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老夫人和赵黼都在跟前儿,云鬟只是站着,也早察觉天凤来回扫视的目光,她却不动声色,只在天凤又骨碌碌盯着看的时候,微微抬眸,陡然同她的目光相对。

天凤眨了眨眼,才忙避开云鬟的眼神。

赵黼虽跟崔老夫人周旋,心意却在云鬟身上,早也发现她在跟天凤对视,赵黼瞅了片刻,便对清辉道:“小白如何得闲来了,可是有事?”

白清辉道:“没什么大事,只是许久不曾拜会,故而过来探望。”

赵黼笑道:“我还当你又有什么案子烦她呢。”

白清辉也随之笑笑,却并没接口。云鬟见他跟清辉搭腔,才又转头看向赵黼。

此时满堂的人,赵黼便对崔老夫人道:“老夫人若无别事,不如且好生保养身子,毕竟将来还有大日子应酬呢。”

这竟是个送客的意思了。可崔老夫人听他说“大日子”,自然指的是大婚,心头微宽,忙唯诺答应。

崔老夫人来前,实则是存着个一定要说动云鬟之心,若是云鬟不应,她另有法子摆布,不料赵黼这般及时来到,倒是让她十八般武艺无处施展。

偏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崔侯爷来到。

因先前在朝堂上,崔印崔承两人于圣意难测、云鬟危急之时曾挺身而出,故而赵黼对这位“泰山”的看法才有好转。

顷刻崔印进门,早听说赵黼也在,此刻相见,格外喜欢。

虽说如今尚未成亲,但毕竟已经赐婚,便是板上钉钉的丈人了。

赵黼拱了拱手:“侯爷如何赶得这样及时,我才前脚进门。”

崔印环顾堂内众人,也还礼道:“殿下勿要多礼,并没料想殿下也在,倒是适逢其时了。”

说罢,便赶到崔老夫人身边儿,扶着道:“您老人家身子要紧,如何竟又操心劳神走一趟,底下的事让小辈们自行料理便是了。”

赵黼不等老夫人开口,道:“我跟侯爷想到一块儿去了,方才也是这般说的,老太太宽明,也很赞同我的话,正要回扶歇息呢,您却来的正好儿。”

崔印松了口气,笑道:“殿下说的是。”又对崔老夫人道:“我陪您老人家。”

他们两个一唱一和,竟不必云鬟开口了。

崔老夫人心里虽气不顺,但太子殿下话说的漂亮,也算是给了面皮,何况谁不知道赵黼的性情无常,这会儿若不顺着台阶下来,若是惹他气不顺,这积攒了几十年的老脸只怕也保不住了,还谈什么攀龙附凤。

当即老夫人扶着崔印的手臂,反而笑呵呵道:“是,孩子们疼我,我自然也要越发顾惜自己了。好好,这就回府,不在这里给你们添聒噪了。”

先前听闻老夫人带人来,云鬟就知道她必然来意不善,所以悄悄叫晓晴派人去请崔印,谁知道崔印还未到,赵黼先到了,却比崔印更加管用。

送了崔府这一干人等去了,赵黼回头对云鬟道:“我的鬟鬟终于也炙手可热起来了。”

云鬟眼皮也不抬:“炙手可热的不是我,是‘太子妃’罢了。”又对清辉道:“请到书房说话。”

赵黼略觉诧异:“阿鬟……”

此刻云鬟回身,正天凤凑在身旁,两人便打了个照面。

天凤道:“姐姐……先前果然在会稽同白哥哥一起当官儿破了好多大案的?”

云鬟听问的唐突,可却也察觉天凤并无恶意,便道:“不敢。当时只尽力而为,毕竟是分内职责。”

因此一句,倏忽中便想起那烟雨濛濛的江南小城的四季百般,一时又似见到那高高弓起的石桥,挂满了藤绿叶片;青石板的地面儿被雨水滋润,水汪汪泛着白光;以及那吸饱了雨水的攀墙蔷薇,水珠在瞬间倾落。

那种洒落满头、沁入颈间的冰凉之感如此清晰。

但那许多场景云霭收敛般退却,最后于眼前清晰的,却竟是赵黼锋芒收敛了许多的鲜明眉眼。

天凤只顾呆看云鬟,见她似蹙非蹙,似笑非笑,眸若星灿,顾盼生辉,最似无情,却又最为动人。

竟忍不住叹道:“姐姐生得真好,怪不得……”

赵黼咳嗽了声,天凤会意,忙捂住嘴。

云鬟却也听得分明,回头抹了他一眼,对清辉道:“请了。”两人便先从廊下,往书房去了。

赵黼微睁龙睛,正欲赶上,偏被天凤闪身拦住:“表哥!”

赵黼止步,低头瞅过去,天凤道:“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听说皇帝赐婚,我……就想见见崔姐姐……”她越说越是小声,最后便低下头去。

天凤甚是好奇,让赵黼如此倾心的究竟是何样人物。又因为听白清辉说了许多南边儿的奇案,心想这般能干的女子,又且身为女子却在刑部当差,必然是个锋芒外露,精明强干的人物。

谁知今日一见,竟是个冰肌玉骨,不染凡尘的冰雪美人,容貌气质,均超出她先前所设想的种种,倒是让她好奇的心尽数满了,其他的绮念也在刹那散的不知踪影。

赵黼笑:“如今见着了,可终于心满意足了?”

天凤点点头,眼中竟有些湿润,唯唯诺诺小声说道:“是,她的确是个最好的……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我还要先恭贺表哥将要成婚呢……”

赵黼哈哈一笑:“乖。”举手在天凤的双丫髻上一按,把她的头压得歪了歪,赵黼又吩咐她不可乱跑,自负手往内找云鬟去了。

天凤正呆看赵黼离开,便听有人问:“你是跟随小白公子身边儿的?如何之前从没见过你?”

天凤回身,却见是云鬟的丫头晓晴,身后还有好几个人,却是灵雨林嬷嬷等,且抱着小鲤。

先前林嬷嬷跟陈叔因听了晓晴的话,早藏起来,只假作不知的,听崔府来人去了,风平浪静,才复露面。

且说赵黼入内,将到书房之时,刻意放慢了脚步,只听里头清辉道:“……听闻是太子殿下求情,陛下才未见责的。”

赵黼猜测他们说的是白樘的事,便略放重些脚步,里面果然停了话头。

清辉最知人心,见赵黼急不可待地寻来,如今又跟云鬟两个情意和悦,清辉便不愿耽人之意,当即告辞。

云鬟亦未挽留,送别清辉,便问:“原来四爷请辞,是你劝陛下不罪的?”

赵黼偏不承认,冷哼道:“关我何事,可知我巴不得立刻把他罢官卸职,扔进天牢,狠狠折磨?如今皇上这样处置,倒是让我大失所望,唉,可惜了,错过大好机会。”

云鬟虽知道他素来针对白樘,却也明白这些不过是赌气谎话,当即皱眉:“六爷。”

赵黼道:“你怎么不信?”对上她淡静的眸色,赵黼笑道:“小白大概是跟季呆子相处久了,也学的多嘴。坏我的好事。”

当下把内里详细说了一遍:“非但不责罪他,还要请他当太傅呢,真真是自讨苦吃,可知我一想到他那张脸就觉头疼?”

云鬟道:“既然头疼,如何还要如此,你若不愿,陛下是不会勉强的。”

赵黼叹息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良药苦口,记得魏征每每把唐太宗气得死去活来,太宗还背地里骂他是无知村夫呢,难道我就没有那容能臣之量呢?”

云鬟不禁面露笑意,才要称赞他,心里却又想到另一件事:“殿下……瞒着我的事倒是颇多……”

赵黼对上她闪烁的眼神,福至心灵,笑道:“你是说天凤?”

云鬟挑眉:“天凤?”

她心里多半是存疑,可却偏不直接问起,这般回眸眼尾轻挑的模样,却让赵黼心头难耐。

赵黼便道:“你过来,我仔细说给你。”

云鬟想了想,才挪步来到旁边,赵黼早拉住她的手臂,便将她环入怀中,不由分说先乱亲下来。

云鬟急道:“别弄乱……”她的头发跟衣裳都是里头嬷嬷们精心打理过的,稍微弄乱,便给人看了出来。

只是还未来得及说完,早给堵住了檀口,彻意行事。

赵黼先逞足了所愿,才将天凤的来历等同云鬟说了,却隐匿了路上雪崩之时那场惊险。

只因他把天凤的的那点小心思掐死于无形,故也并未提起此情,毕竟关心情切,怕云鬟多意不喜。

然而天凤先前那般情形,女子本对此事格外敏感,何况云鬟是从刑案里浸练出来的人物,岂会丝毫不知?便道:“原来是大辽的郡主,只是堂堂的小郡主,又如此可爱,你怎么便随意把人放在小白身旁?”

赵黼品出其中微酸之意,便紧紧地抱住纤细的腰肢,把下颌搁在云鬟肩窝里,不住地蹭动:“我可不是随意安置,是深思熟虑过的。”那绸衣裳都给他磋磨的褶皱起了。

云鬟无奈,回头见他眯着双眸,仿佛沉醉,不由抬眸看了一眼门口处,见无人才问:“怎么深思熟虑?”

赵黼笑道:“我当然是怕天凤有碍,要找个最靠得住的人看着她,你觉着京内还有比小白更适合的人么?”

云鬟一笑,两世纠葛,早熟知他的性情,自知道他的“苦心”用意,只不说破。

谁知莞尔间,赵黼更觉色授魂与,复凑过来,云鬟将手挡在面前,不妨手心朝外,赵黼纹丝不停,凑上前来在掌心亲了口。

云鬟极痒,才欲撤手,又给赵黼握住,将纤纤玉指一根根亲过去。

云鬟复红了脸,低声道:“罢了!宫内的嬷嬷们还在教导规矩呢,我看她们倒不是该教我,很该教你才是。”用力将手抽回,本要打他,最终却只是轻轻地在他脸颊上戳了一记。

赵黼甘之若饴:“好好好,我知道你必然受了气,又被崔家的老家伙过来搅扰,不瞒你说,我本不耐烦跟她多嘴,只一顿撵出去就是了,又怕她年高体弱,再气出个三长两短来,对我们的好日子却有些妨碍,不如不去寻她的晦气。你若有什么火儿就朝着夫君来发就是了,我全然受得。”

白日赵黼话里藏锋面上带笑地同崔老夫人说话之时,云鬟便在旁诧异着,如今听他存了这样的思量,复垂首浅笑。

只是心里毕竟还有一件事,遂正色道:“其实……我心里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赵黼摩挲着她的雪颈:“不跟我说,却跟谁说去,跟小白?”

云鬟忍笑,低低说道:“我心里想着,我们的大婚不可过于铺排张扬,只一切从简可好?”

赵黼愣怔了会儿:“这是为什么?”

云鬟道:“你就当我嫌麻烦就是了。”

赵黼敛了笑,半晌,越发将云鬟抱紧:“好……我回去跟皇上说就是了,一切都依你的意思。”

改日,赵黼果然向赵世说明从简的意思。同时又禀了另一件大事。

原来先前因年下大雪,京内各处房屋倒塌,又有京郊一些流民挤在善堂之中苦捱。

因太子大婚,皇帝命天下大赦,又拨了专门银钱,救济灾民重修屋宇等,让许多嗷嗷叫苦的灾民盛念感激。

后来不知哪里传出消息,原来是太子妃娘娘主动请求省下钱银,用以救助百姓。

顿时之间,京郊震动。那些皇亲国戚,高门大户之家,甚至底下的富商巨贾等,有的欲逢迎太子,有的效仿其行,也纷纷地舍银钱珠宝等,用来斋济天下熬苦过冬的灾民。

皇室宗亲,高官富户尚且如此,这股风气,很快从京内传遍各州县,赈灾义举频现……倒是不必细说。

至正月十五元夕节,京内各处张灯结彩,焕然新鲜,官府在朱雀大街上还摆扎起了巨大的鳌山,明晃晃地照的半边天恍若白昼。

京内数条大街上皆是灯火通明,花灯绵延数里不绝,各色新鲜花样争奇斗妍。

行人们贪爱佳节喜庆,不顾严寒,衣着簇新,扶老携幼,提着花灯,出来赏玩灯影月色。

更兼今日是皇太子大婚之夜,因此这热闹更比往年还要喧盛百倍,不时有五颜六色的烟花直冲天际,仿佛要与皓月争辉。

与此同时,从谢府门前的那长街到东宫所必经的路上,张开的红帐之后,两边儿街道旁边儿都站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人人手中皆提着花灯,或金丝掐花,或璎珞低垂,或贴着精致剪花儿绣像,不一而足,将偌长的数条长街照的辉辉煌煌,美盛至极。

第529章

大婚这夜的盛况,不可胜数。

虽然诸事从简,但毕竟要行的礼套甚多,一天到晚忙碌下来,着实耗神费力。

赵黼倒也罢了,他从来是个征南逐北闲不得的性情,今日这般繁琐种种,却是为了自己的大婚,竟更乐在其中。

只是云鬟未免烦倦,是夜,过子时,赵黼应酬回来,转到内殿,见她于宫内嬷嬷的陪伴下,仍是端端正正坐着。

因心里喜欢,在外头未免多吃了几杯酒,他本是海量,可趁兴为之,竟有了三分醉意。

女官上来,口中说着吉祥话,还要按秩规行,排布礼数,赵黼笑道:“都忙了一天了,各自安闲,我也着实累了,其他暂且省了罢了。”

众官听这般吩咐,不敢多言,只交代他喝合卺酒行礼等要紧话,便退出外间伺候而已。

赵黼瞧他们走了,才俯身榻前,含笑打量眼前蒙着绣龙凤垂金珠大红喜帕之人。

早在他回来前,旁边众嬷嬷便说知了,又听他打发了众人,云鬟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

谁知他竟再无动作。

室内一团静默,只是红烛燃了许久,忽然“啪”地一声,原来是爆了个极大的灯花。

云鬟悄悄地垂眸看去,从喜帕底下,能瞧见玄色的宫靴上绣着杏色的五爪金龙。

喜袍的角摆摇曳,腰间垂着金丝玉带,如意结锦绣香包,和田玉的龙凤玉佩,在那大红的绸衣上头微微悬动。

云鬟定睛看着,心头无端跳了跳,竟禁不住伸手,便攥住了那枚如意香包。

赵黼正在喜滋滋地打量,冷不防见云鬟抬手,他心里一动,当下不再迟疑,忙将她盖头揭开。

红烛摇曳,暖光融融,云鬟定睛抬头看时,却见赵黼发束金冠,身着喜服,鲜明的眉眼并无素日的锋利肃然,反透着些许温润,目光柔和地对上她的双眼。

心里一块儿石头落地,身子却微微一晃。

赵黼早拢着她的肩头,顺势在她身边儿挨着坐了:“是不是等的不耐烦了?还是肚饿了?”

云鬟歪头看了他半晌,才靠在他的肩上,吁了口气:“我不饿,也没有不耐烦……”

赵黼笑道:“那就是想我了?”

云鬟面上微红,嗅到他身上酒气,隐约又觉惊心,便问:“喝了多少?也不知节制些?”

赵黼道:“我本来不想陪他们人闹,只是盛情难却,就去瞧了一眼……偏偏张振跟季呆子在那里叫——我可是太纵他们了,也或许是喜欢,连小白都破例喝醉了呢。”

想到季陶然那不能喝的,也竟喝的醉意熏熏,向来清冷自持的清辉也来助兴,赵黼又笑又喜:“可是你放心,今夜是我们的好日子,我是断不会吃醉的。”

云鬟诧异道:“清辉醉了?表哥可还好?”

赵黼道:“他们自有人跟着,不碍事。只是张振可恶,我帮了他那样大忙,居然还敢闹……等他娶亲,看怎么治他。”

张振原本定了沈正引家的妙英,只是沈正引倒了,妙英也被囚禁,将要贬为奴婢,官卖发付,张瑞宁早就提防此事,便欲取消亲事。

只是张振心系妙英,竟不肯舍。然而权臣罪女,谁人敢要,张瑞宁又是骠骑将军这样紧要,生恐人说些流言蜚语,惹出嫌疑来,见张振不肯回头,竟狠打了一场。

张振被打的一瘸一拐,兀自惦记妙英,却又无计可施,山穷水尽之时,便想到赵黼,因此汗颜来求。

这却是求对了人了。赵黼因也知道妙英不同于沈舒窈,却是个心地直爽的,难得张振又如此多情。

张瑞宁虽然吃惊,但既然是太子插手,他身上的嫌疑自是没有了,且张振又执意要娶妙英,加上王夫人也觉着妙英甚好,便才默默地应许了此事。

赵黼因见云鬟面上有些许惶然之色,便道:“你是累了?”

云鬟摇头,赵黼抬头看见桌上的果品跟合卺酒盏等,自言自语道:“这样若是喝酒,必然会醉。我叫他们送点吃的进来……”

云鬟忙拉住:“别去,我们……喝酒吧。”

云鬟酒量向浅,从不肯贪杯,如今竟主动要喝这合卺酒。

赵黼听了,大为欣喜,忙应承道:“好好。”当即起身,取了那交杯盏儿来,递了一杯给云鬟。

云鬟捏了过来,垂眸看着金杯中的美酒,心中却有些感慨,前世她以侧妃身份进府,品制上轮不到她跟江夏王喝合卺酒,更何况那时的江夏王,对她而言不过是个冷酷残忍的暴戾王爷,后来他的所行,更是将人推入深渊似的。

虽然那些记忆无法抹去,然而……或许……毕竟可以创造更好的记忆。

就如同她重生以来所选择而行的路,——小城为典史,京内为推官,直至为刑部主事,若非因为当时的晏王之事,或许……她的为官之路……眼底一阵恍惚,是赵黼捏着下颌:“又想什么?”

但不管如何,一切已经跟昔日不同了,她的心意性情,为人行事,就如同经过淬炼的金石一般,云鬟笑着举手:“请……”

赵黼满眼悦色,两人手臂勾缠,目光亦相交缠一处,各自饮尽,只觉酒水甘甜微辣,孜孜入喉,说不出的痛快甘美。

赵黼将那杯放在桌上,顺势在云鬟腰间勾住,俯首便吻落在樱唇之上。

云鬟一来因心神放松,二来空腹饮酒,不觉昏昏沉沉,只任由赵黼肆意拥吻。

两人的影子被烛光所映,摇摇晃晃地出现在琉璃屏风上,耳畔似听见些窃笑之声。

云鬟依稀所闻,生恐有人偷看,不由挣动,赵黼却明白她的意思,早将人抱起来,竟走至床前,将人放低。

云鬟低吟了声,原来她今日或站或跪,或端直而坐,竟没个休歇之时。方才垂首呆候半天,天儿又湿冷,双腿早有些麻了,——她的腿上曾在监察院内受刑落下过伤,这会儿便有些疼痒起来。

赵黼起初还以为她是情动,正要迫不及待地行事,因见她脸色不对,便问道:“鬟鬟怎么了?”

云鬟不欲他担心,何况这伤的来历涉及赵庄,很不可在此刻提起,便勉强睁开双眸,望着他微笑道:“没什么。”

赵黼却早留意到她先前垂手,似要去揉腿的模样,他对云鬟着意非常,她通身上下,无一处是他不知的,一见手指微动,便解会其意。

当即便将她的喜服撩开,手按在膝头道:“是这里的旧伤犯了?”

云鬟见他竟这样明白,可见的确对她极上心,才能有如此灵犀。

心中百感交集,又觉他炙热的掌心贴着膝盖,暖意融融甚是好受,此刻……先前因想到前世那点儿阴冷才消失无存了。

赵黼见她静静地躺着,眸光闪烁地看着自己,便问道:“可好了些?”

云鬟道:“好多了。”

赵黼道:“我知道这伤是难熬的,索性给你做个全套。”

云鬟正诧异这话,见赵黼又搓了搓双手,把绢裤卷起来,便将掌心按在她的膝上,然后顺着膝盖往下,直按摩到脚踝,如此反复。

一股热力从他掌底透出,双腿仿佛被暖煦的炉火炙烤,把原本那湿冷阴疼之感极快驱散了。

云鬟只觉前所未有的受用,几乎将呻吟出声,却又觉着如此不妙,便只咬牙蹙眉忍着,待要叫他停下,可这滋味委实极好,竟不舍得叫住。

赵黼自打出娘胎,也不曾如此尽心竭力地服侍过一个人,更是如此的细致耐心,真真是亘古未见。

如此按揉半晌,便问道:“鬟鬟,我伺候的好么?”他是习武之人,手头功夫最好,力道拿捏得到,竟有事半功倍之效。

云鬟模模糊糊里,被他按揉的甚是舒坦,浑身越发放松,又因大为受用,酒力发作,昏昏欲睡。闻言应道:“嗯……很好,有劳啦……”

赵黼听声音异样,俯首垂眸,见云鬟懒懒慵慵,头歪在一边儿,一支玉臂斜斜地压在额前,半遮着双眸。

大概是因方才挣动,罗衫微开,露出半截玉颈,衬着酡颜桃腮,长睫微闪,呼吸细细,真是醉人之极。

赵黼眼神闪烁:“那……再好一些可使得?”

云鬟浑然不知,只顾答道:“嗯……”才答了声,却觉着一具滚烫的身子倾了下来。

云鬟朦胧里有些惊觉:“嗯……?”

待要睁开双眸细看,檀口即被堵住,连同那未曾出喉的惊魂也被吞没殆尽。

这一夜丑时之刻,外间仍有爆竹声烟火声隐约响动,天却也凑趣,下了一场小雪,浅浅的碎雪落在那大红灯笼上,更添了几许尘世的喜暖之意。

此后月余,大辽跟周边诸国各自有使者前来,恭贺新太子册封并大婚之喜,赵黼接见使臣,又参与礼部等同各国使臣的商议谈判,忙得不可开交。

赵世闲不住,时常召云鬟入宫闲话。有几次便遇见了静王赵穆。

在赵黼大婚之后数日,静王自请去了摄政头衔,并恳求赵世许他去南边儿,仍做一个闲王,赵世一时未许。

而自从那一次于静王府内跟沈舒窈“开诚布公”之后,甚至大婚日,云鬟都未曾见过身为静王妃的沈舒窈,只近来几日隐约听闻沈王妃病了,太医看了两回,隐隐透出不妙之意。

云鬟早听过赵黼说及此事,赵黼曾道:“我要摆布她轻易,只是且看四叔是如何行事,倘若他还念及‘夫妻之情’……那就怪不得我了。”

当初在赵世面前,赵黼之所以说让静王去料理此事,便是要看赵穆的手段,如今听闻沈王妃病重,心下会意。

毕竟有小世子宏睿在,这般处置,既不伤及皇家的体面,对宏睿也并无影响。

三月初,便传来沈王妃病故消息,此乃后话,不必赘述。

这日赵世传了云鬟入宫,正宏睿也在,虎头虎脑,甚是可爱。

赵世年纪越老,越爱小的聚在跟前热闹,又因近来诸事渐渐移给赵黼身上,他乐得清闲。

此刻将宏睿抱在怀中,逗弄半晌,因对云鬟道:“听说你府里也有个孩子?改日倒也要传进宫内来,也让朕瞧瞧。”

云鬟一愕,继而想到他指的是小鲤。便笑着应承,又道:“那孩子倒是乖巧的很。”

赵世道:“宏睿也甚是乖巧,像是他爹的性子,只不知道……将来你跟黼儿的孩子,是个什么性情,猜着……应该也是个窜天翻海的性子?”

云鬟脸上微红,垂首不答。

赵世知她性情内敛,便不提此事,便拈了一块儿抱螺酥,喂给宏睿吃。

云鬟本无意吃这种甜腻之物,看宏睿吃得香甜,不知为何也觉着饿了,见自己面前亦有,便也拿了一块儿。

谁知才吃了两口,忽地胸口不适,又怕冒犯赵世,便放下抱螺酥,暗中强忍。

赵世却瞧出她脸色不对,因问道:“怎么了?”

云鬟道:“没什么……只是这酥的奶腥气有些浓。”

赵世诧异,嗅了嗅,并不觉如何,忽然挑眉看向云鬟,眼中透出些许光来。

云鬟兀自不觉,手抚着胸口,一力强压。

赵世慢慢说道:“你莫不是吃坏了东西,倒是不可大意。”当即便传太医。

赵黼赶来之时,却见赵世抱着宏睿,眉开眼笑,乐得如三岁小儿,旁边静王见他气吁吁地,便笑道:“太子妃方才说闷,出了外间儿。”抬手指了个方向。

赵黼也顾不上给皇帝见礼,忙奔出去,果然见前方白玉栏杆前,那道熟悉的身影娉婷而立。

身后跟着十几个嬷嬷、宫女、内侍们。

赵黼叫道:“鬟鬟!”也不理众人在前,又是光天化日之下,上前从后将云鬟拥住。

云鬟一震,如梦似幻。

赵黼道:“我、我听说……”

朦胧的双眸里透出些星光之彩,云鬟会意,抿嘴微笑,玉白的面上飘起一丝晕红。

原来先前太医来查,却才诊出云鬟已有了身孕,只是有一点儿为难的是……推算日期,却并不是大婚那日,也并非先前他胡天胡地之时,偏偏是那风火雪迷之夜、金銮殿内那一场。

赵黼却不管那些,本要抱紧,忽地忌惮,手臂便放轻了,喃喃轻轻道:“我、我终于也有孩子了。”

赵黼眼中湿润,连每一寸呼吸都带着感激欢喜的气息。

先前,赵黼觉着,在鄜州那段重生后的日子,乃是前生今世,最喜乐无忧的时光了。

不管是跟花启宗的生死纠缠,同贾少威的浴血一战,统统都不打紧,要紧的是看到她风轻云淡的无邪笑容。

那会儿她在看河中狗儿们嬉戏,笑的那样明媚,他在旁边巴望看着,难以想象已经从那时候深陷,违背了曾接近她的初衷。

本以为是猎人,却在她旖旎一笑里成了猎物。

后来……才知道,不管时间,不管地点,只要有她陪伴着的,便是最好最好的时光。

灼热微颤的唇紧紧腻贴着那润泽的桃腮,心才始安定。

女子如她,如此可爱,如此可敬,怎不叫他深爱不舍?

幸而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