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主事惶恐道:“这个似不大妥当,至于惊动如此么?何况我来去兵部,若给人看见我带着侍卫,问起来,又怎么说呢?”

张振道:“何必这样畏首畏尾,什么比得上性命要紧?难得白少丞如此上心,你便委屈两日,若风平浪静,自然是好,若有个万一,也可及时救护。”

石主事见如此说,才也答应了。当即白清辉便唤了两名公差,吩咐跟着石主事,不离左右,保护行事。

张振相谢了清辉,又道:“有人敢对兵部的人下手,这件事倒是可大可小,先前我听闻太子府上揪出了好几个辽人刺客,这次不知是不是仍有辽人踪迹在内?”

清辉道:“多谢张都司提醒。待我亲往兵部一趟,再行细查。”

张振见他谈吐清雅,气质之上竟也跟“谢凤”有些类似,可是却又偏是截然不同的两人,越发赞叹,便问道:“听说少丞先前是跟刑部谢主事在会稽共事过的?”

清辉道:“正是。都司因何如此相问?”

张振道:“只因我看谢主事那人,非一般人物,且又跟他有过几次交际,心中仰慕的很。不知少丞觉着其人如何?”

清辉一笑道:“背后不可说人,然我心中却也如都司一般想法。”

清辉是个外冷的人,多余的话不肯说一句,张振跟他谈了片刻,隐约竟觉着跟在刑部同云鬟相对似的,因见公事也已经了了,便起身告辞。

门口相送了,正卫铁骑经过,见状问道:“兵部的人来做什么?”

清辉行礼道:“少卿。”便把石主事遇刺,正好被张振所救之事说明了。

卫铁骑皱眉叹道:“真是怪哉,将年底了,事情也愈发多起来,竟不要我们消停不成?太子府才接二连三地出事,尚武堂演武场的那件事又起风波,如今兵部也节外生枝。”

清辉先前也听说演武堂血案,便问道:“如何又起了风波?”

卫铁骑才从外头来,消息灵通,便把崔承带兵器进军机阁的事说了,道:“我回来的时候,看到镇抚司的人马往尚武堂去了,多半是去拿人了。”

清辉闻听,蹙眉道:“崔承么……”

卫铁骑这才想起来,便道:“我几乎忘了,你仿佛也是跟那崔家有些交际的?可认得那小公子?”

清辉道:“曾经见过几次,却不知他如今已在军中了。”

卫铁骑说罢,自行走开。

清辉独自回了房中,心中想了一会儿行刺的事,又想了会儿演武场血案跟崔承的事,眼见将晌午了,便唤了一名侍从,出大理寺往尚武堂而去。

而几乎同时,在镇抚司的马车之中,云鬟蓦地明白了赵黼的意思,神情大变,当即举手在他肩头用力一推。

却无从奏效,反被赵黼握住,扣着不放。

此刻呼吸一发沉重急促,眼神也迷离光闪,犹如两团焰火,烁烁然能把人灼伤。

千钧一发,车速逐渐放缓,隐约听得外间有些吵嚷声响。

听得有人道:“快闪开,这是镇抚司的车驾。”

原来前方有几个路人吵闹,忘了回避,侍从正在驱赶。

刹那间,赵黼略微有些分神,手下微松。

便在这时,云鬟奋力一挣,抬手打开车厢门,竟不顾一切地提着袍摆,急匆匆地跳了下去。

事发之时,赵黼正侧耳听车窗外的声响,虽见她挣开,却也不以为意,只想举手抓她回来罢了。

谁知云鬟动作极快,竟不同于往日。

赵黼瞠目结舌,举手之时,云鬟却已经开了车厢门,眼睁睁地看着她袍袖一扬,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耳畔听到一声闷哼,夹杂着有两三声错落惊呼。

车门外冷风阵阵抚了进来,将他通身热气吹散。

赵黼忍着错愕惊异,忙喝令停车。

他探身往前,转头看去,却见身后的路边儿上,云鬟弯着腰,手扶在脚踝上,有些颤颤地正站直了身子起来。

来不及多想,赵黼紧锁眉头,纵身下车。

此刻路上自有许多百姓,忽然间见一个“大人”自车内跳了出来,不知何故,正自惊愕,有的人便放慢了脚步围看。

谁知正看之间,却又见赵黼现身,有些认得的,不由低低口耳相传道:“这是晏王世子殿下,那位又是何人?”

赵黼急急奔到云鬟身旁,抬手将她好生搀扶起来,怒道:“你如何竟敢……”

质问一声,却又压下,只问:“怎么样了?”

云鬟低着头,也不回答,只撇开他,欲离开此地。

赵黼将她拉住,云鬟只觉脚腕钻心疼痛,一时有些站立不稳之意。

赵黼喝道:“别动!”

许多目光注视之下,赵黼竟蹲下身子,将她官袍一摆略掀起来。

云鬟欲要后退,赵黼抬手握住,手指才触及脚踝,耳畔便听得一声隐忍的痛呼。

赵黼先被她惊坏了,只顾关心她的安危,见脚踝似无大碍,又听她低呼,心里才生出恼恨来,恨恨念道:“活该活该!”

云鬟暗中倒吸了一口冷气,又见许多人围着看,不免略觉窘迫,便道:“世子。”

赵黼站起身来,冷哼道:“可见是人不可貌相,从来想不到你竟有动作那样快的时候……莫非,是要我时时刻刻都贴着你才妥当?”

云鬟不理,迈步强要往前。

赵黼气地一把拽住,云鬟身形摇晃,正欲站稳之时,却被他顺势打横抱起。

云鬟这才略急了起来,道:“世子,许多人看着!”

赵黼道:“我难道怕人看么?”抱着便往前走。

云鬟道:“你放我下来。”

赵黼道:“你早在跳下来之前,莫非没想到会有什么后果?如今还废话什么?你若是不跳,自然不会伤着,我自然也不会如此!”

云鬟道:“谁让你……”

赵黼道:“我怎么了?”

云鬟深吸一口气,不再跟他争执。

赵黼重抱了她上车,也不理她相拒,只管将朝靴除下,白袜褪去,裤脚高挽,却见眼前一缕玉白的脚踝,此刻红肿隆起,显是方才跳下去的时候扭伤了。

赵黼暗中咬牙,看一眼她强撑的模样,故意用了两分力道,手指在上头按了按。

云鬟缩了缩,却仍忍着不出声。

赵黼点头叹道:“好阿鬟,可知六爷服了你?”

忽然又忍不住嘿嘿地笑道:“只是这回伤了一只脚,我若再怎么样,你可就插翅难逃了么?”

云鬟半信半疑,略带惊讶地回头看他,不知他此话是真是假。

赵黼仔细看了骨头,幸喜并未伤折,又看她带两三分防备,便啐了一口。

云鬟知道他毕竟是过过嘴瘾,才有些放心。

赵黼又道:“可知你是个世间最大煞风景的人?有时候我真想不管不顾……任凭你怎么样死活呢……可就是偏偏狠不下心来。”

说了几句,恼怒加倍,趁着查看伤势,索性把裤脚挽起来,又看小腿到膝上。

重重衣袍底下,掩藏的是他曾熟悉的冰肌玉骨,这般完美无瑕……如今看着眼前,恍若隔世,又是新鲜,又是喜欢,手指禁不住自下到上滑过,几乎就要俯身去亲上一亲。

正复有些心猿意马,忽听云鬟轻声道:“世子,你跟我约好了的。”

赵黼口干舌燥,道:“我先前不是求你了么?”

云鬟道:“我、我不想。”

赵黼悻悻道:“不想的话,你直说就是了,又跑个什么?还自不量力地学着跳车,真当自己也是有武功的?”

赵黼虽然嘴硬,只他也无法确信,方才若是云鬟说“不”,他是不是就会真的停止。

谁知云鬟抬眼看他,竟道:“既然如此,下回我说就是了。我说了……世子就会停是么?”

赵黼目瞪口呆:“越发能耐,学会趁机套话了?不成,已是过期不候了。”

云鬟一脸“早就知道”的淡冷,不理不睬。

赵黼却又心痒起来,只是先前那团火被她一跳熄灭,自无法再行事了,便恨地伸出双手,作势在她脖子上掐下去,说道:“真想一把掐死你……或者就干脆……”满腹心思,合着口水咽了下去。

两人斗了几句,马车便到了镇抚司,赵黼先下了地,又将她扶抱下来,云鬟才站稳了,却见旁边的一顶轿子里,有人弯腰走了出来,本是面无表情,望见云鬟之时,目光里才透出几分诧异。

第351章

赵黼也早看见了,便笑道:“小白,你如何在这里?”

白清辉躬身举手,道:“我听闻崔承出了事,便欲去尚武堂探望,走到半路,才听闻人被镇抚司带走了……故而前来。”

赵黼啧啧说道:“你如今大理寺当差,敢自不忙?这样游手好闲地四处乱逛,大理寺上下若都似这般散漫,那也怪不得总是给刑部压一头。”

云鬟见他不由分说又来乱语,便打断了,对清辉道:“先前侯爷去刑部告诉我,我也才知道此事,先前跟世子正在尚武堂遇上,多亏他周全,才许我一同前来。”

两人目光相对,清辉眸色宁静如常,道:“我原本不知你也随去,若知道,就不必过来了。”

赵黼重重一咳,没好气地对云鬟道:“你的脚伤不疼了?在这里要说到天长地久?”

镇抚司便是赵黼的地头,他自江南回来后,便只在此地跟宫内两处厮混,当下三人入内,侍从奉接。

赵黼因知道云鬟的心意,正好白清辉又在,简直神兵天降,如虎添翼,不等他们开口,便叫手下将前两日演武场血案的结案卷宗拿了上来。

云鬟不顾脚疼,便跟白清辉两个在桌边翻阅起来。

赵黼瞅了会儿,叫人又取了个炭炉过来,又送了些茶果。

他们两人因凝神看案卷,谁也不曾出声,只听见炭火轻轻噼啵有声,间杂书页翻动声响。

这次第,却如又回到了会稽县衙里的那段时光,微微紧张,却也叫人有些放松。

门外有侍从官来到,递了一瓶子药给赵黼,又退出掩上了门。

赵黼自拿了,走到桌边儿,见云鬟兀自未曾发觉,他便蹲了下去,轻轻捏住脚。

云鬟回头,赵黼轻声道:“不妨事,看你的卷册就是了,我给你敷药,只管忍着些儿疼……”

对面白清辉抬眸看了一眼,却又很快又垂头去看供词,恍若未觉。

云鬟对着赵黼摇了摇头,又道:“不必,是轻伤。”

赵黼把她的腿抬起来,竟握着搭在自己腿上,他便坐在旁边,脱靴扯袜:“你最好快些看,我怕有人来催我结案呢。”

云鬟蹙眉,却终究不敢耽搁,又见清辉浑然未查似的,便掩了不自在,垂首看卷。

赵黼也又偷眼看清辉,忖度着他在对面儿,桌子挡着必然看不见,才更放心行事,露出那伤处后,玉匙挑了些药油,轻轻地给她按揉起来。

云鬟到底瑟缩了一下,幸而他神色肃然,并无嬉乐之意,当下只仍细看卷宗,不叫自己多去留意罢了。

他们三个人默默地各行其事,半晌,药油擦好,卷宗也自看完。

赵黼早给云鬟重新整理妥当,又叫人打水洗了手,拿帕子擦着问道:“如何,两位大人可看出什么来了?”

复又笑道:“崔承这小子,几世修来的福分,竟让刑部跟大理寺的两位大人齐齐为他效力。”

清辉跟云鬟对视了眼,说道:“我看到有位邓校尉的同僚,曾说过一句,在比试开始之前,他曾看见邓校尉跟董郎官两人说话……只不知说些什么。”

云鬟也道:“我也留意到了,是那位牛校尉。”说着便翻开其中一页,将一行细字指给赵黼看。

赵黼扫了眼,笑道:“咦,这人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你们怎么都留意了,似老子一目十行,哪里看得到。”

云鬟对他说道:“这些人都说,邓校尉性子虽急,却也素来和善,急公好义,肯为人两肋插刀……这都跟承儿……崔承说的一样。”

赵黼道:“这又怎么样?六爷也是个最急公好义与人和善的,若惹急了我……”眼睛斜睨云鬟,不言语了。

云鬟见他只顾歪话,只好又对清辉道:“小白公子跟我想的一样么?牛校尉既然看见他两人说话了,邓校尉又毫无预兆地发难……那么,他们两人这番谈话便至为重要,很可能因为他们的这番相谈,让邓校尉主动出场挑衅。”

白清辉也道:“正是如此,而且,可疑的是,我也翻遍了这些供词,也细看过董锥的供词,但他通篇却并不曾提过一句跟邓校尉相谈的事。”

云鬟道:“他亲手’误杀’了邓校尉,总不成就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只有一个可能……”

清辉道:“他是有意隐瞒,因为这一番话……至关重要。”

赵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他两人一句接这一句,竟让他无从插嘴,赵黼心里焦急,忽然高声说道:“我知道了!”

清辉跟云鬟一起看他,赵黼深思熟虑道:“现在我们需要做一件事,或许此案就水落石出了。”

两人道:“何事?”

赵黼道:“去问董锥。”

两人闻听,不约而同一笑,赵黼道:“我说的如何?”

两人齐齐起身,行礼道:“世子英明。”

赵黼原本得意,听他两个异口同声地,那股得意顿时又打了折扣。

当下即刻命人去将董锥叫来镇抚司问话,期间白清辉见时候不早,因要回大理寺,便对云鬟道:“这案子由你来查,想必不用我插手,我手上正也有个兵部主事当街遇刺的案子,耽搁不得,便先回去了。只是你若需要,便派人去告知就是了。”

赵黼对“兵”之一字身为敏感,问道:“哪个兵部主事被刺了?”

清辉略说了两句,出门乘轿而去。

又过了一刻钟不到,外头带了董锥前来。

先前云鬟同赵黼商量了会子,并教了他几句要问的话。因此赵黼审问的时候,云鬟便退在偏厅之中。

那董锥上前行礼,赵黼问道:“可知今日叫你来,是为何事?”

董锥道:“下官揣测,多半是为了前些日子演武场的那件事。”

赵黼道:“你说的不错,我今日翻看众人的证供,发现一件事,原来在尚武堂开始比试之前,你跟邓校尉是碰过面的?”

董锥道:“这个……下官一时忘了,的确是曾跟邓校尉碰过头。”

赵黼哼道:“原来你是忘了,才不曾提起?”

董锥答应,赵黼又问他们两个说了何话,董锥道:“其实也并无特殊,只是……偶然遇见了,邓校尉……”

赵黼见他回答的有些迟疑,立即喝道:“仔细,你若是胆敢有所隐瞒不实,这里可不是刑部或者什么大理寺,那样软手绵脚……何况你同他说些什么,都在这里记着呢!”

赵黼将手中案卷往下一掷,直落在董锥面前:“你慢慢好好地答,答完了再自己看,不过……且小心对不上。”

赵黼本就是个威重之人,只不过平日里对着云鬟、白清辉、季陶然等,这些他待见的熟人才嬉笑无忌,这样便把身上那股煞气冲淡了,实则在别人眼里,却不折不扣是个猛虎慢行似的人物。

先前云鬟跟清辉也曾说过,那牛校尉只说看见两人密谈,因隔着远,并不曾听得分明,是以赵黼如今只是诈他罢了。

但是他如此一番做派,自叫人有些魂飞胆颤。

董锥噤声,眼睛盯着那卷宗,眉心竟有些汗,目光逡巡来去,终于说道:“下官绝对不敢隐瞒,乃是因为、因为年底了,部里考核,我跟几位郎官皆有升迁机会,邓校尉不知哪里听说了此事,便向我祝贺。”

赵黼闻听诧异,连偏厅的云鬟也有些意外,本以为两个人有些口角才导致刀兵相向,却不想竟是这样。

赵黼心里虽愕然,面上却仍冷峭十足,俯身道:“果然?”

董锥喉头一动:“下官不敢隐瞒,不然……大可与人对峙。”口气却是坚定的。

赵黼瞥一眼偏厅,此刻他自然看出来,这董锥绝非说谎。

赵黼便问道:“那可怪了,他既然向你道贺,如何转眼又要跟你相争?”

董锥道:“这个下官委实不知道了……下官被邓雄所点的时候,也自惊疑的很,起初还不敢同他相斗……就是怕再生事,谁知终究免不了。”

厅内寂静下来,赵黼因他答案意外,几乎忘了还要问什么,皱眉又想了半晌,才终于又道:“那么,崔承去兵部寻你,又是怎么回事?”

董锥道:“下官并不知此事,是事发后,才闻听崔承去过军机阁。”

赵黼冷笑:“他本是因邓校尉的事,为寻你对质才误入军机阁的,你竟推得一干二净?”

董锥摇头道:“世子明鉴,下官着实不知此情。”

赵黼便问道:“如此,事发之时你在何处?”

董锥道:“小人正在兵器库当值,此事有许多同僚可作证。”

这时侯,真乃山穷水尽,赵黼绞尽脑汁,再想不出有什么可问,便挥挥手,令他退了。

董锥自出了厅中,又紧走几步,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不敢再多留片刻,忙疾步出镇抚司而去。

赵黼便叹道:“你听见了,若不是这董锥实在狡狯过人,那就是说……他的确是无辜的。”

云鬟迈步出来,因脚上仍疼,便扶着门扇站住,此刻也有些无计可施,目光一动,看见地上那份卷宗,便欲过去捡起来。

赵黼看她一瘸一拐,啼笑皆非,自抢先一步,将那案卷拿了起来,又觑着她叹道:“可怜,阿鬟变成个跛脚残疾之人了……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

云鬟翻开案卷,只顾看,不防他见厅内无人,便张手将她环腰抱住,低头在颈间嗅了嗅,轻声道:“我知道你是有恃无恐的,因为你笃定六爷会娶……对不对?好了,六爷必然如你所愿。”自顾自说了两声,胡蹭乱动,又不安分起来。

云鬟将案卷合上,正想着一定有些什么是他们没发现的,思来想去:“此路不通,幸而还有一条路……”

赵黼手上一紧,警觉道:“什么?你又想什么别的?”

云鬟微怔,继而醒悟他是误解了,哑然失笑:“我是说,为今之计,只有再问承儿。”

第352章

那一幕惊心动魄,崔承记得尤其清楚。

事实上,自从那骇人的悲剧发生之后,他几乎夜夜噩梦,时常看见邓校尉惨死之态。

当赵黼云鬟相问之时,他的眼前顿时浮现邓校尉被长枪贯胸而入,厉声惨呼,直坠跌落。

就仿佛邓校尉仍在眼前,正是垂死,他瞪大双眼看看胸口,似不相信,又转动有些僵了的眼珠看向董锥,满眼惊疑骇然。

崔承忍不住抬手抹了一把泪,方道:“我后来想了无数回,当时,校尉想说话,却已经说不出来了,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时,曾抬着血手,似要举起来指着董郎官一般。”

云鬟忙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递了过去。

云鬟问道:“此前邓校尉跟董郎官是认得……或者有些交情的么?”

崔承摇头道:“我是伺候校尉身边的,校尉从来不曾跟此人结交过。”

云鬟对赵黼道:“既然并无交情,如何那日邓校尉特意去道贺?”

崔承问道:“什么道贺?”

云鬟便把董锥供认的话同他说了,崔承怔然道:“我怎地不知道有此事……是了,先前有几个月,校尉在京外围场练兵,这半月是才回来,多半不知是哪里应酬的时候认得了的。”

云鬟便又问起兵部之事,崔承细说个中,又道:“带我入内的,不过是个看似寻常的侍从,我也并未留意,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不见了,我还当是他走的快,追了几步,才蓦地发现已经闯到军机阁了。”

云鬟问道:“若再给你看见,你是否认得此人?”

崔承道:“他总是低着头,我……拿不准。”

云鬟已经笃定是有人故意设局引了崔承误闯,只不过崔承乃是为了演武场之事前去寻董锥,那么背后设局之人,自是为了此事要将他灭口。

虽然看似不可能,但第一嫌疑者,却还正是董锥。

崔承拭干了泪,复道:“是了,另还有一事,邓校尉一向忙于军务,虽定下了鸿胪寺皮主簿之女,却一直未曾成亲,两人年纪都且大了,近来因好不容易回了京,又趁着年下,本来想要将亲事妥办的……如今出了这等意外……那皮家必然也不好过。”

云鬟见他十分伤感,只得又安抚几句。

赵黼道:“我常常听人说,’赌近盗,奸近杀’,这人既然有个订了亲欲过门的未婚妻,莫非跟她相关?”

云鬟眼前一亮,却觉着这个提议很是可行,便道:“世子,要不要即刻去寻那皮主簿问一问详细?”

既然是她开口了,对赵黼而言自然无有不许,即刻答应。

即刻命人备车,赵黼见她又一瘸一拐,无奈笑着摇头,忽地突发奇想,便对云鬟道:“不如我把你从刑部要来镇抚司……放在我眼底,总比放在别的地方强上许多。”

云鬟充耳不闻,闭目养神。赵黼翻了几个白眼,也自罢了。

那皮主簿因忽然痛失了“女婿”,一向在家里也休了几日,这两天才来至鸿胪寺当差。

忽地听闻晏王世子来寻,忙出来迎着,便入内堂相见。

赵黼说明来意,皮主簿听说是为了调查邓校尉之死,便说:“原来仍是为了此事,只不过,我听人说已经要定案了呢,如何还要再查呢?”

赵黼道:“谁说定案了的?”镇抚司呈上的案册,若非他首肯,自无人敢私自放行。

皮主簿踌躇道:“我隐约听众人都在传,何况……这本就是个意外,那董郎官不过是失手罢了。”

赵黼挑眉:“你又不在场,怎地知道?”

皮主簿生怕说错了话,忙道:“并不是下官妄自揣测,是因为……一来当时许多人看着,二来,事后那董郎官亲自上门,向着我磕头赔礼,说是一时手误伤了贤婿的性命……我看他话说的十分恳切,是以也这样认为了。”

赵黼瞥一眼云鬟,见她不言语。他便随意发挥起来,竟道:“老先生,我知道你女儿跟邓校尉有婚约的,如今他忽然横死了,你的女儿不是要守寡了?”

皮主簿哀叹了声,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只不过……当着世子的面儿,下官斗胆说句不中听的话,幸而女儿不曾嫁过去,倘若嫁过去了再出此等事,岂不是更加的……”

赵黼颔首道:“不过才欲成亲就出事,倒也不算是庆幸,毕竟人言可畏之类的,万一说你女儿是个克夫命之类,那可如何了得?”

这些刺人的话,也就是他能面不改色、大喇喇地说出来。

皮主簿苦笑道:“却是给世子说中了,下官这数日,也的确听过些风言风语,只不过……倒也罢了,横竖女儿年纪不算极大,慢慢地再给她找个好的就是了,横竖并不是每个人都信那种无稽之谈。”

赵黼问道:“那董郎官成亲了不曾?”

皮主簿一怔,旋即道:“据我所知,是不曾成亲的。”

赵黼道:“你女儿未嫁,他又未娶,会不会可成一对儿?”

皮主簿大惊,又惊又恼,又有些窘迫:“这、这是怎么说……这如何使得……”更不敢跟赵黼发作。

赵黼笑道:“我是个直性子,也说句不中听的,其实这董锥是误杀,何况他又亲来赔罪,你又怕女儿背着克夫的名儿,如此天长地久,那死了的又不会跳起来咬人,再做个好姻缘也未尝不可。”

皮主簿满面通红,只是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

云鬟在旁听着,见他把那个“奸近杀”推论发挥的淋漓尽致,几乎叫人无从招架,便咳嗽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