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辉写信之时,徐沉舟已经代了典史职位半月,按照清辉所说,这人……倒也做的十分合格。

能让清辉说出“十分合格”四个字,便是说徐沉舟做的极好了。

其实徐沉舟原本就是个能人,只是心性上亦正亦邪的,叫人无法亲近,不能信任。

然而若是他决心要做好一件事儿,以他的性情能为,自然不在话下。

云鬟把白清辉的来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想到徐沉舟昔日所作所为,心中颇有些感叹。

只因上京铨选的人员渐渐到齐,云鬟见能人云集,又多半是些年过而立、在地方做了数年甚有经验的前辈,她自省乃是“半路出家”的,年纪又是这些人里最小的,所以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怠慢。

更加上清辉信中多有勉励嘉许的话,是以云鬟越发自惕,每日加紧看些刑文法典、本朝典册之类,想要多记一些是一些,每天晚上竟也挑灯夜读,要过了子时才罢休。

柯宪等见她如此用功,不觉也受了感染,心想这般有天分的少年尚且如此勤勉,他们又有什么借口懒怠?因此竟也不再任意出门玩耍见识,也自在会馆里勤下苦功。

这一日,天色阴沉,寒气沁人,常管事早就送了木炭过来,小楼里倒也暖和。

云鬟仍未外出,只偎靠在椅子里,腿上盖着一床毯子,举着书册字看,晓晴在桌边儿坐着,便做些针织活计,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云鬟,眼底笑吟吟地。

上回从鄜州“进京”,过洛阳之时,晓晴却跟陈叔去了会稽,谁知阴差阳错,竟仍是她陪着上京,且是以这种身份,也算是世事难料、个人缘法了。

如此又过了两刻钟,晓晴起身,把方才泡好的热茶拿来,给云鬟倒了一杯吃。又含笑说:“这几日主子实在用功,还是歇一会儿,留神那眼睛。”

云鬟方把书放下,吃了口茶,晓晴在旁看着,又给揉肩,便道:“其实主子何必这样费心耗神,他们都说主子是必中的。”

云鬟不置可否。

晓晴察言观色,又说道:“其实我也觉着主子是必中的,主子这样断案如神的若是不中,天底下就没有人配当那推官了。”

云鬟方摇头一笑,道:“好了,不要妄言。可知世间的事儿是极难说的?”

云鬟说这句话的时候,还不知竟然会一语成谶。

很快便到了铨选之期,吏部的铨选,分为文选跟武选两种。

所谓“文选”,便是写字答卷,无非是从《法典》《律法》等典籍之中选出题目,让考生作答。

这个却是难不倒云鬟的,一来她准备妥当,可谓“博览群书”,比许多老成干练的书吏都要博学,二来,她又有那样一宗天赋,自然是众人所不能及的。

只要她过目的书,便绝不会错儿,而吏部所出的题目,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吃不准的,其他都答得极为顺利。

而出场之后,柯宪耿飚等人,却有些叫苦连连,尤其是柯宪,他本是捕快出身,这些文字题目上自然缺乏的很,虽然临时抱佛脚读了些,勉勉强强能答了大半儿,有一些还是胡诌。

参与考答的生员之中,也有不少似是柯宪一样的出身,也都一脸的如丧考妣,彼此相见,唉声叹息。

云鬟见这样“哀鸿遍野”,不敢说自己答得极好,耿飚等来问,她只说“尚可”而已。

而“文选”之后,便是“武选”,这“武选”,却并不是名目上的论武功而已,却是模拟具体案情,让考生根据线索,找到其中的“真凶”。

这些案子,多半是从历年三法司所侦办的疑难奇案中精选出来的,又经过考官们衡量编纂,自不轻松。

柯宪等人一早就知道会有此等试题,所以曾经在浙东会馆的会宾堂内做过许多次案件推演。

云鬟虽并不十分惧怕,可心里也仍有些紧张,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谁知今日,众人正在外头紧张地等候入场,敛声静气之时,却有个吏部官员来到,高声问道:“谁是会稽谢凤?”

云鬟正揣手定神,闻言抬眸,举手道:“小吏便是。”

那吏部官员道:“你随我来。”

云鬟不知究竟,柯宪耿飚在旁,也都莫名,柯宪又着急道:“将进考场了,是有什么急事?能不能立刻叫你回来?别耽误了!”

云鬟心里忐忑,面上还只如常,反而安抚他们道:“无妨,各位哥哥好生等候,不必理会他事。”

当下便随着那吏部官员离开,转过回廊,竟来到一所小小房间之前。

那人止步,示意她入内。

云鬟深吸一口气,虽然满心惴惴,依稀惊跳,却也强自镇定,迈步走了入内。

室内光线略有些阴暗,云鬟抬头看了一眼,见前方桌后,坐着一位官员,看着是礼部五六品主事打扮。

云鬟上前行礼,道:“不知大人唤小吏前来,有何要事?”这会儿很快就要武试了,此人没有道理不知道,既然如此,必然有个不可抗拒的理由。

云鬟几乎不敢问,但却别无选择。

那人听了,抬头看了她一眼,见眼前少年静默如水,皎然如月,容颜秀丽竟无以比拟,且风姿大好。他不由一怔。

只是飞快地,眼神往旁边一瞥,方又垂眸道:“你便是会稽的典史谢凤?”

云鬟垂眸道:“正是小吏。”

这主事停了停,道:“本官接到了京兆府的文书,发现……原来兵部主事隋超亲妹被谋害一案,是你参与其中的?”

云鬟见提的是此事,便道:“是。”

主事“嗯”了声,道:“根据这案情记录上所写,也是你当街说明案情经过,拆穿那假冒’艾夫人’的?”

这些事自然无错,可此人的声音听起来,却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云鬟道:“是。”

果不其然,主事冷笑了声,道:“你既然敢这样做,如何还肯觍颜来参与吏部铨选?”

虽有些心理准备,乍然听了这句,云鬟耳畔“嗡”地一声,素来恬淡的人,眼睛居然瞬间热了起来。

她猛地抬头看着书吏,竭力镇定,才问道:“大人……不知此事,小吏做错了什么?”

那主事冷道:“你还来问我?我看过你递呈的资历记录,你在会稽做了两年半的典史,难道你们那里的断案,都不上公堂,只在大街上不成?”

云鬟只微睁双眸,盯着此人,竟不知如何回答。

主事道:“看来你仍是不明白,也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你可知道,当日被那贼人毒沙伤到的百姓里,有一人不治身亡,一人重伤?多人都有所伤损?你说这笔账,该算在谁的头上?”

云鬟不语,只是袖子里的双手却慢慢握紧了。

主事又道:“事到如今,你总该明白了罢?谢凤,你身为典史,却毫无朝廷命官的自觉,反而一味想出风头,以至于让罪犯当街逃跑,且伤及无辜百姓性命。似你这等轻浮狂浪,怎敢还觍颜来吏部铨选,又怎能为刑部推官?”

云鬟双耳轰鸣不已,心底似有惊涛骇浪。

一路从会稽到京城,从未有这样令她神魂俱碎的时刻,就仿佛一直以来辛辛苦苦战战兢兢所要追随的东西,眼睁睁便在前方毁灭、消失殆尽了。

她几乎不知自己是怎么出了那阴暗的小小房间,又是如何出了吏部的,最后耳畔所听见的,是主事道:“出去!回你的会稽去,永远不要回来。你之品格言行,尚不配为刑部推官!”

而云鬟不知的是,就在她浑浑噩噩出了那房中之后,原本疾言厉色的主事,忽地站起身来,转身向着身侧的屏风后拱手行礼,道:“不知下官做的如何?”

顷刻,屏风后有人沉声道:“甚好。”

吏部主事苦笑道:“下官自觉,方才的言辞似有些太过了。其实……凭心而论,以谢凤的资历,入选做推官是绰绰有余的,他甚至比……”似乎还想说两句,可瞥一眼那静默如山的屏风,竟不敢再言了。

乘车回了会馆,云鬟总算唤回些许神魂,便吩咐晓晴收拾东西。

晓晴本要问她到底如何了,见她脸如雪色,竟不敢多言,只得下去叫阿留跟阿喜准备。

云鬟站在楼中,心底那勉强压住的浮浪似的鼓噪,复又涌起来。

目光一转,看见旁边案上放着的厚厚的许多书册,忽然竟无法按捺,冲过去用力一拂,只听得哗啦啦哗响,所有一切,尽数坠地。

云鬟抬手捂着脸,手指即刻被泪水打湿。

正在彷徨绝望之际,忽然听见晓晴在底下“啊”了一声。

云鬟勉强抬头,深吸一口气,才恍若无事般问道:“怎么了?”

等了半晌,晓晴却并不回答。

云鬟复深深呼吸,才迈步出门,走到栏杆处,往下看去。

却见晓晴垂手低头地退在檐下,庭院正中,有个人飒然而立,此刻正仰头看着她,笑得如深秋里的一枝独秀。

第245章

楼上楼下,两两相望,云鬟看了赵黼片刻,略定了会儿神,便转身又自回了里屋,目光掠过地上散落的书册,便走过去,俯身一一捡起。

正收拾中,却听身后赵黼道:“这些书怎么了?”原来他等不及,便飞身而上,悄无声息跟了进门。

云鬟不答,只是默默地整理妥当,重又放在桌上。

赵黼疑惑地打量道:“我听说今儿是铨选最后一天,特意去吏部等你。其他人还在那儿煎熬呢,你如何就回来了?”

云鬟听到这里,回头看他一眼:“世子既然去过吏部,莫非不知道我为何回来?”

赵黼已经走到她身后,道:“我听说你回来了,恨不得飞过来,谁耐烦再问什么?”

先前赵黼去往吏部,因知道云鬟的性子,便只在外头等候结果。

谁知门上有人见了他,忙来问安。赵黼毕竟心急,便只做无意状,问起“谢凤”如何,那门官因是见过云鬟临考离开的,当即便禀明“谢凤”未考离场。

赵黼虽问如何就离开了,那人却不清楚,赵黼因急着见云鬟,也并未入内,只思忖只要来问她,自得究竟。

因有多日不曾相见,此刻靠近了,只觉云鬟身上一股极清淡的冷香,沁然绕遍五脏六腑,心尖儿却不由地似那风中的芦苇,摇摇摆摆起来。

赵黼见云鬟默然不语,他便咳嗽了声,瞥着道:“你大概也听说了,这几日我父王因才进京,我便陪在左右,多半时候又在宫里,本想抽空来找你,又知道你一心一意准备这劳什子,只怕不肯让我多扰,是以今日才来看究竟……却又是怎么了?”

云鬟听他说“一心一意准备”,心头不由一片悲凉,只摇头说:“没什么。”

赵黼本是乘兴而来,可细察之时,见云鬟委实跟素日不同,因此问:“可是吏部那边儿有事?”

云鬟不答,赵黼试探着问道:“总不会是……铨选出了差错?”

云鬟抱着那几本书,索性走开一步。

赵黼挑眉道:“果然?”忙走到跟前儿,握着她的手臂道:“到底是怎么个结果,你倒是同我说呢?”

云鬟本要将书放进箱子里,被他一拉,哗啦啦又散落在地上。

赵黼微怔,云鬟见状,却再也无法忍受,便用力甩开他的手,咬牙道:“没什么结果,已经完了就是了。”

赵黼目睹此情,耳闻此声,越发诧异:“什么叫完了?”

被他一问,云鬟耳畔似又响起那主事的话“你之品格言行,不配为刑部推官……”又道“回你的会稽去,永远也别回来”。

云鬟禁不住抬手捂住耳朵,却又反应过来,低低道:“我要回南边了。世子且让开。”

赵黼拧眉思忖,半喜半惊:“这么说是没选上?”

云鬟见他隐隐地面露喜色,心头越发悲冷难以自禁。

赵黼却紧紧地握住手,又想到她方才的话,便道:“回什么南边儿去?当初小白跟我是打过赌的,你若铨选中了,自放你留在京里,我不会扰你。你若是不中,可得从此跟我!”

云鬟又气又恼,欲将手抽回来,挣扎了片刻,赵黼只是不放。

云鬟不由叫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赵黼因不知究竟,盯着她的眼,却见她眼底水汪汪地,赵黼顾不得许多,认真说道:“到底是不是没选中?可知你要抵赖却不行,何况这件是小白跟我赌的,你抵赖试试看!”

云鬟听到他把白清辉抬出来,又想到方才在吏部那主事的种种话语,一时万念俱灰,更深有辜负了白清辉之感,便咽了一口泪,冷笑道:“谁抵赖了?是,我是不配铨选,也不配进刑部为推官,我是没中,从此以后……都听世子的,世子要我生就生,死就死,世子可满意了?”

赵黼闻听愕然,继而大喜,笑道:“呸,好端端说什么生生死死,没中更好。做什么劳什子的推官,又不是一品宰相二品大员,有什么值得争抢的,又有什么值得颓丧的?你嫁了我,当世子妃,岂不是比当什么苦差好?”

他只顾喜欢,又说:“你可知道,早上皇爷爷封了我做辅国大将军,代金吾卫副统领,统镇抚司专管军纪军务。要我留在京内,我还推辞不肯呢,你说,你要去云州还是在京内?都凭你。”

云鬟瞅了他一会儿,见他这样喜气洋洋,心底说不出的滋味。

——当初若不是因赵黼,她也未必会进京参与铨选,激发了心底的那一点儿志气;但若不是因赵黼,她自也不会当街戳穿艾老爷夫妇被杀案,惹下祸端,如今被吏部扫地出门、灰头土脸似的。

云鬟淡淡道:“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世子做主就是了。”

赵黼今日前来,本有些忐忑之意,因也不知结果如何,谁知竟得了这么一句,顿时似眼前豁然开朗,当下顺势将云鬟抱入怀中,道:“哎哟!可终于是我的了。”

两人一个悲怒忧闷,一个欢天喜地,倒果然是“此之砒霜,彼之蜜糖”了。

话说赵黼正高兴时,却听见外头隐隐有吵嚷之声响起,有人大声道:“瞎说,我是不信的,若说小谢没资格铨选,我们这些人哪配进吏部的门。”

又有的道:“柯兄,我亲打听过的,吏部的人说了,的确是因为一件事儿,革了他的名儿,连铨选也不能够了,不然如何我们都不曾看见他回去呢?”

赵黼听了这两句,一愣回头:“他们说的什么?怎么是革除名了?”

云鬟低低道:“不用提了。横竖已成定局。”

赵黼还要再问,就听见底下又有人嚷道:“小谢?小谢……”原来是柯宪,还未进门便大叫两声。

因不见云鬟回答,便回头说道:“这事儿十分蹊跷,只怕是有些隐情,不管论资质还是能耐,小谢都在我等之上,先前文试还好好的,如今武试连参选都不让,我第一个不服!”

旁边耿飚劝道:“你的急脾气又犯了,你不服又能如何?这是吏部的官儿老爷们做的决定,难道你能去闹?”

柯宪道:“横竖有理走遍天下,若吏部做的不公,我自然也要闹。”

忽地有人道:“话不能这样说,吏部的大人们既然作出这种决定,必然有理有据,我们只问问谢典史究竟是个什么原因就知道了。”

赵黼回头看着云鬟,眼中大有狐疑之意,便上前一步问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吏部为何革除你的名儿?”

忽地见云鬟低着头,眼睛微红之态,赵黼想起方才那一地的书,又回想她的神色种种,不由眯起双眸。

云鬟忍了泪,低声道:“世子不必问了。”

赵黼冷哼道:“怕什么?你说明白,若真的不公,我替你讨回公道就是了。”

云鬟诧异看他,赵黼话一出口,忽然有些后悔,忙又陪笑说道:“不过倘若你不屑回去,自然更好,咱们痛快回云州可好?”

云鬟便不言语了。

此刻楼底下,又有常管事跟几个会馆的主事人来到,只因先头赵黼来了,——他是个不羁如风的性子,哪里耐烦等门上报,早不见了踪影。

那门上的人也不认得是谁,只听他打听谢凤住处,忙随后报知楼里之人。

常管事等匆匆赶来,忽然见许多参与铨选之人都涌进了锦华阁,忙抢上前拦住:“怎么都围在这里?”

柯宪道:“吏部的人办事不公,无端除了小谢的名儿,我们都不服,过来问问是何原因。”

常管事道:“罢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横竖吏部已经下了决定了,铨选也都过了,是再难更改的,问了又如何,徒增小谢的难堪罢了。”

柯宪道:“什么难堪?小谢的品行,难道大家都不知道?他这样的人不配铨选,我们越发该各自回乡的了。”

忽地有人道:“我看常管事说的倒是有理,只怕果然有我们不知道的缺漏不足之处呢,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

柯宪道:“你是什么意思?”

那人道:“是什么意思,大家都知道,听说柯大哥先前也跟小谢不对付,还对他百般挑剔看不上眼,后来同他搅在一块儿后,却好的要穿一条裤子似的,却不知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因为他的确有本事呢?”

这说话之人,却是后来上京的,也有几分恃才傲物,且柯宪“考验”云鬟的时候,他也并不在场。

自打进京,会馆里的人但凡提起谢典史,都是满脸崇敬,且说必中的,这人心里就不服,听闻云鬟被除名,心里暗暗称愿,这会儿见柯宪始终维护云鬟,不免就有些歪声邪气出来。

不等柯宪说,这人又满面鄙夷,道:“索性跟你们说明白了,我曾打听吏部的侍从,据他们说,曾听闻那位钱主事说什么‘狂浪轻浮,不配为推官’等话,这几句,说的自然是谢典史的私德了,所以劝你们还是别去贸然打听人家私隐,免得更漏出不好的来。”

耿飚等大惊失色,常管事等几个人也面面相觑,先前听闻此事后,他们也曾暗中派人去打探原因,却问不出详细,只门外伺候的书吏们听见只言片语,却果然跟此人说的大同小异。

京城内官场上的水本就极深,也是他们这些人都不敢淌的,是以虽然心里替云鬟惋惜,却也讳莫如深,不敢插嘴。

柯宪却并不信,便冲上前揪着道:“再敢胡说!”竟要动手。众人忙拉扯住。

且说此刻小楼之上,赵黼原先还一心想拉云鬟回世子府去,管他吏部如何,铨选如何呢,横竖这个结果是很称他的愿,巴不得就赶紧把人抱回去了事。

谁知越听底下人说,越是皱眉,最后连“狂浪轻浮”都出来了,又联想云鬟先头对他也曾说过“不配为推官”等话,当时他还不知,此刻回味,可见必然是那什么钱主事说的了。

赵黼不由冷笑,回头见云鬟沉默垂眸,才明白她先前的心情。

云鬟在会稽为典史,赵黼好歹也暗中跟了一个月,她的为人行事,他虽然自觉“看不惯”,但平心而论,却是无可挑剔。

而进京路上,她每日必刻苦用功,不肯懈怠,他也是看在眼里。

虽然百般不肯承认,但对赵黼而言,心底深处却也知道,崔云鬟虽是个女子,但论起资质能耐,以及品格行事等,担任那劳什子的什么推官,也足是绰绰有余。

如今,却给人说什么“轻浮狂浪”,着实叫他十分不爽。

可知他素来最怨念的便是云鬟的无情无趣,倒不知这四个字是从何而来,什么意思了。

底下众人仍在喧闹,赵黼攥着云鬟的手腕,拉着往外。

那众人正鼓噪撕扯,忽然齐齐仰头,鸦雀无声。

却见楼上有两个人现身,其中一个,自然是“谢凤”无疑,但另一个,身着银白色江崖海水团花纹的麒麟袍,腰束玉带,头戴金冠,显然是皇室之人。

虽生得俊美非凡,气质高贵,偏又英气煞气并重,竟叫人不敢直视。

常管事跟会馆内的几个主事之人到底是常在京内行走、人面儿极广的,赵黼进京数次,他们隐约也曾目睹过此人风采,此刻见了,齐齐大惊,不知是谁先叫了声“是世子殿下”,顿时都反应过来。

柯宪见云鬟露面,本正要问,猛地听见这句,又仔细端量赵黼片刻,蓦地醒悟过来:若非是那个传说中南征北战的少年将军,又有谁有这份叫人打心里慑服的气质?

一时之间,在场的几十人众都屏息静气,齐齐拱手作揖,口称:“参见世子殿下。”

赵黼也不理会,只拉着云鬟下了楼。

众人见他径直走来,忙向着两边让开。

赵黼欲行又止步,目光扫过眼前众人,冷道:“方才是谁说,谢典史私德如何?”

那人早就心虚,此刻双股战战,汗出如浆。

赵黼瞥着:“再敢背后嚼舌,就让你无舌可嚼。”

那人颤声道:“小人……再不敢了。”

赵黼目不斜视,握着云鬟手腕,出门而去。

背后“噗通”一声,却是那人再站不住,跌倒在地,其他众人也不敢去搀扶,目送赵黼去了良久,仍是呆呆痴痴地站着。

眼见将出了会馆,赵黼仍无止住之意,云鬟只得问:“世子,你做什么?”

赵黼冷道:“这钱主事是个什么东西?敢那样说你?他若给个正经理由,我反而拍手称快,这样瞎说八道,如何能饶得了他?我去问问到底是为什么。他若说不出来,别说是他,连吏部也打的稀烂!”

第246章

云鬟见赵黼发狠,只得说道:“世子不必如此,这件事,的确是有正经理由。”

赵黼回头,这才止步:“是什么理由?你倒是说说我听呢。”

云鬟心知他是个言出必践的,若不解释,只怕他果然去吏部胡闹。

当即不再迟疑,就把事情的原因经过,略同他说了一遍。

赵黼听罢,大为意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竟是为了此事。

一时皱眉说:“这个跟你什么相干,当时在大街上隋超拦住,本来也是我硬拉你出去的,算起来,第一是隋超太过固执,第二是我……如何都算在你的头上?”

却不等云鬟回答,点头叹道:“我知道了,必然是他们看隋超是兵部的人,且是苦主,不便诘责。他们又不敢来惹我,就只能拿你出头了。不妨事,依旧过去找他们说个明白。”

赵黼说完,又要前行。

谁知此刻,云鬟却已经冷静下来,因停步说道:“世子。”

赵黼道:“又怎么了?你不必怕,有我在呢。”

云鬟定睛看了他片刻:“我并不是怕。”

赵黼道:“那是怎么了?”

云鬟缓缓地吁了口气,道:“我知道吏部之所以怪在我头上的原因,只因为不管如何,细算起来,当时那种情形下,我才是负责断案的判官,虽然当时未曾参与铨选,但毕竟曾做过典史,且又有志为推官,自然很该知道断案的规矩。”

赵黼眼神闪烁,云鬟低头道:“所以此事,的确是我思虑不周,行事欠妥。若不是出了人命,只训诫一番或可使得,但如今一来逃了人犯,二来伤了百姓性命,所以吏部众位大人觉着我失格,不配为推官,这样决断,也是应当的。”

赵黼见她静静说出这番话来,心头转来转去,浮浮沉沉。

他眨了眨眼,方倾身过去,缓声说道:“阿鬟,你想好了,这会子去,他们怕我,或许重新给你一个机会,也未可知。然而我若不去的话,你、就只能……”

轻轻说出这一句,却仿佛把心又悬在了喉咙口,目光闪烁地看着她,几乎不敢说完,因生怕在她听来……会是什么要挟、适得其反之类。

云鬟垂眸,她自然明白赵黼的意思,顷刻方道:“我不想世子因我违法逾矩,更不想吏部会因世子的缘故,为我破例。”

赵黼听了这句,心头一宽,但却并没有先前的狂喜之意,只深深看了云鬟半晌,才点了点头。

两人正说到这儿,忽然听见有人道:“主子!”回头看时,原来竟是晓晴追了过来。

却又畏惧赵黼,不敢上前,只垂手站在不远处,有些张皇地望着云鬟。

云鬟还未说话,赵黼道:“你回去,她跟着我,不用你伺候……”心上转念,却又一笑道:“方才我看你们在收拾东西,倒也好,你去把东西收拾妥当,连人带物,一块儿去世子府。”

不等云鬟跟晓晴再说,赵黼大笑一声,仍旧握着手腕,带着出门而去了。

赵黼原本是骑马来的,出门之后,本要叫一辆车,谁知云鬟道:“我骑马可使得?”

赵黼闻言侧目:“你几时竟学会骑马了?”

云鬟因自知已经无法达成所愿,以后再如此只怕也都是奢侈之举了。

先前在会稽请周天水教了骑马,从今往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够呢。

之前她一来因忌惮京内的旧人旧物,二来想潜心参与铨选,故而自打进了浙东会馆,便再不曾外出,如今把那些顾忌便都抛下,就看赵黼,一笑道:“原来我的事,世子也有不知道的?”

原先在鄜州的时候,彼此年纪小,身份不明之时,云鬟还常常地对赵黼笑,后来上京,相见多有不便,除了那两次偷偷溜出去逛街,见她笑脸的时候,也是少之又少。

又分离了那几年,在会稽重逢后,她的样子虽是淡淡的,赵黼却明白,她心里只怕恨不得离他千尺百里远。所谓“笑”,竟不知何物了。

此刻乍然见她冲自己一笑,忽地竟让他想起鄜州之时的情形来,当下便把她拉过来,道:“你骑我这匹。”

赵黼今日骑得是一匹胭脂马,通体赤红,没有半根杂毛,且膘肥体壮,十分高大健美,云鬟迟疑:“这是世子的坐骑……”

赵黼道:“那你敢不敢?”

云鬟方走到马儿旁边,看了看眼睛,抬手摸了摸鼻梁,那马儿瞥着她,便一仰头,要打个响鼻似的。

这马儿原本出自西域,极为难得,且性子本有些烈。赵黼深知,生怕伤了云鬟,忙过来拉着缰绳,又对云鬟笑道:“你好大的脸面,让六爷给你牵马坠镫。”

云鬟道:“多谢。”

便拉着缰绳,脚踩马镫,翻身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