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便合了册子,迈步出门。

因老皇帝冬日犯了旧疾,赵黼人在宫中陪护,云鬟迤逦回宅的时候,无意抬头,却看见雪地里有一串足印。

凌乱之中,却有一枚看着有些宽大,不似是女人的。

然而这是往内宅的路,又怎会有男子的脚印?起初她还以为是赵黼回来了,正踌躇欲躲开,便见前方,从沈王妃的偏院,几个人,其中一个披着大氅,兜着雪帽。

云鬟不欲多看别人私事,便转身自另选了一条路回房,将近傍晚时候,才听人说,原来是静王妃派了来了几个婆子探望。

此刻车内,云鬟因想起这一宗悬案,不觉神思绵长起来。

赵黼因见她喃喃了两声又不言语了,便问:“你说什么迷蝴蝶?好端端地念什么诗?”

云鬟才忙整仪下车,赵黼本欲跟着下去,见云鬟回头忐忑地瞧了他一眼,仿佛防备他会下来一样。

赵黼才一笑,放下车帘,自去了。

正好柯宪也正来到,两个人便一块儿入内,按照先前那接应官所示,前去找到主事的官长。

那官长姓齐,乃是刑部主事,便领着他们又在里头走了一遭,介绍了各处地方。

又远远地指着前方那门可罗雀处道:“那就是行验所了,你们若不是胆大的,尽量别往那边儿去。否则会给吓得半死,不吓死也要连日做噩梦呢。”又道:“不过近来因严大人不在此处了,比先前略能好些。”

又沿着廊下再往东去,云鬟远远地早看见几颗梧桐树摇曳,果然,就见那主事回头,向着他们做了个手势叫噤声,才指着说道:“前面儿是侍郎办公的地方,你们若无传唤,不要擅自来此,冲撞了四爷,不是好耍的。”

柯宪早激动难耐问道:“原来这就是白四爷做公的地方?”探头探脑,难掩喜色。

主事袖手笑道:“你们都听说了四爷大名了?当然也该听说他生性严谨,最厌烦轻浮无能之人,你们都是曾曾选拔考验上来的,想必不是那浪得虚名之辈,只要好好地做,自然会得四爷青眼。”

训勉了几句,便带了他们出外。

原来云鬟跟柯宪做工的地方,却是跟白樘的公事房隔了两重院落,乃是底下书吏们聚集之处。

那主事安排他们在一间大房内站定,却见这房间虽大,一侧是许多书架,放着好些的书册及卷宗等,有几个书吏穿梭其中。另一侧却是空的,有几张桌子排放。

只中间一个火炉,一进来便有些透心凉,只是谁也不敢出声罢了。

那主事指着两张桌子,叫他们坐了,便叫了个书吏过来吩咐了两句。

顷刻间,那书吏去而复返,又带了一个人,手中各自捧着些厚重卷册,分别给柯宪跟云鬟放在跟前儿。

主事说道:“这些,都是已经定了罪的案卷,但凡天下判死的案子,都要送到刑部来审批,你们是新来的推官,没有什么案子给你们,就把这些先过目罢了,若察觉有那不妥不实不真的,便挑出来禀告。”

两个人起身行礼过了,主事才扬长而去。

因此这一上午的功夫,云鬟跟柯宪两人,便在这如冰窖似的工房之中,翻看天下各处递送过来的旧案宗。

期间也有些来取案件卷册的刑部中人,看见他们两个在墙角埋头看册子,都抿嘴暗笑。

有的便打量着云鬟,低低私语,道:“这就是那个曾被吏部除名,然后却又得见天颜的……”

云鬟起初还听了一二句,后来只细看卷册去了,倒也来不及理会别人,只是有一宗,这冷的着实难受,不一会儿的功夫,手脚都有些僵硬了。

而那些来往取卷册的人,不过来了就走,自然不受影响。

柯宪自是捕快出身,最不耐烦这些文书工作,勉强觑着眼睛看了半个时辰,已经有些头大眼花。

见左右无人理他们,就悄声对云鬟道:“你说这是不是折腾我们呢?如何这儿也没别人,只咱们两个在这里苦蹲,这北边的冷,又跟咱们那里不一样,我的双腿都冻麻了。”

却见云鬟脸颊跟鼻头都有些红,嘴唇也越发红了,正搓着手呵气,又说道:“我们是新来的,必然要派些苦差事给我们干,好磋磨性子,不要多说,只快些完成罢了,免得叫主事大人笑话咱们惫懒无能。”

柯宪叫苦道:“好歹给一杯热水呢。这样是不是要磋磨咱们,倒是要弄死咱们呢。”话虽如此,却也搓了搓手跟耳朵头脸,又低头细看那卷宗。

如此渐渐到了晌午,云鬟看了七八份,柯宪只看了四五份。

那负责来送卷宗的书吏来说:“两位歇会儿,前面的大人都走了。后院里备了饭,你们可以去吃些热汤水,或者不爱这里吃,外头吃也是使得的。”

柯宪问云鬟道:“你哪里吃去?”

云鬟略一犹豫,便问那书吏:“不知道白侍郎回来了不曾?”

书吏道:“才回来不多久呢。又生了案子了,是巽风大人亲自又押了一具尸首去了行验所。”

柯宪一听“行验所”,心里不大自在,便不想在这里吃,正要撺掇云鬟出外,云鬟因道:“我想把这看完的卷册送还主事,且也还不饿,哥哥就先去吧。”

柯宪因冻饿了一上午,也没有心情跟她谦让,当下忙便自去了。

云鬟便抱了那些卷宗,思量着给主事送回去,只因又念着那联诗案子,不知今日白樘所看的到底是不是“庄生晓梦迷蝴蝶”,又到底有没有什么线索。

她心里所知的虽然少……可毕竟是些线索,因此便有些掂掇不知要不要告诉白樘,如此,不觉过了一重院子,却又止步犹豫。

不料白樘正出外欲见严大淼,两下竟遇了个正着。

且说白樘瞧见云鬟,心中转念,便也驻足。

却见她抱着那些卷册,往前一步,却又停住,是个犹豫不决之态,竟没发现白樘人已在廊下了。

白樘不由咳嗽了声。

那边儿云鬟才听见,蓦然抬头,眼中掠过一丝惊慌之色,继而远远地躬身行礼:“参见侍郎大人。”

白樘下了台阶,瞥着她,拧眉道:“你今日是头一天来刑部,不去做工,在这儿徘徊来去是作甚么?”

云鬟听他声音冷冷地,有些慌张,才要说话,白樘又问道:“怀中抱的是什么?”

云鬟忙道:“是……是各地递送的死刑批文,主事大人叫我们审阅查看。”

白樘点头,方沉声说道:“休要小看了这些批文,每一本卷册,都是一条人命,每一条人命背后,都有其家庭出身,若是案子确凿无误,自然无碍,然而若是案件有些不真不实之处,便是毁了一家子的人。你可明白?”

云鬟悚然惊动:“是!”

白樘方道:“你去吧。”

几乎毫无犹豫,云鬟本能地便答应了,恭恭敬敬后退两步,正转身欲走,忽地想起心头要说的话来,忙转过身,却见白樘早大步流星地出门而去!

云鬟微微蹙眉,长长地叹了一声,只得抱着卷宗又往回走。

因白樘行色匆匆,也不及听她说话。云鬟心中却想着白樘临去的叮嘱,终于打定主意,便回头去寻主事。

正那主事跟几位同侪一起,要去吃饭,一边儿说说笑笑,忽地见她来到,便止步说:“你如何这会儿来了?”

云鬟低头禀告道:“这些是下官看完了的卷册,要送还给主事大人。”

主事不以为意,问道:“这些都看完了?是几份?”

云鬟道:“是八份。”

主事笑着对左右道:“不错,你也算是勤勉能干的了。”又说:“你们认一认,这就是谢凤,从会稽提拔上来的。”

众大人早就纷纷盯着云鬟看了,云鬟抱着卷册不便行礼,只仍垂首道:“下官参见各位大人。”

众人都笑道:“果然是不错,十分肯干。”

主事又吩咐道:“既然你看完了,就送到我房里就是了。回头再去小陈那里领几本。”

云鬟先应了“是”,见主事迈步欲走,又忙道:“大人,其实,这里有一份不妥当。”

主事有些意外:“你说什么?”

云鬟把怀中所抱的卷册中,拿起最上面的那本,道:“河北齐家凹的这个案子,好似有些内情。”

主事目瞪口呆,打量了云鬟半晌,拿过来看了会儿,便淡淡道:“行了,知道了,你先放回去吧。”

云鬟见他不置可否,便道:“大人……”

主事道:“我回头自看。不用说了。”便不再搭理,同众人一块儿去了。

云鬟纳闷,只得往前去了那主事房中,把怀中的众卷册放下,想了想,就把那本存疑的摆在旁边儿……又怕被不相干的人看见了信手乱放,见桌上有笔墨,于是又写了个“此案存疑”的条子,便夹在那册子之中,又小心露出一个存疑的角来。

云鬟做完了这些,才松了口气出来。

想柯宪已经出门吃饭去了,她便不愿再劳动,沿着路往后院而去,想打些饭食吃就是了。

因刑部的公事忙起来便没日没夜,故而自有厨房,凭君来领,先前那主事也是领来过的,云鬟并不觉十分饿,便且走且看,渐渐便嗅到饭香味儿。

才欲进门,忽地听见隔壁厅堂里有人说道:“虽然看着是个机灵的,只是太机灵过头了,才夸了他能干,他即刻就要显摆了。”竟是先头的齐主事的声音。

云鬟一愣,心道:“这……是在说我?”

果然,听得另一个说道:“这谢凤的确是个不错的,这样的相貌,男子里也是万中无一,怪道晏王世子对他另眼相看……”说到这里,众人就笑了起来。

那齐主事却道:“嗐,我看你们不要没影子的瞎说,倘若真的是靠关系,并无真才实学的话,他又如何能进得了咱们部里?听说那日殿上面君,咱们四爷也是在的,若他真是个绣花枕头,侍郎如何肯要。”

众人方才不言语了。

这一刻进去,只怕双方面上皆不好看。

云鬟默默地叹了口气,转身才要走,就听得齐主事又道:“不过,的确太聪明外露了,才夸了他,立刻便不可一世了,那些卷册我先前是看过的,如何都没发现有案情不妥的?他偏偏说有,照我看,大概是因为急于表现,想惹人注意罢了。”

有人附和说:“毕竟年轻,太过浮躁了。”

云鬟抬手,挠了挠眉心,也不吃饭了,低头自回公房。

正那书吏小陈吃了饭回来,见云鬟坐在桌子前发愣,便问:“谢推府,你如何不去用饭?”

云鬟忙站起身,行礼道:“多谢,我并不饿。”

小陈见她谦和多礼,便笑道:“就算不饿,难道不冷?虽然是新人乍到,也不必这样谨慎用功。”

云鬟道:“是。”候他去了,才自落座。

此刻公房内静悄悄地,毫无人迹,云鬟茕茕呆坐,忽又听白樘的声音,道:“每一本案册,都是一条人命,每一条人命背后,都有其家庭出身……若有不真不实之处,便是毁了一家子的人。”

言犹在耳,云鬟攥了攥双手,又拿了一本新的案册来看。

不料正看了几页,忽然听得门口有人道:“敢问谢推府可在?”

云鬟听得这声音熟悉,忙回过头去,见了来人,不由嫣然一笑,起身相迎。

第265章

云鬟回头,却见来者竟是季陶然,手中拎着两包东西,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那一声“表哥”几乎到了嘴边,却又改口笑道:“季大人如何竟来到刑部了?”

季陶然把东西放在桌子上,道:“今儿是你第一天上任,我自然要来探望探望。是不是没用中饭?”

云鬟道:“并不饿。”

季陶然摇头,看看中间儿有炉子,他便自己把两张椅子拉了过去,又自搬了一张桌子靠前儿。

云鬟不由道:“这是在做什么?”

季陶然道:“自然是靠火近些,吃饭。”说话间,才把那两个油纸包打开,便闻得有些肉香气。

云鬟一看,竟是一包熟肉,一包卤菜,并三个还冒着热气儿的白馒头,并两双筷子,云鬟禁不住又笑:“你如何拿了吃的东西来?”

季陶然道:“何必诧异,我先前正寻思去哪里用饭,自己一个人吃怪没趣的,才想起你今儿第一天来,正好来寻你。”

云鬟见他自在,就忙去洗了手,也在对面坐了。

季陶然分了筷子给她,道:“就算菜色一般,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吃有滋味。”

云鬟见他满面明朗,却不似先前才上京时候所见的那个阴翳满目的季陶然了,又见他这般盛情,心里忍不住也有些暖意涌过。

忽见门口人影晃动,却是书吏小陈去而复返。

小陈见季陶然在座,便上前笑道:“我听人说京兆府来了人,还以为是公文呢,原来是季大人……您跟谢推府也认得?”

季陶然道:“虽是新认识,却似旧相识。”

小陈手中却端着一碗白米粥,送到桌前来,闻言笑说:“这话说的好。”

又对云鬟道:“因谢推府是南边儿的,怕你吃不惯那面食,我去厨房讨了这碗粥来,好歹喝些热热身子也好。倒是没料到季大人也来了,我再去要一碗。”

季陶然拉住他道:“不必,我又不是南边儿的,承情了。”

小陈去后,云鬟看着那碗白粥,心里越发暖了,当下便同季陶然对坐,又吃了半个馒头,并些肉卤等物,一时身心皆暖了起来。

吃罢了饭,两人对坐烤火,季陶然又问起第一日来刑部感受如何。

云鬟不想同他说些烦心挫折之事,便只笑说:“自是甚好,这里的大人们都是前辈,我跟着也多学些知识能耐。”

季陶然见她身着官服,比先前越发“沉稳”了,便说道:“你这样新鲜,倒是让我想起先前我刚进京兆府的时候。”

云鬟忙问究竟,季陶然道:“因我家世之故,何况我先前也屡次往京兆府跑,因此上下都认得我,也多方照料,因此人际上是极好的,想必你没有这般待遇。”

云鬟见他半真半假地口吻,知道他必然猜到她不好过,便笑道:“初来乍到,不过如此。”

季陶然点头道:“真正让我难为的,是选择进殓房。”

云鬟听了这句,才慢慢敛了笑,沉默片刻,道:“你是因为我……才如此的?”

季陶然叹了声,道:“一则是因为你,我总不知你的下落,心里悬挂,竟生出些臆想来,生怕有一日,从别人口中得知……所以才想习此行,不过是博个心里上略安。”

云鬟垂眸不言,季陶然又道:“二则,却是因为清辉,你也知道他有那宗毛病,可他向来向往此行,当初还非要拽着我去看那些尸首等呢。后来他去了南边,我也渐渐放开心怀了,他不能为的,我替他为了……哈,如此倒也是一举两得。”云鬟想不到会如此,哑然失笑。

季陶然拿了火筷子去拨那炉火,又说道:“至于其三,我自觉我并无清辉那样敏锐的洞察,也没有你这样的才能……武功又是一般,故而我便越发有意让自己往这行当上历练,若不是碍于家里劝阻,就也……”

云鬟皱眉道:“都说不必这样妄自菲薄了呢?”

季陶然摇头笑道:“这叫自知之明。不过,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大概不知道呢,当初,可是严先生亲自教导过我的。他还说,我在此行的悟性不比清辉差呢。”

云鬟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才说道:“其实验官不过是个差使,只是世俗眼光把他看低了,细说起来,应该也并非看低,只是世人有些畏惧此行,故而避之不及敬若鬼神远之罢了。比如做到严先生这个地步,连圣上都亲口嘉奖的,刑部上下,连四爷见了也要恭敬,世人又哪里敢看低分毫呢?”

季陶然笑道:“可知,这多年来,你是头一个对我这般说的?严先生都不曾这样说过。”

云鬟想了想,道:“小白公子没说过?”

季陶然道:“我怕他悬心,并没有告诉,他自然不会提起此事。”

两人说了半晌,眼见时候不早,季陶然便起身欲去。

云鬟亲自送了出来,正往外行,便见前头白樘正好儿回来。

两下里撞见,季陶然跟云鬟忙一前一后地行礼,白樘才要经过,忽地打量着季陶然,道:“季参军如何在此?”

季陶然道:“来会谢推府,白侍郎从何而来?”

白樘淡然不惊道:“说来巧的很,我正去见过了严老先生。”

季陶然道:“是么?我多日不曾过去看望了,不知先生可还好?”

白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先生身子甚好,不知季参军此刻可有些空暇?”

季陶然见他话出有因,便道:“侍郎大人可是有事?”

白樘点头道:“若是得闲,可否随我入内相谈?”

季陶然回头看了一眼云鬟,便道:“小谢你留步,我且去了。”

云鬟垂首道:“请。”

且说白樘同季陶然两人仍是一路往内,竟来至白樘的公房之中。季陶然心中有些疑惑,不知白樘郑重其事地请自己进来,是为何故。

却听白樘道:“我方才去寻严先生,其实是为了近来的一件奇案,本想找他出手的。”

季陶然方一笑:“先生曾跟我说过,他年事已高,再不会沾手刑狱之事,只想清淡余生,侍郎大人这一趟,只怕白去了呢?”

白樘道:“倒也不算白去。先生虽不肯出手,却向我指了一人。”

季陶然才要相问,忽地对上白樘的双眸,若有所思道:“侍郎的意思……莫非……”

白樘道:“先生说他毕生所学,已经传了大半给季参军,只不过……参军毕竟身份不同,因此我心里也有些踌躇。”

季陶然道:”侍郎大人踌躇什么?方才我跟小谢也曾说起来,她还说验官行当,也不过是个差事罢了。只不过我资历极浅,先前又只是胡做乱为,并没章法,如今连严先生的十分之一尚且不能够呢。”

白樘闻听,心里反踏实了些,便道:“你可知,这话先生也同我说过。”

原来白樘先前找到严大淼,便说起近来这件案子,严大淼自然是拒绝了,又指他来找季陶然出马。当时白樘便有些犹豫,怕季陶然不顶用。

严大淼才说道:“他虽然年青,又缺乏经验,然而好手都是从点滴做起,当初我才入这行,难道就即刻飞升了不成?也还是从一次次错漏里头找到出路的。我先前已经将我毕生所学传授给他,他如今缺乏的,便是历练。假以时日,自有一番作为,端看你敢不敢用,能不能将他磨出来就是了。”

白樘心里才有些信服。当下便谢过欲别。

不料严大淼又说道:“其实我心目中最属意之人,自然便是清辉公子,只可惜……世上并无双全法,如今清辉公子还在会稽?”

白樘答“是”,严大淼叹息了声,竟而道:“四爷你什么都好,只于这’情’上头,着实太过单薄了,然而人生不过百年,也自弹指一挥的事儿,清辉是个难得的,若是有机缘……不管用些法子也好,把他调回来留在身边儿罢。”

白樘不免便愣怔,严大淼虽一向偏中意清辉,然而因做的是这个行当,心性情绪自然是极内敛的,且又这把年纪,通晓世情,自然不会贸然插嘴人家父子关系,如今说出这话,却有些突兀,且语声里颇有些沧桑感慨之意。

白樘只当他毕竟上了年纪,性情上多半有些变化罢了,因此也随口应承,这才退回。

且说季陶然听了白樘转述的话,若有所动。

白樘顺势便道:“先前那联诗案,最初便是你接手的,今日又新出了第三句案子……”当下,就把今早上那诡异情形同季陶然说了一番,末了道:“如今我想由你来验徐公子的尸首,不知可使得?”

季陶然略有些紧张,虽然在京兆府他也查验过不少尸首,然而这却是在刑部……又当着白樘的面儿,这可是他从小儿敬仰之人,生怕出糗。

当下道:“我并不敢推辞,只是……又生恐负了所托。”

白樘笑道:“不必在意,只需尽力就是了。”

两人说罢,便起身往行验所而去。

先前英二公子跟林公子的尸首,此刻因早就各自带回,由家人掩埋了。故而所需看的只有今日徐公子徐晓的尸身。

行验所的侍者自然跟季陶然熟识,过去数年,季陶然便常常由严大淼领着,亲来看他检验尸首等,是以跟底下众人也都认得。

又见白樘亲自陪着来,不敢似往日般说笑,只肃然侍候。

季陶然上前,却见徐公子的头仍是有些往后背着,只因死的时候保持如此姿势甚久,一时竟拗不过来。

季陶然见他脸色灰中透着青黑之色,又拿起手看了眼,见指甲上也隐隐泛黑,便道:“这是中毒而亡的迹象,只不知是何毒。”

捏着下颌,勉强掰开口看了眼,见嘴角上沾着些紫色粉末,再看里头,舌头上竟也是紫黑一片。

季陶然因听白樘说过有紫色大蝴蝶从他口中飞出的一节,便皱眉道:“这种紫色,看着像是……那蝴蝶何在?”

这会儿巽风因得了消息,早把那蚕丝灯罩罩着的大蝴蝶拿来,隔着蝉翼般的丝帛,那大蝶仍旧在里头上下飞舞,试图破帛而出。

季陶然细看了会儿,顿时认出来,忽然说道:“我曾在严先生的《百物书》书中看过,这个是滇南特有的帝王紫蛱蝶,素来以食腐肉为生,如何竟会从尸首口中脱出?”

白樘见他果然认得,不由面露笑意。

季陶然回头看了尸首片刻,吩咐道:“给我银夹。”

旁边的侍者忙捧着托盘上来,季陶然取了夹子,一手捏着徐公子下颌,将夹子探入里头,掏摸了会儿,竟小心翼翼地夹出了一枚极薄的碎壳儿似之物。

侍者忙又捧了干净托盘上前,季陶然举起来迎着光打量,白樘跟巽风也忙上前细看。

巽风道:“这个似乎是……”

却听白樘接口:“是蜡衣。”

季陶然道:“这蜡衣壳内有些紫粉,凶手就是将紫蛱蝶藏于此中,然后置放死者喉头,死者既然死去,自然咽不下去。然而死者口角微张,透出一丝光来,紫蛱蝶挣扎出来后,自然奔光而出……”

白樘不禁道:“说的甚好,既如此,可能看出徐晓究竟是被什么毒物所害?”

季陶然道:“这个有些复杂,只不过这紫蛱蝶虽然看着可怖,却是无毒,自然另有毒物。”

巽风不由说:“无毒就好了,把阿泽吓得半死,正在里头沐浴呢!”

季陶然笑了笑,将蜡衣放回托盘,忽然又拿起死者的手,翻过来道:“这个黑……却不是因为毒引起的,这是什么?”

众人忙又看,却见死者的手指上,依稀有些黑痕,巽风道:“难道……是墨渍?徐公子是死在书桌边儿上的……”说到这里,转头看着白樘道:“四爷,你可记得当时徐公子旁边的砚台里有墨水么?难道……”

白樘猜出他的用意,便道:“我记得。不过现场那一副字,并不是徐公子的笔迹。”

这话触发季陶然的记忆,便说道:“很是,我在英国公府内发现的那一副字,也不是死者英二公子的字迹。后来在林府里发现的字,字迹跟国公府的那副不一样,可是偏也不是出自死者林公子的手笔。如今……四爷你在徐府发现的这幅,自然也不会是死者徐公子的了。”

季陶然自顾自思忖说着,不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白樘神色微变,拧眉看着季陶然,眼色沉沉。

巽风看出端倪,问道:“四爷,怎么了?”

白樘慢慢说道:“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只顾查看案发现场的那一副字是不是死者的手笔,结果自然都不是。如今,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你们随我来。”

季陶然跟巽风忙便跟上。竟又回到了白樘的公房之中,白樘把今日所得的那一副字,跟先前两件命案现场发现的字都展在跟前儿。

果然三幅字,三种不一样的笔迹跟字体,清楚明白。

季陶然跟巽风仍不明白,白樘道:“我为了查证,曾经分别研究过英梓锦,林华的笔迹,如今我依稀还记得,英梓锦的小楷是最好,林华却擅长隶书,然而你们看……这个是出现在林府的字,这个是方才在徐府的……如此,可看出异样来了?”

季陶然跟巽风凝神,刹那间,各自心惊,几乎不敢相信!

第二件命案,留在林府的这绝命诗,竟是一笔很好的小楷;而今日案发徐府现场所留的,却是极佳的隶书。

第266章

巽风跟季陶然本有些茫然,在白樘一番指点之下,又详细比对几份诗笺,终于两人都明白了。

除了英国公府的那夺命诗笺不知所出之外,在第二宗命案现场、也就是林御史家地窟内发现的诗笺,竟是出自英公子之手。

而今日发生的徐太尉公子丧命现场的诗笺,却偏偏是出自林公子之手。

如此看来,这先前的死者,写了夺命诗笺给下一人。

这样上下联系,就如同在交接传递死亡讯号一般,如何叫人不悚然惊心?

为求确凿,白樘又命人将三位死者生前的手迹取来,一一对照查看,果然证明他的推断确凿无误。

三个人面面相觑,巽风道:“四爷,既然这样看来,今日这徐晓必然也是写下了诗笺,他手上的墨渍或许就是在写的时候仓促沾上的。只不知道,这一张夺命诗,将会递传给何人?”

季陶然道:“不错,这徐公子通身看着干净整洁,可见是个注重仪表之人,若手上沾了墨迹,自然会立刻去清洗妥当,之所以并未擦拭清洗,只怕是因为死在临头,没时间料理了。”

白樘见他两人已经推测妥帖,便忖度说:“既然这两份诗笺的出处都有了,唯一可疑的,便是这份……这到底是出自何人之手?”

白樘所指的,自然是国公府弦断现场的那一张。只见字迹清隽,却到底无从追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