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盛世看看那假人,回头道:“有些古怪,韩捕头,你看……”谁知一抬眼的功夫,却见面前空空如也,竟没有韩伯曹的身影了。

云鬟急忙追出人群,见那影子快步在前而行,仍旧戴着一顶毡笠,看不清脸容。

连追了两条街,渐渐来至一条狭窄的巷落,云鬟看着前方那人略有些窄的肩头,眼前便浮现那日在桥上所见的绿衣人,不由叫道:“春红姑娘。”

前方那人闻言,猛地刹住脚步。

半晌,才慢慢地回过身来,她缓缓抬头,毡笠底下,红唇嫣然,双眸勾魂,竟正是胭脂阁内所见的头牌春红。

此刻巷子内并无他人,四目相对,春红竟并不惊慌,反微微一笑:“小哥儿,又见面了,原来那日,你果然并不是急色去的?”

云鬟道:“你如何竟来听审?”

春红道:“你先说,你为什么会找到胭脂楼去?”

云鬟也不隐瞒,便将派人跟踪过阮氏的话说了。

春红笑道:“我还以为是她告诉你的呢,原来是你这小哥儿弄心机。你倒是有心……只是为了他们两个糊涂鬼忙什么呢?”

云鬟道:“我并不觉他们糊涂,只觉着他们无辜而可怜。”

春红面露鄙夷之色,道:“你觉着人家可怜,人家可不要你的可怜呢。”

云鬟只觉得她话中有话,便道:“如何不可怜,明明是一对恩爱夫妇,却担了并非他们所犯的罪名,竟要生死离别……”

她尚未说完,春红已经切齿道:“什么恩爱夫妻,呸!你觉着他们可有般配之处?”

云鬟一怔,春红自知失言,因笑道:“总之,如今这样儿,只是他们自找的,小哥儿,此事也跟你不相干,你且别多管闲事了,且识相些儿,改日你来楼里,姐姐自会好生招呼你。”她向着云鬟抛了个媚眼,转身欲去。

云鬟上前一步,道:“你既然跟阮氏是旧时相识,如何竟要这样害她?”

春红收了笑,复回头瞪向云鬟。

云鬟道:“你们既然是认得的,阮氏又找过你,自然知道犯案的是你。方才在堂上你也看见了,她宁肯自己死也不肯供你出来,你竟还在此贬斥他们,觉着他们乃是自找?若阮氏也是如你这般自私之人,她早就把你供出来了,他们夫妻依旧可以平安度日……只可惜他们不似你这样铁石心肠。”

春红眉头皱蹙,双眸圆睁,正要说话,忽然看向云鬟身后。

云鬟微惊回身,却见是韩伯曹不知何时来到,正看着春红默默说道:“你回去吧。”

春红终于倒退两步,又看着云鬟,冷笑道:“你什么也不知道。”这才转身离开。

脚步声逐渐远去,只剩下云鬟跟韩伯曹两人对峙。

韩伯曹道:“谢公子,你如何不肯听人劝?”

云鬟道:“我只是想无愧于心罢了。”

韩伯曹笑了笑:“宁肯搭上自己的性命?”说话间,便往前走了过来。

云鬟本想后退,却又生生止步,韩伯曹走到她跟前儿,云鬟本年纪小,在他跟前一比,便更见瘦弱了,就如一只鹿兔面对虎狼似的。

韩伯曹垂眸看她,道:“你还没回答我——宁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无愧于心?”

云鬟道:“韩捕头这是要挟我么?”

韩伯曹并不否认,寒声道:“如果是呢?”

云鬟一笑,心底忽然泛出许多昔日的景象来。

龙门风雨之中,白樘曾说:“……不过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昔日在京内,卢离案件后她在刑部养伤,巽风跟任浮生来探,当时任浮生曾说:“若你是个男孩儿便好了,能同我们一块儿,跟着四爷……”

那时候她出神,自以为这是句玩笑话,遥不可及。

忽地想起昨夜的梦:那是她第一次在京内穿男装自在走在街头,提着抱鱼灯乱跑一起,然而心底的无忌痛快,竟无法言说。

今日清晨她起身之时,想起曾梦见的什么,心里还有些微微愠恼,可是现在,却已豁然开朗。

她不悔上公堂作证,也不悔事情来至这般田地。

心底仿佛有一丝很小的火苗,还在随风摇曳,却毕竟是一点光。

云鬟抬头道:“昨日捕头对我说过那些话后,我的确是有过退缩之心。然而,倘若明知黑白颠倒而不发声,明知草菅人命而假作无视,只怕此后我一生也不得安宁。——不错,我不想再苟且偷生,也不想任凭黑白不公,我只想真相大白,也想要尽我所能,无愧无悔。”

韩伯曹眼底透出几分惊疑之色,喉头微动,竟未出声。

云鬟道:“原本这些,不该我来插手,这是衙门公差们本该行的事,也是捕头本该的职责。前日我听人说,韩捕头其实很有能为,这两年来多亏有你,百姓们的日子才算能过。然而倘若身为捕头都不能公正,反而罔顾律法,践踏人命,我竟不知我所处的是何地了。”

韩伯曹喉头几动,他望着面前这双毫无畏惧的清澈双眸,双拳微微握紧。

良久,方哑声道:“你……休要逼我。”

云鬟淡淡道:“我并没有逼迫谁的意思,只想见这人间公道,天地良心罢了。”

正在此刻,忽然有人笑道:“咦,原来你在这儿?”

第152章

韩伯曹跟云鬟都有些意外,两人转头看去,却见有个人站在旁边,身着文士袍,外罩湖水蓝的缎子披风,脚踏鹿皮靴子,看着清爽儒雅,居然正是徐二公子徐志清。

韩伯曹身为捕头,跟当地各种富商士绅自然熟悉的,当下诧异道:“徐公子?”阴阴沉沉地看云鬟一眼,“徐公子如何在这儿?”

徐志清搓着手走到跟前儿道:“我方才看你们两人说话,还当看错了呢,这位谢贤弟,是我新认得的,如何却跟韩捕头相识了?”

韩伯曹眼神有些复杂,看云鬟道:“说来话长。”

徐志清复满面堆笑,竟道:“大概韩捕头也觉着贤弟与众不同,我便喜欢他一派斯文,虽年纪小,却大有章法呢。”又对云鬟道:“韩捕头十分能耐,本地多亏有他,才得以平安无事,实在是百姓之福。”

韩伯曹见他并没离开之意,只得先行告辞,临去又看云鬟:“谢公子,改日再会了。”眼神之中自不乏警告之意。

云鬟不置可否,只作揖道:“请。”

韩伯曹去后,徐志清才忙拉住云鬟,问道:“方才是怎么了,如何我看韩捕头似来意不善?”

云鬟心中一犹豫,并未就把此事告诉徐志清,只道:“不碍事,只是……方才多谢徐兄了。”

徐志清笑道:“又谢个什么?”见她头戴毛帽子,又穿的厚厚的,却更显得小脸儿精致秀丽,眉眼出众,便又笑道:“你初来这地方,是不是禁不得这儿的冷呢?”说着便来握她的手。

云鬟一僵,忙抽手出来,又假作拢手咳嗽之态。

徐志清却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只顾说道:“果然冰凉,你出来很该也带个护手才是,必然是没有,改日我送你一个。”

云鬟心里有事,见徐志清念叨不停,便道:“徐兄,我尚有些事,改日再会可好?”

徐志清略觉失望,道:“啊,本来想带你一起去吃口热酒的,既然如此就罢了……”虽不得饮酒,却定要送云鬟往回,将要到可园的时候才止步。

徐志清又格外叮嘱说:“好兄弟,你若是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手的,记得告诉我,别把我当外人才好呢。”

云鬟见他这般“古道热肠”,只得拱手道谢。

晌午时候,陈叔因听说了此事,忙忙地赶了回来。

陈叔问清之后,便说道:“好主子,先前咱们不是说好了的么?不能再跟官府有些牵连了,倘若因为这一回得罪了韩捕头,咱们以后在这儿可怎么活呢?”

云鬟垂眸道:“陈叔,我懂,可是我……不能忍。”

陈叔拧眉打量她半晌,终于摇了摇头道:“其实我是知道的,那天在题扇桥,你打量那桥下公差们行事,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毕竟是放不下的。”

云鬟道:“陈叔,对不住,或许我又做错事了。”

陈叔本忧心忡忡,听了这句,反笑说:“说什么错儿?凤哥儿做的,从来都没有错事!你没插手之前,我的确是盼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然而你现在既然插手了,自然是因为忍无可忍,只管放手做就是了,又怕什么前前后后?最多只是个重头再来,何况咱们手头也不缺银两,到哪里都使得。”

云鬟这才又抬起头来,陈叔道:“只不过既然如今得罪了人,以后出去,可别再只身一个了,田地,房子,甚至底下的人……这些都可以再买再换,凤哥儿可只有一个呢。”

云鬟原本还有些不乐,听了这话,便忍不住微红眼眶,却终究笑了。

旺儿出去打听了一番回来,说是今儿郑盛世仍未曾宣判乌篷船之案情,这几日来,此案几度反转,早已经传扬出去,人人都说明儿再来看审,指不定还有什么稀罕景儿呢。

云鬟听说并未当即判了阮氏,心里方松了口气,然而想到阮氏,春红等的表现,却总是想不通到底是怎么样的恩怨纠葛,才叫这几个人所言所行如此背离。

这一夜,云鬟想了会子案情,不免想到昨夜所做梦境,忽然梦见赵黼,在她来说实在是大为惊罕的一件事。

原本在鄜州的时候,倒是常常会“梦见”他,然而关于他的种种,几乎都是噩梦一般,昨儿所梦的,却是那天他拐她出去,换了男装在街头乱逛的情形,且竟是十足放松的一场。

其实当日被带出去的那时候,云鬟心中只有对赵黼任性妄为之举的恼恨,以及怕别人看出破绽来的惊怕,并未格外有其他想法儿,然而昨夜的梦中,却是滋味两般。

她仿佛,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当时的崔云鬟。

身着男装,正大光明走在街上,就如当初小时候在鄜州一样自在无拘束,但那毕竟是京城,天子脚下,她所有记忆的不祥之地,然而她却做了那样破格惊人的行径。

就仿佛在那些困束她的藩篱上踩了一脚,当时的情形,以及后来任浮生在刑部说那句话的时候,云鬟尚未意识到,这一切不经意中的行为,话语,会引导她走向一个先前想象不到的方向。

就如现在。

次日,不等云鬟吩咐,旺儿一早就跑了出去打听消息了。

第一道阳光照进天井,滴水观音的叶子一搭,便掉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在有些湿润的青石板上,仿佛悄悄地标了一个句读。

云鬟才吃了早饭,旺儿便鸡飞狗跳地奔了进来,叫道:“主子!大消息!”

林奶娘见他这样失惊打怪,才要呵斥,云鬟已经站起身来:“怎么?”

旺儿满面惊疑,竟道:“奇了怪了!我才出街口,就听人说,有人去衙门投案自首了!”

云鬟心头一震,还未来得及问出来,旺儿道:“我忙问是何人,主子你猜是谁?”

云鬟几乎想也不想,便道:“是春红姑娘?”

旺儿点头如鸡啄米:“主子果然英明,岂不正是?!”

昨儿因公堂上阮氏一再否认,竟誓不肯翻案似的,再加上春红那一番话……倒是让云鬟没了主意。

没想到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却竟柳暗花明又一村。

云鬟便忙道:“走,去看一看。”便带着旺儿出门去了。

身后林奶娘叫了两声儿,急得哭笑不得:“这是做什么?越发野的没边儿了,镇日只在外头厮混!”

露珠儿跟晓晴在旁边儿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偷笑,露珠儿道:“我却觉着姑……咱们主子这样才好呢,先前在那侯……在那个地方,她总是懒懒散散,仿佛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来了这儿,却竟爱动了一样,人也精神了好些一般。”

晓晴听了,便道:“横竖主子什么样儿我都爱的,先前有先前的好处,现在也有现在的好处,都是好的很。”

露珠儿噗嗤笑了,啐道:“亏得主子并不真的是个……不然的话,你这蹄子只怕早按捺不住爬到床上去了。”

林奶娘听两个人说的不像话,便咳嗽了声道:“小蹄子们,再瞎说,看我不打你们!”

两个丫头吐舌,便说说笑笑地去了。

云鬟跟旺儿来至县衙,很快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春红一早便来了县衙投案自首,据衙门的捕快说:原来春红之所以杀了杨老大,是因为这杨老大十分猥琐无赖,有一日偷偷潜入胭脂楼,趁人不备,竟强奸了春红。

春红虽是个妓女,却因有些名气,只接待有头有脸的熟客,若是传扬出去,让人知道她被这下贱无赖糟践了,只怕身价一落千丈。

这杨老大仗着如此,便又来过两次,要挟厮缠不休。

春红终于受不了,那一日便假扮男子上了杨老大的船,又带了酒菜同他饮宴,那杨老大只当她是要换个地方取乐,自未防备,于是便中了招了。

郑盛世见忽然又有个主动来投案的,简直用一个“目瞪口呆”不足以形容,当下带上阮氏,还未开口,阮氏见了春红,已经叫了起来:“你来做什么?”

春红冷笑道:“我自然是来投案的,是我杀的人,我用不着别人替我顶缸。”

阮氏摇头,眼中的泪却坠了下来,道:“你瞎说,我并没替人顶缸,是我的罪我自己认了!”说着回身跪地,对郑盛世求道:“大人,大人,我已经招认过了的,也画了押的,大人本来都要定案了,不要再听别人胡说了!”

春红道:“是不是胡说,试试不就知道了?”她便看郑盛世:“大人昨儿弄了一个假人,不知现在在哪里?”

阮氏睁大双眼,郑盛世会意,便叫捕快们拿了那假人上来,又要递给春红刀子,不料春红道:“我不用。”

说话间,举手入怀中,竟掏出一把沾血的小刀,只一手来长,却雪亮,加上有血,不免看着怪瘆人的。

两边捕快毫无防备,吓得倒退一步,春红冷笑着,握着刀子上前,死死地盯着那假人,眼神之中竟满是炽炽恨怒。

那假人身后本有捕快扶着,见状吓得倒退出去,那假人无人扶持,顿时跌在地上。

就在这一刻,春红跃上前去,骑在假人胸口,口中叫道:“贱人!去死吧!”挥起手臂,向着脖颈之处用力扎落下去。

一刹那,不知是谁人惊呼连连,又听得“噗嗤噗嗤”之声不绝于耳。

众人都盯着春红,那些胆小之人早就心胆俱裂,一时大气儿也不敢出,就仿佛亲眼见到当时春红杀人的场景似的。

郑盛世也没防备如此,在春红压住假人的时候,他吓得往后一倾,差点儿带翻了太师椅,忙踉跄起身后退。

春红狠狠地一气儿扎了十几刀才停下,她徐徐喘了口气,染着鲜红蔻丹的纤纤手指抬起,慢条斯理地将额前晃落的头发往后一撩,方抬眼看向郑盛世,一笑道:“大人,可看明白了?”

郑盛世目睹此情,惊心动魄,虽知道她不至于冲上来,却仍靠椅子边儿站着。

闻言生生咽了口唾沫:“看、看明白了……”

春红一笑,把手中刀子往旁边一扔,好整以暇又道:“这就是杀了那贱人的刀子,大人可还有什么疑问?”

郑盛世哪里还敢问别的,昨儿阮氏那杀人的手法跟今日春红对比,简直就是一只软软地绵羊跟一只狼相比,谁是杀人真凶,立时可见。何况还有血刀在。

又叫了胭脂楼的人来问,果然说那杨老大有段日子老是鬼鬼祟祟摸来楼中,确凿无疑。

郑盛世忽地又想到一事,便问:“那、那阮氏又如何要承认杀人?你跟她……”

春红不等他问完,就斩钉截铁般冷冷说道:“我跟他们毫无关系,先前吴老实以为是阮氏杀人,故而替她隐瞒,后来阮氏以为是吴老实杀人,故而代夫受过罢了,大人英明,一想自然就知道了。”

郑盛世眨着眼想了会儿,果然笑道:“不错不错,怪不得本大人总觉着哪里怪怪的,原来是他夫妻两个情深,所以才互相代过呢。”

春红听到“情深”二字,嘴角一扯,却似是个苦苦地冷笑。

阮氏在旁看到如今,摇头道:“你不该这样,不能这样儿。”

春红冷冷啐了口:“我又怎么样了?你还不快快走开些,看着便碍眼。”

阮氏哭着跪倒在地:“我不能再欠你了。”

春红厉声骂道:“你滚,我跟你有什么关系,用你在这里攀扯?滚出去!”又对郑盛世道:“大人,这愚妇受了刺激,胡言乱语了,她既然跟此案无关,就让她离了这儿吧,别扰了公堂。”

阮氏嚎啕大哭:“不是的……姐姐……”

春红一颤,猛地站起身来,走到阮氏跟前,挥手掴了她一巴掌,厉声道:“你给我闭嘴。”

阮氏头一歪,终于捂着脸大哭起来,春红微红着眼,眼中却有泪光闪烁。

春红却飞快地转开头去,嘴角丝丝颤抖,却偏笑了笑,喃喃道:“愚蠢的东西们,没得让我瞧不起。”

脸一侧的当儿,有一滴泪无声地自眼角滑落。

青石板路,自古以来不知多少人踏行而过,青石已经被磨得有些发亮,因才下过雨,地上有些滑滑的。

旺儿撑着伞,道:“主子,既然已经结案,咱们便回家去吧?免得家里惦记呢。”

云鬟有些心不在焉,冷冷的雨丝扑面而来,从心到身上,越发冷的有些打颤。

正行走间,恍惚眼见前头有个“酒”字招摇,想到昨儿徐志清那句话,不觉便走过去。

在店门口站住,转头往内看的时候,却见有个人缩在角落里,趴在桌子上,面前放着两个酒坛子。

云鬟定睛一看,才认出来这人竟是韩伯曹。

旺儿也认出来了,忙拉了拉云鬟,低低道:“主子,那春红姑娘是韩捕头的相好,如今她入了牢,韩捕头心里不受用,便在这儿借酒浇愁呢,咱们别去惹着霉头……”

正要劝云鬟离开,却不防她一抬脚,竟走了进去。

旺儿暗暗叫苦,忙收了伞跟着走了进去。

云鬟来至桌边儿,便坐在凳子上,那边儿韩捕头正埋首间,听了动静抬起头来,看见是云鬟,眼神微微一变。

旺儿悬着心,提着伞做足准备,只等他若是动粗,便命也不顾也要上去保护。

不料韩伯曹盯了云鬟半晌,道:“你来做什么。”

云鬟道:“身上有些冷,想吃口热酒。”

韩伯曹嗤地一笑:“你?这儿的酒太烈,一口你只怕就醉死了。”

云鬟淡淡道:“有时候,倒是宁肯能醉死过去才好。”

韩伯曹闻言,眉尖皱起,眼睛便红了。垂眸看着面前的酒,复自己起手倒了一碗,又喝了两口才放下。

云鬟自己捧着坛子,叫小二又拿了个酒杯来,慢慢地也倒了一杯,举起来嗅了嗅,果然酒气浓烈,叫人未饮先醉似的。

韩伯曹抬眸看她,见她动作如此斯文,忍不住又笑了笑,道:“酸腐书生。”

旺儿一直看到如今,才略松了口气,不敢靠前坐,就在他们后面一张桌子坐了。

云鬟轻嗅了嗅那酒气,便道:“韩捕头……钟情于春红姑娘?”

韩伯曹道:“我么?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钟情不钟情,我就是爱看她。”

一个青楼妓女,一个却是正经的官府捕头,云鬟想到春红的言行举止,不由问道:“爱看她什么?”

韩伯曹似觉着这问题有些可笑,然而眼中却透出回思之色,便道:“爱她什么?什么都爱,她那小模样,那坏脾气……她骂人时候我最喜欢,毛毛的眼睛瞪起来,瞪得人的心都醉了,我就看一辈子也不觉厌倦。”

雨又下了起来,屋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来,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似乎整个天地都湿淋淋潮润润地。

云鬟怔怔地看着韩伯曹,不知为何,看着这平日仿佛不近人情又有些阴森独断的男人……忽然说出这些直直白白的情话,她并不觉可笑,心中仿佛似有涟漪动荡,觉着这世间之情实在奇妙的很……

而当那最后一句猝不及防地听在耳中之时,却好像有人在那心底涟漪之上狠命一击。

她的眼前,陡然出现烛光之中,某个人似笑非笑的脸,也是这样说:你要是这本书就好了,我就看一辈子也不觉厌倦。

那颗心蓦地惊跳不休,仿佛一条离了水的鱼,在拼命地打挺翻腾。

云鬟不禁抬手,在胸口揉按下去。

韩伯曹笑道:“怎么,你是不是觉着很可笑?”

云鬟竭力压制,才将莫名惊动的心绪平复,忙又嗅了嗅那酒气,才道:“并非如此,只是想到……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便是如此罢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韩伯曹长长地吁了口气:“说的倒是挺好听,你们这些读书人,总是文绉绉的,可是老子不会这些,也不爱这些……”

云鬟将杯子凑在唇边儿,想喝却又不敢。

韩伯曹觑着她,这一次却不再笑话,竟说道:“谢凤,你很有种。”

云鬟一愣,韩伯曹道:“我多少年没见过像是你这样的人了。看似风吹吹就倒,其实竟比铁石、比金子还刚硬坚决呢。”他说着,便笑了起来,举起碗又喝了两口。

云鬟不语,只是垂眸嗅那酒气,酒气氤氲,仿佛有些微微地醉了。

韩伯曹笑了笑,道:“你昨儿骂我的那些话,真是厉害,我常常听人说,文人笔如刀,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也真真儿的如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着我,这么多年了,头一次有人敢当面儿这样说我,就像是当面儿打我耳光一样,痛快,真他娘的痛快,真他娘的有种,你们北方的人,都像是你这样儿么?”

云鬟苦笑,轻声道:“韩捕头……可我现在觉着,我仿佛是做错了。”

韩伯曹对上她的双眼:“是因为春红?”

云鬟道:“我当初觉着阮氏是在为什么人顶罪,可现在看来,她只是想维护春红姑娘。而春红姑娘今日所做,却也正是为了维护阮氏。我想……我是误会了什么。”

韩伯曹敛了笑,目光直直地看着眼前一碗酒:“正如你所说,当初我是第一个赶去乌篷船的,在船内,我嗅到了她身上那独有的幽露香的气息。那时候我心里就很不安了。”

所以才会那么着急地想定案,一听说吴老实跟杨老大口角,便立刻将他拿下。

后来就算知道阮氏口供有误,也不肯揭破。

甚至在发现云鬟探去胭脂阁后,他也不惜要跟她对上……

韩伯曹喃喃道:“我想为她做尽所有,只想保住她……”把碗里最后的酒都喝光了,韩伯曹道:“你想知道真相吗?”

第153章

春红姑娘原本在扬州为妓,阮氏则是她的婢女。

当时,杨老大是青楼里的龟公,后因犯了错儿,被楼里赶了出去。

春红当阮氏如姊妹一般,从小儿也多亏是她护着,阮氏才不曾被楼里的妈妈卖了,因阮氏渐渐大了,越发在楼里留不住,便打算要赎身。

春红虽舍不得她,却也不忍见她留在这火坑,朝不保夕的。因此竟偷偷拿了银子资助。

本想给阮氏挑个好人家,于她心里想,至少吃穿不愁的殷实之家才好。

谁知阮氏竟鬼使神差地看中了吴老实。

春红见吴老实要相貌没有相貌,要家世没有家世,什么才学之类就不必提了,更连两个钱儿都没有,简直是个下下之选,心里自是不喜。

可也毕竟是阮氏自己看好了的,且又中意,春红拗不过,只得随她。

后来春红因年纪大了,便从扬州来至会稽,两个人私下里见了几回,春红见阮氏打扮寒酸,自然越发不喜欢,然而见吴老实待她还好,倒也罢了。

谁知杨老大偏也在此撑船为生,一次,无意中见到了阮氏,自以为有把柄在手,便想要挟。

也曾跟吴老实不三不四地说了几句,吴老实虽然有些无能,怎奈跟阮氏是极好的,竟逼得跟杨老大打了起来。

阮氏知道之后,生怕再闹出去,十分恐惧,私下里跟春红商议。

春红便叫她不必担心,心里暗想法子解决。

此后,春红暗中吩咐婢女领杨老大过来,自个儿同他说起此事,叫他闭嘴不许透露。

按照春红所想,便多少给杨老大几两银子封口而已,也并没有大事。

不料杨老大先前在扬州之所以被赶出去,就是因为不守规矩,他又从来都垂涎春红美色,此刻见她有求于自己,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

色迷心窍,竟非要求欢。

春红自然不愿,又狠狠地打了两个耳刮子,指着骂道:“你看清楚你那贼眉鼠眼的样儿,什么下作东西,也敢沾我的身儿!”

然而杨老大油盐不进,捂着脸便道:“不过是个婊子罢了,有什么矜贵的?你若不许,咱们就嚷出去,看看是谁更难看。”

春红本是个有些烈性的,当下几乎就要叫楼里的人进来,将他狠打一顿了事,然而又怕逼急了这无赖,让他鱼死网破,她倒是无所谓,岂不是害了阮氏跟吴老实?

春红为了让他住嘴,只得含恨委屈,任凭杨老大发泄了一番,苦忍了过去。

在春红看来,一次就罢了,从此自然两不相干,谁知杨老大食髓知味,自此之后,每每又来厮缠。

他也知道自己上不了台盘,怕给楼里妈妈看见了赶打出去,便偷偷摸摸地来,春红若是不从,便拿出阮氏两口子来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