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看到,在一根骨头上,赫然有一些管状痕迹,尼克教授非常熟悉这种痕迹,它属于一种古老的埃迪卡拉纪动物。虽然被归类为动物,但其实这种动物是以类似真菌的形式固定在海底的,也就是说,这表明了它曾经依附在这只四足类动物的骨骼上,绝非死后才混在一起。

人们大声讨论了起来,尼克太太走出帐篷,听到了他们嘈杂的话声,疑惑地抬起头,仰望着天空。

第二天,详细的电脑分析报告出来了。经过化石的特征匹配,推断那只四足动物很可能是一种棘螈,这是介乎鱼类和两栖类之间的过渡动物。它本应当繁盛于泥盆纪,但是却出现在属于自己的时代的两三亿年前,甚至在寒武纪生物大爆发之前,和比它早得多的生物混迹在一起,至少从客观证据来看明显如此。

“在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必须严格保守秘密。”等尼克教授镇静一些之后,便叮嘱手下的几个博士和研究生说,“这件事可能会引起整个古生物学界,不,整个科学界和全社会的震动。万一证明是我们搞错了,那将和臭名昭著的‘皮尔当人’,或者前些年的‘辽宁古盗鸟’一样,成为学术界莫大的笑柄,甚至会被人认为是我们有意造假,为神创论提供证据。”

“皮尔当人”和“辽宁古盗鸟”都是拼凑出来的假化石的例子,曾让不少学术专家名声扫地。大家都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郑重地点了点头。

等助手和学生们走了之后,尼克太太开口了:“菲利普,你难道没有怀疑过……”她欲言又止。

“什么?”

“或许这就是神创论的证据。”尼克太太说,“证明神在六亿年前已经创造了所有的生物。”

“胡说,这怎么可能?”尼克教授不屑一顾。

“那你怎么解释在这里发现的这些化石?一开始是三叶虫,然后是那种……蜥蜴?”

“是棘螈!这当然会有一个解释,一个在科学上说得通的完美解释,不用乞灵于你的上帝!”尼克教授几乎是吼着说。他知道太太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对于她的信仰,他虽然不以为然,但一直抱着宽容的态度。婚前婚后这几年,他很少和她争论有关宗教的话题,对她的荒谬言论也往往一笑了之,但现在,不知为何他有些失控了。

尼克太太动了动嘴唇,但克制自己没有说什么,可是,最初来到这里的兴奋心情已经被破坏了。

当天晚上,尼克太太回城里去了。尼克教授彻夜未眠,终于想出了一个解释:这个地层,实际上是在埃迪卡拉纪之后很久才形成的,但从埃迪卡拉纪以来,在这里孑遗了一个生物群落,这里既有远古的埃迪卡拉生物,又有较近的寒武纪以及泥盆纪生物,而在泥盆纪晚期的某次灾变中,它们迅速死亡并变成化石。至于泥盆纪的地层为什么看上去却在寒武纪下面,那是另一个问题,就留给那些地质学家去解决吧。似乎这是科学上唯一能说通的解释了。

但这处化石遗址的丰富甚至超出了尼克教授的估计。人们用地质雷达进行探测,很快又发现了四五处相距不远的化石埋藏点。此后一个多月,随着发掘的深入,新的化石不断出现:寒武纪的奇虾、志留纪的蝎子、奥陶纪的笔石、菊石、牙形石和各种三叶虫……以及许多奇形怪状难以归类的生物。各种各样本应相隔数亿年的动植物们堆积在了一起,并且还有许多确凿的共同生活过的痕迹。

“天,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地球生物博物馆!”一个学生惊叹道。

“更奇特的是,这是一个在这些生物出现之前就已经建立的博物馆。”另一个学生补充说。

“闭嘴,干活去!”尼克教授阴着脸,吼了他们一嗓子,学生们讪讪地走开了。

但让学生们闭嘴去干活也不能捍卫尼克教授的理论,随着发掘出来更多甚至晚于泥盆纪的化石,他那牵强的假说也不攻自破。石炭纪的海百合出现了,然后是二叠纪的古两栖类,最后,当他们发现三叠纪的水龙兽时,尼克教授不得不放弃之前的理论,这太荒谬了。水龙兽已经是陆地生物,不会和海底的三叶虫生活在一起的。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尼克教授无意中听到一个学生对其他人大发议论,“六亿年前,有一群外星人从宇宙深处来到地球上。当时,地球上只有非常微小的单细胞生命,这些生命已经存在了三十亿年,看样子再过三十亿年也不可能进化成真正的多细胞生物。这些外星人可怜于地球生命的贫瘠,于是决定帮它们一把。他们在这里建造了一个实验室,以地球单细胞生命为基底,改造出来一系列新的生物雏形。这些外星人对于地球生命的塑造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它们在实验室里可以以极快的速度模拟这些生物未来的发展,它们看到了未来会出现什么:昆虫,鱼类,爬行动物,哺乳动物……然后在离开前,将各种生命最早的胚胎形式放养在大海中,并毁掉了这个实验室。他们不想让未来的地球智慧生物知道,是他们制造了——”学生讲得正高兴,忽然看到对面的同伴向他挤眉弄眼,一回头,看到了尼克教授正在聆听,一下子呆住了。他知道教授向来最讨厌这些伪科学的奇谈怪论。

“教授,我不是在说神创论……”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呃……外星人……你知道,那不是……”

“有什么区别?”尼克教授木然地说。

“什么……区别?”

“有什么区别?”尼克教授干笑一声,“上帝和外星人?对我们来说不是一样的吗?如果它们创造了我们,它们对我们来说,就是上帝,不是吗?”尼克教授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几天后,尼克太太又来了,带了几本书。“亲爱的,”那天晚上,尼克太太对愁眉不展的教授说,“你别生气,我想你或许可以看看这个,我专门给你带来的。”她递给他一本《审判达尔文》,如果是平常,尼克教授一定会不屑地把这种书扔到一边,但今天,他在犹豫一阵后,接了过来,翻开了第一页……

几天后,发现暴龙化石将这次离奇的发掘推向高潮。经过了之前的多次冲击,人们已经接受了这里可以挖出任何时代的生物化石这个事实,所以这只史前巨怪的出土并不令人感到特别意外,但却仍然相当震撼。它嵌在一块岩石的内部,那长而有力的尾巴、巨大的腿骨、雄壮的脊柱,无不向人们提示出它的强大和恐怖。想象这只凶恶的雷兽不是在一亿年前的白垩纪后期,而是在六亿年前的洪荒岁月就已经出现在地球上,更让人从心底觉得不可思议。

暴龙的发现让尼克教授下定决心。纸包不住火,虽然学生们暂时还都保守秘密,但是,已经有消息从本地的工人口中逐渐泄露出去。已经陆续有一些记者来问是否有“奇怪的发现”,尼克教授勉强搪塞了过去,但他知道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是向学界和社会公开一切的时候了。无论怎样,他发现的是事实。虽然是一个即将推翻他信仰了一辈子的真理的事实。

外星人,或者上帝创造了地球生物的整体。尼克教授想。在几亿年的光阴中,他们按部就班、逐步进化,但每一个步骤都在六亿年前就决定了。六亿年前,在澳洲的这个角落,有着地球生物最初的伊甸园。那些创造者们,是否在创造之后就离开了地球?又或许,他们或他们中的某些力量还一直留在地球上?也许他们曾经传授给亚伯拉罕和摩西以世界起源的最初知识?也许他们中的某一个曾经化身为人类,在十字架上被钉死,又在三天后复活?虽然匪夷所思,但或许那就是真相。

“给我看看你挂的十字架好么?”那一天,尼克对太太说,太太微微一笑,将银十字架从胸前取下,递给他。他好奇地看着,那是一个非常精致的十字架,是尼克太太的母亲送给女儿的礼物。上面刻着尼克太太的闺名,尼克教授觉得内心的某个角落被触动了。

“化石发掘有什么新进展没有?”尼克太太问。

“今天我们发现了一只暴龙的化石。”

“暴龙?那是……生活在中生代的吧?”

“是的,白垩纪马斯特里赫特阶,恐龙灭绝前最后的辉煌。”尼克教授说。

“在生物学上,它能说明什么?”

“不知道。”尼克教授叹了口气,将十字架还给妻子,“我什么也不知道,或许生物学就是他妈的一坨屎,一个可笑的骗局!”

“别这么说,我觉得所有这些化石都向我们揭示出上帝创造的伟力,只是我们需要用正确的方式去理解。”尼克太太柔声说。

“玛丽,我真羡慕你,你的信仰永远那么坚定。”教授苦涩地说,并非讽刺。

“不,我也曾经不那么信仰。但是你知道,自从三年前妈妈死后,我开始想,或许人的存在不只是到这个世界上走一趟,而是有某种更深的意义,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经常读《圣经》了。”

尼克教授有些歉然,他岳母去世时,他正在亚洲进行考察,没有及时回来陪伴妻子:“玛丽,对不起,关于你妈妈的事——”

“不用说对不起,”尼克太太笑了笑,“她已经回到天主那里去了。有一天,我们也会去和她相逢的。”

尼克教授点了点头,随手翻开妻子放在床边的《圣经》,一行醒目的字印入眼帘:“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

不久后,人们一直期待,却不敢相信的那一天终于来了。那是最后的,最震撼的发现。

“教授!你不会相信的!我们发现了……我们居然发现了……”助手冲进帐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尼克教授放下手上的《圣经》,平静地说:“是哺乳动物的化石?”

助手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您还是自己来看吧。”

他们来到化石坑边上,暴龙化石已经初具峥嵘,巨大的身躯已经暴露出来,近两米长的头部也从岩石中露出了一大半。

而在它的头部边上,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化石,虽然只有几根四肢的骨骼,但外形却分外令人熟悉,其中五根指骨尤其醒目。

“这……这像是人类的手掌!”尼克教授惊叹说。

“是的,除了人以外,没有其他动物有这样的掌骨,特别是这发达的拇指,太明显了。不过目前只发现了一个手掌和两根腿骨,我们目前不能确定它的具体性别和族属,或许是其他直立人,不一定是现代智人。”

“不管怎么说,六亿年前,某种人类就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尼克教授喃喃地说。他看到一根腿骨上面同样有埃迪卡拉动物依附过的痕迹。这表明,在第一个人死去后很久,最原始的生物群就在他的遗体上繁衍生息……

“是的,这真无法解释。”助手也赞叹说。

“‘神就照着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像造男造女。’”尼克教授想起了“创世纪”中的话。

“什么?”

“没什么。”教授摇摇头,“一切都会有一个解释的,或许这个答案比我们想的更简单。”

那天深夜,尼克教授怎么也睡不着,他走出帐篷,来到溪边。一只鸭嘴兽正在溪边挖坑,或许是要产卵。它看到有人来,就敏捷地跳进小溪中游走了。

鸭嘴兽。尼克教授想,这种独特的卵生哺乳动物在侏罗纪就已经出现在地球上了。迄今一亿多年,竟一直没有灭绝,也没什么变化。过去我们一直认为它证明了进化论,但真是如此么?为什么它偏偏繁盛于此处呢?或许……或许它也是在寒武纪之前就已经存在的,是从古伊甸园时代一直繁衍到今天的物种之一……

他信步来到化石坑中。那条暴龙的化石仍然镶嵌在岩壁上,巨大而空洞的眼眶似乎在瞪视着他。暴龙边上,那只手掌化石还没有从岩石中起出。也许这就是始祖亚当的手。

“耶和华神用土所造成的野地各样走兽和空中各样飞鸟,都带到那人面前看他叫甚么。那人怎样叫各样的活物,那就是它的名字……”

尼克教授躺在沙坑里,望着头顶的天空。这里远离大都市,银河清晰可见,璀璨的光带在峡谷的山峰间蜿蜒着,延伸向远方,南极老人星正掠过天顶,南十字座悬在天边。尼克教授出神地凝望着那四颗亮星,想象它们在天上结成一个巨大的十字,顿时,一种肃穆的宗教感将他包围。

六亿年前,或许就是从这些星星中的某一颗上,我们的创造者降临在原始的地球上。尼克教授想。是他们创造了各种各样、千姿百态的生物群,在漫长的地质时代一直守护着我们的祖先;是他们让总鳍鱼进化出四肢,爬上海岸,让氧气含量下降,使得昆虫退居次要地位;是他们让合弓纲的原始兽类驰骋在大地上,并演变出在恐龙脚底生存下来的哺乳动物;又是他们让一颗小行星撞击地球,消灭了那些主龙类的巨大爬虫,为哺乳动物的演化让路;最后他们让猴子从树上下来,进化出今天的人类……而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一切的一切,早在六亿年前就已经被创造者所决定了。

或许不是六亿年前,而是更早的时候,在宇宙大爆炸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创世纪》怎么说来着?“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而他们,他们或许一直没有离开,一直在看护着我们……

不,或许不是他们,而是祂。那唯一的祂,最初的创造者,最高的主宰者,我们在天的父……

尼克教授忽然觉得心中一片宁谧。一切科学上的争论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终于明白了,人类在这个宇宙中并不孤单,有一个伟大的创造者爱着它,守护着它,拯救着它。而他,愚昧无知的他,这些年来竟然一直对世界上最重要的真理茫然无知,追逐那些错误百出、毫无意义的所谓科学理论!

但他终于醒悟了!今天,他不会再犹疑。今天在这里,在这六亿年前的伊甸园中,他将全身心地重归天主的怀抱。

“菲利普!”有人在叫他,他回头,是他挚爱的妻子。

“玛丽!”尼克教授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晚上醒来不见你,就知道你到这里来了。”尼克太太温柔地说,“亲爱的,你在想什么?”

“玛丽,我明白了很多事情。”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尼克太太的眼中放出了快乐的光彩:“菲利普,太好了!你真是这么想么?”

夜色下,他看到她的小十字架反射着晶莹的光芒,他捻起它,轻轻吻着:“是的,只是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来得及?”

“当然!”尼克太太热切地说,“一个人若有一百只羊,一只走迷了路,你们的意思如何。他岂不撇下这九十九只,往山里去找那只迷路的羊吗?若是找着了,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为这一只羊欢喜,比为那没有迷路的九十九只欢喜还大呢。”

“我想祷告。”他说。

“那么,我带你祷告。”妻子说。

于是,他们一起跪在化石坑中,开始祷告。南十字座在他们头上熠熠生辉。他喃喃说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仿佛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出神境界之中,和最高的天主心灵交通着,喜悦的泪水忍不住从他眼角流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寒风吹过,他又清醒了过来。身边妻子已经走了。

“玛丽?”他叫了一声,“玛丽,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只有冷风吹过山谷的声音,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拿出手电筒照着,还是见不到人。他又叫了两声,仍然没有答复。

或许是太冷了,玛丽先回营地去了。尼克教授想。

他刚要转身离去,忽然发现眼前的化石有点儿异样。那条从石壁上露出一半的暴龙,它巨大的双颚中,似乎叼着什么东西。

他拿出手电,照了下去:那里确实有些什么东西,只是嵌在岩石里,看不分明,好像是什么动物的头颅,已经被咬碎了。但在动物的头颅和暴龙的牙齿之间,似乎还有些什么东西,只是夹杂在碎石和沙土中,看不清楚。

尼克教授大感好奇,用手电照着,从放在一边的工具箱中拿出几件工具,他用小铲子轻轻铲掉上面的碎石,又用毛刷刷去沙土,没几下子,那样东西就脱离了亿万年岩石的束缚,落在地下,微微反光。

猛然间,教授想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不禁浑身颤抖起来。他坐倒在地,哆嗦着伸出手,拎起了那样东西,石屑和灰尘簇簇而落,露出锈迹斑斑的金属质地。他喘着粗气,用手电照着,仔细凝视:顿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借着手电的照射,在银白色的反光下,他依稀看到了十字架上那个亲爱的名字……

昔日的阳光①

“可恶,又白费了!”

看着荧屏上一堆毫无条理的线团和光影,中村广雄恼火地骂了一声。他知道,这意味着整整一天的工作又付诸流水,最后还是一无所获。他沮丧地抬起酸痛的脖颈,伸了个懒腰,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也许他应该回家去,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睡上一觉,中村想。

他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着步。这是一间十来平米的工作室,一半左右的空间被立体投影仪、小型光谱分析仪、隧道扫描显微镜等仪器所占据,工作台上放着一台硕大的新型立体显示器,这台显示器,连同键盘、鼠标等只是一个终端,外接到机房中的“神风IV”型超级计算机上。显示器边上散乱堆放着各种书籍、资料、文具、个人用品,加上几块饼干和半桶吃剩的拉面,似乎都在提示着主人烦闷焦躁的心态。

中村走到门边,凝视着墙上挂着的一幅镶着镜框的风景照。那张照片似乎有什么魔力,总能吸引住他的目光。因为中村知道,那是当今世界最著名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明丽的风景照,和这个狭隘逼仄的房间恰成鲜明的对比。阳光明媚,蔚蓝的天空上飘着白云,白云下是一片郁郁苍苍的山野。画面左侧,一条清澈的小溪,在山间的岩石上潺潺流过。溪边一派葱茏的野草,不远处的灌木掩映间,有几个人若隐若现……虽然赏心悦目,却只是平常的乡野景色,没什么出奇的地方。这张照片一个明显的特点是,一切拍得非常清晰而朴素,而没有风景照中常见的蒙眬的意境感,也没有诸多鲜艳明丽的艺术效果。而且取景的角度并不好,小溪应该在画面中央,这样看上去会更加对称。显然照相者不懂得一般的摄影技巧。

但这张照片的著名之处,全在灌木从后那几个人身上——如果他们能被称为“人”的话。

他们一共有四个,赤着身体,但身上长着厚厚一层黑毛,三个成年,一个幼年个体。他们身材不高,像常人一样直立,但姿态有些弯曲。他们中有三个都可以看到脸部,可以看到,他们长得和人并不相似,脑颅狭小,没有明显的下巴,嘴部前突,鼻子扁平,颧骨突出,两道粗大的眉骨连在一起,像屋檐一样遮在凹陷的双眼上。

不需要专家的鉴定,任何一个去过自然博物馆的普通人都看得出,这是一群猿人,或者称之为直立人。他们生活在几十万年前的史前地球,曾经遍布亚欧非大陆,绝大部分早已灭绝,只有某一个支系进化为现代智人。

众所周知,照相机在公元十九世纪才第一次被发明出来,在这些古人类灭绝后很久很久。

但这并不是数字合成的效果,也并非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发现的孑遗野人,更不是什么模型或蜡像,而是一张实实在在的史前猿人照片。没有人知道照片中所拍摄的是什么时候,可能是五十万年前,可能是一百万年前。也没人知道是什么地方,一些古生物学家根据照片中的植被认为是在东非,也有人主张是在亚洲。

然而,人类社会得到这张照片,却仅仅是五年前的事。这张照片一公诸于世,就轰动了全球。专家们认为,照片中所告诉我们的古人类生活,胜过以往发现的所有化石。这张照片里蕴涵了太多丰富的信息:他们的皮肤、毛发、身材、走路姿势、家庭结构、社会关系……足够做几百篇博士论文的。

但照片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了学术圈本身,即使是一般社会公众,也很快迷上了这张照片。这不仅是因为史前照片本身给人们带来的好奇心,也因为照片中展现出的他们的形象也相当迷人。其中两个成年猿人看上去是一对“夫妻”,“丈夫”背对着人们,但身材健硕,手中握着一把粗大的石斧,让人们想到他一定是一个强壮的猎人。“妻子”正对着镜头,阳光透过树丛,披洒在她身上,她的相貌和身形从现代人的标准看自然不敢恭维,但无疑是一个年轻健康的女性,可能还不到二十岁。令人们感到温馨的是,她眼睛看着自己的配偶,大咧着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那是人类独有的笑容:带着幸福和柔情。这个笑容让人们觉得,猿人和自己之间的差距并没有那么大,他们和自己血脉相连。

女猿人的怀中,抱着一个体毛还没长全的小猿人,他环抱着母亲的脖颈,半露一张憨态可掬的脸,大概只有两三岁大。他也在微笑着,似乎好奇地盯着画面外的观看者。比起成年个体来,这个幼仔和人类差距就更小了。很多父母亲都觉得,这个小家伙简直就和自己家的宝宝一样可亲。

画面最远处有一个明显年老的个体,当然所谓“年老”也是相对而言的,可能也就四十岁左右。他弓着身子,左边的胳臂只剩下半个,大概是被某种猛兽咬掉的,但伤口已经愈合很久了。他神态祥和,嘴里叼着草根,跟在女猿人的身后。这个老者和画面前方的“家庭”之间的关系并不清楚,但显然这个年老的个体一直受到了很好的照顾,否则他自己无法生存下去。

总之,如果忽略猿人和人类体貌上的诸多差异,这张照片就好像是一个三代同堂的家庭在野外踏青,充满了温馨感。当然这种表现是有欺骗性的,猿人的家庭和族群关系很可能和现代人完全不同,但无论如何,可以看到他们和现代人之间有太多的共通之处。正如一位评论家写道:“从这张照片上,我们看到人性的曙光出现在百万年前的更新世中期,它在一粒灰尘中穿越无尽的时光,仍能照耀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心灵之上。”

但中村在这张照片上看到的,却不只是“人性的曙光”而已。

发现和整理出这张照片的,是中村的恩师田中胜教授,世界上最优秀的感光尘专家。而今这个名字已经随着照片本身一起家喻户晓,成为全日本,甚至世界级的名人。中村正是在田中老师循循善诱的教导下,才毅然投身于这一行业,在枯燥无意义的数据沙漠中披沙拣金,寻找着地质和人类史上的闪光时刻。

“广雄君,我们的工作,就是找到那些湮没在时间尘埃中的古老影像,将昔日的阳光带回人间,让人们更好地认识自己,认识这个世界。”中村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老师熟悉的笑容和亲切的教诲。

老师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一定要让老师为我骄傲!中村想,这让他又鼓起了精神,重新投入到工作中。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很快荧屏上就出现了一个极为复杂怪异的三维图形,像是亿万个泡沫的聚合,又像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蜘蛛,随着他的手指动作而不断变换着角度和方位。

那是一副精确到原子级别的立体扫描图像,是一粒尘埃的内部结构。但不是一般的尘埃,而是一种被称为感光尘的特殊悬浮颗粒。正是这种神奇的尘埃,拍下了几十万年前古猿人生活的惊鸿一瞥。

感光尘是有史以来发现的最奇特的物质之一。这是一种极为微小的颗粒,大小只有两三微米,数量也极为稀少。它们混杂在空气中的千万悬浮颗粒中,比纤维、木屑、沙粒等都要细小,看上去毫不起眼。事实上,直到二○二七年为止,并没有人真正“看到”过它们。那一年,一位德国博士生鲁道夫·卡泼斯坦在化学实验中无意中发现了这位显微镜下的不速之客,他问教授这是什么,但是却无人知晓。卡泼斯坦没有放过这种不起眼的尘埃颗粒,持续进行了几个月的研究,终于确定了这是一种人类尚未知晓的奇特物质。

研究发现,这种微小颗粒的主要成分是氢、氧和锆,是一种晶体,分子结构式十分奇特。形成这种分子结构需要非常极端的条件。科学界普遍认为,它不可能在地球环境中自然形成,目前在实验室中也无法制造,只能形成于宇宙空间中,很可能是在一团原始星云的内部,经过亿万年的高能射线照射而生成,然后又经过不知多少年的漂流,到达地球,或许就是被灭绝恐龙的那颗陨石带来的。

单是如此,也没有太多的奇异之处,但感光尘晶体有一种奇特的构造。晶体外部和其他物质作用后会形成不透明的外壳,而内部逐渐会转变为感光态,成为高度光敏性的物质。这种物质会吸收光子,产生电子跃迁,导致晶体结构的变化,并且随着光的强度和波长的变化,而产生出层次分明的不同效应。

由于不透明外壳的包裹,感光尘的内部如同未曝光过的胶卷,但某个偶然的时刻,由于各种物理化学条件的作用,会在外壳表面磨损出小孔,露出内部的光敏物质,这时候,周围环境中的亿万光线就会从小孔中涌进它的内部,在晶体深处留下永久而清晰的印记,其基本原理和照相机成像非常相似。

换句话说,每一粒感光尘都是一部天然微型照相机。在相机发明前的漫长岁月里,它们会随机开启,拍下周围环境中的状况,储存在自身内部晶状的“相片”中。当然,由于“底片”的性质,这些“相片”本身并不直接呈现出影像,而表现为极为细微繁复的立体结构。更为复杂的是,在第一次感光发生后,晶体仍可能发生次级的感光,使得不同时间和地点的多次感光混在一起,让原始感光图像变得难以辨认。

在人们弄明白感光尘的基本结构和原理后,很快就想到从中还原出原始光学影像的理论可能。近十年中,对这一奇特物质的研究日益成熟。通过精细的立体扫描和数据分析,使得这种可能终于变成了现实。第一张被还原的“照片”出现在八年前,那是一片平坦的沙地,除了沙子之外一无所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的影像,可能是五千年前,也可能是五千万年前。但这张单调的照片本身,就被誉为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科技成果之一。

学界和社会公众对于一张沙地的照片自然毫无兴趣,但重要的是它预示的美妙前景。每个人都能想到,在这颗星球的表面上,在漫长的史前岁月中,悬浮着亿万个这样的微型相机,它们可能拍下多少远古的生态、多少珍贵的历史场面,多少被遗忘在时间深处的过去!短时间内,在全球各大学和研究机构中就掀起了一场捕捉和还原感光尘的突进运动。在日本,田中胜教授还原出来的古直立人照片,就是其中最突出的成果。

中村广雄正是在这种热情中投身感光尘研究这一新兴综合学科,上了“贼船”的。两年前,他工学硕士毕业后,就被田中老师看中,招进了这家大学新立的研究所里,成为一名感光尘分析员,但当时,他只被好奇心和满腔热血所鼓舞,其中的诸多具体困难后来才渐渐体会到。

还原感光尘中蕴藏的图像信息并不那么简单,首先,感光尘的存在极为稀少,虽然已经有能够检测它们的灵敏仪器问世,但往往好几平方公里也发现不了一粒,无论在空气中还是在土壤里。研究人员必须提着笨重的仪器设备东奔西跑,好几天才能发现一两粒,这本身就是个又脏又累的体力活,虽然中村不用自己去干,但得到的感光尘数量上是很有限的。

其次,一大半感光尘尚未经过感光,等于是没用的空白胶卷。感光过的大部分由于条件不佳,也是废品。和其他尘埃一样,感光尘也不总是飞在空中,在漫长的岁月中,它可能落入水里,埋进土里,被生物吃进肚子里,或者粘在石头下面,被其他尘埃包裹着……在不合适的地方产生感光,可能拍不出任何东西来。而感光尘内外层的结构稍有差池,也难以产生可还原的影像。

第三,由于感光尘的立体结构,一粒感光尘可能先后感光八到十次,不同的感光效果纠缠叠加在一起,要分析出有意义的结果,必须通过相当复杂的算法去计算和分离不同时期的光子效应,披沙拣金。而其中除了个别感光外,其他的大都不符合成像原理,而无法保存信息。这种情况下自然难以得出正确结果,往往是一堆错误,比如他今天忙了一天,最后得出的就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线条和阴影。

并且,中村知道,即使得到清晰完好的感光尘相片,可能也没有任何令人感兴趣的信息。这是简单的概率决定的。从已知感光尘的感光比例来计算,这种物质可能和那颗毁灭恐龙的陨石一起在六千五百万年前到达地球。因此不可能拍到中生代以前的照片,恐龙和三叶虫是不会出现的。在六千五百万年的岁月中,大约平均每五十年到一百年才有一次感光发生,而一次成功的感光拍摄,即使根据乐观的估计,大概三五百年才会发生一次,这次感光可以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比如在海上、沙漠、冰川或者荒原上,也可能对着完全无用的方位感光,从而拍不到任何有意义的景物。在陆地上,要得到植被的影像还相对容易,但动物就很少见,特别是大型脊椎动物的分布更少而又少,绝非像人们在史前怪兽的电影中见到的那样无所不在。要拍到人们感兴趣的恐鹤、巨犀、剑齿虎、猛犸象这些著名灭绝动物的可能非常之低。因此,那张田中老师所拍到的古猿人照片,可谓真正的奇迹。

只有一张照片拍到了另一种大型哺乳动物:热带丛林中一头大象远去的屁股。生物学家为这是普通的大象还是剑齿象或者别的什么争论了半天,最后也没有结果,总之看上去和普通的大象毫无区别。另外还有一张拍到了新生代早期的小型哺乳动物,可能是啮齿目的远祖,在古生物学界引起了热烈讨论,但在社会上看来不过是“几只史前老鼠”,没有多少反响。

至于人类历史时期的感光尘照片,理论上估计总数极为有限,至多几十张。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期,人群散布在广袤的大地上,几十里才有一个村落,几百里才有一座城镇。以某次感光而言,要拍到城市和人群的照片,大概比随便一颗流星砸到人头上的可能大不了多少。有学者甚至悲观预言,可能永远也也找不到一张上面有人的照片,至少目前还没有发现过一张。

因此,有时中村不得不认为,他的工作纯属浪费时间。这两年中,他每天工作到深夜,只找到三张清晰的照片。一张是大海的海面,一张是天上的白云,都没有任何时期的特征。最后一张是树干上爬着一只类似蟑螂的昆虫,照得倒是非常清晰。他兴奋地交给生物学家鉴定,结果人家告诉他,那就是一只蟑螂,可能生活在几千万年前,但各方面和今天的蟑螂毫无区别,研究价值微乎其微。

但也并非没有成功的例子,比如田中老师就有很多成果。并且就在半年前,中村的同事,隔壁的野原健次郎成功地还原出了一张某种史前奇异植株的照片,虽然没有那么古猿人有名,却也有相当的学术价值。不久又还原出了某座小山丘的照片,据分析可能是几千万年前形成中的喜马拉雅山脉……野原那小子,从此在他面前人五人六起来,经常说些自鸣得意的话来敲打他。

诚然,某张照片是否有研究价值是一种偶然,但是,还原的成功率也是检验分析师水平高下的关键。感光尘结构复杂精细,可以整理出来的数据浩如烟海,要进行还原非同一般,需要物理、化学、光学、数学等方面的深厚学术基础,并且有敏锐的图像直觉和想象能力。如果成功还原的照片多,自然说明分析师水平高。野原的成功率比中村高两倍左右,找到有价值的照片的机会当然也就多。但中村对此很不服气,因为感光尘都是所里的野外工作人员收集来,统一扫描生成立体模型,然后再由各分析师选取任务进行分析的,野原那个家伙和负责扫描的广濑关系好,所以每次都能第一时间得到信息,领走那些比较容易分析出结果的感光尘颗粒,而把那些难以分析的留给中村,这纯粹是看他好欺负。当然,这些事中村不便宣之于口,就是跟田中老师也不便说。

但田中老师似乎察觉了他的不快,经常劝慰他,告诉他最细微的景物也是历史的一部分,也有自身的价值,而他是一名优秀的分析师,让他不要放弃自己的事业,说不定某一天就能找到惊人的发现……

忍着吧,总有一天,我比野原那个混账做得更好,中村对自己说,我会得到一张真正有价值的感光尘照片,一个伟大的镜头,能呈现出世界和历史的深层图景,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撼。可能是冰河世纪,可能是金字塔的建造,可能是法国大革命……说不定还能拍到外星人造访地球呢。

但忙碌了一年,仍然一无所获。眼看这次的分析又出错了……

中村焦躁地砸了一下键盘,荧屏上立即出现了古怪的图案。他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执行了一个错误的操作,分析仪正在无差别地过滤掉一个完整层面的分析结果,虽然其中可能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垃圾,但是万一有什么有用的……

中村差点儿就按了停止键,如果他不是看到了一个明显轮廓的话。

一个半圆形的轮廓,两边有不明显的突起,好像是一个脑袋,不知道是人还是动物的。也可能一块两旁生了野菌的石头,更可能只是无意义的错误结果。不管怎么说,这看上去很像某种清晰图案,他的心顿时砰砰跳了起来。

就这么干下去!他让程序剔除掉那个干扰的层面,按照刚才的线索重新进行模式识别,电脑无声无息地工作着,但这次比之前要快许多,图像的线条越来越明确,层次越来越丰富,这很可能意味着一次清晰的感光。

难道我歪打正着蒙对了?真不可思议!中村兴奋了起来。

轮廓、线条、层次、团块……某种东西从无到有,渐渐出现在他面前。中村呼吸急促,战栗了起来。

他看到,那是一个人的面容。

一个似乎正盯着镜头看的人的正面特写,似乎是一个女人。中村激动得几乎血液都要沸腾了:这是感光尘第一次捕捉到人的影像——真正的人,现代智人,而不只是猿人!仅此一点,就足以成为里程碑的事件!

这一次,扫描分析的速度很快,大概一个小时后,整体的轮廓出现了,那是一个身材匀称的女人,穿着某种衣服,跪坐在地上,向前伸出双手。看不清楚任何细节特征。但无疑是人,现代智人,而非猿人或尼安德特人。可能是一个克罗马农原始人,或者一个古埃及的妇人。

在得出整体轮廓后,中村换了一种更精细的分析程序,在原来的基础上继续进行还原。这样一来,速度就放慢了很多。但这是必须的过程,找到了基本成像的角度和层次后,下面就是对感光尘自身的结构进行分析,找到哪些感光点是这次感光带来的,哪些不是,予以分离,还原出当时的色彩和光度。要完成整张照片,需要从模糊到清晰,到更清晰,导入颜色……整个过程虽然主要是电脑自动运行程序分析,但也需要他不时进行手动的操作,即使夜以继日地工作,估计也要再花三天左右。

但没有关系,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好几年,再等上三天也无所谓。三天后,他将一举成名。中村不无得意地想。

中村在研究所里待到深夜才回去,兴奋的他只睡了三四个小时,第二天一早又赶在同事之前来了。

这时,线条已经连贯,层次也已分明。女人的面部特征已经很明显了,那显然是一个年轻女人。令他意外的是,从形貌特征来看,那是一个东方女人,也许就是一个日本人。

因为,只是找出了基本的图像模式,这时候的照片还只是一张相对模糊的黑白照,看不清楚细部,但那个女人看上去很年轻,眉目很顺眼,长发散乱地披在肩膀上,既有少女的清秀,也有少妇的风韵。她戴着一对精美的耳环,看上去应该出生于比较优裕的家庭,也许是一个贵族。从发型和装饰来看,多半是一个古代人。这令中村又增添了几分兴奋,想想吧,一个日本古代美女的高清写真!说不定是卑弥呼女王呢!

但那个女人的表情十分奇怪,她张着嘴,似乎在说什么话,眼睛睁得大大的,流露出明显的惊讶和错愕。这表情让中村有点儿忐忑,但这种偶然形成的影像就是这样的,又不是摆拍,有时难免会出现滑稽或古怪的效果,中村想。他想起有一次自己在说话的时候被朋友偷拍,看上去整个脸都扭曲了,非常可笑,而自己却并无觉察。

八点以后,其他同事陆续来了,中村有一股冲动,要跑出去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有了极为重大的进展,获得了历史上第一张,也可能是唯一一张感光尘所拍下的人类照片。不是一群长毛的猿人,而是一个人!一个可能生活在千年前的东方少女!想想看,这该有多么轰动!多么有“人性的光辉”!但他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在工作没有完成前,还是先不要告诉别人,哪怕是田中老师,说不定野原那个小人要来插一杠子,篡夺自己的成果呢……

“早上好,广雄!”正在中村胡思乱想时,野原健次郎大大咧咧地推门进了他的分析室,他猝不及防,赶紧把图像模式转换为数据模式,一边忙乱地说:“早上好!早上好!”

“辛苦了,有什么新成果么?”野原似乎发现他的异样,走到他的电脑前,漫不经心地瞅了一眼,中村知道野原其实是不放心自己,生怕自己盖过了他。

“还不是老样子。”中村忙挂上一副沮丧的表情,将昨天打印出来的一堆废纸拿给野原看,“没一点儿有用的东西!野原君,我真是恨透这份无聊的工作了,真想离开项目组算了。”

“耐心一点儿,打起精神来!”野原说,中村注意到,他没有用一般同事之间的礼貌敬语,而居然用上了上级对下级的口吻,“工作本来就是很辛苦的,没有一生悬命的觉悟,怎么能够取得成就呢?”

“虽然是这样,可是,我想我不适合干这个。”中村几乎要笑破了肚皮,却强忍着,一脸无奈地说,“我没有野原君那样的天才啊。”

“哪儿的话。”野原摆摆手说,“最重要是自己努力,加油吧!”

“野原,你这个大笨蛋!”野原走了以后,中村暗自冷笑,“这回看我中村的吧,三天以后,你就傻眼了!”

他起身去小心翼翼地锁好了门,又看着荧屏上渐渐出现的女人,陷入了沉思之中。

图像更清晰了。女人肤色白皙,眉清目秀,显得楚楚动人。她的头发并没有完全散乱,看得出她梳着发髻,并且插着一根他叫不出名目的发簪,有点儿像是日本的传统式样,但他拿不定主意。他不爱看那些大河历史剧,对古代社会的了解不多。如果能看到衣服会更容易确定一点儿,但衣服的式样还不太清楚,看上去似乎不是和服,也许是什么古代的内衣。

但另一方面,中村看到,那个女人的神情确实是无可置疑的惊骇而痛苦,她圆张着嘴巴,两行泪水潸然从她的眼角流下,让中村看着有些不忍,甚至感到心痛。她双手向前伸出,似乎在吁求什么。中村这才意识到,女人并非跪坐,而是在下跪,那么是夫妻间的吵架么?还是被婆婆责罚,又或者是碰上了狠毒的仇家?不知怎么,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盛,那个女人似乎在盯着他,盯着他本人看。

这目光令他觉得有点儿害怕。他让程序自动给画面进行上色,关掉了窗口,让电脑自己工作,然后走出了房门。

中村吃完午饭,回到数据分析室,打开画面后,一张清晰的彩照已经出现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时刻,女人的面容已经非常清楚,她面色通红,圆睁着一双动人的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似乎充满了泪水。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惊骇,那目光令中村感到十分不安。她确实只穿着一件轻薄的内衣,上面有一些花纹,他看不出内衣的式样,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代的。当然,他只负责对画面本身进行数据处理,对于时代和地域的分析,不属于他的工作范围,自然有其他专家处理。

女人的背后是一堵墙,似乎是一栋建筑的外墙,砖缝中长着青草,上面还爬着蚂蚁之类的小昆虫,但没有足以识别的文字或图案。整个画面,只是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跪在墙边,向前伸出胳臂。阳光斜斜照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投到墙上,另外,似乎还有几个人的影子,但由于光线的问题,在画面的一角叠印起来,看不太清楚。

这时候,画面已经相当于一张分辨率八百万像素的照片,相当高清了。但还远远不够,感光尘的性能超过人类最高端的相机,能够忠实地记录下了每一道最细微的光线,几乎可以记录一切细节。就像那张古猿人的照片,原版的有几十亿像素,并且是三维立体图像,可以辨认出远处地上一只蚂蚁的触须。当然,可能某些局部的信息由于各种条件限制无法精确还原。但至少再清晰上百倍不成问题。

从衣服的式样和质地,以及砖墙的形制等,要分析出大致的时代和地域并不难,但具体发生了什么,恐怕就很难知道了。这粒感光尘当时悬浮在女人面前大概一米左右的地方,在它的后面发生了什么,并没有记录下来。这大概将永远成为一个秘密。除非这个女人是某个著名的历史人物,才能从记载中找到蛛丝马迹。中村遗憾地想。

中村自然想到,等到照片公布后,自己会如何功成名就,名利双收。对这张照片他拥有一定的知识产权,任何人要得到原始图像进行研究,都要向他支付高额的费用。那样的话,收入相当可观。但这张女人恐惧而惊骇的脸,他却无法忘怀。这个女人脸上的泪珠清晰可见,如在他面前,她像是从时间的深处伸出手来,吁求他的帮助。但是天哪,这个女子可能死了有五百年了。

无论如何,这会是一张惊人的照片,中村想着。

吃晚饭的时候,中村去买了一本轻松的漫画来看,不仅是为了打发时光,更是为了抵消那个女人在他心中造成的异样感,可是不知怎么,漫画上的女性角色总让他想到那个女人。晚上他要继续加班赶工,但他将画面关掉,只查看数据和图表,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看一两眼画面本身。到了八九点的时候,中村累极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在梦里,那张奇怪的照片自己弹了出来,他想关也关不掉,那个女人低着头,垂着长长的头发,如同《午夜凶铃》中的贞子那样,摇摇晃晃,从电脑屏幕中爬出来,向他伸出双手……

中村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冷汗直冒。周围一片寂静,在这空无一人的研究所里,他再也待不下去,关了电脑,回家去了。

在家里,中村也没睡好,一直想着那个奇怪的年轻女人。但不知怎么,他的恐惧渐渐消逝,内心的好奇反而越来越盛。第二天一大早,他又跑回了实验室,急不可耐地又打开了电脑,看着女人阳光中那美丽而憔悴的面容,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爱上了对方,那个可怜又神秘的古代女郎,他恨不能穿越时光,回去帮助她……

“喂,中村!你看什么?”野原健次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背后,大喝一声。

中村一时不察,被抓了个现行,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啊哈,工作时间看女优的写真么?”野原嘲笑说,“中村你还真有闲情逸致。”说着他走了过来,“不过这个女优是谁?好像没见过嘛,还有这个画面,不会是那种……”

中村赶紧关了画面。“不好意思。不看了,不看了。”他点头哈腰地说。

野原看中村对自己敬而远之的样子,哼了一声就走开了。中村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野原这个笨蛋离得远,没看清楚,根本没有想到这是感光尘中的影像,还以为是什么电影或者写真呢。

但是,在还原完成前,绝对不能让野原再发现了,否则这个奸诈小人不知道又会搞出什么来,说不定会阴自己一把,剽窃自己的成果,据说野原干过这种事。

中村又偷偷摸摸工作了一天多,最初的惊恐经过一夜惊魂,很快就消失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纯粹是恐怖电影看多了。这只是科学工作,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那女人的目光仍然让他觉得不安,似乎从历史深处向他呼喊,那种穿越时光的吁求扰动着他,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想要帮她,却无能为力。只有满腔的同情,却永远无法到达对方身边。如中村老师说的,他能做的,只有尽可能精确地还原所有的信息,这或许是对对方最好的帮助吧。

到了第四天的深夜,又只剩下他一个人。感光尘中的信息终于全部提取完毕,一副立体图像出现在他面前。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照片,而是对所有光线信息的精确还原,具有三维立体的效果,从远到近,可以聚焦在任何一点上仍保持清晰,从面前的立体显示器中看来,和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没有区别。

中村看到,画面上充满了灿烂阳光,如同要溢出画面、照在他身上一般的明丽。让墙头的野草也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但和这阳光不相称的,是画面中心的女人。较之青涩的少女,她身上多了一份成熟的风韵,应该是一个少妇。她恐惧而无助地跪在地上,伸出胳臂。每一缕发丝,每一根睫毛、每一滴泪珠都纤毫毕现,精确到了极致。她衣衫不整,鬓发散乱,张嘴在高声呼喊着什么,泪痕斑斑的美丽面庞因为惊骇和悲苦而扭曲着,她穿着粉红色的里衣和浅绿色的长裤,上面绣着一些华丽的花草图案,衣服的质地可能是丝绸的,看上去不像是太古老时代的人,也许就生活在几百年前。

这让中村多少有点儿失望,较近的时代的影像显然不如远古更有含金量。但这个女人如同活生生地跪在人们面前一样,在叫喊着,哭泣着,或许乞求着,视觉的震撼力远远胜过那些远古猿人。这张照片无疑具有巨大的美学价值。

但是,还是没有办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中村注意查看着每一个细节,觉得自己如同一个侦探:虽然有太阳,但少妇的口中吐出淡淡的白气,说明气温很低,她脸上被冻得发红,裸露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也说明了天气的严寒,应该是在某个冬天。她显然不会是自愿穿着内衣到室外的,应该是在他人逼迫之下,从照片上的阴影来看,有不止一个人正站在她面前,而她伸出手臂,大声呼告是在求恳对方……

她可能是一个通奸的妇人,按族规要被处死,也可能是在某种政变或劫掠中要被杀死,或者是在革命中,要被反叛的暴徒凌辱……但还是不对,这没法解释她目光中那种天崩地裂一样的惊骇,如同看到富士山在自己面前爆发一样。天哪,那是怎样一种犯罪?

不知怎么,中村从内心深处感到了一股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