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懒怠同他斗口齿,迈步要从他身侧过。

赵黼张开手,偏拦住她,云鬟往右侧去,可怎能跟他的身手相比?竟像是被束在渔网中的鱼儿,这厅门口虽就在跟前儿,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一步了。

云鬟再好脾性,此刻也禁不住大怒了,当下把包袱狠狠往地下一摔:“世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包袱坠地,发出“咚”地一声,声音虽小,赵黼却已听见了,垂眸看了眼,道:“我是为了你好,不是歹意,你何必发这样大脾气呢?”

云鬟道:“我自好端端地,用不着谁对我好,世子把好心收一收,我就谢天谢地了。”

赵黼瞅了她一会子,点头笑道:“我知道你对我心有成见,是以我做的什么都是不好的,都会害你,是不是?”

说罢俯身,竟把地上的包袱捡起来,掸了掸皮儿上的微尘,只是左手托着包袱底儿,暗中轻轻地捏了捏,隔着包袱,在各色衣裳之外,另有一物有些硬硬地。

赵黼眼底又透出几分明亮来,抬眸看着云鬟,笑道:“这小牛犊儿是哪来的?谁送你的?”

云鬟听闻,忙又把包袱扯了回来。

赵黼挑眉道:“谁还跟你抢不成?我若要,一千个也有。”

云鬟被他磨得没了法子,扭过头去,低低道:“你到底想如何?我是奉命去家庙的,你做什么又这样,你若想害我,何必费这许多心思,直接动手给人一个痛快。”

赵黼敛了笑,顷刻方慢慢说道:“我说是为了你好,你只是不信,我说什么也无用,等过了这段时候,你才知道我的心呢。”

云鬟哼了声,道:“我并不想知道世子的心怎么样。”

赵黼眼睛看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却又长长地吐了出来,点点头,走开两步。

此刻日光满堂,两个人都站在太阳光里,夏日的阳光甚是强烈,两个人的身影皆披着明炽的金色,衣角发端,隐隐有光,竟透着些虚幻之意。

赵黼道:“家庙那边儿你不用担心,我都替你安排好了,你只安心住在这儿就成。”

云鬟已没了言语,横竖不管她说一千次一万句,磨破嘴唇说干喉咙,赵黼竟只有一招,就是“不听”,他竟从不肯听她所说,只“我行我素”。

忽地赵黼问道:“你可知这是哪儿?”

云鬟仍是不答,赵黼回头看她,忽地又笑了笑,眸子在光芒里,略透出几分温柔之意:“这是世子府呢,你别跟我高声儿乱闹了,可知隔了三重院落,就是我母妃的住处了?”

云鬟微微一愣:“你把我带来这儿做什么?”

赵黼道:“不带你来这儿,又把你放哪儿?自然是放在我身边儿最为安心了。”

云鬟大惑不解,赵黼又端详着她:“你又以为这是哪儿?你以为我要……”

云鬟扭开头去,一个字也不肯说了。她自然是深知赵黼为人的,从来是个百无禁忌的狠角色,前天他夜闯崔侯府,已经是十足惊世骇俗,兴许……是因不忿被她那样对待,故而借着这个机会,把她偷偷地“劫”了过来,竟不知要用什么法子来对付她——毕竟以此人的手段,作出什么来也不足为意。

可是万想不到,这竟是世子府,他又坦诚王妃就在左近,这……到底是有何意?难道要明目张胆的行凶不成?

赵黼见她不答,便笑道:“你随我来,我给你安置了住处。”

云鬟如在雾中,到底想不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赵黼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云鬟将袖子扯回来,仍是瞪着他。

赵黼对上这双清水明眸,虽然知她无情,可被如此嗔视,却又是一个“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他心底竟有几分涟漪漾动,无法按捺。

赵黼便笑道:“昨儿晚上过去,竟没好生看清楚,今儿瞧得仔细,这两年来,阿鬟竟越发出落,如何越来越好看了呢?”

云鬟才要斥他,又懒得费口舌。赵黼忽然若有所思:“怪不得先前我母妃设宴,季呆子高兴的手舞足蹈的,只可惜,他竟是白高兴了一场了。”

说到这儿,忽然又一探手,把她的包袱复抢了过去:“你若不跟上,我就再打开翻找。”

云鬟冷笑,赵黼见这招儿没有用,便又倾身过来,道:“你若不跟上,我就抱你……进去。”

这张容颜就在眼前,清晰的太过,几乎能看见他瞳仁之中倒映着的她的小小影子。

然而赵黼虽是笑吟吟地,但这句话却并非说说而已。

赵黼抱着包袱,得意洋洋地领着云鬟来到内室,却见并不是女孩儿的闺房,却似是男人的住所,屋内并无任何一样儿闺阁之物。

云鬟正莫名,赵黼道:“以后你就住在这儿。”又握着她的手腕,拉到衣柜跟前儿:“这儿是你的衣裳。”

衣柜打开,里头竟都是些男子的服饰,云鬟默默看着,暗中吸了口气:“我不明白。”

赵黼道:“还记得上回带你出去的时候?这几日你就是我的小书童了。”他说完之后,便把衣裳翻了翻,掣出一件冰蓝色绉纱的圆领袍,自作主张道:“先穿这件儿吧。”

日影高照,街头上人却依旧不少。

赵黼撑着一把伞,边走边对云鬟道:“虽然想把你锁起来,可又怕你格外记恨我,带你出来逛逛,你一高兴,兴许就喜欢了呢?”

先前在世子府内换了衣裳,赵黼便扯着她往外走,云鬟心中难免紧张,这毕竟并非等闲之地,赵黼身边儿又不乏眼明心亮之徒,他的胆子到底多大?何况如今王妃更在府内。

赵黼瞧出几分来,便道:“不必怕,只管跟着六爷,谁敢为难你试试。”

幸而云鬟是个恬淡不惊的性子,便轻轻摇了摇头:“你也太敢胡闹了,不怕给王妃知道?”

赵黼笑道:“我身边儿若是多个丫头的话,母妃自然会立刻知道,多个小厮又算什么?”他便带着云鬟,大摇大摆地出了世子府,果然无人敢多言。

因云鬟不会骑马,两人便只乘车而行,行到那热闹地方才停了。

沿街而行,因来往人多,也没有人格外留意他们两个,云鬟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慢慢松了下来,才转头打量周遭。

见那路边儿上,各种客栈,当铺,小吃棚铺,酒肆茶楼,成衣店,米铺干果,以及日常用物等,无有不全。

忽地见一个摊子,竟摆着各色的玩物,除了七巧板,孔明锁等外,亦有捏的泥人儿,铜钱团狮子,布老虎,不倒翁,也有苇编的各色小物,无不惟妙惟肖,十分趣致。

云鬟禁不住多看了一会子,赵黼凑过来看了眼,道:“你那小牛犊子,到底是谁给的?是不是季呆子?”

云鬟不理,只频频看那童子抱鱼吊灯笼,见两个白嫩戴着肚兜儿的娃娃拥着一条金红色鲤鱼,顿时就想起在鄜州时候,跟阿宝狗娃他们在河畔玩耍捞鱼的场景,不觉有些恍惚。

赵黼顺着看去,举手拿了,看了眼道:“粗的很。”云鬟转身便走。

才走了十数步,身后赵黼赶上来,不由分说把一物塞在她怀中,云鬟举手捧住,却见是那童子抱鱼灯,不由诧异:“你……”

正在此刻,就听有人招呼道:“世子爷!”

赵黼听了这声音,不由笑道:“怎么又是他?”转过身去,却见有一名身着湖蓝袍的青年走了过来,向着赵黼拱手行礼。

云鬟在旁一看,果然是认得的,正是上回赵黼把她从凤仪骗出来后,两人在酒楼上吃酒,见过的王振。

王振行礼过后,一眼看见云鬟抱着小灯笼,站在赵黼身侧,因时隔两年多,未免记得不清了,只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赵黼也不说,只问道:“你如何在这儿呢?”

王振笑道:“跟人约了去畅音阁听戏呢,世子是去哪儿?”

赵黼道:“随便出来走走。”

王振便眉飞色舞道:“不如一块儿听戏去,今儿在唱的正是红遍半个京城的薛小生。”

赵黼懒懒道:“我不爱听那些哼哼叽叽的。”

王振忙道:“我倒是忘了,昨儿世子家里请客,也已经是请过他的了,必然是不稀罕的。”

赵黼撇了撇嘴,不想跟他多啰嗦,才要作别,目光一动见,却见云鬟有些呆呆地望着王振,仿佛是个吃惊的表情,又像是有话要说。

赵黼低头问道:“你怎么了?”

云鬟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

王振见他对着“小厮”说话如此温和,心里打了个突,又看云鬟两眼,这才记起是两年多前曾见过的那“书童”。

赵黼见云鬟抱着那鲤鱼灯,隐透出几分心不在焉,他略一思量,便对王振道:“走的有些累了,跟你去坐着歇会儿也好。”

王振大喜,忙张罗着相陪引路,又道:“天儿热,我来打伞吧。”便将赵黼手中伞接了过去,给他擎着。

赵黼却把云鬟一拉,让她也站在荫凉底下。

王振心中啧啧称奇,不知这两人到底是何关系。

不一会儿,来至畅音阁,王振早跟人有约,小二领着到了楼上极好的位置,他的那朋友等了半天,忽见竟把晏王世子领了来,自吓了一跳,忙毕恭毕敬地请坐了正位。

赵黼不免又把云鬟拉过来,云鬟推开他,只站在他身旁。

王振跟那人簇拥着赵黼,便说几句闲话,又夸这戏子唱得甚佳等话,赵黼意不在此,只时不时看一眼云鬟,却见她正全神贯注地打量底下戏台。

闲话片刻,并不见戏开场,赵黼便道:“是怎么了?等半天了!”

王振忙站起身,他的朋友按住他,亲自下去问,半晌回来,脸上冒汗,小心翼翼道:“今儿可真不凑巧,底下人说,恒王爷今日请这人进府唱戏,登不了台了。”

王振暗暗叫苦,却只得顺着说到:“原来是王爷有请,倒是我……弄错了,罢了,那就改日再看吧。”

赵黼翻了个白眼,才要起身走开,一抬头,却见云鬟人已经走到栏杆旁边儿,蹙着眉,眼中透出忧虑之色,仍是不住打量那台上。

赵黼驻足,想了想,因说道:“人走了不曾?”

那人道:“还没有,王府的人在外头等着呢……”

赵黼便道:“你下去,传我的话,不许叫去,给爷唱完了再去。”

那人吓了一跳,不敢做声,王振忙陪说:“世子,是恒王爷……”

赵黼重又大马金刀地坐了,哼道:“又如何?就算是圣上来叫,也先唱完了这场。王府的人若拦着,就说本世子在这儿呢,看他们怎么样。”

第116章

且说赵黼一声令下,把王振跟那人吓得魂不附体,两个面面相觑,不想竟碰到这样烫手的铁蒺藜,何止烫手,简直是烧的通红。

赵黼把眼一横:“怎么,还要我亲自去说?”

王振无法,忙拉着那人双双去了。这会子云鬟因听见了,便也回头来看他,赵黼笑道:“你什么时候爱听戏了?”

云鬟情知方才被他看了去,便低头看着那鲤鱼灯,道:“先前听她们说,王妃所请的戏甚好。”

赵黼问道:“听谁说的?”

云鬟一顿:“是蓉儿说的。”

赵黼道:“不止她吧?你方才说的是‘她们’。”

云鬟不料他这样精细:“还有沈家姐姐。”

赵黼听了,眉头微蹙,眼睛上看,缓缓地呼了口气:“她们还说什么别的了不曾?”

云鬟本要否认,想了一想,便道:“说是王妃很是喜欢舒窈姐姐。”

赵黼闻言笑了笑,深看云鬟,却到底并没说什么。

正在此刻,忽地听底下有些吵嚷之声,紧接着楼梯上脚步声慌乱,是王振跑了上来,气喘吁吁道:“王府的人不信呢。”

果然听楼下有人吵嚷:“不必找这许多借口,王爷叫你去,是抬举你,几次三番、推三阻四的是怎么样,还拿晏王世子出来做幌子,当我们都是死人不成?趁着能好生说话的时候,快些乖乖的……”

云鬟听了这句,面上已经透出微愠之色,只是毕竟是王爷府的人,又能如何?

赵黼起身瞧了一眼,果然见一个王府长随打扮的人,站在台子旁边,指手画脚地在说。

他便双臂一探,半俯身在栏杆边儿上,似笑非笑道:“说的是把谁做幌子呢?”

底下那长随正气焰嚣张,仗势把那些人骂的狗血淋头,猛然听见半空里这个声音,急回身仰头一看,见二楼正座儿前有个人伏在栏杆上,双手搭在一块儿,正笑吟吟地望过来。

虽是随意的动作,但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只舒懒腰的豹子,不急不缓地静静盯着人。

那长随万想不到果然是真,顿时有些慌了,忙先躬身跪地:“不想果然是世子在此,是小人眼瞎了没看见。”

赵黼笑哼了声:“不打紧,你这不是看见了吗,若是再晚一步,就真个儿要眼瞎了。”

长随点头道:“是,是,委实是不知道,加上王爷催得紧……”

赵黼仍是漫不经心般,吩咐道:“我也不为难你,这人是我留下了,你回去自跟二叔说就是了。”

长随虽然惧怕恒王,但面前这个更也不是好相与的,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带人溜溜离去。

此刻底下满堂的人,都仰头痴痴呆呆地看着赵黼,平日里都听说晏王世子是个凶狠之人,谁知今日相见,竟是如此金头玉脑,气质容貌俱佳之人,这样无意间往栏杆上一靠,淡淡将人斥退之态,竟十足优雅风流。

赵黼见众人都仰望过来,不由“嗤”了声:“都愣着做什么?赶紧唱啊。”

众人才反应过来,忙归位的归位,张罗的张罗,后台也才开始有锣鼓声响传了出来。

赵黼后退一步,重又落座,将身靠在椅背上之时,便顺势仰头看身后的云鬟,眉眼带笑:“这下儿你可以好好儿看戏了。”

云鬟垂眸,正对上他扬首回望的模样,这如同顽童似的动作,加上他脸上的笑容,竟让她的心在刹那动了一动,就仿佛冬日坚实冰冷的地层,不知为何战栗了一下儿。

赵黼望着她笑了一笑,才又坐定了看戏。

旁边王振按着胸口,不敢出声,方才他有些担心恒王府的长随看见自个儿,于是匆匆跟戏班班头交代之后,便豕突狼奔地跑了上来。

此刻,王振在后看着赵黼的背影,因皮相生得极好,纵然是背影也十分挺秀卓然。

他又看旁边的云鬟,却见这“书童”身段纤弱,面容清丽,冰蓝色的绉纱袍,越发衬得有些飘然仙气,大概是年纪不大的缘故,瞧着身上有些男儿的冷冽,又略有些女孩儿般的柔弱,竟是雌雄难辨。

王振往椅子里缩了缩,情不自禁又看赵黼,渐渐眼神有些变化,心中想:“世子莫非……真的好了这一口儿么?”

正在心里嘀咕,忽然赵黼回过头来,毫无预兆地直直看向他。

猝不及防,王振吓了一跳,一时惊慌失措,眼睛都不知如何躲闪才好。

赵黼却笑道:“王振,你多嘴么?”

王振呆了呆,忙摇头如拨浪鼓,赵黼才道:“好,我喜欢不多嘴的人。”举手把云鬟往身旁拉了一把,让她站在自个儿身侧,方又转回头去。

王振竟出了一身冷汗,忙掏出帕子来擦拭,当下再也不敢从背后看他了。

此刻底下已经弹唱起来,不多时,只听得人声鼓噪,赵黼定睛俯视,却见一名袅袅婷婷的青衣上了场,果然扮相是极美艳耀目,行动间步移花摇,婀娜窈窕,更胜女子,回眸时双眼含情,竟有倾国倾城之色,还未开腔,就已经颠倒众生了。

赵黼挑了挑眉,淡扫了一眼旁边的云鬟,却见她聚精会神正看。

今日演得是《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乃是一出老戏,这上场的正是赵盼儿,念白道:“妾身赵盼儿是也。恰待做些针指生活。只听的有人叫门。我开开这门试看则。”

一把嗓子,娇滴滴地,又清柔动人,赵黼不由也留了心。

而自打这花旦开腔,顿时之间满座寂然,都屏息静气似的听他。

云鬟站在他身侧,渐渐地眼底透出几分很淡的笑意来。自从在街头上听王振说起“薛小生”,她当然就想起先前在洛阳客栈内萍水相逢的薛君生,心底暗中猜测:难道就是他?

正好儿赵黼起意,因来到此处,又听恒王爷有请,她心中便早认定了七八分,忍不住又为薛君生担忧。

不料赵黼竟硬生生拦了下来,虽不便出口,可云鬟心中却有些感激赵黼此举的,尤其是听那长随在底下不三不四地说了那几句后。

此刻见他上台,浓妆艳抹的油彩底下,依稀可见昔日轮廓,又听这样嗓子,云鬟本来看戏是假,认人是真,谁知这会子,不由竟也听得入了神。

又听那台上唱道:“你也合三思,然后再思可矣。你如今年纪小,我与你慢慢的别寻个姻配……”

说话间,这“赵盼儿”抬眸上看,猛地看见楼上赵黼,倒也罢了,谁知目光轻转瞬间,又见到赵黼身旁的云鬟,精致的兰花指微微一僵,唱腔都变了一个调儿。

云鬟察觉,不由又有些紧张,却见他莲步轻移,转了个身儿,口中仍唱着,却复回头抬眸悄看云鬟。

四目相对,云鬟看见那双重彩描摹的眸子底下,渐渐地从震惊转作孜孜地喜悦,这种喜悦传到她跟前儿,竟引得她也忍不住面露微笑。

正喜欢中,忽地觉着身边一丝冷意,云鬟心下一凛,忙回头看向赵黼,却见他并没瞧自己,正仍面无表情看着台上而已。

云鬟微微松了口气,当下才又敛了心神看戏。

半个时辰后,这一出戏才落幕,底下客人早哄闹鼓掌起来,薛君生拜谢过后,便入后台。

王振两人正要恭送赵黼离开,忽地赵黼淡淡问道:“这戏子叫什么来着?”

王振忙道:“他的戏名叫做‘薛小生’,本名仿佛是薛君生。”

赵黼道:“这名字也是古怪,把他叫上来给我瞧瞧。”

王振一怔,他的友人见过先前赵黼三两句斥退恒王府长随的风采,哪儿敢违逆,早忙跑下去叫人。

云鬟看着赵黼,却见他垂着眼皮,也不知在想什么。

顷刻,果然便听见楼梯声响,那人在前,身后跟着的正是薛君生,尚未卸妆,只把外面一层戏服脱了,因要来见世子,便中衣之外匆忙披了一件天青色袍子。

薛君生上前,行礼之时,目光先看向云鬟,眼中仍是惊喜交加。

故友重逢,云鬟禁不住也回看他,碍于众人在跟前儿,却不好上前招呼。

此即赵黼打量薛君生,却见他未曾卸妆,虽少了台上的柔美之气,却仍是个绝代佳人似的,尤其是双眸,十分勾魂。

赵黼不由啧啧:“果然生得极好,怪不得我二叔这样急想请你进府呢。”

薛君生闻言,微微一颤,就深低了头,虽然隔着油墨看不清底下神情,却也能看出他的不安之意。

云鬟扫一眼赵黼,却听他又道:“下九流的东西,既然入了这行,就知道会怎么样,下次恒王府来请你的时候,劝你还是乖乖地从命,不要这样矫情,惹怒了恒王,只怕下场堪忧。”

薛君生越发不能言,然而头上的珠花儿却已在微微颤抖。

王振本以为赵黼叫人是来夸赞的,不料竟说了这几句,十分莫名骇然,又见薛君生如此,心中便有些同情,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惹到这个霸王的。

忽听那“书童”道:“世子,打人莫打脸。”

赵黼抬眼,眯起双眸。

云鬟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虽然高高在上者不懂这话,但人心之所想之所向,却是任谁也阻挡不了的。”

王振悚然而惊,此刻竟恨自己多长了双耳朵,少生了两条腿,先前怎么竟想不开要劝他来听戏呢?如今倒又掺和进这样一场戏,他想看看赵黼如今是何神情,却又无胆。

薛君生微睁双眸看着云鬟,不知为何,双眼之中水光闪烁。

赵黼凝视云鬟半晌,眼底阴云密布,雷霆交加。

云鬟自看的分明,却仍只是面色淡然。

如此过了片刻,掌声轻拍,竟是赵黼击掌笑道:“好,好,果然不愧是本世子的书童,听听,说的何其有理,简直发人深省,王振你说是不是?”

王振只觉自个儿一会儿如在峰顶,一会儿又滑落深谷,闻言忙也跟着笑道:“是是是,果然是极有道理……别具一格。”

赵黼又看薛君生:“你还不来谢过,人家为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

薛君生愣了愣,便又看云鬟,因上前行礼,道:“多谢……”

赵黼道:“她叫‘凤哥儿’。”

薛君生深吸一口气,道:“多谢凤哥儿。”

云鬟道:“京城居,大不易,不知道薛公子听说过这话不曾?”

薛君生眼中的泪几乎跌出来,生生忍住:“曾有人跟我说过,只可惜我并没听从。”

云鬟不忍看他,只是声音已放的和缓:“既然已经来了,那就随遇而安罢了,还请……善自珍重。”

薛君生低下头去:“是。”

云鬟回身道:“世子,是时候该走了。”

赵黼正一眼不眨地看着两人说话,此刻便缓缓起身,又对王振两人道:“你们如何还不走?”王振听了,如蒙大赦,忙行礼,拉着朋友飞跑而去。

赵黼踱步走到薛君生跟前儿,仔细看了几眼:“这就落泪了?有什么呢……就哭起来?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一样,这样爱哭软弱,又进什么京?”

薛君生忙道:“并没有,是……是油彩花了眼了。”

赵黼笑里有几分嘲弄之意:“省省罢了,以后苦还多着呢,只怕你的眼泪都不够用。”

出了畅音阁,赵黼见云鬟跟在身后,便握住她的手,拉着越过人群回到车上,因走得急,云鬟几乎跟不上,手中的童子抱鱼灯笼亦乱晃动个不停。

才进了车内,赵黼便道:“我说他两句,你就不受用了?你跟他倒是几时认得的?就露出这幅惺惺相惜的姿态来了?”

云鬟有些喘息未定:“世子心疑,直问我就是了,何必为难无辜之人?”

赵黼道:“我问你,你倒是肯说呢?”

云鬟道:“此事并没什么不能对人言,当日我上京来,在洛阳的时候,因客栈藏尸案认得的薛家哥哥,那案子多承他相助,此事奶娘,露珠儿,巽风,甚至白侍郎也自知道。”

她字字清晰,赵黼垂眸想了半晌,才恍然笑起来:“原来如此,我当你怎么认得这种人……竟是路上遇见的。”

日光从帘子外透进来,明亮的光芒里有尘埃乱舞,跟细细地微喘声,顷刻,却又逐渐落定。

赵黼瞥着云鬟,见她脸儿有些微红,想是方才奔跑累着之故。

他在怀中摸了会儿,掏出一块儿帕子,便要给她擦汗,口中道:“你若早跟我提,我便明白了。”

云鬟举手挡住:“无缘无故的,我跟世子说这些做什么?”

赵黼语塞,捏住帕子,掀起车帘子假作看风景的。

忽听云鬟道:“世子……”

赵黼想不到她会主动跟唤自己,忙回头来:“怎么?”

云鬟盯着手上的灯笼,红肚兜的娃儿喜笑颜开,一脸天真无邪,眼前不由浮现方才薛君生含泪的双眼,以及当日在洛阳相遇,风雨之中,那看着温柔可亲的少年,虽能为有限,却仍竭力相护。

云鬟张了张口,几度才问:“世子先前说恒王……他会不会为难薛哥哥?”

赵黼眨眨眼,嗤之以鼻:“今儿虽然被我拦住了,保不准明儿,或者哪一日,我那二叔是个极重色的人,荤腥不忌的,你那薛哥哥生得又千娇百媚,我看……”

云鬟深深垂首。

赵黼忽地有些察觉她的用意:“你为何这样问我?”

云鬟轻声道:“只是觉着,有些可怜罢了。”一句话说出,竟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赵黼听到“可怜”二字,便往前微微倾身过来,捏着她下颌一抬,道:“你方才说人各有志,那你的心之所向所想,又在哪里?”

云鬟目光闪烁:“世子知道,不管在哪儿,总不是在这儿。”

赵黼压一口气,手上微微用力:“你不惜把他跟你相比?那种卑贱的人,也值得你这样?”

云鬟道:“我原本也觉着他卑贱,可是想来想去,却觉着我从来不比他高贵。”

赵黼喉头动了动,眼底透出怒色:“你……你当我也是恒王那样的人?恒王府姬妾成群,妖童艳妇,数不胜数,我是那种人?”

云鬟道:“我虽自比薛哥哥,却并没把世子比恒王。”

赵黼道:“你嘴上不这样说,心底难保不曾这样想。”

云鬟道:“我只是想,世子跟恒王,虽然品性不同,却也有相似之处,都是皇亲贵胄,都惯以势压人,恒王要请薛哥哥进府,他无法反抗,世子要我进世子府,难道我有半分选择?”

赵黼瞳仁有些收缩,缓缓松手,仍是含恼带愠的:“我是为了你好才如此,恒王叫他去是为了……”底下那句龌龊的话,自然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