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虽然也是功臣,当年封了会宁侯,却功勋一般,不是什么大功劳。所以只有爵位,没有世袭罔替的丹书铁券,这爵位便会三代而终。

不巧的是,这一代会宁侯刚好是第三代。

按说爵位到这一代就应该收回,但是皇帝为了显示仁爱大度,往往会让他们多袭一代甚至两代。

前提是会宁侯要进宫面圣,递上折子自己要求朝廷收回爵位,皇帝就会加恩让他多袭一代,同时要求他上请封世子的折子,一旦他死了,这爵位就会落在世子头上了。

现在会宁侯昏迷不醒,根本无法上折子,万一他就这样一命呜呼了,那江家的爵位也就到此为止了。

江伯臣心心念念的世子之位,侯爷之位马上就要化为乌有。不仅如此,他还要因为守孝呆在家里三年。

爵位没了,工部的官职也没有了,他不哭才怪。

江伯臣几乎没曾跪下来给赵老太医磕头:“赵伯父,您再想想办法吧。”

“别哭丧着脸了,把你眼中的猫尿收起来,等你父亲真死了,有你哭的时候。”

一顿冷嘲热讽之后,赵老太医道:“我早年认识一个大夫,他医术高明,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就是此人性格诡异,用药大胆,寻常人都不敢找他治病,只有到了最后关头走投无路才会去找他。”

“这个人虽然在民间名声不显,但是在杏林界却非常厉害,有“鬼手”之称。我这就去找他来给你父亲治病。”

江伯臣又惊又喜:“多谢赵伯父,这人既然这么厉害,那父亲的病就有救了。”

“你高兴得太早了。他愿不愿意来还不说,就算来了,也不一定能治好,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罢了。”

江伯臣:…

赵老太医道:“你手上还有什么事,这两天赶紧办好,还有差事,也得安排好。两天后若他能治,你有得忙。若他不能治,这世上便无人能治,你就把后事操办起来吧。”

江伯臣心里沉甸甸的。

他在工部是个从六品的主薄,干着文书闲职的事,随时可以交给别人。

倒是梅雪娘的“病”不能再拖了,得让她赶紧把药喝了,才能快点好起来,他也能早日去除一桩心病。

第11章

重病昏迷的会宁侯回府了,家里上上下下忙活了大半天,直到掌灯时分众人才散了。

江令宛饿得饥肠辘辘,陪梅雪娘用了晚饭,桌子还没撤走,杜妈妈就快步进来禀报:“夫人,老爷出了房门,应该是朝我们这边来了。”

梅雪娘神色不变,转头去看江令宛:“让杜妈妈送你回去。”

“我不走。”江令宛坐在高脚椅上,优哉游哉地晃着腿:“母亲,你说过这事交给我来办的,我不要走。”

她好不容易做了半天的准备,好戏才开场呢,谁走谁是傻瓜。

“不行。”梅雪娘放下茶盏,面容严肃:“这件事你得听我的,你必须走。”

从前江令宛骄纵,最不喜梅雪娘这样,也最怕梅雪娘这样,她会用发脾气、生气来对抗梅雪娘。

可是现在江令宛知道梅雪娘最疼她最爱她,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就再也不怕她了。

江令宛嘻嘻一笑,从椅子上跳下来,抓了梅雪娘的胳膊,扭股儿糖一样歪缠:“我不走,母亲你答应过我的,我就要留下来。”

这一回梅雪娘却没有纵容江令宛,她落了脸色,用不容抗拒的声音吩咐:“杜妈妈,送宛姐儿回去。”

江令宛知道母亲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留下来了。

她松开母亲的胳膊,气哼哼道:“说算不算话,母亲是小狗,略、略略略。”最后吐舌头跑开。

梅雪娘与杜妈妈对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听着身后善意的笑声,江令宛耳朵发烫,她是回到十二岁,又不是真的十二岁,怎么能做出这么荒诞幼稚的举动来?

莫非是装小孩装久了,就会变成真的小孩子吗?

丢脸,太丢脸了!

江令宛面红耳赤地想,母亲只说不让我在场,没说我不让我偷听啊。

她悄咪咪藏在路边阴暗的地方,不一会见江伯臣出现了,她便轻手轻脚绕到母亲正房窗户底下。

吸了吸手指,用力朝窗纸上一戳,待眼前出现一个小洞,漏出屋中的烛光,她才把眼睛贴上去,悄悄朝屋中看。

父亲还穿着下午穿的那件佛头青杭绸袍子,领口袖口都有不少的褶皱。看得出来,他时间很紧,急匆匆过来的,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

他脸上的表情也很疲惫,虽然他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话了,依然能出来有些不耐烦。

一开始还是老生常谈,父亲把带来的食盒放在桌子上,让母亲喝。母亲不喝,还说要跟父亲和离。

父亲呆怔,接着是暴跳如雷,然后愤怒地说不同意。

母亲很平静,说自己非走不可。

父亲慌了,过来要抱母亲,被母亲躲开。他便放软了声音说了好些花言巧语哄母亲,大抵就是他还是爱母亲的,否则也不会把江令媛关起来,把乔姨娘送走了,他只是要母亲落胎而已。

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其中不乏甜言蜜语、山盟海誓,说到激动之处,父亲还赌咒发誓说自己一定不会辜负母亲,否则天打雷劈。

江令宛一时有些不确定,母亲该不会被父亲的糖衣炮弹所打动,不和离了吧?

母亲没有,任父亲说尽好话,她亦没有丝毫的动容,只是要求和离。

然后父亲彻底怒了,他指着母亲破口大骂,骂母亲不知好歹,他对母亲这么好,连母亲失身他都能原谅,母亲却恩将仇报,要离开他。

他睚眦欲裂,语气恶毒,说母亲不守妇道,必然是生了外心,要跟外面的姘头私奔,才会要和离。

他还说自己瞎了眼,竟然看不清母亲本性轻浮、水性杨花、见异思迁…

母亲也终于怒了,她目光泠然,语气凌厉反问父亲:“江伯臣,你说错了。瞎了眼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梅雪娘。”

“是我眼瞎,认不出你是狼心狗肺之徒,看不清你是披着人皮的狼。当初你病倒在街头,昏迷不醒,险些丧命,是我救了你。我给你栖身之地,让你有饭吃,有衣穿。”

“当初入赘我梅家,你是怎么说的?你口口声声说,你生是梅家的人,死是梅家的鬼,否则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后来你恢复记忆,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回京城之前,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你是侯府公子,父母尚在,并未娶妻。我对你毫不怀疑,满心信任,放弃青城县的一切跟你来到京城,你是怎么对我的呢?”

“你不带我回家,将我安置在客栈,多亏我找人打听才知道你已经娶妻。”

“你不仅骗我,还欺我,你将我的路引拿走,让我有家难回。你将宛姐儿夺走,强迫我留下来。”

啊!江令宛在外面听着,震惊又心酸,原来母亲是这样来到江家的,并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父亲为了报救命之恩,才娶了母亲这个小门小户的商户女。

回忆起那段往事,梅雪娘脸孔雪白,眉宇间一片凛然。

想她梅雪娘从小便是父亲掌上明珠,长大打理铺子,当家做主,说一不二,何曾受过那样的委屈?

宛姐儿是她的命,她不能放弃宛姐儿,但是让她进府做姨娘,那也绝不可能。

她堂堂正妻,岂能委身做妾,一辈子矮人一头,任人拿捏?又岂能让自己的女儿沦为庶出?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实在不行,便先做了外室,然后花钱买也好,从江伯臣那里骗也罢,一定要把路引弄到手,带着宛姐儿回青城县去。

不料几天之后,江伯臣来客栈告诉她,说他原配发妻已经死了。

那一天,江伯臣陪发妻去上香还愿,路上遭遇劫匪,他被打晕,流落至青城县,而他的发妻乔氏则被推下山去,等找到的时候人已经咽气了。

江伯臣跪在地上求她原谅,求她跟他回江家。她去江家,不是为妾,而是做妻。虽然是继室,但也是正儿八经的嫡妻。

江伯臣口口声声地保证,此生绝不纳妾,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想着继室便继室吧。事情到了那一步,江伯臣死捏着她的路引不放,又让人抱走了女儿宛姐儿,还许下那般诺言,她不低头也不行了。

江家不算大户,可上上下下也有好几十口人,上有公婆压头,中间有妯娌攀比,下有仆妇盯着,肯定不比在青城县当家做主轻松。

好在江伯臣对她不错,一心一意跟她过日子,女儿又一天天大了,越来越冰雪可爱。虽然生活中磕磕绊绊不如意的事情很多,可看着女儿健康活泼的笑脸,再难熬她都熬过来了。

直到六年前,江伯臣突然带了一个怀有身孕的妇人回来。

他说,这妇人名叫乔映柔,乃是他先头那位夫人的堂妹,因死了丈夫回到京城,被他无意中碰到。

乔映柔的容貌与他的原配乔映蓉十分相似,他一时把持不住,逾越冒犯了她,本不欲声张,不料乔映柔怀了他的孩子。

他不能让亲生骨肉流落在外,所以要给她名分,纳她为妾。

乔映柔也十分乖觉,跪在地上求她,说什么都不要,只要一个栖身之所。

她被形势所逼,不得不面带笑容、宽和大度让乔映柔进门,背地里却夜夜难免,怀了孩子还未坐稳胎就小产了。

三年后,她再次有孕,江伯臣却闹出了大亏空,眼看着就要被捕入狱。公公一心炼丹不问事,婆婆更是眼中没有他们长房一丝一毫。

为了不让丈夫入狱,不让她自己被牵连、女儿被发卖,她不得不立起来,没日没夜地雕玉,为此大病一场再次小产。

连着两次小产掏空了她的身子,若非她手里有钱,上好的补药流水一样的喝,又怕自己不在了,女儿受人欺负,不得不咬着牙撑着一口气,她的坟头怕是都长草了。

她养了好几年,身子终于有了起色,但这些年的难堪、痛苦、愤怒、失望却一直积压在心底。

她嫁人,是想找个人跟她一起顶风抗雨,却没想到,她一生的风雨都是他给的。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她,欺她,还听信乔姨娘的话辱她不清白,为了女儿,她不得不忍,不得不忍着恶心与他生嫡子。

她以为她要忍一辈子,不料女儿懂事争气,愿意让她离开。

她不用再忍了,真好,真是好啊!

梅雪娘眉头一扬,眸中尽是讥诮:“早知你是这样背信弃义、狼心狗肺之徒,我当初就不该救你,就该让你病死街头、客死异乡、无地葬身,去了黄泉想投胎都不能。”

江伯臣没想到平素端庄得体、贤惠懂事的妻子骂起人来竟然如此恶毒。

他一声怒吼,如失去理智的野兽般跳起来,扬着手要去打梅雪娘:“贱人,你好大的胆!”

梅雪娘又岂会让他打到,她一朝后退了两步,随手抄过桌上的茶盏,毫不客气地砸到江伯臣头上。

江伯臣一声闷哼,捂着额头蹲了下去,站起来时鲜血从他指缝里流出来,淌了一脸。

江令宛本来为母亲捏了一把汗,生怕母亲挨打,不料眨眼功夫就形势大变,挨打的变成了父亲。

她不由在心里为母亲叫好:打得好,母亲大人霸气威武!

第12章

江令宛拍手称快。

江伯臣却气得五官都挪了位置,双眼喷火怒瞪着梅雪娘。

梅雪娘毫不示弱,一脸讥讽挑衅地于他对视。

夫妻二人至此彻底撕破脸皮。

江伯臣牙齿咬得咯咯响,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阴恻恻地笑,然后抬脚就要走。

梅雪娘凉凉地提示他:“我劝你最好打消强行给我灌药的念头,我梅雪娘也不是吃素的,你若是不信,大家只管闹,看最后丢脸的是谁!”

江伯臣回转头,双手握拳,像个随时就会扑咬人的野兽。

“我这里有双月椰,是一种奇药,可治公公的病。你不妨等几天看看,可不能因为一时的愤怒失去理智,让公公丧命,到时你失去侯府爵位,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愤怒如困兽的江伯臣陡然冷静了下来,双目犹疑地审视梅雪娘,语气中却带了一丝窃喜:“你说得是真的?”

梅雪娘淡淡道:“是真是假,你过几天自会知道。”

“你最好不要骗我!”江伯臣眼光闪了闪:“否则,就不要怪我不讲夫妻情谊了。”

江伯臣捂着伤口走了,杜妈妈担忧极了:“老爷怒火滔天,仿佛是动了杀机了样子。夫人,您会不会有危险,要不要避一避?”

“哈!”梅雪娘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样笑了出来:“他若是真有血性,在我动手的时候,他就会扑过来掐死我了。”

“你没看到他刚才的样子,一听说我有药可以治公公的病,他立刻就停了下来。在功名利禄面前,就是杀父仇人他也会认贼作父,我只是打了他,又算得了什么?”

杜妈妈突然就闭口不言了。

因为江伯臣是长子,却不得其母亲会宁侯老夫人的喜爱,他很怕会宁侯会听了妻子的话,把爵位给了疼爱的次子。

为此,他一直讨好会宁侯,给他送钱,让他买矿石炼丹炼药,甚至买了十个处子送给会宁侯,只因会宁侯说要一夜御十女。

要不是梅雪娘拦着他没做成,他恐怕还会有更无耻的事情做出来。

梅雪娘心想,幸好女儿怂恿她离开,否则她跟这么个人过一辈子,真是白活了。

“明天一早,你去棉花巷一趟,把院子捯饬一番。准备准备,咱们该搬出去了。”

“是。”杜妈妈精神一震,神采奕奕地答应了。

江令宛两眼放光,几乎要对母亲顶礼膜拜:太牛了,太厉害了!

她之前还担心母亲扛不住父亲的怒火呢,现在看来,自己是杞人忧天了。

母亲这么霸气,她只要乖乖等着,不给母亲添乱,不让母亲分神,几天后,父亲自然会乖乖写了放妻书,送母亲走。

“偷听了这么久,还不快出来!”母亲没好气地喊她:“还傻站着,也不怕蚊子吃了你。”

江令宛笑嘻嘻,欢快地跑进屋,抱住了母亲的胳膊拍马屁:“母亲,都是女人,为何您就能这么优秀?您的孩儿啥时候才能像您这样运筹帷幄又淡定从容呢?”

梅雪娘被逗乐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两天后,赵老太医把“鬼手”老先生给找来了。

江伯臣拽着鬼手老先生的胳膊不撒手:“赵伯父说,家父的病只有您能治,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是能治啊。”鬼手老先生捋着胡须道:“但你们没有药啊,有一味药很重要,你们弄不来那味药,方子开了也是白开。”

江伯臣心头一跳,情不自禁就想起了梅雪娘的话:“老先生,那味珍贵的药是什么?您好歹告诉晚辈一声,万一晚辈找到了呢。”

“这药乃一种名叫双月椰树所结的果实,咱们大齐就只有琼州地界有这个树。而双月椰又是椰子中非常珍贵的一种,现在在琼州也不像从前那样常见了,更何况是京城呢。所以,你还是…”鬼手老先生摇了摇头。

哎呀,竟然真的是双月椰!

江伯臣欣喜若狂,心里喊了一句天助我也,脸上却死死忍着,强迫自己不要笑出来,反而挤出郑重肃然决绝的模样来:“老先生,请您开方子吧,双月椰我一定会给您找来的。”

鬼手老先生提醒他:“琼州在大齐最南,离京城万里之遥,即便你骑汗血宝马一日千里,来回至少也要二十天的时间,我等得,老侯爷却等不得。”

江伯臣挤出几滴眼泪,用袖子擦了,一副大孝子模样:“为了家父的身体,莫说是万里,便是万万里,我也要试试。不到最后一刻,我江伯臣绝不放弃。请老先生体谅我一片孝心,开方子吧。”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实在孝顺极了。

鬼手老先生没说话,仿佛是被他这大孝子的模样感动得说不出来话来。

赵老太医却面红耳赤,跳起来指着他骂:“你在我面前挤猫尿便罢了,竟然在鬼手老先生面前还又演又唱的了,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丢光了。有双月椰,你趁早给我拿出来,再在这唱戏,我代你爹打断你的腿!”

江伯臣脸皮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试图为自己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