵黼,才都松了口气,齐齐见礼。

赵黼道:“你们白侍郎可在?”

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侍郎在公干,世子是想?”

赵黼道:“我有事儿要见他。”也不必人通报,自己便往里而去。侍卫们因知道这位世子是个不拘的脾气,只得作罢。

赵黼径直进了刑部,且走且看,这刑部掌天下之律法,断人间之黑白,素来威重,此刻又是深夜,一进其中,竟觉一股无形的压迫之感。

虽然赵黼生来不羁且胆大,却也不由有些心中不适。

兜兜转转片刻,正在思忖白樘如今何在,忽听耳畔有人道:“原来是世子,大半夜的,你如何来这儿了?”

赵黼回头,却见一名少年笑吟吟地从身后转了出来,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笑得暖洋洋地,手中却也握着一柄剑,竟正是白日见过的任浮生。

赵黼道:“我要找你们白侍郎,你来的正好儿,且请给我带个路。”

任浮生走到跟前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白日里惊鸿一瞥,彼此又在马上,没瞧得十分仔细,如今夜间细看,却见赵黼比先前在鄜州时候大有不同,容颜虽未大改,可却不似昔日那样落魄军汉似的打扮了,今夜虽然只散散地一件袍子,却天然华贵,又多几许风流洒脱。

更因历练了这几年,气质上愈发出众,夜影里仿佛明玉微光,又似宝剑生寒。

任浮生便道:“四爷忙着呢,世子有什么事?要这时候来?”

赵黼道:“自然是火烧眉毛、性命攸关的大事。”说到这里,忽然想起白日任浮生是跟着白樘的,便上前一步问道:“你白日跟着侍郎去案发地了?”

任浮生答道:“是啊,如何?”

赵黼道:“到底是怎么样的,你同我细说说。”

任浮生呵呵笑道:“无非是那样罢了,有什么可说的,且这些案子何等可怖,怎么还问呢?”

赵黼见他目光躲闪,忽然道:“你不会没见着吧?”

任浮生窘然,强行挺胸道:“不是我不敢,是四爷不让我进去,我也没法子。”

赵黼嗤之以鼻,当下不理他,只仍往里去找白樘。

任浮生忙跟上,一边儿神秘兮兮说道:“世子,你三更半夜跑来,不是为了这案子吧?唉,你不知道,我去的时候,京兆府两个捕快都在门外吐呢,一个个面无人色的……巽风哥哥是跟着进去了的,他那样的人,出来之后,脸色还是雪白着的呢,你又怎么对这好奇了?”

正说到这里,便见前方巽风走过来,拱手道:“四爷知道世子来了,请。”

赵黼点头,当下跟着巽风往前,巽风打量他两眼,终究忍不住问道:“世子是打哪儿来?”

赵黼张口要答,忽地想到云鬟说“要给你害死”,便淡淡道:“打府里来。怎么了?”

巽风方不言语,领着赵黼到了地方,便在门口站住。

赵黼迈步入内后,任浮生因跳过来,对巽风道:“哥哥,你觉着世子怪不怪?半夜不睡,跑来问什么今日吏部死人那案子。”

巽风道:“他打小儿就怪,如今更怪了。”巽风从来寡言,不觉说了这句,便低低咳嗽了声道:“这儿有我呢,你去睡吧。”

任浮生去后,巽风凝神细听里头,却正听见赵黼的声音,问道:“今儿西城那情形,到底是怎么样的?”

此刻在内,白樘因起身迎了赵黼,听他如此问,便道:“世子为何对这案子如此好奇?”

赵黼道:“因季陶然跟小白……跟令公子本是跟我一路的,后来他两个就去瞧了,我因好奇,才来问侍郎。”

白樘眼神很是沉静,道:“只因如此?”

赵黼自然知道这理由无法让人信服,尤其是对白樘而言,可也顾不得了,索性道:“我睡不着,又听他们传的奇异,顺路过来打听打听。”

白樘听到“顺路”二字,目光在他的佩剑上扫了眼,却并不多问。只道:“这案子刑部已经接手,我已经命底下人不许走漏消息,世子是从哪里听说传的奇异?”

赵黼见他总是不答反问,微微有些着急,若换了是其他人,早不依不饶起来,可偏偏对方是白樘,他千重脾气也只压下。

赵黼深吸一口气道:“总之、总之我就是想弄明白,又不是什么天大的案子,侍郎何必对我也瞒着?”

白樘目光沉沉:“我只是不解,世子怎么会对此案格外上心,要知道,事出必有因。”

赵黼终于忍不住赌气道:“你不和我说,我自然也有打听的法子。”

他站起来要走,白樘忽然道:“世子且坐。”

赵黼回头,白樘微笑道:“世子的性子为何还是这样跳脱急躁?”垂眸想了想,便道:“我虽然猜不到世子为何如此关注此事,不过,同世子说知,倒也无妨。”

赵黼闻言,才忙又落座。

原来早上,白樘便得知西城发生血案之事,只不过他并未放在心上罢了。毕竟近处有京兆府接手。

不多时,又听说出了事的是吏部之人,此刻白樘虽然有些诧异,仍并不着急,既然涉及吏部,想必都察院的人会出马。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大理寺卫铁骑竟急急而来,亲自同白樘说了此案之情。

白樘闻听,不能相信,又问一遍,卫铁骑眉头将要拧成一股麻花,道:“我因也觉着奇异,也不敢就张扬出去,才来找你过去,此案你最清楚,你去看一眼,便知道是不是了。”

白樘当下便带着巽风跟任浮生赶去案发之地,这西城是吏部官员们聚居之地,遇害的杨主事,出身并非是京中人士,只租着一处宅院居住,院子也并不大。

此刻因京兆府,都察院,大理寺的人都到了,门外街上更有许多人看究竟,一条街上竟有些拥挤,白樘下马,还未进门,就见有两个京兆府捕快,踉跄冲出门口,在墙根上吐得死去活来。

任浮生从来见不得这些,当下后退,白樘带着巽风入内,才进院子,就嗅到一股血腥气。

里头的人见是他来了,都忙让路,京兆府的盖捕头正扶着一棵树,颓丧落魄,如同见鬼,看见白樘,才勉强站住。

白樘打量院中众人神色,见众人有的面色惶然,有的表情严峻,有的深锁眉头,一脸痛色。

他举步入内,那股血腥气越发浓烈,一直到进了内室,看到屋里的情形,白樘才明白了卫铁骑为什么会请他亲临。

遇害的是吏部的杨主事跟杨夫人两个,而现场,已经不能用一个“惨不忍睹”来形容,怪不得京兆府的人都受不了,也怪不得虽然来了这许多公差,却没有人愿意留在室内,只有两名京兆府的仵作在门口上,可看着现场这情形,却也都不知如何下手,勉强站定,神情也是绝望恍惚的。

巽风看了一眼,便站住脚,不再入内。

刑部之中,灯火之下,赵黼静静听着白樘讲述,虽是夏日,周身却寒气森森,双手忍不住握紧。

白樘却仍是面无表情,眼前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其实那时候,连白樘几乎也无法入内,只因卧房的地上,鲜血淋漓,几乎没有落脚之处了,怪不得那股血腥气,直冲出去。

白樘道:“那凶手,先绑了杨主事,又强暴了杨夫人……杨主事的眼皮……已被割掉,凶手是强逼着他看着这一幕……”

赵黼喉头一动,白樘道:“杨主事身上伤处,不可胜数,是遭受过废人虐待才至断气。杨夫人……”从来沉稳如他,此刻竟也没有法子详述当时的惨状,简直如人间地狱。

赵黼是经历过杀场征战的,然而战场之上,极快决生死,虽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却从来不曾有什么“虐杀”之举,此刻虽不曾目睹场景,只听得白樘说,就已眼皮乱跳,有些毛骨悚然。

赵黼无法再听下去,只道:“这个案子,有什么异常么?”

白樘见如此问,脸色微微变化:“是。”

赵黼定睛看他,白樘缓缓地吐了口气,停了停才道:“这案子,很类似我先前办过的……可是那案的真凶,早就落网,且已经于三年前被斩首了。”

赵黼皱眉:“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今日的案子,是那被斩首的凶手所做?”

白樘摇头:“不可能,那凶手是我亲自监斩,绝无差错。”

赵黼道:“那就是凶手另有其人。是了,你为何说此类案子?今日的案子跟你先前所办过的,究竟有什么相同之处?”

白樘唇边浮起一丝很淡的笑,笑影里漾着些苦涩之意:“相同之处?世子你可听说过‘鸳鸯杀’么?”

赵黼耳畔“嗡”地一声,双手握拳道:“此事轰动京城,天下皆知,凶手还是侍郎亲自擒获的,我虽然僻居别地,也是知道的。”

白樘道:“据我看来,今日这案子,便如先前那鸳鸯杀的犯案手段,一模一样。”

赵黼道:“你……你当真?”

被害的杨主事跟杨夫人,可谓是一对儿极恩爱的夫妻,成亲数年,从未红过脸,虽杨夫人并无所出,主事却从无外心,两人相敬如宾,向来为众人称羡。

再加上当年“鸳鸯杀”的手段从来都凶残无比,耸人听闻,犯案模式却是差不多,都是绑了男子,强暴妇人,然后虐杀。

故而卫铁骑一眼看见这场面,便立刻想找白樘,只因卫铁骑也是参与过“鸳鸯杀”之案的,他们经年累月查案的人,自然有一股天生本能,一看现场,便嗅到异常。

更何况,除了这一些外……让白樘确信是“鸳鸯杀”犯案的另一个理由,却也是让他最惊心动魄、无法忽视的。

正赵黼道:“只怕是侍郎多心,天底下的混账王八蛋多着是,或许出现另一个畜生犯案呢?手法略有相似,但未必就跟鸳鸯杀有关。”

白樘凝视着赵黼,这种探究的眼神,让赵黼心中一震,他虽自忖白樘不会看穿自个儿的心意,可被这种眼神注视,却仍叫人心里隐隐不安。

他强行克制,才勉强按捺住想要移开目光的冲动。

却听白樘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认真在意。”

赵黼道:“是什么?”

白樘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眼底渐渐地又透出几分若有所思之意:“我想,这也是世子最想知道的。”

赵黼喉头又是一动,如坐针毡:此刻他忽地有些后悔自己今夜来此,眼前这人太过心清目明,通透的令人心惊。

只听白樘道:“季陶然跟清辉虽跟着去了,却被拦着不曾入内,是以他两个如今尚不知此事。世子既然夤夜来问,如我所说,必有其因——所以我也不瞒世子,世子可知道我的意思了?”

都是极聪明的人,不必说破。赵黼道:“若有我能相助之处,义不容辞。”

白樘点头,才说道:“让我确信是鸳鸯杀手段的另一件事,是……”

眼前又浮现那遍地血泊的凶案现场,以及那几乎令人无法直视的尸体,当时他压下所有惊悸跟不适,凝眸细看,目光移过杨夫人赤裸的尸首,掠至那双眸骇然圆睁的脸……便见到在她的额头处,竟有一个用鲜血写成的字。

眼前灯火摇曳,白樘微微闭眸,曾见的那鲜血淋漓的字迹却越发醒目。

赵黼问:“留下的……是何字?”

——“崔。”

第113章

夜风一卷,檐下的灯笼轻轻摇曳,墙边的桐树叶子哗啦啦一阵乱响,惊动宿鸟飞起,杲杲叫了数声。

门口处,巽风听见室内那极轻的对话,不由闭上双眸,往后一步,靠在门扇上。

赵黼闻言色变,唇角翕动,却无法出声,只是睁大双眸,望向白樘。

灯影中,白樘面沉似水,正襟危坐,虽是深夜,他仍是衣冠楚楚,端庄整齐,领口交叠的白色中衣,如同熨过的一般棱角分明,一尘不染,现在的他,就算是立刻进宫面圣也是使得的。

但白樘虽面色沉静,可心底却也峰动潮涌。

因他明白,赵黼关心的只怕是这个字背后的那个人,可却并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何纠葛相干。

对白樘来说,这用血写成的字迹,是凶手留下来的印记,更仿佛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只因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鸳鸯杀的案子底下的内情,以及跟这个字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

八年前崔侯府一次无意的赴宴,那走路尚且都不稳的女孩子前头领路,本以为只是小孩子玩耍罢了,谁知道,花枝影动现人形,竟把他引到了鸳鸯杀的跟前。

当时他还不过是个刑部主事,鸳鸯杀的大名却几乎满京城的人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弄得人心惶惶,怨声四起。连皇帝都听闻此事,自然施压三法司。

白樘奉命侦缉此案,怎奈鸳鸯杀行踪诡秘不说,且最擅长易容,只除了行凶时候会露出真面目,其他人竟罕见他的真容。

只因有一次作案之中,无意被打断,公差赶到之后,受害的女子还有一口气在,最后才好不容易拼凑出一副画像,可也未必就准。

想不到在今日狭路相逢,虽将此凶徒拿下。可白樘仍觉极不可思议:为何一个稚龄女娃儿竟能认得鸳鸯杀,又如何会准确无误地将自己领到他跟前。

不仅是白樘百思不解,连鸳鸯杀也是想不通。

在被白樘擒住之时,他望着被崔印紧紧抱着的云鬟,目露凶光,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是……这女孩儿么?”

那一刻白樘看着他盯崔云鬟的眼神,竟类似嗜血兽急欲撕裂猎物一般,白樘心里极不受用,忍不住一脚踹翻在地,击晕了过去。

将鸳鸯杀带回刑部后,消息散出,满城百姓听闻,均都鼓舞欢腾,那一夜,城内各处鞭炮声响了许久。

皇帝更因此格外嘉奖了白樘。

但对白樘而言,一切却从未轻松。

对于鸳鸯杀这种泯灭人性的凶手来说,捉到他不过只是个开始,最艰难的是审讯过程。

在审讯鸳鸯杀的时候,不管上什么刑罚,对于所犯罪行,他总是一言不发,只不停地追问一句话。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十分执念。

直到监斩了鸳鸯杀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白樘还时不时地想起这凶徒用一种森然眼神盯着自己,似笑似毒地问出这句话时候的表情。

这世间有大善之人,自也有大恶之徒,无可否认的是,那些凶顽恶徒会很容易影响到人的心志,纵然是白樘亲眼见了他凶徒被施以极刑,可是一想到那张看似平淡无奇的脸,仍能觉着阴寒透骨。

他入的是刑狱一行,历来不知看过多少稀奇古怪案子,亲手处决过多少大奸大恶之徒,也从来心胸磊落,无私无惧,但在白樘看来,如“鸳鸯杀”这种,就仿佛活生生从地狱爬出的恶魔,实在是越少越好,诸如此类看得多了,会叫人觉着生而无望。

比如,在审问鸳鸯杀之时,跟随他身边儿的一名刑部捕快,便活生生地被逼疯了。

那人本也是好手,资历也老,一直跟着他追踪鸳鸯杀,不料却在将其缉拿归案之后……功亏一篑。

以至于后来,白樘严禁其他人擅自接触鸳鸯杀。

白樘说罢,赵黼握着椅子扶手,半晌不言。白樘敛神看他:“世子没有其他想问的吗?”

赵黼目视前方,目光透进薄凉虚空之中,听白樘问,才道:“此贼徒,跟崔云鬟有何干系?”

白樘道:“我之所以封锁此案,不许向外头张扬的原因,便也在此。”

他将先前如何擒到鸳鸯杀的缘故讲述了一遍,又道:“此后,在审问的时候,他问的最多的,就是究竟是怎么找到他的。”

赵黼目光有些虚晃,问道:“她、她怎么会……知道那人藏身在崔侯府?”

白樘道:“我不知,那时候她还小,我曾试过问她,她只是笑罢了。”

那时候云鬟还是蹒跚学步的时候,也只会说几句简单的话,若白樘问,她便笑着拿手去抓他的脸,然后把小手挓挲开,口中叫道:“嘭……嘭……好看!”笑得天真烂漫,仿佛果然看见极好的光景。

白樘起初并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后来无意中经过花丛,灵光闪现,蓦地想到那日他摘花打人,从鸳鸯杀手中将她夺过来之时,那时候她看着花碎飞舞,也是这样明艳可爱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