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王府将要上马之时,白樘想起一事,止步道:“先前在刑部,你同天水是怎么样?”

对上白樘的眼神,巽风情知瞒不住,竟跪了下去:“四爷恕罪。”

白樘其实早猜到了几分,此刻出言询问,不过是为确凿罢了,见巽风这般,心头微凉,慢慢问道:“果然是那药?”

巽风垂头道:“是。那药……不是给我,是阿水为了替前辈遮掩,才栽在我的身上。”

原本巽风便对此事存疑,之前在刑部直问天水,天水心悦他,也无法再矢口否认,两人因此才有些争执。

白樘思来想去,心中甚是惊寒。

当即叫了巽风起身,飞也似地转往钦天监。

两人赶到钦天监,入了药司暗房,开门却见天水也正在,正着急地拉着坤地,似要硬带她走开的模样。

坤地却不理会,只盯着面前那冒着热气的一个铜葫芦。

回头见白樘亲自而来,天水早已色变:“四爷……”因见白樘面颊寒霜,神情凝重,复看巽风。

巽风摇摇头,眼带忧色。

天水心惊,坤地却不动声色,头也不回说道:“四爷这般着急而来,不知为了什么?”

白樘直接问道:“先前那忘忧,是为我所制?”

坤地笑笑:“不错,我本来就没想遮掩,只是阿水执意如此罢了。”

白樘默然问道:“为何要调此药。”

坤地盯着那铜葫芦,慢慢道:“我跟天哥跟随四爷那么久,没见你对人动过心,既然看上那妮子,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她被别人抢走?”

白樘道:“只怕还有别的原因。”

坤地点头笑道:“的确还有,那赵黼对她情有独钟,当时姓赵的在辽国,我心想你若得了那妮子,他跟大舜自然就决裂了,没想到……真是功亏一篑。”

白樘缓缓压着心寒之意:“你同太极会……”

坤地唇角挑起,不答反问:“四爷不如猜我是哪一个。”

白樘缄口。

白樘自从听了云鬟同沈舒窈的密谈,心中将历来许多事情联系在一起,尤其是云鬟问谁是背后指使沈舒窈的人。

当初坤地为八卫之一,白樘跟静王交情最是不同,坤地也常随着来往静王府。

此次回京,白樘也知道坤地曾多次暗往静王府去,原本还只心怀疑虑而已,听了云鬟逼问静王妃,便知道坤地乃另有所图。

又在巽风口中确认了那无忧正是给云鬟服用的……但纵然坤地的性子激烈,若说只为了成全他的心意,似乎有些太费心苦意了。

天水睁大双眸,眼中皆是惊恐:“娘!”

巽风早走到了她的身边儿,悄然握住她的手。

只听白樘又道:“也是你对静王妃施了摄魂术,让她操纵云鬟,意图谋害太子的?”

坤地道:“我们不过是一拍即合罢了,那王妃是个有野心手段的,正好儿无忧失效,我很不喜那妮子,索性利用她做点事。”

白樘道:“为什么一心要害皇太子?”

葫芦上冒出一道白汽袅袅升腾,葫芦口处发出轻微地哨声,在这密室之中,听来格外刺耳。

坤地道:“我知道四爷必然想不通,但我们先前跟随四爷,向来劳心劳力,为了朝廷,公律,拿下了多少凶顽之徒,但同时又见了多少世间不公,四爷可还记得,那次因我忍不住,将那虐杀十三名女子的贼徒也同样虐死,惹得你大发雷霆?几乎也要治我的罪……”

坤地嘴角微动:“只有静王殿下登基,才有望改变目下律法,以雷霆手段,让这恶世换个面目,清肃风气。那赵黼却是个独断专行的毛头小子,有什么能为,四爷先前不也是拥戴静王的么?就算如今,大概也只是不得已罢了。”

白樘道:“你们如何就笃定静王殿下会如你们所愿?”

——他原先也是如此,当静王必会是个明君,然而……严大淼,坤地……竟都把希望寄托于静王身上,这虽然从侧面也能证明静王的确得人心,但这种情势,细想又何其可怖。

将来的堂堂帝王,会被太极会的人齐齐看好,这天下却又会变作怎样的天下?

寝殿之中,白樘将坤地联手沈舒窈行事内情禀明,却并未将坤地所说的话诉说详尽。

赵世诧异问道:“此人竟这般胆大,如今何在?”

白樘道:“此人已经离世。”

赵世半晌无声,白樘却跪地道:“如今太子被害等案都已经查明,而从最后这件来看,臣御下不严之罪无可推卸,倘若皇太子殿下因此有个万一,则万死莫辞,故而臣罪无可赦,臣恳请陛下,革臣之职并降罪处置。”

将头上冠戴摘下,白樘伏身叩首。

此时此刻,眸色仍是平静异常,白樘伏身的当儿,心底却又想起钦天监密室里那一幕。

其实在坤地临死之前,还有一件事。

坤地说罢,又道:“我离开京城远居滇南,本是听天哥之言,也不愿再涉足世事。谁知你身中饕餮之毒,丫头几次三番回去哭求,我耐不住,才终究回来,一旦回来,便无法再不插手了。”

天水听两人把话都说开,情知事情无法善了,眼中早流出泪来。

坤地又道:“这段日子我苦思冥想,那解药已经有了眉目,方才丫头劝我离开,只是我这一炉药还未曾炼成,四爷你自己的身子情形你最是明白,此刻已经是迫在眉睫了,若是没有良药,迟则三年五年,早则……”

先前天水见巽风猜到之后,心惊肉跳,便飞跑来劝坤地远去,谁知坤地一心念着这一炉药,不肯离开,白樘来时候,两人正相持中。

白樘道:“你同乾天从我年少便一直跟随,期间几度生死,也不知经过多少艰险,所以我对你们两位,也自来敬重。然而,你实在不该……”

坤地笑道:“又想治我的罪么?”

白樘道:“太极会中还有何人?”

坤地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去其半,不过四爷你不必如临大敌,太极会不是你要针对的,与其追查太极会,倒不如警惕你的皇太子罢,看看他治下的,将会是你所期待的盛世,还是……”

才说至此,坤地忽然色变,忙道:“都退出去!”

她忙戴起一副银丝手套,飞快将那铜葫芦从炉子上摘下,就在此刻,葫芦嘴处的白汽越发喷的急了,坤地忍不住咳嗽了声。

巽风见状,即刻拉着天水后退,天水哪里肯退,挣扎着唤坤地。

坤地双手捧着那葫芦,身形摇晃间,葫芦落地,铿地跌裂,冒出一股白烟。

白樘见势不妙,袍袖一挥,不退反掠了过来,身形立刻被那白烟笼罩,只嗅到一股极刺鼻的味道,熏人欲倒。

白樘猝不及防猛地吸了口气,要闭气已经来不及了,眼睛刺痛,流下泪来,模糊也不能视物,只摸索着找到坤地,运尽全力将她拉起。

却就在此刻,白樘只觉身上几处要穴有轻微刺痛感,浑身轻颤,耳畔听坤地笑了两声,低低说了句什么。

当时白樘以为坤地是趁机发难,谁知白汽瞬间消散后,却见坤地跌在地上,口角沁血,面如白纸,他撑着去脉上一试,竟已经没了气息。

坤地竟如此遽然离世,天水哭得死去活来,改日,便亲自护送坤地尸身回滇南。

巽风本要作陪,天水却不肯,也不理会他,巽风知道天水因坤地的死在责怪自己,但他并没有把无忧之事向白樘或者云鬟告知,只是白樘早心中怀疑罢了。

但巽风却也并没向她解释。默默地目送天水一身素服,护灵柩出城而去。

这日,白樘自请削职,赵世却并没即刻表态。

只在赵黼进宫之时,赵世同他说了静王妃跟白樘身边八卫之事,因问道:“照你说,该如何处置?”

云鬟已经把静王府内种种说明,只是八卫这节,却是才知道。

赵黼打量皇帝,赵世总不至于连如何处置都不知,只怕心中早就有定论了,如今不过是看他的手段罢了。

赵黼淡淡道:“静王乃是摄政王爷,王妃又是他的内人,所以静王妃之事,他必然有最好的法子。我便不多嘴了。”

赵世笑笑。赵黼道:“至于白樘,我虽不喜欢他,但这人是个最难得的,有那么一句话叫做‘瑕不掩瑜’,何况他若是有个‘御下不严’,那么皇上先前对于王治之事,又该怎么说?故而这件事竟不必计较,让他稳稳地做他的刑部尚书最好。”

赵世见他话中带刺,心中喟叹,未尝不叹息痛恨,只是不便流露。

听罢他对这两件儿的看法,眸中透出几分笑意:“好。”

赵黼回归才不多久,正是稳定人心的时候,白樘于朝廷跟民间的名望极好,若是擅动,于时局更为不好,何况赵黼的确言之有理,白樘这般人物,可遇不可求。

顿了顿,赵世又道:“静王先前来自请辞去摄政之职,朕已经许了。另外,白樘么……朕也是不欲治他的罪,反而想要嘉奖他,以他的资历,加他做个太子少傅,你意下如何?”

赵黼皱皱眉,心中到底有些……别扭似的。却终于道:“那自然是没话说,倒是我的荣幸了。”说了这句,便觉头顶又似多了个紧箍咒,咬牙咋舌,如吞黄连。

赵世自然看出他的不情愿,但竟能应承,倒也难得。

因和颜悦色道:“还有一件事儿,朕已经在催礼部光禄寺等,快些筹备你的大婚典礼……”

本来因赵庄之事,要多等些时日,只是赵世无法出口的是,他已经有些等不得了。

是以亲眼看着赵黼成婚……已成了皇帝最后的三个心愿之一。

何况,本朝也该有件大大的喜事,来洗刷过去一年内的种种血色风云了。

赵黼听了这句,面上才终于透出些许笑容,若说方才似吞黄连,此刻却如吃了蜜糖。

这数日,京城内处处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一来迎接元夕,二来,也是为皇太子大婚之期。

第527章

因婚期将近,云鬟不便再往东宫去,只留在谢府,宫内也有许多嬷嬷、宫人前来,打理府邸,准备器具,陪伴并教导大婚之日的礼仪等事。

云鬟先前是惯了每日去刑部坐班的,后来因为赵庄之事辞了,又兼京内风诡云谲,她惦念赵黼,一边儿又应付宫中等事,也无闲心再想别的,倒也罢了。

如今赵黼回归,一切迎刃而解,并没有多烦心之事,竟似陡然闲暇下来了,让云鬟大觉不适。

虽然那些宫内的嬷嬷等对她都甚是尊重和气,耐心教导,云鬟也一一遵从学习,然而心里却实在是无聊不耐的很。

这日,忽报大理寺白少卿前来拜访,云鬟许久不曾见过白清辉了,闻言心中甚喜,恨不得即刻奔出去相见,脚步才动,便听得旁边一声咳嗽。

原来这会儿,周围宫女嬷嬷们林立环绕,监督她的礼仪行止,一双双厉害眼睛看着。

云鬟止步,心中忖度:若请清辉入内,却又如何能自在说话。

因此云鬟便道:“请各位暂歇,我会客过后再回。”

其中两人对视一眼,一个陪笑道:“姑娘再过不几日,就是太子妃娘娘了,身份尊贵,这会儿相见外男,似是不大妥当的。”

这却已经是极婉转的提醒了。

云鬟心中咯噔一声,抬眸看去。

这些宫内的嬷嬷们,一个个自然是人精,早在被派来之前,就很听过云鬟的事迹,何况前些日子云鬟一直都在宫内住着,是以见过她的也自不少。

但相处过的毕竟极少,众人都听说她在刑部“如鱼得水”,又屡破大案,还当是个尖头利角的极厉害人物。

谁知这些日子来教导陪伴,却见她始终都云淡风轻,不管教导她做什么,她都从善如流地答应,从没有个为难脸红的时候,竟似是个极好脾性、任由拿捏的人。

何况督着未来太子妃的言行举止,也自是她们的责任,故而这会儿见云鬟欲会外男,才忍不住出言劝阻。

云鬟倒是并没说别的,只是仍淡淡地扫了过来。

但就只是一个眼神,都不必她多说一个字,出言的嬷嬷心中微微发寒,她旁边一人本正也有一肚子的训诫要说,对上云鬟的眼神,那爬到了喉咙口的话,竟又生生地退了回去。

众人凛然胆寒,忙都垂首,不敢多言。

外间儿厅中,白清辉正等候中,便听门口有人喜道:“主子来了。”

清辉抬头看时,正见窗上映过一道纤纤淡淡的影子,不多时来至门口,两下里定睛相看,清辉心中哑然,瞬间不知该如何称呼。

素来习惯了云鬟男装的模样,乍然着裙描眉起来,几乎叫他不敢认,只是细看,才见那容貌神情一如昨日,气质亦仍如淡菊清竹,轻云和风。

不等他开口,云鬟已进门来,顺势屈膝万福:“劳你久侯了。”

听她以“你”称呼,清辉也一笑还礼,两人便分宾主坐定。

云鬟进门之时,就见清辉身边儿亦跟着个少年,着青布衣裳,梳着双丫髻,看着似是个书童跟班的打扮,然而鹅蛋圆脸,脸颊红润,双眼乌溜溜地盯着她,目不转睛地只顾打量。

云鬟自己是扮男装惯了的,只一眼便看破这“少年”乃是个女娃儿。

只是倒也稀奇,再想不通清辉身边儿怎会跟着这样一个姿色不俗的少女的。

清辉也发现了云鬟注意到身边的人,便回头对那女孩儿:“小凤,你到外头去自在玩耍,只不可走出这庭院。”

这叫小凤的女娃儿闻听,大眼睛里透出几分委屈之意,却也不敢如何,便答应着而去,临出门前,兀自依依不舍地回头,又深深地盯了云鬟一眼。

等她出门,云鬟方笑问:“这位是何人?我从来未曾见过?”

清辉也才带笑回答道:“这么说,殿下也未曾跟你说了?”

云鬟听说的有内情,问道:“跟他有关?”

清辉点头道:“先前无端端的,叫人把这个孩子送到我身边,说让我好生带着,我不知如何,又因殿下才回来事多,不敢烦扰,便只得从命,谁知到此刻还不曾来带回。”

原来这跟随清辉身边儿的,不是别人,却是萧天凤。

先前天凤自打跟随赵黼回到京中,赵黼因诸事繁忙,顾不上她,只安排两个侍卫好生把她看在客栈内。

天凤毕竟乃是辽国郡主,身份非同一般,赵黼也不愿这个跟自己有着淡薄血缘关系的表妹有个万一。

若天凤待他只是亲戚之意,留在身边倒也罢了,偏又了解天凤之心,何况之前还有阿郁一节。

近水楼台,瓜田李下,他虽然身端影正,却耐不住别人心邪。

赵黼是个心眼最多的,应付桃花的手段自也一流,先前有个张可繁“珠玉在前”,仍是给他轻轻松松祸水东引。

先前蒋勋在宫内不慎被赵黼所伤后,可繁越发明了心意,只因当时京内事多,赵黼又出了事,两人无心谈论私情。

后虽然因顾芍一事,又生出些许波折,但毕竟有惊无险。

近来年下,赵黼又正了身份,张可繁一力撺掇,蒋勋鼓起勇气,请了厉统领跟白樘为他的保山。

张将军见如此阵仗,纵不乐意也要欣然从之,何况早也从夫人口中知道可繁心许了蒋勋。

这一件儿,算来却也是赵黼引出的大好姻缘。

故而对待天凤上,赵黼便故技重施,他想把天凤安置在个妥当之处,让可靠的人看顾。

思来想去,竟没有人比白清辉更可靠妥当了。

当然,硬把人扔给清辉,赵黼也是有些许私心的……

听清辉说罢,云鬟心中想了会儿,便不论此情,只道:“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事?”

清辉见她盛装丽容,又想到很快便是婚期,便将来意压下,只说道:“并没别情,只是这小凤每每问我有关你的话,还时常打听我们在南边儿的事,又催我来找你,我也不知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何况也的确有些日子不曾见你了,便索性来走一趟。”

云鬟早看出清辉欲言又止之意,正要再问,清辉却隐隐叹息道:“以后……大婚之后,只怕越发不能相见了。”

云鬟心中一动,想到方才内室嬷嬷们的劝阻,横生一股闷意。

正此刻,阿喜从外忙忙进来,禀告道:“主子,外头来了人……是,是崔侯府的人!”

云鬟道:“是侯爷还是小将军?”

阿喜的头摇的如拨浪鼓:“是崔老夫人!”

自从赐婚的消息传遍京内,有许多人坐不住了,其中最如坐针毡的,自然正是崔侯府中人。

对崔老夫人来说,心情可谓油煎火灼一般。

当初因崔印擅自同僻远县城的谢府定亲,崔老夫人大为不乐,加上谢氏从不善于逢迎手腕,故而在老夫人跟前儿更加不得欢心,早在鸳鸯杀案件发生之前,老夫人已经百般挑剔,后来终于得了个绝佳机会,才一偿所愿。

偏云鬟打小儿的性情等,也颇类谢氏,崔老夫人心中暗暗不喜。

后来纵然云鬟回京,老夫人想到谢氏,就如看见眼中钉。

云鬟“投水”后,在她看来是极小的一件事,不料又因赵黼之故惊动圣上,差点给崔府惹一场无妄之灾,老夫人受惊,背地里也曾狠狠骂过几句:“那丫头看着就是个薄命相,死就死罢了,偏又连累。”

谁知道云鬟偏歪打正着走上仕途一路,崔老夫人得知真相后,更是天也塌了,惊怒交加,厥了过去。

她自然恨不得把云鬟剥皮抽筋,在云鬟被下狱后,又念了几百声称愿,只盼休要连累侯府。

那日在府内相见,本想以家长之威压住云鬟,谁知今日的女孩儿,并不似昔日那个只会低眉顺眼的女孩儿了,短短几句话,又把老夫人气得几乎吐血。

虽然赵世将云鬟留在宫中,对老夫人而言,仍觉着崔云鬟是必死的,毕竟她女扮男装,在朝为官,做出如此破格之举,简直惊世骇俗,又怎能容于世间,迟早晚要获罪的。

若非崔印坚持,崔承反抗,老夫人早督促崔印解除同云鬟的父女关系、将云鬟从崔家的家谱中除名了。

一直到赐婚的圣旨下,崔老夫人才仿佛被一声惊雷炸醒,整个人魂飞魄丧。

若赵世只赦了云鬟的罪,老太太只怕仍还心安理得地在侯府内等云鬟过去跪拜,毕竟在她心目中,这女孩儿大逆不道,惊世破格,虽被免除死罪,仍被世俗不容。

但只要没削除她的名,她就仍是崔家的人,仍是要回来叩头请罪的,到时候不愁没拿捏她的时候。

再想不到,旨意之下,这本来看似无依无靠大逆不道的女孩儿,竟成了当朝太子妃……

消息灵通之人早就知晓,如今皇帝年高,身子孱弱,早有退位之意,若当初先太子未“病故”,此刻只怕已经换了新帝了。

如今先太子去了半年,便又忙着正赵黼身份册立太子,且又急急地定了婚期,可见皇帝是个赶早儿的心意。

若当初不是那样逞强,早点儿把崔云鬟认了回来,此刻又怎么会是这样两难的境地?崔侯府出了一个太子妃……或许很快就是皇后娘娘,这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何况自打圣旨下后,有几个素来跟侯府冷冷淡淡的高门大宦的命妇们,也肯屈尊降贵地过来探看,因见云鬟果然不在侯府,这些人何等厉害,一个个都看出端倪。

老夫人应对间,尴尬至极。

又有一些府内府外的人,便拼命解劝吹风,崔老夫人起初还痴痴地思量兴许云鬟能够“孝心发作”,自个儿回来侯府,那会儿她自然就得了台阶下了。

谁知道眼看婚期越来越近,云鬟那边儿却并没个踪影讯息,且宫内派出的嬷嬷宫女等,都一股脑地去了谢府。

崔老夫人又病了几日,几乎了却残生。只得先派了罗氏等几个内妇前往谢府,本是为了探深浅试口风之意。

而罗氏因向来挂心云鬟,又感激云鬟曾在校场血案中相救崔承,母女相见,自然曾有一番难舍。

罗氏同云鬟叙了离情,隐约提起老夫人的话,云鬟却并无要回侯府之意,只道:“我从小儿就很会惹事,曾数次连累侯府陷于危难,世事难料,如今实在不敢再回,母亲且只带我的好意于府中众人就是了。”

老夫人虽作威作福了一辈子,到底是个颇有手段心机的,若是能换一位皇后回来,光宗耀祖,这一张老脸倒也算不得了,故而今日竟亲自带人前来。

里头清辉闻听,同云鬟相视一笑:“你家里的人来了,我改日再来拜会。”

云鬟惦记他方才那句话,并不舍得他此刻就去,便道:“不必。他们很快就去了。”

才说两句,果然便见崔老夫人被罗氏跟贴身大丫头扶着,身后跟着几个侯府女眷跟侍候丫头们,颤巍巍地自穿过月门。

抬头看见云鬟之时,老夫人眼中便隐有泪光似的,紧走几步,口中唤道:“我的儿!”

清辉是知道侯府底细,也知道老夫人为人的,听了这般动情一声,不由挑眉看云鬟。

云鬟叹道:“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听老太太这般相唤。”回头叫了晓晴来,吩咐两句,晓晴忙便去了。

这会儿天凤因听见动静,便趴在门口打量,云鬟出门之时瞥她一眼,天凤竟有些局促之意,交握双手,后退一步。

云鬟才在门口站定,那边老太太一行便走到跟前儿,崔老夫人将云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回,便丢开罗氏等,张手抱住云鬟,哭道:“我的好鬟儿,我还以为临咽下这口气……也见不到你了。”

罗氏立在旁边,亦有些窘然。其他众人便惺惺作态解劝:“老太太切勿伤怀……姑娘这不是好端端地么?”又有的小声敲边鼓:“老太太思念姑娘,病了好几日了。”

云鬟淡看:“可知我不回府,正是为老夫人的身子着想。”

崔老夫人正作势拭泪,被她冷冷一瞥,心头竟不禁打颤,面上却还做哀恸之色:“我的儿,我又如何不知道你的孝心?所以就算还有一口气,也是要来看你一眼的。”竟不由分说,紧紧地搀着云鬟的手臂,要同她入内。

清辉见状,便上前见过,老夫人觑眼看了会儿:“这个……可是白尚书家的小公子?”

罗氏道:“正是。”

老夫人便道:“我记得,原先鬟儿在府里的时候,他还时常跟陶然一块儿过去玩耍呢。你们都是好孩子。”

众人复又入内落座,崔老夫人假意寒暄片刻,便道:“我这次过来,是请你回去住的,这里……毕竟是个偏僻小地方,不气派,撑不起来,你毕竟是侯府的人,怎么好就撇在外头,叫旁人看了难免笑话。”

云鬟道:“先前我做出那许多破格逾矩的事,已经有好些流言非议等,倒也不差这些了。”

崔老夫人道:“哪里的话,难道你是没父母的人不成?毕竟要大婚的人了,你不回侯府,叫你父亲跟你兄弟的脸面往哪里搁?”

这老太太自知道她跟云鬟之间情分浅薄,又知道云鬟最上心崔承,故而便用两人来说和。

云鬟轻声道:“老太太不知道么?我的父亲兄弟的脸面,也早被我丢的差不多了。他们也都习以为常了,是以从未相劝,只任由我自己的意思罢了,老太太年纪大了,也不必再操心别的,还是好生养身子罢了。”

老太太见她竟始终不为所动,话又说的绵密,一时气窒语噎,便向罗氏等又使了个眼色。

不料外间却有个清脆声音道:“殿下!”

云鬟闻声才抬头看去,原来她听出这乃是“小凤”的声音,话音刚落,就听有人道:“皇太子殿下到了。”

与此同时,是赵黼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天凤喜道:“我随着白少卿来的。”

清辉闻声看向云鬟,却见云鬟眉尖微蹙,若有所思。

众人各怀心思,出门相迎,云鬟抬头看时,果然见赵黼负手站在廊下,天凤站在跟前儿,仰头正听他说话。

第528章

那边儿赵黼也察觉了,略说两句,便撇下天凤。

崔老夫人虽唱作俱佳,面对这位殿下,却并不敢造次,忙同众人战战兢兢地见礼。

赵黼道:“近来微闻您身上有恙,如何竟劳动亲临?”

崔老夫人道:“这孩子离家太久,我心里惦记难舍,这两日好了许多,耐不住过来看看,想劝她还是回侯府内去住……”

赵黼笑看云鬟一眼,道:“您说的是。本来该让她回府里去,只是我觉着毕竟在外头自在些,何况这多少年了,她也都是在外面一个人游荡,养的性子也倦懒,若回侯府,也不通那许多规矩,有个逾矩违规之类的,难免讨人不喜,于是就仍叫她住在谢府罢了。”

崔老夫人本想借机诉说来意,不料赵黼张口便是如此,竟把责任揽到他的身上去了,且话里隐隐有刺。

反叫崔老夫人张不开口,勉强道:“殿下虽是好意,只不过……到底是侯府的女孩儿,论理名正言顺的话……”

赵黼不等说完,又道:“我并不是爱讲究繁文缛节之人,何况知道侯爷也是个洒脱的性情,大概不至于会计较这些。何况阿鬟她心里也是乐得如此的,她先前生生死死的,经过多少波折苦难,我很是心疼,如今只想她喜乐自在,其他也顾不得了,横竖只要阿鬟好,一切都使得。——老太太疼爱阿鬟,必然也是跟我一样的心?”

崔老夫人被他堵得脸色青白不定,又不敢对上他的幽深含锋目光,只得涩涩地陪笑说:“这是自然的了……”

赵黼笑道:“向来听说老太太宽和,最疼小辈,果然是真。我替阿鬟谢过了。”

崔老夫人哪里还敢说半个字,恭谨道:“这如何使得,着实不敢当的。”

天凤先前悄悄跟着赵黼身后,也随着跑了进来,这会儿便站在清辉身畔,眼睛仍是盯着云鬟只管看。

看了半晌,复又扫一眼赵黼,不时在二者之间逡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