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说道:“哦——赶过来办户口的。”

“你不是M市的人吗?为什么要办户口?”

他愣住了,说道:“是——是替我朋友办的。”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那个推荐我到黄城来读书的朋友。”

我点头:“那办完了吗?”

他说道:“办完了。”说完,他打量了一下旅馆大堂,问道:“这里生意好吗?”

我说:“还行。在黄城生活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他又问:“还写小说呢?”

“嗯,赚点零花钱,也打发打发时间。”

“叫什么名字?我去看看。”他抬眉问道。

我很想抚上他好看的眉,但也只是想想,说道:“闹着玩的,有什么好看的。你不看过《跪着爱》了吗?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的作品了。你就看那本吧。”

他笑着说道:“那你可别写出更大的动静来了。就那篇小说,把大家折腾得可不轻。”

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们这么多悲欢离合,竟然是一本小说引起的。这本小说的价值实在是太高了。

我也陪着笑:“不会,我学乖了。连出版小说合同需要的真名,我用的都是李善军的名字。”

他扭头看向我,眉毛渐渐低垂下来,竟一时无话。

我以为他会对我的出版感兴趣,没想到他沉默不语了,我只好尴尬地站起来,趴在大堂的窗沿上,大声喊:“李善军,你别跟平时那样大鱼大肉地喂我啊。季泽清的胃不好,弄点清淡的。”

季泽清看了看我,说道:“平时都是他做饭?”

“嗯,老板兼伙夫。做菜还行,就是油腻了些。”

“李善军就是那个跪搓衣板的人吧?”

我脱口而出,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季泽清看着我,淡淡地道:“你不是说你有个想嫁的人,他为你做饭,送你花,上交所有的钱,还在你生气时,跪搓衣板么?”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曾经编过这么一个谎话。虽然我确实是以李善军为原型说的,可这误会可真大了。

我想解释,可又觉得揭穿自己撒的谎言很丢脸。何况我跟季泽清本没有未来,如果他能因为我有男朋友而忘了我,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只好避重就轻地说道:“他确实是跪搓衣板的那位……”

季泽清喝了口水,忽然说道:“你刚才对着窗户喊的样子,让我想起以前在黄城高中的时候,你也是站在凳子上喊我。阿土就在旁边叫唤,然后你就把一堆脏衣服塞给了我。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给别人洗衣服呢。”

说到这个,季泽清的表情又生动起来。我说道:“阿土还在寺庙里待着呢,还升级做爸爸了。”

“是吗?还是他动作比较快。”季泽清说道。

我被他发酸的语气逗得发笑:“你怎么还跟狗计较啊?”

他回头说道:“那可不?过了年,我都29了,三十而立,我还什么都没有呢。”

我说道:“慢慢就会有的。文诺和王奎都能结婚生孩子,还有什么能让人不相信爱情的呢?”

他盯着水杯里的水,说道:“爱情?你当时说你爱惨了的样子我还记得呢,可你离开了冯佳柏,却和别人重新找到第二春了,我以为第一顺位怎么着也该是我吧。”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对我道:“我开玩笑的。我是说,你经历过那么多,还能再次找到你爱的人,这很励志。我该向你学习。”

我说:“那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如果你结婚,我会送一个很大的红包,用我一本小说的版费。”

他说道:“那你结婚了,我该送你什么?”

我想了想,说道:“你还是送我一束鲜花吧。这么多年,除了给我送吃的,你也就给我买了几束花,还搁在你公寓里枯萎了。不过我真心喜欢那首诗。”

他说道:“我更喜欢你写的那首。”

说着他就背起来: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无缘无故在夜间笑/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心似沙漏,岁月如瓶,沉淀下来只剩下一首诗。

李善军走过来说道:“你们两位诗人,就别背酸文啦。来,尝尝我做的酸菜肉片吧。”

我们被他领到餐桌旁,没一会儿的功夫,李善军已经做了四五道菜了。

黄城没暖气,刚才进屋一直没脱外套,现在吃饭想轻便些,便把外套脱了,这才发现,脖子上还是李善军的围脖,我解了下来,还给了李善军,说道:“谢谢。”

还完之后,又觉得在外人眼里会不会觉得暧昧,偷偷看了眼季泽清,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淡淡地坐在座椅上。

因为天气冷,李善军开了一瓶黄酒,给每个人倒了一碗。我问季泽清,他的胃不好,喝酒有没有问题。季泽清说没关系,喝一点点,不伤身。

然后李善军在吃饭过程中大谈特谈。我怀疑他当初不是咱黄城高中的篮球队长,而是C城一中每逢升旗仪式就一直叨叨不停的政教主任了。

季泽清一直很安静,间或夹几根青菜什么的。

李善军喝得越来越多,最后醉醺醺地抱着我的肩膀,说道:“纪晴冉啊,你知道吗?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气节!可是我动不动就跑到院子里去跪搓衣板,一跪就跪大半夜,不管外面打雷还是下雨呢,就得让我那么直挺挺地跪着。你说,我一个开旅馆的人,关键时刻连块遮风挡雨的瓦片都没有,我孬啊!”

我尴尬地将李善军往边上推了推,可李善军是哭上瘾了:“好,你让我送花,我就送呗。但你非要让我给你买什么黑玫瑰!咱这小山城,哪里有什么黑玫瑰啊?结果我买了朵粉玫瑰,往上面泼墨水,才算是交差了。你说娶个媳妇不是受罪么!”

我其实有些想发笑,我不知道李善军竟然这么有创意,这也能蒙蔽过关?!

季泽清冷冷地看了李善军一眼,端起杯子来慢慢喝了口水。他很有分寸,一如他平时的理智,碗里的黄酒他都没怎么动。

我跟李善军耐着性子说道:“你再扯有的没的,小心又跪搓衣板啊。这大雪天的,要跪在外面,够你喝一壶的。”

李善军的头立刻低了下来,嚷道:“老婆,我错了,我不敢了,你原谅我吧,我再也不犯了。你是咱家的指挥枪,你指哪儿,我就去哪儿。你让我向东我绝不向西。”

嚷了几句,他就栽在桌子上了,任我怎么推他,他也只是哼哼,醒不过来了。

季泽清放下水杯,微笑着跟我说道:“他很怕你?”

我摇摇头:“他怎么会怕我?”要怕也是怕他的老婆。

他说道:“没想到你还挺有御夫之术的。这么一比较,之前你对我真是太客气了。”

我嬉笑着道:“看完之后,现在还心有余悸吧?是不是特别庆幸自己当时英明神武的决定?”

他偏着头,眸色深沉地说:“我挺羡慕的。被老婆管,是一种幸福。男人只要经历过对他不闻不问的女人,都会觉得被管着才会有安全感。”

“我之前对你不闻不问吗?我那天不是跟你做了一个深度访问么?”

“可你从来没有像对他那样,提过稀奇古怪的小要求。诸如黑玫瑰什么的。”原来他喜欢的是李善军老婆那样作的女人……

“黑玫瑰对你来说,又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说道。

“那你可以提五彩玫瑰啊。”他说道。

我想了想,说道:“太折腾你了。那还得泼好多种颜色的墨水呢。要想有五彩玫瑰,我找几样不同花色的玫瑰做成一束不就行了。”

季泽清柔柔地看着我:“你看,你对我就是这么客气。”

我那是心疼你!

旅馆所有的钥匙都是锁进钱箱里的。我没有钱箱钥匙,即便有,我也不会轻易动别人家钱箱,毕竟钱这个东西,实在是太敏感了。我看着睡得跟死猪一样的李善军,一筹莫展。

季泽清说道:“房间在哪里?我扶他过去。”

我只好把他领到我的房间,说道:“你放这里吧。”

季泽清把笨重的李善军扶进屋,擦了擦汗,看了一圈房间,沉默了。过了会儿说道:“你们住一起?我看见你的笔记本了。”

我胡乱地说着:“也没有,唉也算是吧,其实,也不是。唉……”

他没有耐心听我说完,问道:“那你给我开个房间吧。多少钱一晚?”

“钱倒不是个问题,关键是房间钥匙被锁进钱箱里了。我没有钱箱钥匙,只有李善军有。”

季泽清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是说,他每个月给你上交钱,然后你把钱锁起来,再把钥匙给李善军?为什么?”

“啊……”我真没想到季泽清的商场头脑这么清晰,一下子把握住经济命脉的事情了。我想了半天,道:“这……这可能跟情趣有关……”

季泽清看了我好久,才蔫蔫地道:“行吧,我都不知道你现在想法这么离奇了。也许我从来没和别人谈过恋爱,不知道情趣这个东西,该是什么样的。”

我脸滚烫滚烫,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转着话题道:“那这样行不行?你跟李善军睡床。反正我写小说经常通宵,要不我在旁边看会书得了。”

季泽清一口拒绝。

我说:“黄城太冷了,也不能让李善军睡地板啊。”

季泽清反问道:“你都让人家大雪天跪外面了,怎么就不能睡地板了?”

我无话可说了。难道我现在找老板娘商量一下?

季泽清又问:“这里有多余的被子吗?

我点头,从柜子里翻出两床备用的被子。季泽清把一床垫在地板上,一床铺在上面,说道:“你就这么睡吧。”

“那你呢?”

他没好气地说道:“你们既然住在一起,为什么不弄张双人床,这样我也能和李善军挤一挤。这也是情趣,是吗?!”

我被他说得更是无地自容了,但我坚持让他睡地板,而我趴在桌子上写写稿件就行。

季泽清说:“你要是趴桌子,那我也趴桌子。我不喜欢看你熬夜。”

我被逼得没办法,说:“那咱一块儿躺地板吧,反正也不是没一起躺过。”

季泽清看了看李善军,回头看我:“这……这不太好吧?以前是以前,现在你新欢旧爱的,要是明天李善军醒过来……”

我彻底恼了,今天这觉还睡不睡了?我说道:“你别管了。什么新欢旧爱。明儿个李善军要是说什么,让他接着去外面跪着去,行了吧?放心吧,人家不会打你的。”

说着我把被子一掀,就躺了进去。季泽清犹豫了一下,也躺了进来。

因为是单人被,两人凑在一床被子上,还真有些拥挤。我只好侧过身,背对着季泽清,闭上眼睛装睡。

过了很久,身后没有了动静,我悄悄爬起了床,坐在写字台边,□了U盘,开始续写《跪着爱,躺着爱》。今天季泽清出现在我面前,我的很多感觉又回来了,趁他在,我多写点,省得将来忘记。

我刚写了几行,季泽清坐在地上问我:“写什么呢?”

我忙把U盘一把,扔进抽屉道:“没什么,我把你吵醒了?”

季泽清指了指李善军,说道:“是他让我没法睡着。”

此刻的李善军鼾声如雷,我无奈地耸耸肩,说道:“要不你把他拖外面雪地里去吧。我也没办法了。”

季泽清说道:“你下来躺会儿吧。你要不习惯,我出去走走。”

我说道:“出去走走?做腊肉呢?”

季泽清苦口婆心地说着:“熬夜伤身,你下来吧。”

我被他一劝,只好又重新躺到地上。这一次季泽清躺得离我老远,整床单人被下就剩我一个了。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终是舍不得。我把他拉了过来,他还想往旁边蹭,我一把抱住他,靠在他的肩上说道:“别动了。就跟在黄城高中的宿舍一样。那时也是单人床,咱也不是睡得好好的吗?”

季泽清就不动了。我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和满足。这两年来,我时时在回味这样的时刻,今晚重温了一遍,很快便入了梦。

第52章

季泽清可能走了很远的路,或者他也和我一样,喜欢和习惯了和我相拥入睡,他也很快睡着。我们俩就跟以前一样,四肢绕在一起,睡得安稳,直到李善军大声的喷嚏把我们吵醒了。

他惊慌地看着我们,指着我们道:“你——你们——”

季泽清像做错事的孩子,说道:“昨天晚上没有钥匙,我没有地方睡,所以……”

李善军还是结巴着说:“那——那你们刚才抱——抱在一起——”

李善军的思想一直很保守,他很讨厌未婚同居的人,为此他不接待没有结婚证而又想住在一个房间的异性朋友入住。现在他睁眼看到我和季泽清睡在一起,难怪会震惊成这个样子。

我说道:“你昨天醉得要死,还是季泽清帮你扛起来的。你那叫一个重,季泽清为了你差点闪了腰。”李善军的弱点在于强烈的报恩心态。我这么一说,李善军的重心一下子转移,立刻说道:“那——那真是对不住了,我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我笑道:“那不好说,你自己慢慢琢磨吧。”

我给季泽清扫了个眼色,他就乖乖地出去了。我也跟了出去,带他去盥洗室洗脸刷牙。这里没有24小时热水,现在就我一个客人,集成的大功率热水器已经关了,平时洗脸之类的用水全靠暖水壶。

我把热水兑好,试了试水温,把毛巾递给他。

季泽清接过来,突然问我:“纪晴冉,你生活得这么艰苦,甘心吗?”

我说道:“以前读黄城高中时,我也不是这么过的?”

他说:“那不一样,那时是客人状态,你待一段时间就会离开的。可现在,你在这里定居下来了,会想念外面的世界吗?”

我说道:“会啊,我可想坐好车,住好房,有一大堆人伺候我,一个人给我喂饭,另一个人给我捏脚。谁说不想那是装逼呢。可是,那不是我能受得起的。我平民老百姓,过这种清贫日子,也该知足了。”

简单地吃完早饭,李善军又拉着季泽清说一堆感谢的话,快到中午的时候,季泽清说时间差不多了,雪也停了,趁天晴,他得赶紧走了。

李善军还在热情的客气,他摆了摆手,说道:“李善军,好好照顾纪晴冉。你比我幸运很多,要珍惜。要是辜负了她,可不是跪搓衣板那么简单的。”

他又看了看我,脸色一片宁静,他说道:“你额头上的疤快褪干净了,也是时候让所有的事情抹去了。纪晴冉,再见。”

上次我跟他说:“季泽清,再见。”他终于姗姗来迟地回了我:“纪晴冉,再见。”

然后他就出门了。我趴在门框上,看着他黑色的妮子大衣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慢慢变小,心也一点点沉下去。我想,我和季泽清之间隔了两年的省略号,终于在今天划上了句号。心里空荡荡的,像是被掏空了一般,真不知道接下去该靠什么生活下去了。

等我抬头时,老板娘回来了,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一袋鸡蛋,进来时就喊:“老公,你赶紧过来帮我一把。妈呀累死我了。昨儿晚上回不来,我可着急了,就怕你忘记把顶棚的防水布盖一盖。我家那边雪下得忒大,我妈那里电话线都被压断了,手机也没信号,这倒霉天儿!害我一大早就赶紧回来了。老公,老公,跟你说话呢,你在哪儿啊?”

说着老板娘就进了过道里,我转身准备上楼,眼角忽然扫过一丝黑影,回头一看,季泽清凉凉地站在门口,脸上说不出是愤怒高兴还是其它。

我急忙跑过去说:“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了?”

季泽清说道:“忘了你了。”

“瞎说什么呢?怎么回来了,要是没什么事就赶紧走吧。这天说变就变的,万一再下雪,你就又出不了山了。”

季泽清看着我,说道:“我刚才碰到了一对母子。她们是到这里来了吧?”

“没有啊,哪里有母子?”

季泽清指了指路上的脚印,说道:“喏,我沿着脚印过来的。”

我说道:“那是别的客人的。”

季泽清娓娓地说道:“哦,是吗?其实我本来都走远了,走到一半忽然觉得那个小孩长得好眼熟啊,好似在哪里刚刚见过。我走啊走啊的,我就想起来了。那个小孩不就是小了很多号的李善军吗?我连忙追了过来,老远地就听有人在喊老公、老公,纪晴冉,是你在喊吗?”

“是——是啊,可不就是我在喊。”我胡乱地说着。

季泽清说道:“我就觉得你是在喊我,所以我索性就进来找你了。你喊我干嘛?”

我无力地说道:“顶棚的防水布不知道盖没盖……”

季泽清一下子笑了起来,笑容还没完全绽放,他又忽然板着脸大声地教训我:“纪晴冉,你可真有胆子!你是在记者会上编故事还没过瘾,接着又来跟我说故事来了?!看着我被你骗得晕头转向,你心里是不是挺美的?你是真觉得我大老远地是过来办户口来了?昨晚大半夜地,杜文诺跟我说你要跟别人结婚了,只给了我一个地址,什么也没多透露。我连夜紧赶慢赶在大雪封路前到了这里,在路上我还一直不敢相信你真的会跟别人结婚,一看到这个别人是李善军,我还真被你唬过去了。要不是路上碰见李善军的孩子,我这一辈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活在你的谎言里了。纪晴冉,我真想……真想揍你一顿不可,你这孩子办事怎么这么毛,这么让人不安生呢?!”

我抚着额头,奈奈地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