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只可惜再也问不出别的来。

赵黼咽了口唾沫,道:“侍郎既然审问过那贼徒,那贼徒可吐露什么了?譬如他如何竟在崔侯府?”

白樘性子坚毅,但一想起跟鸳鸯杀有关的回忆,难免也皱了眉,道:“当时擒到此贼,本要将他立刻处以极刑,只不过因他作案从不留活口,自然没有人证,又非在案发现场擒到的,也无什么物证。故而要仔细审问,竟很是费事……”

之前唯一留下的活口,是其中一宗案件的妇人,但她只勉强拼凑出鸳鸯杀的真容图像,便很快自尽了。

白樘从来瞧不起软弱之人,可是对那妇人,却难得地理解她的选择,跟那样的恶魔交过手,身上留下数不清的伤疤,至爱之人在眼前被虐杀,身后还有许多人风言风语指指点点,倒叫一个弱女子,如何活下去?

故而在捉到鸳鸯杀之时,竟一个人证都没有。

鸳鸯杀仿佛看出白樘的困顿,一次审问之中,便笑道:“你把崔家的那女娃子叫来。”

白樘一震,抬眸看去——因刚上了刑,鸳鸯杀遍身是血,两只眼睛却仍大凶,凝视着他道:“不是她引着你去找到我的么?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她竟认得我?你把她叫来,我便告诉你。”

白樘岂会被他诈出什么来,若他顺着此獠的话问下去,就不是他审案,而是鸳鸯杀审他了。

因此白樘只淡声冷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既然敢犯案,就知道必然会有伏法的一天,你看清楚,拿下你的人是我。”

鸳鸯杀笑了两声:“你?你虽然不错,但你对我藏身崔侯府一无所知,我唯一的破绽就在那女娃子身上,你叫她来,等我见了她,你要问什么案子,我尽数都告诉你。”

白樘心头愠怒,隐忍冷哼道:“你好像打错了主意,如今是本官在审你,不是跟你谈条件。”

鸳鸯杀却笑了起来道:“当然不是跟我谈条件,但是你也想的,是不是?一个女娃子,交换我所有的秘密,难道不值?”

从来都是白樘审视别人,看穿别人,但在那一刻,却觉着这凶徒已经看穿了自个儿。

白樘一言不发,出来之后,便命手下不许跟鸳鸯杀私下搭话。

白樘自然并没有把崔云鬟带去见鸳鸯杀,而是从他的出身入手,一点一点搜寻到许多佐证,可是面对质询,鸳鸯杀仍是无惊无惧之态。

直到最后要将他凌迟之时,因各种刑罚加身,此獠几乎没了人形,可仍是咬牙狞笑,毫不在乎。

赵黼道:“这么说,此人以为是崔云鬟透露了他的行踪?故而一直不甘心?”

白樘点头,赵黼问道:“可是,怎么可能,那时候她尚小……”

白樘道:“鸳鸯杀说,他唯一的破绽是在云鬟身上,我也不解。可惜纵然用尽了十八般酷刑,他都并未招认一句。”

两个人相对而坐,此刻早已经过了子时,夜风从开着的窗户跟门吹了进来,木叶香气混合着暗夜的气息,隐约还有一股令人难以形容的味道,仿佛是极清苦的药味儿。

赵黼本来不知这是什么气息,直到后来又多来了刑部两次,后知后觉才知端倪。

半晌,赵黼才说道:“我现在才明白你方才的意思。既然鸳鸯杀是你亲自监斩的,那么今日犯案的人,自然不是他了,可偏偏留下这样一个明显的血字,他莫非是想故意提醒人注意?”

白樘道:“当年的案子是我经手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今日的凶犯,或许跟鸳鸯杀有些不为人知的关系,刻意留下这痕迹,一来是表明身份,二来……”

白樘并没说完,赵黼却已经懂他的意思:“你是说,这贼徒是针对崔云鬟……将对她不利?”

白樘道:“当初自从捉到鸳鸯杀,到他上法场,他唯一心心念念而不可得的,就是云鬟。今日特地在尸身上留下这一个字,你说呢?”

赵黼再也坐不住了,猛地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白樘道:“我今日虽然将前情尽数告知世子,可还要提醒世子留意,此事千万不能跟别人透露出去。”

赵黼回头,灯影中他的容颜也是阴晦难明:此刻赵黼也才想起为何白樘接手此案,为何又不许众人泄密出去。

此案如此令人发指,若证实是昔日那轰动一时的连环凶案重现,还不知会引发如何的轩然大波,倘或那尸体上的字再传了出去,联想当初鸳鸯杀是在崔侯府落网的,指不定会有怎么样可怕的流言蜚语传出去。

空气中那氤氲的药香气仿佛更浓了些,赵黼心底也似有黄莲味在慢慢漾开,回头道:“侍郎放心,我心里有数,多谢你坦诚相告。”

白樘见他站着,目光从桌上佩剑上掠开,又缓缓问道:“世子不必多礼,我尚有话问世子,为何世子竟夤夜奔波,又为何亲来刑部,世子到底……知道些什么?”

赵黼微觉窒息,白樘肯破例对他说明来龙去脉,用意不言而明。

赵黼回到桌边儿,重又坐下,静静地想了会子,终于说道:“我知道的并不多,我只是……隐约觉着,这案子有蹊跷,且今日……恐怕只是个开端。”

白樘双眸微微眯起:“世子的意思是,这也是连环案?”

赵黼点头:“听了侍郎方才所说,更确信我心中所想,侍郎还是,加紧防范罢。”

白樘道:“世子从何得知?只是猜测?”

赵黼回头看他:“不错,只是猜测。”

白樘见他神色坚决,便问道:“世子可猜到下一个丧命的会是何人?”

四目相对,赵黼苦笑:“侍郎以为,我会未卜先知,还是会通灵呢?我连详细会发生几件儿都不知道,一切不过是胡猜乱想罢了,若强说起来,弄的不对,岂不是反误导了侍郎。”

白樘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这件事果然会牵扯到崔云鬟?她可有危险?”

赵黼复站起身来,喉头动了动:“是、多半会跟她有牵扯。”

白樘道:“会怎么样?”

赵黼沉默半晌,方又抬头道:“不会怎么样,我会护着她无碍。”

少年站在身前,因奔走半夜,头发越发散乱,流落的鬓发垂在胸前,发尾随风微动,轻轻扫着胸口的麒麟纹,袍子一摆还斜斜地撩了起来,半掖在腰间,他看着衣冠不整,但目光明亮,神情也渐渐地淡定从容下来。

白樘眸色微变,思量无语。”另外,“赵黼回头,对上白樘双眸:“我虽不知凶手为何人,但我却知道侍郎一定能将他捉拿归案。”

白樘眉尖挑了挑,旋即起身道:“多谢世子吉言。”

赵黼说罢,便重拿了桌上剑,转身出门自去了,白樘走到门口,往外看去,见少年身影如风,正极快地消失在廊下。

忽然巽风说道:“四爷,若此事真的跟凤哥儿相关,可如何是好?”

方才两人在内说话,巽风隐约听了个大概,虽然方才赵黼说会护着她,可他毕竟少年意气,何况纵然他有心,但崔云鬟是崔侯府的人,又常在后宅,若说相护,又怎是那样轻易的事儿?

若非故布疑阵,凶手特意用血字写了一个“崔”字,自然是针对当年之事,若这凶手有鸳鸯杀的手段,那竟是防不胜防。

白樘缓缓吐了口气,道:“你的意思是怎么样?”

巽风一想到云鬟,心里忧急无法形容,即刻道:“我想去崔侯府。”

白樘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我会派人去,但不能是你。”

巽风怔然,略有些失望之色,还要再问,白樘道:“你跟了我这许多年,难道不知道情急则乱?”

白樘转身自回屋内,徐徐坐定之时,心中却又想起方才不曾对赵黼说过的那一幕场景。

那是在将处决鸳鸯杀之时,白樘因去见他,望着那已经没了人形的凶徒,道:“临死之前,可还有话说?”

鸳鸯杀嘿然一笑,倾身过来,向他低语了一句。

白樘扬眉看去,对方却冲他咧了咧嘴,拖着脚镣自去了。

今时今夜,白樘无心看面前卷宗,半晌,玉色的长指在桌上轻轻划过,依稀是个“崔”的形状。

夜风渐大,外头梧桐树摇摆哗然,仿佛洒了一场急雨。

第114章

话说次日,云鬟晨起,觉着精神好了许多,林奶娘过来摸了摸额头,笑道:“阿弥陀佛,这烧好歹退了下去了,不然今儿可怎么是好。”

因遣露珠儿去跟罗氏禀报,就说已经好了。

不多时露珠儿回来,对云鬟道:“奶奶说了,虽说是好了,可不能大意,要多休养会子才得,今儿也不必上学去了。”

早饭才吃了一碗粳米粥,却见崔承从外来了,进门便道:“姐姐病好了么?”

云鬟见他腻在身上,便推他一把,道:“虽然好了,只是你别靠我这样近,留神过了病气给你。”

崔承道:“我才不怕呢。我今儿也不去上学了,专在家里陪姐姐。”

云鬟惊道:“如何使得?你跟母亲说了不曾?”

崔承得意道:“方才来的时候就说了,母亲也答应了呢,不然我敢逃学不成?”

云鬟看了他会子,却也无法。

这会儿露珠儿因烧了醋过来熏屋子,一时满屋子的醋味儿洋溢,崔承忙拉着云鬟道:“好难闻,姐姐跟我出去。”云鬟也怕留他在屋里头不好,便勉强来到外间儿。

正双双在廊下看那笼子里的鹦哥跳来跳去,就见薛姨娘带着丫头,亲送了吃食过来给云鬟。

崔新蓉却也是一块儿来了,见了云鬟,便行礼道:“姐姐今儿大安了?”

云鬟点头,又让她吃东西,崔承已经欢喜盈天地先拿了一块糕吃,薛姨娘笑说:“承哥儿今日不用去上学,可高兴坏了呢?”

崔承笑道:“可不是?我天天都盼着不用去上学呢。”

薛姨娘道:“这可不成,还是要读书博取功名要紧,你看季公子,已经开始准备科考了,委实用功,近来都少来府里了。”

崔承听提起季陶然,便道:“姨娘怎么也说表哥呢,才母亲对我念道了半晌,让我多学学表哥,偏你也说。”说着就嘟嘴,赌气把手中的糕往地上一摔,便不吃了。

薛姨娘忙笑说:“不是这样,姨娘只是说承哥儿聪明,只要用三分心,将来自然比任何人都要出息呢。”

云鬟在旁看着,便皱眉道:“承儿,好端端地,你如何就把糕扔了?”

崔承道:“我不爱吃了。”

云鬟道:“不吃也不可乱扔,谁叫你这样糟蹋东西的?”

崔承见她声音有些严厉,不免有些委屈,又有点心虚,便道:“一块儿糕罢了,算什么……”当着人的面儿,倒也不想示弱,便努嘴皱眉地。

谁知云鬟喝道:“胡乱糟蹋东西,是要折福的,捡起来。”

崔承一哆嗦,眨了眨眼,不敢违逆,果然弯腰捡了了起来,仿佛怕云鬟说他,便迟疑着要不要再吃一口。

薛姨娘见状,忙夺过来,又打圆场道:“好了好了,知道错儿就是了,这已经是脏了的,吃了闹肚子,又怎么说?大小姐也并没就叫你再吃,以后别再乱扔就是了。”说着,拉开崔承,叫小丫头打水给他洗手。

云鬟也没想到崔承竟然“举一反三”,幸好并没有吃下去,又见薛姨娘领了而去,倒也罢了。

此刻崔新蓉看着,便说:“可惜姐姐今儿才病好,不然昨儿就可以去世子府了。”

云鬟道:“就是说,真是不凑巧的很。”

崔新蓉见她淡淡笑着,面上毫无遗憾懊悔之意,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故意装出来的。就道:“昨儿……我在世子府里,遇见了……”

云鬟正要听她说什么,就听薛姨娘门口唤道:“蓉儿,同姑娘到里间来,那日头要晒过去了,姑娘才病好,留神又头晕。”

崔新蓉看了薛姨娘一眼,便移步同云鬟往里,云鬟问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崔新蓉才笑说:“没有,就是开了眼界,见了好多先前不曾见过的人物,是了,晏王妃还请了戏呢,唱得可真好,咱们府里也请过几台,看都没昨儿那一场好。”

云鬟只当她是故意赞扬,就也笑着点头罢了。

崔新蓉跟薛姨娘耽搁了会子,便告辞离去,崔承因也跟着去了。

林奶娘便来叫云鬟进屋,又说:“果然是不开眼的,巴巴地过来炫耀。有什么呢?还不是捡姑娘漏的空子?”

云鬟道:“也未必是炫耀,或许是真的高兴呢?倒也罢了,这就叫做各得其所。”云鬟只觉着自己不爱去,腾出了一个位子,崔新蓉去了,却得如此欢喜,岂不是两全齐美?

林奶娘笑道:“好姑娘,再这样下去,你就成佛了。”

云鬟想了想:“成佛是要没头发的,我还舍不得,就做个道姑罢了。”

林奶娘“噗”地笑起来,露珠儿原本也正有些气恼,听云鬟如此说,便也忍不住笑了。

如此将近晌午时候,忽然外头来报说沈家的两位姑娘来探。

忙起身迎了进来,果然是沈妙英跟沈舒窈两个,彼此相见,两人因打量云鬟,见她果然面色微白,病容未退,只着家常的淡黄色薄绉纱裙,双瞳剪水,弱质纤纤,比昔日更觉清丽动人了。

沈妙英便啧了两声,道:“妹妹病着,也是个病西施,真真儿我见尤怜。”

沈舒窈也走上来,摸了一把手儿,温声笑道:“这两日是在家里潜心修行不成?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儿了。”

云鬟行了礼,请两人落座,原来她两人今日见云鬟并未去凤仪,便商量着一块儿来探望。

沈妙英因说:“你这病可真是不巧的很,先前我问你有没有得晏王妃的帖子,你说没得,我还给姐姐训了那两句呢,谁知你竟‘后来居上’得了……我在家里还高兴了一番。”

沈舒窈瞥着她:“你还说我训你,我不过教你两句,你就不受用了,知道妹妹得了后,就得意洋洋的,反过来说了我几百句呢,我可还过嘴?难为你又特来跟妹妹诉苦。”

沈妙英笑道:“每次都是你装圣贤,好歹给我抓到一次,自然要多说几句。”说到这里,又对云鬟道:“故而我说你病的不巧,你若去了,岂不热闹?”

云鬟道:“我去了才不得热闹呢,我是个专门冷场的,姐姐难道不知道?”

沈妙英道:“又不是让你扮上唱戏,也不用你应付别人,只咱们几个在一块儿就是了。”

沈舒窈见她说的尽兴,点头叹道:“说不三两句,又开始口没遮拦了,罢了,我不管了,免得又说我扫兴。”便摇着扇子,自出门,到栏杆处看花儿。

沈妙英因窃窃道:“姐姐只怕又觉着我拿你比戏子了,故而又不受用了。我倒不是故意这般说,委实是昨儿在世子府看了一场好戏呢。”

云鬟心里一动,因方才崔新蓉也提过一句,她还只不当回事,如今听沈妙英也说,便问:“是怎么?”

沈妙英双眸发亮:“别的尤可,有个扮花旦的,是极出色的,那身段模样,比个女人还娇呢,难得唱得也好,我们家也请过不少有名的戏班子,我却还是头一遭儿听见这样好的嗓子,简直天籁一般,绕梁三日不绝。”

云鬟见她痴狂起来似的,不禁偷笑。

沈舒窈隔着窗子看了一眼,也自按捺,笑而不言。

沈妙英见云鬟只是暗笑,便道:“你可是不信?我已经命人打听去了,改日我家里请酒,也一定要请他的。到时候把你一块儿叫去,你才知道什么是好儿呢。”

云鬟才笑说:“王妃请你们过府,却只是看戏不成?怎么满口子都是戏了?”

沈妙英顿了顿:“因唱得实在是好,我才一时忘情了。是了,你说世子?昨儿我们自然是没见世子的,不过我母亲是见过了的,回来后,简直是称赞有加,竟说的是个金玉宝贝般的人物了。可毕竟耳听为虚,倒不知这数年过去,晏王世子究竟是什么样儿了。”

云鬟垂眸,不禁想起昨夜的情形来,瞬间惘然。

沈妙英忽又嗤嗤而笑,云鬟见她笑得莫名,便道:“又是怎么?”

沈妙英望着窗外,故意扬声道:“说来我才想起,昨儿王妃好像对姐姐很是不同呢,拉着手儿说了好久的话,又赞姐姐知书达理,很是大家闺秀风范。”

云鬟了然而笑,此刻沈舒窈听见,便走了进来,靠在门边,摇着扇子说道:“难道王妃没跟你说话?你倒是偏编排我。”

沈妙英道:“虽也跟我说了,也跟别的人说了,但她对姐姐是最不同的,我当然看得出来。”说到这儿,又道:“这么着急来否认,莫非是觉着晏王世子配不上你不成?我知道,昨儿她们私底下都议论,说世子性子桀骜,行伍出身,云州又是个偏僻地方,只怕不似世家公子一样斯文,姐姐莫非就听信了?”

沈舒窈哼道:“你倒是听得仔细,这些我都不记得。”

沈妙英道:“你哪里是不记得,你只怕得罪人罢了。不过,我私心觉着世子是个极好的,这样才是顶天立地的真男儿呢,比那些只懂得吃喝玩乐胡闹的纨绔子弟不知强多少。”

沈舒窈才要斥她,忽地又抿嘴笑道:“你这样夸世子,何不就跟太太说,把你……”

沈妙英笑看她:“就算我看上世子,世子也未必看上我,何况我也未必中王妃的眼,还要王妃高看的那人才是。”

沈舒窈啐了口:“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便又走了。

沈妙英便握着嘴笑个不停,又偏对云鬟道:“妹妹你说句公道话,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云鬟笑答:“姐姐说的自然很有道理。”

外头沈舒窈道:“你只管跟着她学,迟早晚学坏了呢。”

此刻日影中天,一地花影烁烁,渐渐地有些热了,沈妙英又聒噪了会子,见时候不早,便同沈舒窈自去了。

那边崔老夫人闻听两姊妹来了,本要留饭,奈何她们不肯,只得好生送了出去。

云鬟吃了几口中饭,又喝了一碗药,听着外头蝉声绵绵,催人欲睡,便歇了中觉。

是日傍晚,崔印忽然来看云鬟,因问起她的病来,云鬟一一答了。

崔印思忖道:“自从接了你回来,总是偶尔有些小病小患的,为父心里也十分忧虑,昨儿偶然遇见玄天观的李道士,他因拿了你的生辰八字算了算,说是原来是因为你从小儿离开了京城远居外地,自打回来后,也不曾好生地拜过列祖列宗,故而有些小背晦呢。”

云鬟见他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摸不着头脑,便道:“是。”

崔印又道:“我问他有何破解之法,他倒是也给了一个,就让你去家庙里住上一段时日,多拜一拜,上一上香,列祖列宗见你诚心,就免了你的灾患了,到时候你再回来。”

云鬟听到这里,才愕然起来,望着崔印,心中只管有些潮潮地涌动,却说不出话来。

此刻林奶娘因听见了,便顾不得,忙道:“侯爷,好端端地怎么送姑娘去家庙?她、她倒是犯了什么错儿呢?”——从来除非是犯了错,亦或者是一心求佛向道的,不然绝不会把家里的子女往家庙送的,是以林嬷嬷惊心着急。

崔印却和颜悦色道:“方才说的极清楚的了,哪里是犯了什么错,不过是为了鬟儿好就是了。鬟儿,你觉着为父说的如何?”

云鬟早已经垂了双眸,淡淡道:“父亲说的极是,我自然是听父亲的。”

崔印松了口气,笑道:“我知道你从来乖巧孝顺,你且放心,等捱过了这段日子,自然就无碍了,横竖都是为了你着想。”

云鬟又道“是”,林奶娘在旁干着急,可又怕多嘴忤逆了侯爷。

崔印吩咐道:“你把贴身的东西略一收拾,明儿一大早就出城,是了,也不用跟着的人,你自个儿一个,显得诚心。”

云鬟哪里是“诚心”,早就“凉心”,只垂了头。

林奶娘也瞠目结舌:“侯爷,这如何使得?好歹让奴婢跟着姑娘,有个伺候什么的?”

崔印道:“不必了,你帮着把要用的物件儿略微收拾就罢了。”说完之后,竟自去了。

林奶娘呆呆回来,看着云鬟,却见她垂眸静默,面上无悲无喜。

忽然又想到先前早起众人玩笑的话,哪里想到,竟然这样快一语成谶呢?

林奶娘走到跟前儿,心里忽然有些悲酸,便把云鬟抱住:“姑娘……”

云鬟眼底有些微潮,见奶娘如此,她却反而忍住了,笑笑道:“嬷嬷,又怎么了?父亲是为了我好。正好儿我也想清静清静,还求之不得呢。”

林奶娘早忍不住落下泪来,听她这样说,又不敢过分悲伤,便转过身去,拿了帕子拭泪,心中万般怨念恼恨,只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方喃喃道:“早知道是这样……先前,就该不管不顾地走了……回来做什么!”

云鬟虽听见了,却只当没听见的,起身站了会儿,便去收拾东西,走到床边儿看着季陶然送的小牛犊儿,自然是要带着的,便抱入怀中,慢慢地坐在床边儿出神。

次日绝早起身,林奶娘跟露珠儿送出来,依依不舍地送了马车自去。

此刻天还未亮,街上行人稀少,云鬟垂眸静坐车中,把前尘往事极快想了一遍,面上便有了一丝凉凉淡淡地笑:原本崔老夫人就不喜欢她,这一次装病不去赴宴,只怕惹怒了老夫人,故而借口打发她去家庙,也是有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应该是出了城了,云鬟也懒怠看,只抱着包袱靠在车壁上养神,耳畔听见隐约人声,她也不理会,直到有人道:“请姑娘下车。”

云鬟开了车门,抱着包袱下车,双足落地之时,抬头一看,忽地惊住了:却见眼前的并不是什么家庙,却像是一座宅院的角门。

左右再看,忽又发现这儿并不是城外的模样,云鬟迟疑间,前方一个小丫头垂手站在角门处,道:“姑娘快请进来。”

云鬟迟疑道:“这是哪儿?”

丫头催促道:“有人等着姑娘呢,闲话休说,快请进来就知道了。”

云鬟见她似有不耐烦的样儿,越发莫名,回头却见那马车早已经自顾自去了,身边儿竟再无一人。她略一迟疑,只得抱着包袱随着那小丫头走了入内。

才进了门,那丫头就立刻把门关上了,转身头前领路。

云鬟略微有些忐忑,举目看去,却见眼前是一片花园子,那小丫头在前走的飞快,云鬟待要问她几句,她却总不回头。

后无退路,云鬟咬牙随之往前,出花园,穿过抄手游廊,又经九曲桥,过两座穿堂,一刻钟左右,终于来至一座明堂跟前。

那丫头也不多话,只示意她入内,便又如飞地离去了。

四周无人,此刻日头初起,阳光从屋檐顶上照射进来,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竟是极茂盛的,许多花树竟有一人高,在太阳光之下,参差斑驳,摇曳影动,空气之中有一股草木的新鲜之气。

日色落在她的双眸中,有些微微地耀眼,云鬟眯起双眸看了会儿,望见屋顶上的瑞兽,沐浴光中,威武森严。

云鬟张望半晌,瞧不出究竟,吁了口气,才要回身进厅,便听有人低笑了声,道:“你只顾在外面呆看什么?里头有老虎会吃了你?”

乍听这把声儿,云鬟简直不能信,猛然回头,却见日光照进明堂,里头有一个人正负手踱步走了出来,太阳光慢慢地从他脚下上移,一寸一寸照亮了那绣云纹的袍摆,如意玉扣带,以及衣裳未曾掩好、略敞着的领口……蝶骨之上,颈间微微凸起的喉结,明润的唇色……均都浸在日影之中,显得清晰闪耀,温暖明亮。

第115章

耳闻其声,眼见其人,竟似是“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云鬟看着赵黼,半晌便转开目光,微微叹了声。

赵黼踱步来至身前,歪头打量,见她今儿只穿着荼白色的对襟褂子,配着浅褐色留仙裙,竟是素净的过分。

头发松松地挽着乌云,斜插着一支珍珠簪子,素手上戴着一个并不罕见的粗糙小金戒指,除此之外,通身竟再无其他首饰,连个耳坠子都不曾有,竟果然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赵黼凑近看了会,点头道:“你还是没有穿耳洞呢?”

云鬟蹙眉,觉着他这句话隐约异样。

赵黼却又啧啧地挑剔道:“手上戴的那是什么?哪里捡来的破烂儿东西?”

云鬟不由缩了缩手,摸了一把那戒指,这自然是崔承先前送的,云鬟素日本不戴着,只昨晚上因想着不知要在家庙住多少日子,故而特意翻出来戴上,也算是个念想儿。

赵黼见她不答,偏又问道:“我给你的那簪子呢?”

云鬟不看他,只眉睫微动,忍不住略抱紧了怀中的包袱。赵黼靠得这样近,如何看不出来,双眸盯着云鬟,那眼睛也一点点亮了起来,笑道:“是带着呢?”

云鬟手指压着包袱,不敢再动,只淡淡道:“不曾。”

赵黼含笑打量了她片刻,忽然伸手将她的包袱夺了过去,笑道:“何必问你?我看看就知道了。”

云鬟着急:“你做什么?”举手要夺回来,赵黼却已经举着包袱,敏捷地后退出去,笑道:“我瞧瞧又有什么打紧的?”

云鬟提了裙摆追过去,急道:“你别乱翻我的东西!”

赵黼已经蹿到身后桌边儿,飞快地打开包袱,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苇编小牛犊儿,正憨头憨脑地瞪着他,赵黼一愣,不想竟先看到这东西,拿出来瞧了眼,笑道:“这是什么古怪玩意儿?”倒也不以为意,随手放在桌上。

云鬟此刻已经追了过来,见他把牛犊儿放下,就忙拿起来抱在怀中,又去拦他。

赵黼一手挡着她,总不让她靠前,一边儿手指乱翻,见无非是几件换洗的衣裳,往下,竟还有几件贴身小衣……他愣了愣,不由缩手,回头看云鬟,却见云鬟红着脸,满面恼色。

赵黼咳嗽了声,讪讪笑道:“你没带我送的簪子?”

云鬟咬了咬唇,一言不发,眼中几分冷意。

赵黼抓了抓眉角,不死心又问道:“真没带?”

云鬟走上前来,便要把包袱收起来,赵黼因见了她贴身的东西,知道若还乱翻,只怕真惹怒了她了,当下不再乱动。

顷刻,云鬟收了包袱,仍把小牛也放了进去,扭身便要走。赵黼见状,急跳前几步拦住她:“你去哪儿呢?”

云鬟垂着眼皮儿,静静道:“我回府去。”

赵黼道:“不是要把你送到家庙么?”

云鬟道:“我去家庙。”

赵黼见她神色虽淡,却隐含恼怒之意,便笑道:“别去那地方,你就自在在这儿住一段时日吧。”

云鬟抬眸看他,方冷冷道:“世子这是何意,青天白日的,是掳劫良家女子?”

赵黼噗地笑道:“我虽有此心,只是你这良家女子不是好相与的,我怕伤着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