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令他十分不安。他竭力压制着自己心中阴暗的情绪。看看那个女人,他对自己说,她是多么可怜,多么无助,多么痛苦,无论她遇到了什么,都是可恶的暴力的牺牲品。她值得我们的同情和纪念,希望她有万一的机会能够逃脱面前的魔掌,不管那是什么。

时间差不多了,这些历史疑难就交给专家去解决吧。中村打算关掉画面,趁热打铁写一份影像的还原报告。但那年轻妇人的惊骇欲绝的目光不知如何吸引着他,让他忍不住又对着她的双眸深深地盯了下去。她是那么美又那么无助,如同一朵娇艳的花朵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中村深深叹了一口气,正要移开目光,忽然间,在那个少妇的眸子中看到了些什么,那里有些细微的暗影……

“我真是个笨蛋!”中村恍然大悟,不禁叫了出来,从那少妇眼睛里反射的倒影,不就可以看到在她面前的情景吗?感光尘中的影像是包含一切最细微细节的,完全可以将那个影子放大到清晰可辨的程度。

他立刻放大那少妇的眼部,让它占满了整个荧屏,少妇长长的睫毛、眼角的泪滴,眼白中的血丝、虹膜的纤细结构都清晰可见,在被泪水湿润的角膜上面有一层倒影,明显有好几个人站在她面前,但看不清楚细节。他立刻启动专业图像软件中的图像剥离功能,将下面的图像和上面的倒影分离,这对他是轻车熟路的操作。一分钟后,那几个人就站在他面前,电脑还自动去除了倒影本身在弯曲表面上的扭曲,尽可能复原了图像的原貌,使得他面前如同出现了一张新的照片一样。

蓝天白云之下,他看到三个穿着黄色军服、戴着钢盔的士兵站在他的面前。阳光给他们身上披上了金色。他们都是东亚人,看上去都很年轻,大概还不到二十岁。最左边的那个士兵将步枪背在身上,神色冷漠,似乎对眼前的场景有些厌倦,衣服上沾着肮脏的血迹,不像是他自己的,不知是从哪里沾上的;右边的那个士兵却带着兴奋和贪婪的神色,紧盯着面前的女人。可怕的是,他手里拎着一个触目惊心的人头,那是一个老人,眼睛凸出,半张着嘴,白发已经被血染红,半遮在苍老的头颅上,看不清是男是女,鲜血正在从那个头颅下面淅淅沥沥地滴下来,看得中村毛骨悚然。

但最吸引住中村目光的,还是中间那个士兵,他咧开大嘴,似乎在大声笑着,左手高高扬起,右手举起了步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反射着金辉。在那刺刀上空,也是画面最上方,一个裸着身体的婴儿悬浮在空中,面朝下背朝天,正在满面通红地哇哇大哭,四肢好像在无力地舞动着,刺刀的刀尖离他小腹大概只有几厘米。

中村愣了几秒钟才明白,那婴儿当然不是真的悬在空中,而是被那个士兵抛起后正在落下,落向明晃晃的刺刀尖。此刻他还是一个健康的小生命,但一秒钟,不,至多零点一秒钟后,这个刚来到人间几个月的小生命就将被刺刀穿透,体味死亡的痛苦与无常。

显然,这个婴儿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就是少妇无比惊骇和痛苦的主要根源。她是一个母亲,一个即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孩子被那些军人残酷杀死的母亲。

“这是什么地方?那些是什么人?”中村冷汗直冒,惊愕地想,他不懂军事,但看那些士兵的装束和武器,应该是比较久远的时代了,可能是二十世纪的事。那些士兵手中拿着的步枪形制很老。他似乎在什么老电影里看到过类似的装束。

中村打了个寒噤,隐隐想到了某些沉睡在他的,不,应该整个民族历史无意识中的某些不愉快的记忆。

少妇仰着头,她的目光是斜斜向上的,仍然看不到周围的情形,只看到在士兵们的背后有一股浓烟冒上蔚蓝的天空,好像是哪里在着火。

中村抑制住内心的恐惧不安,尽量努力让自己理性思考,想要找到更多有用的信息。他很快又想到一点:不仅从少妇的眼睛里,还能从其他的光滑表面找到更多的影像。他退回到原来的画面,选择了少妇脸颊上的一滴泪水,那水滴上正反射出了旁边的情形。那个少妇流泪的时候,决不会想到,那滴源自痛苦和屈辱的泪水中会保存下来此时此刻,发生在这个地方残酷事件的真实记录。

中村紧张地操作着,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发抖。

泪水上映照出的影像被还原了,那是阳光下一条长长的街道,街道上有十几个装束相近的士兵在活动,还有其他几十个平民,或者平民的尸体。

画面最前方,是一具老人的无头尸体,那具尸体趴在地上,鲜血从脖颈处还在不断地涌出。这具尸体显然就是左边那个士兵所拎头颅的尸身,从衣饰上看是一个老太太。这个老妇人衣着贵重体面,离少妇才几米远,而且刚刚被杀,应该是那个少妇的亲人。

稍远处,是另一个被杀的男人,年纪也很轻。他死不瞑目,眼睛死死地望着这边,一只手似乎还试图伸过来,但是身体大概已经被刺了很多刀,倒在了血泊中,再也爬不起来。中村想,这可能是那个少妇的丈夫。

更远一点儿的地方,是一处宅子的大门,两个士兵正狞笑着,抓着一个人的头发和手,显然是想要将他从门中拽出来。那个人只有头发和半个手臂可以看到,但是从长发和半只白嫩的手臂看来,那应该也是一个女人。

他们后面隐隐绰绰还有一些人,但是看不清楚,只看到脚下还有几具尸体,穿着平民的衣服,但看上去要破旧得多。其中一具女尸裸着身子,肚子已经被剖开,内脏流了出来……

中村觉得胃里一阵恶心,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脸,瑟瑟发抖,大口喘气。良久,才敢再次将视线投向荧屏,把目光移向画面的另一侧。街道对面跪着另外几个平民,士兵们拿枪对着他们,他们神情麻木而呆滞,似乎连恐惧也没有了,其中一个已经中弹,血水在胸口飞溅了出来。他脸上出现了奇怪的表情,似乎已经被子弹的冲力所震动,但还没有感到完全的痛苦。另外一个士兵正用刺刀扎向一个中年男人,那个人张着嘴,好像想要本能地闪避,但明显来不及了。

在他们身旁,三个士兵正并排俯下身子,摆出奇怪的俯下姿势,他们的裤子掉到了膝盖上,几条光溜溜的大腿从他们的腰胁两侧伸了出来,似乎在无力地蹬着。他们身边散乱着几件红红绿绿的女人衣物。不用多看,中村也看得出他们在干什么。旁边还有几个士兵在嬉笑着看着。另外几个士兵从对面的宅院中搬着箱子,一个人明显是把一把亮闪闪的首饰塞进自己的包中。

稍远处的屋檐上,落着三四个血淋淋的人头,不知道是怎么到上面去的,也许是士兵们扔上去取乐的。

不用说,路边都是血和尸体,有的尸体身首分离,有的手足被砍断,其中又有好几具裸体或半裸的女尸。斜对面有一条小巷,只能看到入口处,那里的血泊中露出一个头和半个身体,它边上是另外两只人脚。显然又是几具尸体。中村觉得,这简直像是一个找尸体的变态游戏。

画面尽头,另一队士兵正在赶来,他们打着一面旗帜,旗帜正在太阳底下威风凛凛地迎风招展,但是角度实在太偏了,看不清楚,中村不得不一再放大,影像模糊起来,即使是感光尘中的影像,放大能力也到了极限,毕竟这一切只是从画面上一个女人脸上一滴泪水中分辨出来的倒影。

但中村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面太阳旗,中间一个红色的圆圈,密密麻麻的血红色的射线射向四周。中村并未见过这种旗帜的实体,但他有起码的历史常识:这是一面二战时的“大日本帝国”陆军军旗,和现在日本自卫队的军旗差别很大。

“真的是大东亚战争……”中村喃喃地说。他当然听说过那场战争的残暴和苦难,但对他来说,这早已经是一个世纪前的往昔了,和自己毫无关系。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亲眼看到战争中如此具体而微、如此栩栩如生的画面,和在现场观看几乎没有区别。

而且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同胞国民们在战争中的苦难,而显然是另一个国家、另一群人民远为强烈和残酷的痛苦,这些痛苦的根源,就是那面军旗所代表的军队:他自己国家的军队。

……

但那究竟是哪里?是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发生的事情?朝鲜?中国?东南亚?

中村的目光盲目地在画面上搜索着,终于找到了街道尽头的一块招牌,那招牌上写着六个他自己也认识的汉字——

南京寶福商行

南京?南京?难道是——

“那是中国南京。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当日本帝国的军队攻陷当时的中国首都——南京后,进行了大规模的屠杀、强奸和凌辱平民的行为,也就是所谓的南京虐杀事件。”一个冷峻的声音忽然在中村身后响了起来,中村吓了一跳,急忙转身,看到田中胜教授一脸沉郁地站在自己的身后,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田中老师?您怎么——”

“广雄君,不好意思。今天野原跟我说你私下用研究所的电脑看电影,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一时好奇,利用我的权限查看了你的使用记录,无意中知道了你的最新发现。”

中村一时哑口无言。

“干得不错啊,广雄。”田中老师叹了口气说,“我一直相信你能做出好成绩,但想不到,你居然发现了这么惊人的东西。”

中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羞耻感,好像自己找到这张照片,是犯了什么不该犯的错一样,情不自禁地说:“老师,我不是有意要……我也没想到是……”

“真是残忍的历史啊。”田中老师没有理他,而是看着荧屏,若有所思地说,“南京事件,日本军队的残暴,我以前看过一些历史资料,但都是模糊的黑白照片,想不到今天却可以看到活生生细致入微的场面。”

中村听说过“南京事件”,好像中国和日本之间经常吵这个话题。但他一向不关心政治,教科书上也语焉不详,其实并不了解多少。“这个南京……事件……死了多少人?”他生涩地问道。

“多少人?中国人说死了三十万,我们有人说只死了几万,还有学者说没发生过。争议很多。”

“这照片……怎么可能没发生过?”中村看着荧屏,呆呆地说。

“不管怎么说,死人是肯定的。就算只死了几千,也是非常可怕的情形,对于和平时代的日本人,怕是无法想象的吧。”田中叹了口气,“更不用说,那么多的强奸和凌虐……我们的民族毕竟还没有脱去劣根性啊,说起来,广雄,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中村不明白田中的意思。

“广雄,你真要发布这副图像么?”

中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工作流程上来说,发布感光尘的历史图像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但田中老师好像在暗示他——

“广雄君,你不要误会,”田中老师神色庄重地摆了摆手,“我不是什么右翼分子,也不是想遮掩什么。但我是为你着想。发布这张照片,会让你卷入不必要的纷争,也会给你个人和家人带来麻烦,肯定会有很多人质疑它的真实性,也会有人攻击你是亲华分子,你是大有前途的年轻人,我不希望你卷入这些事情中。你知道几年前有个记者,因为写了本揭露南京事件真相的书,而被右翼分子打成残废吧?”

中村点了点头,冷汗涔涔而下。

“你知道就好,再说这张照片也没有太多历史价值。当时的历史资料已经浩如烟海,也并不是没有照片资料,多一张照片,少一张照片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老师,您看那个女人,她就像活生生跪在我们面前一样!这一切简直就和……就和……”中村竭力想找一个合适的比喻,但却找不到,“就和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一样!没有任何其他老照片或者视频能有这样的效果!怎么能说它没有价值?”

“那又如何呢?这只是一个历史场景,亿万个场景中的一个。”田中老师做了个表示无穷无尽的手势,“世界历史上充满了这样的场景:蛮族对罗马的洗劫、君士坦丁堡的陷落、纳粹屠杀犹太人、卢旺达种族灭绝……中国自己的历史上也有很多,蒙古人,满洲人,汉人自己,历朝历代都有……但是,早已经境过时迁了,没有必要再把旧日的伤疤揭开,这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再说,我想整个日本国内没人会愿意买下这张照片,如果我们把它卖给中国人,又会给那些右翼分子攻击你和我们研究所的借口,说我们为了中国人的钱出卖国家。”

“可是……”中村有些犹疑,“这可能是唯一一张记录下现代人类的感光尘相片了!如果我们隐瞒的话……好像……”

“广雄,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田中老师渐渐激动起来,“看看那些猿人!”他指了指墙上的照片,那里的猿人们正穿越百万年的光阴,望着他们,“他们是不折不扣的野蛮人,甚至不是真正的人,但是看上去却充满了人性的光辉。因为感光尘恰好拍到了这个场面,而不是他们在血淋淋地吃自己同类的肉!我们当然远比它们文明,但是记录我们这个物种历史的感光尘照片——或许是唯一一张——却是在一个已经进入文明的时代,是我们这个在亚洲人中最早拥抱现代文明的民族,我们大和民族最恶劣的行为!看上去,我们连那些猿人都不如!

“这张照片会让上个世纪那场已经被遗忘的战争重新被翻出来,日本将成为全世界的焦点,我们将为祖先的所作所为蒙受羞辱。这和那些黑白照片不同,像你说的,这简直栩栩如生!全世界都会看到我们一百年前的残忍一幕,都会对我们义愤填膺,但是,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这太不公平了!读读历史就知道,俄国人、德国人、美国人、包括中国人自己,他们的手上并不比我们干净多少。但是,偏偏是我们不幸,那只来自宇宙深处的怪异眼睛,沉睡了六千五百万年的悠久时光,一直闭着,在我们历史千万光辉的时刻,它都没有睁开,它没有照见平安时代古典宫廷的优雅,没有照见镰仓武士在九州海滩上击退登陆元寇的勇武,也没有照见近代大政奉还、明治维新时的朝气……却偏偏在那一刻,在南京城的那条小街上睁开了,它见证了我们的丑恶,却没有照见别人的……

“当然,我并不是要否认日本军队曾经的罪行,但看看那些士兵!他们是我们的同胞,我们的血肉,我们的祖先,其中可能有我的祖父或者你的曾祖父,他们也是被军国主义者煽动离开故乡,漂洋过海来到战场的。他们几乎还是未成年人!我们像他们那么大的时候,还在中学里给女生写情书呢!他们知道什么?他们受了过分的皇国教育,在惨烈的战争中迷失了人性……事后,他们肯定也为此而忏悔不已。他们中的许多人也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死在异国的战场上,永远见不到故乡的樱花,如今,他们的亡魂已经安息在神社里,为什么还要再次惊扰他们?

“战争中,日本民族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比如遭受原爆的袭击,几十万人死去,许多城市被炸成焦土……战后,我们也给了中国多少无偿的贷款,帮助他们发展,中国人还不依不饶,让我们的首相和天皇磕头谢罪……我们的国家蒙受了百年耻辱,我们和中国人一样,是无常历史的受害者。最近几十年中,终于历史渐渐过去,大家可以放下历史的包袱,一起向前看了,为什么还要揭开这层伤疤?这对所有人都不会有好处的。我们让自己痛苦,从中国人那里也得不到感激,只有重新激起的历史仇恨,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田中老师滔滔不绝地说完了这些,看着中村。中村脸色灰白,低着头说不出话。

“当然了,广雄。”田中老师话锋一转,“这是你的发现,你有选择发表的自由。我不会也无权阻拦,更不会给你什么压力。只是提醒一下可能的后果,我希望你想明白,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动负责,这样做,对你自己,对整个国家,对这个世界会有什么意义。”

说完这些话后,田中老师又露出了熟悉的宽厚笑容:“我先走了,你自己想清楚吧,明天来找我,广雄。”在中村的肩膀上拍了拍,转身离去。

中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心乱如麻,甚至不记得跟老师道别的礼节了。

田中老师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出了一个魔方大小的金属方块:“对了,今天下午我看了你的照片后,去调来了编号为JA-TO-134的感光尘储存器确认了一下,证实影像属实。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处理。”他把方块放在中村的工作台上,转身出去了。

房门在他身后悄悄关上了。中村看着荧屏上的影像良久,他一直没有动。望着画面上女人绝望的眼神,他心中茫然无绪。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中,他从不关心政治,但现在却要为政治负责,这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现在,他只想把这一切远远抛开,忘得一干二净。

但我们都是政治的一部分,中村想,是历史的一部分,是这个国家的一部分。我们要为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往昔负责,谁也躲不掉。我,中村广雄,也要负上属于自己的责任,这件事必须由我来做——

中村终于下定了决心,看着荧屏上少妇圆睁的双目,带着歉意说:“很抱歉打扰了您。请安息吧,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惊扰您和您的家人。”

他眼里含着泪花,郑重地向少妇鞠了一个躬,然后按下了删除键。

他以前从来没有删除过感光尘照片,甚至没想过这么做,所以他根本不知道照片是如何消失的。此时他看到,荧屏上的画面消失得十分缓慢,并非一下子不见,只是渐渐从清晰一点点变得模糊。彩色变成黑白,图像变成线条,最后线条也消失在空茫的荧屏上,只留下一片空白。

中村长出了一口气,又花了一会儿功夫,清理了一切备份的数据和记录。然后拿起了那个方块,在侧面按了一个键。

方块自动打开了,一个透明方形器皿从内部冉冉升起,大约只有一立方厘米见方。透明器皿上发出蓝色的荧光,中村知道,那粒肉眼几乎不可见的JA-TO-134号感光尘就在里面的真空磁场中悬浮着。

他盯着那个器皿看了很久,如同那张照片还在他面前闪现着。他知道,即使删除了电脑中的一切信息记录,只要感光尘还在,那个女人的面容、那些士兵的暴行,那条街上所发生的一切就仍然存在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将来总会有一天,会有某些人再次看到它……

中村栗然一惊,再没有任何犹豫,在方块底部按下了一个标着“消毒”的键,然后又按了确认键。

霎时间,蓝光变成了红光,红光持续了大约三秒钟,然后消失了。中村知道,这意味着感光尘已经在上千度高温中被消灭,忠实记录一个世纪之前的阳光的内部结构被破坏殆尽。即使它还存在,也只是一粒普通的尘埃而已。

中村仿佛看到,女人和孩子,那些被侮辱和杀戮的中国人,他们的恐惧和痛苦,他们的呼喊和哭泣,他们的容颜和命运,永远沉入了时间的深渊之中,在无可辨认的模糊中化为乌有,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

嗯,就当这一切不存在吧。中村想着,心中忽然有一股如释重负的宁静。这让他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墙上的照片,百万年前的灿烂阳光之下,猿人们正幸福地微笑着。

注释

①标题原出自Thomas Moore的诗“经常在静夜之中……可爱的回忆将昔日的阳光带到我的周围(Oft, in the stilly night…fond memory brings the light of other days around me)”。但亦是向Arthur C. Clarke和Stephen Baxter的《昔日的阳光》(The Light of Other Days)一书致敬。——作者注

这个女人来自地球①

“玛丽,你——”

我“砰”的一声,推开虚掩的房门,眼前的情景让我顿时呆住了。

我的女友玛丽穿戴整齐,背着大包小包,拉着两只旅行箱站在房门口,好像正要出门。她身后的房间中,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和杂物都已不见,只剩下几件破旧家具。看样子,如果我再晚来片刻,看到的只能是一间空房间了。

“乔什?你怎么——”玛丽惊呼了一声,然后好像做错事被抓住的小孩一样,红着脸低下了头。

“上帝,我真不敢相信,”我喃喃地说,“这几天你一直没联系我,还以为是你的工作忙。莫妮卡告诉我说,她看到你在买旅行用品,以为我们要去度蜜月。我本来不信,给你打电话,发现你已经停机,只有自己跑来……想不到居然是真的!你为什么要悄悄逃走?”

我越说越是气恼,但是看到女友楚楚可怜地站在我面前,双手不安地握在一起,心中的一团火却发不出来,也不知是爱是恨。

“对不起,乔什。”她无力地说,“你放我走吧,我……我必须得走,飞机过几个小时就快起飞了。”

“你要去哪里?”

“中国。”

“为什么好端端要去中国?就是为了躲着我?”

玛丽踮起脚尖,在我脸上轻轻一吻,好像是表示歉意。

“都是我的错,求求你别问了……”

我心中的恼怒被浇熄了大半,颓然说:“如果你要分手,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但我只想知道为什么?”自从半年前相识后,我和玛丽迅速坠入了爱河。交往了半年,我以为我们之间水乳交融,但我现在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她。

“对不起,不是你的原因,乔什。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

“但我想,经过了这半年的相处,我有权知道是为什么。告诉我好吗?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我尽量柔声说。

“乔什,你……你不会相信的。”玛丽咬着下唇说。

“告诉我,也许我能帮你。”

“乔什,你帮不了我,谁也不能。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是因为……因为我已经没法在这个国家待下去了。”

“为什么?难道你是一个通缉犯?”

“你不懂的,因为我……我……”她涨红了脸。

我静静地看着她,她脸上充满了忧伤和烦闷。

“好吧!”她深吸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行李箱,“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做……我会告诉你真相,你如果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亲爱的,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你对我太没有信心了。”

玛丽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背包,向房间里走去。

“我的真名不叫玛丽。”当我们一起坐在房间中仅剩的一张沙发上时,玛丽开始了她的讲述,“当然也不姓史密斯。我不是美国人,也不是来自内布拉斯加。我是十二年前从法国搬来的。”

“这么说,你……你原来是法国人?”我惊讶地说,但也不算太惊讶,我知道她的法语非常流利,是法国人也不奇怪。

“……不完全是,我是在东欧动荡的一九八九年,从罗马尼亚到法国的。”

“那么你是罗马尼亚人?那时候你还很小吧?”

“不是,不过我在罗马尼亚跟那些吉普赛人住了很长时间,前后有四五十年吧,更早的时候,我是从德国——”

“等等!你在说什么?!”

她却没有理会我,一直说了下去:“二战前,我是一个共产党员,纳粹上台后,我从德国逃到了罗马尼亚。更早的时候,我当过罗莎·卢森堡的助手,当然,她不知道。我还曾经认识马克思,那是燕妮介绍我们认识的,我们一度是很好的朋友。但当时我不知道,他会对历史有那么大的影响……之前,我住在奥地利,用的身份是法国大革命时出逃的贵族。大革命前我确实在法国,不过不是贵族,只是当过女佣和女工,更早的时候……”

“慢着!”我忍无可忍,叫了出来,“这算什么?一个无聊的玩笑?”

“乔什,我说的都是事实。”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么说,你是想告诉我,你是一个长生不老的人?所以要不断地迁移以躲避人们的注意?”

她默认了。

“真有趣,我以前不知道你那么有讲故事的天赋。”

“我说过,就是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的。”

“我不是不相信……不,我当然不相信!”我感到自己有点儿语无伦次,“这太荒谬了,难道你要告诉我,你是个中世纪的吸血鬼?”

“我不是吸血鬼,除了永远不会老之外,我和常人没有区别。”玛丽沉静地说。

“这么说,你是个永生者喽?!请问你多大了,三百岁?五百岁?”我讥嘲地说。

玛丽却正色说:“我不知道自己具体有多大了,在我最早的记忆里,人们从不计算岁数,他们不过是出生,长大,繁殖,然后死去。”

我不耐地说:“胡扯!都是胡扯。你还要继续这个无聊的游戏么?”

玛丽叹了口气:“我已经告诉了你真相,乔什,你可以选择不信。但我没有别的可以告诉你的了,真的没有。”

“好吧!”我想了一下说,“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的话,那么告诉我,你究竟是来自什么时代的人?”

“我说了我不知道,乔什,我不记得我的人生是如何开始的,那已经是太古老的事了。我如今所能清晰记得的最早的事情是,一天深夜,我独自躲在一个山洞里,外面冰天雪地,我冻得浑身发抖。然后不知怎么,我回想起来,自己好像曾经在一个部族里住了很久,有温暖的火堆可以烤,但他们说我是怪物,把我赶了出来。而这件事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从那天夜里起,我决心每过一年,也就是四季轮回一次,就在心里记下一笔,当时我还没有数字的概念,不过,我知道如何区分多和少。就这样,我每年都在心里记下来一笔,每一笔都用一根手指代替,然后是脚趾,然后是之前的二十个手指和脚趾都用一个指节表示,指节用完后,我开始用一个肘关节和膝盖来代表所有的指节……直到人类发明了数字和纪年,在那之前,我已经在心中记下了一万多次四季的轮回。”

“这么说来,你活了一万年?”

“……在人类有纪年之前。从那以后又过了四五千年,但我已经学会了数字计算。”

“一万五千年……”我喃喃说,“这真是……我从没想过自己的女友是一个活了一万五千年的西比尔②。”

玛丽却认真地说:“我不是‘一个’西比尔,我就是远古的西比尔本人,我用过这个名字。虽然关于我的传说已经面目全非。”

“好吧!”我啼笑皆非地摊了摊手,“那么,请你证明给我看。”

“乔什,你想要什么证明?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我学会了十多门欧洲语言,包括拉丁语和希腊语,我对各国历史也相当了解……”

“这一点,哈佛和耶鲁的高才生都能做到。”我干巴巴地说。

“好吧,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十八世纪,我曾在一个伯爵夫人家里当厨娘,但是有一个仆人冤枉我偷了东西,其实是他自己偷的。我被开除后到了巴黎当女工,几十年后又见到了那个冤枉我的坏人,发现他居然就是——”

“让·雅克·卢梭!亲爱的,这是《忏悔录》里的故事!你看的故事太多了,以至于混淆了历史和现实。”

“但《忏悔录》里没有告诉你,他又在巴黎见到一点儿没老的我之后,一下子变得神经错乱,以为是见到了鬼,这也是他后来精神失常的原因之一。”

我愣了一下:“可是……这事无法证实。”

玛丽皱起了眉头:“乔什,公平一点儿。书上有的,你觉得我是从书上看的,书上没有的,你又说无法证实。那么我说什么,都没有用,我们为什么还要说下去呢?”

“好吧!”我尝试让自己冷静下来,“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万五千年之中你都干了些什么?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可证实的线索来。”

“自从我有了最初的记忆后,“玛丽说”,因为天气严寒,我就一直向南迁移,我后来知道,这大概是由于冰河时期的缘故。那时的世界很大,无尽的天空和大地,到处都覆盖着森林和草原,和后来的世界完全不同。我不记得自己具体去过哪些地方,但后来推想,至少走到了非洲中部和亚洲南部……”

“等等,在原始社会,你一个女人走遍世界?随便一只巨犀就可以吃掉你吧?”

“那时候没有巨犀,不过,倒是有剑齿虎和猛犸象。”玛丽轻易识破了我设下的陷阱,“当然,的确不可能靠我自己,一路上,我有时加入这个部落,有时加入那个部落……”

“你是一个外来的女人,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随意加入其他部落?他们怎么会接纳你呢?”

“乔什,那时是石器时代,母系氏族社会,女人是优秀的食物采集者,并不比男人逊色。”

我确实忘了这一点,一时哑口无言。

“更何况,由于千百年的经历,我掌握了食物贮藏消毒、分辨和采摘草药、预测天气、疗伤治病等丰富的生活经验。”她继续说,“因此,非常受欢迎,当然是在其他人不知道我能够永生的情况下。我渐渐也学会了掩饰自己,比如随着岁月的流逝,将自己打扮得和其他人一样老迈。但每过二十年左右,我还是要离开原来的部落,过了四五十年再回去,当初认识我的人已经死光了。”

“可是这几千年中,你从没有碰到过猛兽、瘟疫、洪水、地震之类的?一直能存活下来?”我还是将信将疑。

“我当然生过病,也被野兽咬过,但不知为什么,我的身体自愈能力也远远超过常人,即使手脚断掉也能重新长出来。我想,这可能和我的身体细胞能够无限繁殖有关。而我又有丰富的生活经验,所以比别人能更好地应对自然灾害,存活下来。七千年前,我到了美索不达米亚。我和几个游牧部族一起在底格里斯河边安顿下来,慢慢学会了种植庄稼,变为农耕社会。我亲眼看到,一批批部落如何变成村庄,村庄又是如何变成小镇,小镇如何变成大镇,而大镇又是如何变成第一代竖起城墙的城市的;我亲眼看到,一代代普通的部落酋长,如何给自己加上越来越长的头衔,穿上越来越华贵的衣服和饰品,拥有越来越多的武士,最后建立宫廷,变成国王和贵族,我见过人们如何发明文字,如何冶炼钢铁,如何建立神庙,如何发动战争;我见过巴比伦如何兴起,也见过埃及如何衰落,我见过尼尼微的辉煌,也见过特洛伊的毁灭,我当过奴隶也当过贵族——”

“等等,那时候已经是男权社会了,你作为一个女人,是如何左右逢源地生活下去的?他们不会发现你的身份?”

玛丽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晕,我以为自己抓住了她的破绽,但是她却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叹息:“大概比你想象的要容易。那个时代,没有人口登记,也没有国家普查,女人,特别是下等阶层的年轻女人,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是作为战利品和玩物存在。”

“一个年轻的卑贱的女奴,被奴隶主买下来,自然也不会费心调查她的过去,可能没几年就被他卖掉或者送给别人,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会受到他的宠爱,成为他的姬妾,但几年后也会被他厌倦,打入冷宫。如果他还不厌倦的话,那个女奴会设法用刀剑划伤自己的脸,让自己变得丑陋不堪,最后被抛弃……而那些贵族自己往往也风光不了多少年,很快就被别的贵族或者国王所杀。然后又是新的轮回,新的转手……稍加掩饰就不会有人注意到,那个女奴永远也不会老。就这样,我被不同的男人所拥有,又被他们争夺和抛弃……”

“但这样的生活……未免太悲惨了。”我说。从交往之初,玛丽就跟我说,她曾经有过复杂的过去,但我却没有想到竟是如此复杂。这没有让我嫌弃她,只是多了对她的一份复杂的怜惜之情。可我忽然惊觉,这么说好像我已经开始相信她了……真的应该相信她吗?

“悲惨,但或许也值得。”玛丽静静地说,脸上出现了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沧桑之感,“我曾经叫做西比尔,叫做欧罗巴,叫做海伦,更早的时候叫做盖娅,还有许许多多被遗忘的名字……在男人的残酷战争中,我是被掠夺的战利品。在文明的毁灭后,我却仍然活着。也许这就是女人独特的柔弱和坚韧吧。在战争和毁灭之中,在被践踏和被蹂躏的间隙,我能做的就是将几千年古老的智慧和文化传给一代代新的人,不让它们遗失殆尽。”

“你为人类保存了文化?”

“我的能力很有限,做得不多。何况我的思想在当时也没有脱离蒙昧,我只知道我曾经亲眼见过,亲耳听过的很多美好的东西在战火中消失了,后世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它们的存在。我只希望让它们多保留下来。我曾是克里特岛上的巫女西比尔,当野蛮的迈锡尼人占领克里特岛后,我试图教给他们之前的文字,但不是很成功,他们只会用其中一部分符号,那些古老的文字最后还是失传了。”

“你是说线形文字A和线形文字B?”我惊奇地说,这两种文字用同样的符号,但是表达的语言完全不同,其中线形文字A还没有被破译出来。

“后来人们是这么叫的。”

我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问:“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回到了美索不达米亚,住在巴比伦。那是我最成功的时代,我得到了人们的崇信,甚至建立了自己的神权。人们尊称我为伊斯塔女神,我的地位比国王还要高,王朝盛衰影响不到我的地位,四方诸侯都来朝觐。甚至从东方也来了一个国王,自称‘天的儿子’。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位中国的国王。”

“中国的国王,这怎么可能?相隔有……上万公里吧?”

“他叫‘姬满’,历史上称为‘穆天子’,骨子里是和亚历山大一样的冒险家。他率着庞大的车队访问了巴比伦,并为巴比伦的繁华和富庶所倾倒。他知道我是长生不老者,向我请教永生的秘密,但是我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他的,这本来就不是人类所能学会的。最后,他失望地回到了中国,几千年后,我才知道,在中国的史书中记载了穆天子的访问,但却说成是离奇的神话,而我本人也成了中国神话中的大神之一。

“但是,这段显赫和荣耀没有持续很长时间,至少对我来说并不长。后来波斯人入侵了,消灭了巴比伦王国。我被居鲁士大帝所俘虏,被他带到苏萨。居鲁士知道我能够永生,让我教给他秘诀,否则就砍下我的脑袋。我骗他说,长生的秘密在遥远的东方,在中国。于是,居鲁士决定带着我东征中国。”

“结果众所周知,他在中亚被游牧民族杀了,自己的脑袋反而被砍下来当成了饮器。”我沉吟说。

“是的,连我也被马萨革泰人俘虏了。托米丽丝女王不知道我的底细,但看出我是居鲁士的俘虏,对我很同情,让我做了她的侍女。她死了之后,我又逃走了。波斯陷入了混乱,我只好南下,辗转到了印度。那是公元前五百年左右了。”

“让我想想,那是佛陀的时代吧?”

“是的,不过我到印度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我没有见过佛陀本人,但遇到了他弟子迦叶的僧团,我跟着他们走了一段时间,最初只是想找个栖身之所,但很快被佛陀的教义所吸引,甘愿皈依,我于是成了一名比丘尼。”

“你看上去可不像信仰佛教的人。”

“那是两千五百年前的事了。”玛丽凄然一笑,“当时,我厌倦了生命,厌倦了从女王到女奴,又从女奴到女神的无常变迁,只是想得到涅槃,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所以我追随着那些僧尼们,在尼泊尔的雪山中修行了三百多年,一度以为自己发现了真理……可惜,最终还是没有得到生命的宁静。那些最初一起修行的僧人们见我永远不老,以为这是佛法的神通,所以尊称我为‘吉祥天女’,一代代地供养着我。但我看到,随着佛教被印度的君王们所崇信,那些大小部派也开始争名夺利,党同伐异,和其他人没有区别,我苦劝也没有用,他们甚至拿我作为号召,我失望之下,于是又离开了他们。”

“然后你去了哪里?中国?”

“我想去,但是不现实。我见过中国人,知道他们是蒙古人种,而我是白种人,接近地中海人种,从欧洲到印度,我可以用化妆来掩饰一些细微的差异,但基本的人种特征无法改变。在古代,我没法去东亚或者非洲,在那里我会被当成异类,难以长久容身。我跟着一个犹太商队回到了巴勒斯坦,那时候,罗马人已经征服了那里……后来我在犹太地也住不下去了,又去了希腊,结果被人贩卖,成了奴隶,被带到了罗马。”

“然后呢?你见到尼禄皇帝了吗?”我好奇地问。

“乔什,你可能觉得这是很有趣的故事,可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浸满了血和泪的过去。我在罗马时代一直默默无闻,被那些贵族奴役和玩弄。几度脱逃,都是用刀割掉身上的奴隶烙印,然后躲在山洞里或者下水道,几天不吃不喝,慢慢等新皮长好。这种痛苦你能想象吗?”玛丽说着,不禁泫然欲泣。

“对不起!”我大感懊悔,一股强烈的怜爱之情油然而生,想要保护她,呵护她。我轻轻抱着玛丽,抚摸着她的秀发。她轻轻挣扎了两下,然后就不动了。

“可能……是我错了,我想我应该信你……是的,我相信你,玛丽。”我终于觉得她不可能是撒谎,“够了,那些痛苦的过去,就不要说下去了。”

“反正也说了一大半了,就说完它吧。”玛丽长出了一口气,“后来,我加入了基督徒的地下教会,许多人相互扶持,但却被帝国官方所迫害。在一些基督徒的帮助下,我逃到了不列颠,又到了爱尔兰,终于重获自由。虽然还是要经常东躲西藏,但毕竟在罗马帝国的边境,不用受人奴役。我和当地的部落民住在一起,又恢复了几千年前的原始生活。后来的两千年间,我一直在欧洲大地徘徊。中世纪,我差点被当成女巫给烧死,也差点儿死于黑死病。在封建制时代,乡间人口流动很少,很容易被发现,我几度被怀疑,后来以朝圣的名义去了耶路撒冷,又去了君士坦丁堡。为了谋生,我做过各种能够允许妇女从事的行当,包括最见不得人的……最后我终于挺了过来,直到近代。在从大航海到工业化的浪潮中,人口流动频繁,我也找到了更多生存的空间。就是这么多。你相信么?”

“我相信。”我激动地说,“我完全理解你了,玛丽!你如果要去中国,我和你一起去,以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保护你,照料你,再不会让你孤孤单单了。”说着,我拉住了她的手。

“谢谢你,乔什。”玛丽眼里泛着泪花,语声哽咽起来,“我真的很感动,但是,这也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