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儿擦擦汗问道:“主子,现在该怎么办?”

云鬟叹了声:只因她知道杀人者是个女子,故而想撇清吴老实的嫌疑,才命旺儿散播那些话出去,本是想给郑盛世韩伯曹等指个路的,谁知道反让他们误解了,竟缠上吴娘子。

然而话说回来,云鬟认得那染蔻丹的手,是以知道吴娘子没有嫌疑,但是郑盛世韩伯曹自然不知此情,若说怀疑上吴娘子,倒也……

云鬟喃喃道:“这可怎么说,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旺儿道:“今儿只是稍微审了两句,明儿之才是正式开审呢,明儿我陪主子再去看吧?”

次日,两人果然又来到县衙,见今日听审的人比昨儿更多了,把县衙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幸而有旺儿在,仍是泥鳅一般拉着云鬟钻了进去。

只听那郑盛世问道:“阮氏,你还不从实招来,是不是你杀了杨老大?”

底下吴娘子垂着头,一声不响,郑盛世又问两遍,她却仿佛没听见似的,韩伯曹在旁喝道:“阮氏,再不回答大老爷的话,就是藐视公堂!”

这一声,吴娘子才终于垂泪道:“是,是民妇杀了杨老大。”

一句说罢,堂上堂下顿时又仿佛炸锅了一般,众人议论纷纷中,是吴老实挣扎叫道:“不是你,娘子!你别认!”

吴娘子也不看他,只是趴在地上,哭着说道:“民妇已经认罪了,求大人判我死罪吧!”

第150章

公堂之上,吴娘子磕头供认,顿时之间一片哗然。

云鬟不等看完,便退出人群。

旺儿仍忠心耿耿跟在左右,见云鬟皱着眉头,他便问:“主子,你是不是觉着不对?现在该做什么?”

云鬟心里本正不受用,听他这样踌躇满志似的,心里一动,便问道:“昨儿你说的那胭脂楼在哪里?”

旺儿大吃一惊:“主子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总不会是想去那儿吧?”

这胭脂楼名字虽动听,奈何是个风月场所,俗称“妓院”,旺儿虽听过别的男人常常去“光顾”,他却从来不曾进去过一次,何况又见云鬟年纪尚小,生得又这样俊美秀气,比他自小到大看见过的男男女女都好看,昨儿他在那胭脂楼外头也看见过几个楼里的姐儿,哪里赶得上“小主子”半分美貌?

不提旺儿这边胡思乱想,云鬟心里却算计:吴娘子不会无缘无故去那个地方,且是在如此敏感之时,所以吴娘子此刻所见之人,必定跟案件有关,若是去查一查,必有新的线索。

原本这些追查线索的事,该是衙门捕快所为,只可惜昨儿见识了郑盛世大人的审案风范,以及韩伯曹的行事……先前也曾给他们透了信儿,却反而把吴娘子搭进去,因此此刻委实不敢再指望了。

其实云鬟本也可以撒手此事不管,然而她既然已经插手了,如今且又事关吴老实夫妇两条活生生的性命,又怎能半途而废?

就算知道胭脂楼不是个好去处,此刻却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云鬟因道:“咱们不是去胡闹的,只是去查案,问心无愧,不必多管其他。”

旺儿见如此说,少不得从了,又嘀咕说:“只不过若是给老谢叔跟里头嬷嬷知道了,只怕饶不了我呢。”

云鬟只是一笑:“咱们谁也不说就是了。快带路吧。”

两人沿街而行,过了几座桥,便来到清河坊,又走了片刻,云鬟耳畔隐约听见嬉笑声响,旺儿往前一指道:“前面就到了,就是那座楼。”

云鬟抬头看去,果然见前方河畔,坐落着一幢两层小楼,上面挂着灯笼,看着十分精致,门口上隐约还有几个人在拉扯。

又走近了些,便听见一个女孩子道:“别忘了我,要常来……”慵慵懒懒,吴侬软语的腔调,闻听这声音,仿佛能酥到人骨子里似的。

旺儿是个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看了这情形,不觉有些脸红心跳。

云鬟神色如常,对于青楼这种邪地,她还是头一次这样近便的打量,虽知道不是好地方,可因她心无旁骛,自然毫无沾染。

两人来到门首,那送客的姑娘一掩衣裳,正要入内,忽地看见云鬟,顿时眼睛有些发直。

呆了呆,才走过来道:“这哥儿是……”说着抬手,十指纤纤,都也涂着艳红的蔻丹,便要摸上云鬟的脸。

旺儿见状,忙上前拦住,呵斥道:“这是我们家小主子,你别乱碰。”

那女子闻听,便笑了起来,又打量云鬟,抛着媚眼儿道:“是哪家儿的小公子呢,这样爱乐子,竟一大早儿地跑了来?”

云鬟正留神她的手,一时没听清她说什么,还是旺儿道:“我们公子姓谢,你、你别乱打听。”

女子娇笑道:“我哪里乱打听了,知道了名姓,也亲热些……你说是吗,小哥儿。”说话间,故意斜肩,往旺儿肩上轻轻怼了一下子,旺儿只嗅到极浓的一股香气扑鼻而来,竟有些无法做声。

正在此刻,有个龟公因也迎出来,风月场中的人,何其眼尖,将云鬟上下一打量,便看出她气度非凡,自然是大家出身的,当下乐得扬声道:“有贵客到!”

旺儿红着脸,便跟着云鬟进了楼里,云鬟方才仔细认过了那女子的手,见颜色虽是有些类似,可手指仿佛不如她所见的细长……

因进了胭脂楼,此刻虽已快到晌午,然而这些姑娘们却都是才起,正是招呼丫头们伺候洗漱的时候,这会子来寻欢作乐的客人也少,多数都是才跟着起床离开的。

只见满楼里莺莺燕燕,穿梭来去,云鬟趁机匆匆忙忙扫量过去,目光只在那些女孩子们的手上逡巡,连龟公招呼她落座都没听见。

先前那龟公掩口笑道:“这小公子大概是头一次来,都看傻了呢。”

旺儿先前也跟着一通乱看,闻言回头,见云鬟一丝不苟地正打量满场的女孩子们,旺儿不由心想:“我们公子真是个顶顶不同的人物,虽跟我一样都是头一次来,偏这样镇定,也不怕,倒像是来了一万遭儿似的。”

正胡思乱想,忽然见云鬟仰头盯着楼上,竟往楼梯口走去,像是要上楼一样。

旺儿不知如何,那龟公忙上前道:“小公子,楼上的姑娘们有的陪客,有的还没起呢,您且先坐会儿,我叫几个姑娘下来招呼您就是了。”

云鬟置若罔闻,只盯着楼上。

旺儿生怕有事,便道:“主子,主子您看什么呢?”

云鬟才醒过神儿来,打量一眼身边这数人,因问道:“楼上那间房……”欲言又止。

原来方才云鬟惊鸿一瞥,望见楼上一间房内伸出一支手来,竟是呢哝召唤:“小红打水来。”然后便又懒懒地缩回去了。

可就只是这一眼,云鬟却认出,这仿佛就是当日在题扇桥河下,握着绳索上岸的那一支手,凤仙花染就的长指甲,十分勾魂。

云鬟低低一咳,便道:“方才叫小红的,是哪位姐姐?”

那龟公即刻心照不宣地笑道:“小公子虽然是头一次来,却竟是个一流眼光的,这正是咱们胭脂楼的头牌,春红姑娘。”

“春红?”云鬟将这个名字在心底念了一次,又道:“能不能见一见?”

龟公道:“这个有些对不住呢,春红姑娘只招呼熟客。不过您可以坐会儿,我去给妈妈商议商议,兴许就破例呢?”

龟公去后,旺儿心怀鬼胎,便道:“主子,您这是……”

云鬟见左右无人,便拾级而上,极快间便上了楼,挨个房间走过去,眼见到了春红招手的那窗户旁,见那窗户虚掩着,依稀听见里头说笑之声。

云鬟正踌躇是否要推窗一看,忽地又响起一声呻吟,萦绕缠绵,似哭似叹,几乎近在耳畔。

云鬟起初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声响,只是微微一怔。

然而刹那间,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有些意乱,这一声就仿佛一个奇异的引子,将她心底压着的一些东西掀动,光影迷离。

眼前窗户忽然被一把推开。

迷梦瞬间散开,云鬟身不由己看去,却见一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正依依从那窗扇上离开。

窗内站着的,却是个身着薄衫的美貌女子,袅袅婷婷,散发披衣,明眸红唇,正直直地看着云鬟。

云鬟微惊,却仍不动。

床内的女子打量了她一会儿,冷笑道:“我当是什么人这样猴急的呢,你多大了?”

云鬟垂眸扫过她的纤纤长指:“十三。”

女子缓缓俯身,竟趴在窗台上,面上似笑非笑:“才这么大点儿就知道跑青楼了?看你的打扮,家里应该也是不俗,难道你家里没给你准备几个通房丫头泻火么?”

云鬟自从进了胭脂楼,始终泰然自若,就如寻常逛街一般,直到方才听那一声呻吟,才终于意识到这儿到底不比寻常地方,又听春红如此一句,面上慢慢浮出淡淡薄红。

目光又在春红的手上扫过,那鲜红之色,仿佛散发着热气的血。

云鬟道:“告辞了。”转身匆匆下楼而去。

身后春红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忽地软软地扬声道:“小哥儿,下回若来,记得还找姐姐呢。”

云鬟虽未回头,脸上却更红了几分,忙下了楼,匆匆出门去了。

两个人逃也似的出了胭脂楼,旺儿心有余悸道:“都是些女孩子,如何我却觉着像是要把人吃了似的?”

云鬟也不答应,同旺儿走开了几步,又回头看看那胭脂楼,想到春红的手……此刻她几乎已经确信,出现在杨老大船上那女扮男装之人,正是春红姑娘。

只不过到底是为什么,她会跑到杨老大船上下杀手?

云鬟想不通此事,更想不到该如何、又是否对衙门通风报信。

正思忖中,忽然旺儿道:“咦,那不是韩捕头么?”

云鬟顺着他目光看去,果然便见韩伯曹急急忙忙从街对面儿走了过去。

旺儿道:“现在衙门审完了么?韩捕头却是要去哪儿,难道又有了什么发现不成?”

云鬟皱眉,也回过头来看,却见韩伯曹此刻并未穿捕头公服,却只穿着一身常服而已,身边儿也未带其他差人。

此刻他们才出了胭脂楼不久,眼睁睁看着之时,却见韩捕头竟一路拐进了胭脂楼里去了!

旺儿笑起来:“哟,原来韩捕头也是来光顾的呢。只不知他的相好儿是哪个?”

云鬟心头微震,旺儿又自言自语说:“是了,方才我在楼下,听他们说春红姑娘的身价高,那是因为她是杭州过来的头牌。怪不得呢。”

云鬟心中惊跳为难,此刻她忽然很想再回胭脂楼去,看一看韩捕头相会那人到底是谁,是不是她心中所想的“春红姑娘”,既然春红跟乌篷船案有关,那么身为捕头的韩伯曹,又到底知不知情?参与多少?

然而倘若韩伯曹果然是参与者,她贸然回去的话,那就不是“打草惊蛇”而是“敲山震虎”了,蛇可以躲避,而虎……

思来想去,云鬟只得作罢,如此缓缓正走到八字桥的时候,忽然停步。

却见前头桥上,静静地站着一个人,身形魁梧,面色阴沉不定,居然正是韩伯曹。

云鬟一愣,想不到他这样快从胭脂楼出来,竟赶在她前头,且是如此情态……估计是他知道方才在胭脂楼里的事了。

云鬟若无其事地走上桥去:“韩捕头,这样巧?”

韩伯曹道:“谢公子方才去过胭脂楼了?”

云鬟点头,韩伯曹道:“谢公子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云鬟道:“韩捕头因何这样问?”

韩伯曹道:“只是好奇,公子的年纪,要寻欢作乐也太早了些罢。”

两人四目相对,云鬟示意旺儿先过桥等自己,待他走了过去,才对韩伯曹道:“若说我并不是去寻欢作乐呢?想来,韩捕头方才过去……也并非是寻欢作乐吧。”

韩伯曹目光一变,双唇紧闭,眼神越发阴沉。

云鬟索性道:“郑知县审问吴老实的时候,我看韩捕头几次欲言又止,大概韩捕头心中早也看出蹊跷来吧,只是不知为何不提出?”

韩伯曹仍是不言语,云鬟缓缓吁了口气:“听说韩捕头在此地做了六年捕头,也算是经验老到了,我不信以韩捕头的为人、资历,竟然看不出谁会是真凶,谁在说谎。而吴老实跟吴娘子有那么多破绽,韩捕头竟也对此视而不见,宁肯纵容郑知县误判,我竟不知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韩伯曹听到这里,才道:“谢公子先前点破张三郎之事时候,曾提过自证反失的话,这个就算是寻常的讼师也未必会记得清楚,谢公子对本朝律法颇有研究?”

云鬟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不过是略读过几本书、只会夸夸其谈罢了,比不上韩捕头,身为公差,才是真正能做事的人。”

韩伯曹嘴角一动:“你不必嘲讽我,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

云鬟道:“韩捕头指的‘清楚’是什么?——是眼睁睁看着好人被冤屈,也无动于衷?”

韩伯曹喉头一动,继而眼神冷冷道:“你不明白。然而我要警告你的是,谢公子,你们毕竟也算是初来乍到,要想安生度日,最要紧的是什么可知道?——不要惹火烧身。”

韩伯曹说完,轻轻一按腰刀,下桥去了。

韩捕头去后,旺儿忙赶上来:“主子,他说了什么?”

旺儿虽然没听见,但见韩伯曹那脸色,又想起方才之事,隐隐地竟有些揣测,却不敢说。

云鬟道:“没什么。”

旺儿心里为难,终于琢磨着陪笑说道:“韩捕头其实是个很了得的人物,这六年来咱们地方平平安安,其实也多亏了他呢……在郑大糊涂手底下,却也是屈才了,主子,若是韩捕头有什么叮嘱你的话,咱们、咱们不如就听他的呢?”

云鬟淡看前方,不置可否。

下了八分桥,前方隐隐看见县衙在望,却见有个人影跪在县衙门口,正哭着道:“放了我娘子吧,大人,她是冤枉的……人是我杀的,大人把我抓了去吧。”

这人自然正是吴老实,一边说一边磕头,旁边有几个人正在劝解,又拉他,却总拉不起来。

云鬟不觉停了步子,旺儿见状,便跑到跟前儿打听是怎么了。

原来先前郑盛世审问吴娘子,是因何、又是如何杀了那杨老大的,吴娘子竟然一五一十地供认了,说是那杨老大一次偶然见了她,便动了色心,每每调戏,吴娘子忍无可忍,便假扮男装,灌醉杨老大,又拿了一把刀子乱刺一通,将人杀死,刀子最后扔进了水里。

这种种都说的十分详细,比先前吴老实那破绽百出的供词详尽可信多了,也跟仵作的验尸尸格相合。

因此郑盛世便让阮氏画了压,只是还未当堂宣判。

吴老实哭求着,不停磕头,血便流了下来,滴滴答答落在跟前地上,众人都大劝。

旺儿回来把此情跟云鬟说了,便拉着她袖子道:“主子,这都是他们的命,咱们帮不上,别看着难过了,还是回去吧。”

云鬟慢慢闭上双眼,眼前便一片黑暗,耳畔只听见吴老实的哭声,却更清晰了。

是夜,云鬟并未吃晚饭,只早早地安歇了。

她才来南边儿,自有些不适应此处的冷,屋子里放着两个炭盆,却又觉着被那股燥热熏得难受,便叫晓晴搬走了一个。

早早地安歇,只顾裹着被子,那骨子里的冷意却挥之不去,几乎冷的牙关打颤。

云鬟搬来此处,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她先前暗中拜托了黄诚,黄诚又找了他昔日的同窗,就在冀州那个地方,寻了个空头的户籍,便把“谢凤”等人的名头挂在彼处。

是以陈叔等人先行来此,在本地安居,官府方面做得天衣无缝,是有凭有据无懈可击的。

黄诚是个最可靠之人,就算有人想到云鬟会利用他行事,前去打听,黄诚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何况此地是云鬟一心一意要来的地方,她一步一步走到这儿来,个中经历了什么,可谓“含血带泪,九死一生”。

白日里在桥上,韩伯曹那一番话,威胁之意自然极明白不过了。连旺儿在旁察言观色都看得出来。

要想在这个地方呆的长久,若是先把当地的捕头大人得罪了,以后,就如韩伯曹所说,只怕再没安生日子过。

但是若要安生长久,便必须忍气吞声、明知真相而不去揭露……

这个……岂不是苟且偷安了么?

但是如今这一切,都是她历尽千辛万苦换来的。

那天平倾来转去,无法衡直。

地上放着通红的炭火盆,云鬟心底仿佛也燃着一团火,她翻了个身,将头脸蒙住。

耳畔传来喧嚣的吵嚷声,而身处闹市之中,眼前,是巨大的骆驼侧目睥睨,那种似乎轻蔑的眼神跟因咀嚼而微微斜挑的唇角,让云鬟疑心这骆驼仿佛也在嘲笑自己。

正瞪着看,耳畔忽地有人道:“这个有什么好看的?”便拉住她的手臂往前奔去。

云鬟身不由己跟着乱跑,手中的童子抱鱼灯也跟着乱晃不休,可心里却不觉如何恼怒,反隐隐有种无忌无拘之感,只怕那灯儿被甩坏了,忍不住道:“你慢些,我的灯要晃坏了。”

那人笑道:“坏了有什么,再给你买一个就是了。”

她皱眉道:“我要的只这一个,再换一百个,也不是这个了。”

那人道:“偏你这许多歪理,你还想要什么?都给你买。”

云鬟果然认真想了会儿,才微笑道:“不了,我就喜欢这样闲闲散散自自在在地走走。”

那人又叽叽呱呱笑了起来:“这有何难,崔云鬟,以后六爷一直陪着你如此,可好?”

第151章

临近年下,清晨之时,不知谁家放了一挂爆竹,走在石板路上,伴随着河面水汽弥漫,还有一股微微呛人的气息。

这日,因是乌篷船杀人案的最后一审,早早地便有许多人在县衙门口等着。

那吴老实昨晚上也并未归家,仍是苦苦地守在县衙前,是有邻舍看不过去,便抱了一床被子出来给他披上,早晨时候,已经冻饿的脸色发青,站都站不起来。

众百姓议论纷纷,眼巴巴地望着日头升起,县衙门方打开。

只因昨儿阮氏已经招认了,故而今日过堂,不过也是走个过场而已。

郑盛世略问了几句,阮氏一一回答,吴老实在旁听着,涕泪俱下,渐渐地陪着跪在地上。

阮氏答完了话,回头看他,眼红垂泪道:“大哥,能跟你过了这几年好日子,我已经足了,以后你再找个贤惠女子,好好过日子,就把我忘了吧。”

吴老实便不哭了,也望着说:“是我没能耐,你不嫌弃跟了我,如今却落得这样,别的我也不说了,等你死了,我就跟了去,你向来怕那鬼鬼怪怪的,有我陪着你,一块儿去见阎王爷,也少些惊怕。”

两个人说了这几句,相对大哭。

郑盛世在上,见状叹道:“可怜,可怜,你们倒是一对有情人,只可惜做下这样罪行,本大人也是姑息不得的。”

正要宣判,忽然听见外头有人道:“大人,杀人的并不是阮氏。”声音清清冷冷,却十分清晰明白。

众人听了,从上到下,都看向那声音传来之处,人人惊疑不定,只韩伯曹站在郑盛世旁侧,皱眉看向外头。

郑盛世早惊奇起来,道:“是什么人在说话?”

外间听审的众人回头,却均觉眼前一亮,原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背后,头戴银狐皮的帽子,着一袭苍灰色对襟袍,腰系着如意结的灰色丝絩,右侧垂着一块洁白佩玉,并一个银灰色荷包。

打扮的虽是简朴素净,生得却极出色,双瞳寒澈若水,眉若墨画,唇似涂朱,其清丽秀美,无法形容。

众人见了,不由自主向着两边儿让出一条路来,少年端肩直腰,目不斜视,徐步往前,一脚迈进县衙大堂,上前行礼道:“草民谢凤,见过大人。”

郑盛世却无法出声,只顾盯着看,竟是目不转睛,满脸惊羡之色。

旁边韩伯曹用力咳嗽了声,郑盛世才醒过神来,却仍是不错眼地盯着,口中道:“好好……好个少年,咳……你是哪里来的?”

云鬟见他方才竟没听见,便又道:“草民谢凤,见过大人。”

郑盛世才笑道:“好名字,果然是人如其名,美哉美哉。”仍是上下不住地打量,竟把问案之事抛在脑后了。

韩伯曹见他只顾贪看云鬟,忍不住皱眉,先开口道:“谢凤,方才你在外头所言,是何意思?”

阮氏跟吴老实两人也都呆呆地看着云鬟,不知究竟如何。

郑盛世这才记起来,就也跟着问了一句,又见云鬟人物丰美清俊,生怕这美少年胡言乱语惹祸上身,便又和颜悦色提醒说道:“你可要想好了说呢,毕竟此案阮氏已经招认了,本官正要定案呢。”

云鬟不慌不忙道:“大人,我说这话,是有凭据的,那日我正好经过题扇桥,曾见过杨老大的船打下头经过,船上有一人上了岸,我是见过那人的。当时并不知是凶手,也不敢乱说,后来越想越是不对,生怕漏了线索,误导了大人断案,因此斗胆前来告知。”

郑盛世见她言语动听,大为受用,声音越发温和几分:“好好,那么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云鬟扫一眼阮氏,却见她有些紧张地望着自个儿,眼中竟透出几分骇然之色,却全无期盼惊喜之意。

云鬟道:“我只看见了那人是个女子,因为她的手指上涂着蔻丹。”

郑盛世一愣,还未出声,韩伯曹喝道:“既然是个女子,岂不正是阮氏了?又说什么别的。”

云鬟淡淡道:“韩捕头莫要着急,我说那杀人的女子手上涂着蔻丹,可是阮氏的手指甲上却并无颜色,岂不证明并非是她杀人?”

这凤仙花掺上明矾捣碎,所染的指甲,水洗不褪色,若保养得当,能留三四个月,颜色也好看,故而最为女子喜欢。

韩捕头目光阴沉,道:“就算是染的指甲,未必不能用法子洗去。何况阮氏已经供认了,若不是她杀,她又何必自认死罪?”

韩捕头说罢,阮氏忙抢着说道:“是,的确是我杀的人,并没有别人了。”

云鬟道:“这杀人凶手又不知会有人留意她的指甲,又何必徒劳洗去?”又朝上行礼道:“大人,请容我问阮氏一个问题。”

郑盛世见她侃侃而谈,口齿清晰,语气平和,更是风姿绝好,恨不得她多说几句,便道:“你问就是了。”

云鬟转头看向阮氏:“你说过杀人的刀子扔在了河里,那这刀子是多长,做什么用的?”

阮氏迟疑看她:“你、你要做什么?”

云鬟道:“既然是杀人命案,若没有凶器,是无法定案的,大人自要派人前去河里打捞,等捞上来,便能验证你说的是真是假。”

阮氏透出紧张畏缩之意,目光左右乱看,郑盛世见状,忙也跟着问道:“阮氏,你快些回答。”

阮氏道:“我……一时慌乱随意拿了把刀子,并没仔细看。”

韩伯曹松了口气,郑盛世便看云鬟,却见她思忖了片刻,忽地说道:“大人,我还有一个法子,可以验证阮氏是否是真凶。”

郑盛世精神一振,笑道:“是何法子?你快说。”

云鬟上前,低低这般如此说了一遭儿,郑盛世眉开眼笑,连连道:“有趣,有趣,本官倒是没想到。”说着便招了两个捕快过来,也吩咐了几句。

那两人离开,顷刻回来,一个手中拿了一把匕首,一个竟抱了个原本放在公差房中用来习武的假人,便立在了公堂之上。

此刻底下百姓,堂上捕快,见状都惊奇非常,不知到底要做什么,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郑盛世含笑看了云鬟一眼,便对阮氏道:“你拿着这把匕首,就当这假人是那杨老大,你就按照当日你行凶之时做所,在他身上刺来看看。”

阮氏色变,那捕快早匕首塞在她手中,阮氏如碰烙铁,本能松手,匕首跌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

郑盛世挑眉道:“咦,你居然连握都不敢?”

阮氏闻听,急速喘了两口,终于上前又把匕首拿了回来,战战兢兢起身,来到那假人跟前。

郑盛世道:“动手吧。”

阮氏看一眼那假人……虽然只有头,身子跟四肢,并无眉眼,但是被捕快举着,仍有些吓人,她极缓慢地抬手要刺,手却拼命抖个不停,试了几次,都无法刺落。

韩伯曹见状,心中隐约有些明白,忙道:“大人,这岂非儿戏?这假人又非真的杨老大,阮氏刺不下去也是有的。”

云鬟道:“一个假人她尚且无法动手,何况是杨老大一个活生生的真人在跟前儿。”

阮氏听了这句,咬牙落泪,几乎哭出声来。

云鬟道:“阮氏,你是不是在为谁人顶罪?”

阮氏原本瑟瑟发抖,闻言叫道:“不是,是我罪有应得,是我!”

云鬟皱眉,阮氏话音刚落,忽地扑到假人身上,信手乱刺过去,一边乱捅,一边儿哭道:“是我,是我该死……是我杀的!”

只是她毕竟力弱,胡乱捅了七八下子,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捂着脸哭起来:“真的是我,判我死罪罢……”

云鬟见她如此,心中着实无奈:她虽然有救人之心,奈何这人并无自救之意。

正无言以对,忽地见韩伯曹看向堂外,神色有些异样。

云鬟见状,随着转头看去,却正见到人群中有个影子转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云鬟心中一动,来不及多说,忙转身追了出去。

身后郑盛世连叫两声,她却已经去了,郑盛世无奈,起身转了出来,看看地上阮氏,又看看那被扎的假人,却见上面“伤处”虽多,只却都是浅浅地破了皮子……并没扎的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