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道:“你做事我自来都是放心的,我不放心的是你妹妹。”说着瞪了明珠一眼,开口想骂,看到她脸上的青紫肿亮就又叹了口气:“算了,你也别跟出来丢人现眼了,安心歇着吧。”

明珠俏皮地吐吐舌头,果然只送崔氏到门前就不再往外走,看着崔氏进了另一间屋子歇下才磨磨蹭蹭地走到傅明正跟前,殷勤递了一杯茶过去:“四哥你喝茶。”

傅明正看她一眼,接过茶放在案上,不咸不淡地道:“今日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么?我何德何能,能得傅大千金亲手奉茶?”

明珠讪讪的。她是嫡出,父母俱在,上头还有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万千宠爱在一身;傅明正是庶出,生母位分极低,死后甚至不能入祖坟,他本人更是被族人仆从轻慢,加上他性子孤僻阴沉,不会讨人喜欢,几位兄长基本就是无视他,就连父亲也很不待见他。兄妹俩天生待遇相差太大,又都不是温柔容人的好性子,关系当然好不到哪里去。如今她突然对他尊敬起来,自然要引得傅明正奇怪发问。

傅明正见她难为情,并不因此就轻易放过了她,不客气地讥讽道:“别不是被人打坏了脑子,糊涂了吧?不过你的脑子从来就没有好过,不然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眼看纷争又要起来,素兰几个丫头都捏了一把冷汗,悄悄去看明珠的反应,却见明珠只是垂着眼,低不可闻地道:“四哥你说得对,我从前是脑子坏掉了。”于是集体大惊,都以为是幻觉。

傅明正也惊了一把,不过他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性子,当仁不让地顺着明珠的话头道:“知道坏掉了那就还有救。说吧,又要我替你背什么黑锅?”

这话说得,就好像他替她背了多少黑锅似的,明珠忿忿然:“我有这么坏心眼么?不是已经给你赔过礼了么,小时候那件事并不是我做的,是其他人使坏。”

其实那件事真的怪不得她,她小时候调皮,偷偷溜进傅丛的书房里玩,不小心打泼茶水浸坏了一本要紧的折子。看守书房的书童为了逃避私放她入内的责任,也怕得罪了她没有好果子吃,索性把责任推到之前奉命来取信件的傅明正身上去。傅明正是个倔性子,辩解了两句不能得到相信就干脆不说话了,任由傅丛重罚也不肯求饶,气得傅丛险些把他打死,幸亏崔氏听说此事赶紧去拦着才没有酿成大错。从那之后,傅明正对着她就没有好话好脸色。

傅明正垂着眼,面无表情地道:“是啊,当然不是你的错,都是别人的错。刁奴看人下菜碟,哪里又会是你的错呢。”

明珠有种无力感,却也没指望随便一个笑脸,一句软话就能和傅明正改善了关系,只管厚着脸皮道:“不管怎么说,总归这事儿因我而起,我再给四哥赔礼。”肃颜拜将下去,傅明正蹙眉让开不受,神色越发的冷淡:“到底要我做什么?”

明珠也不扭捏,起身在他旁边坐下来,低声道:“这几天我在观里居住,听说了一些和耿嬷嬷一家子有关的流言。很不好听,昨夜我趁着机会把人关押起来了,还请四哥帮忙把她做的那些好事都查出来。”

第21章 人才

听说明珠把耿嬷嬷给关押起来,还要交给他处置,傅明正深感意外,终于不再用那张死人脸对着明珠,挑着眉头冷笑道:“那是你的乳母,是母亲身边最为得意的人之一,就凭几句流言你就要严查她一家子,你不会是想要害我吧?”

宰相门房七品官,虽然有些夸张,却实实在在地道尽了相府豪奴的风光和得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特别是耿嬷嬷这样有头脸的乳母,走到外头谁不吹捧着?收人银钱揽事替人消灾也是常事。傅氏显贵这么多年,身边伺候的人借势也能成个富家翁了。

这些人在府里抱团,欺上瞒下,尽力攫取最大的好处,在外头盘根错节,交游广阔,并不是好招惹的。奴大欺主,似傅明正这种庶出、没有根基的人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还亏得是他性情阴狠,当差办事妥当才高看他一眼,若是他触动了一帮人的利益,这帮人就免不了要和他死磕。所以傅明正才说明珠是想要害他。

明珠从前当然是不懂得这些利害关系的,经历了这么多事才算明白了些,因此也不怪傅明正态度不好,挥退伺候的丫头婆子,诚心诚意地道:“我和四哥没有仇,为什么要害你呢?我是真的需要四哥帮我这个忙。就算是奴仆也要安身立命,挑着风光性善大方的主子伺候,没有好处就不能得人心,更不能让人给自己卖命……这个道理我是懂的,但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有分寸,过了就会给主人惹麻烦。四哥,我说的对不对?”

傅明正从鼻孔里“嗯”了一声,道:“难得你还懂得这个道理,看来脑子是要比从前长得好些了。”

这性子真的是不讨喜啊,难怪得二十好几还没人愿意嫁给他。明珠假装没听见傅明正说什么,挑了几件她所知道的事说给他听:“耿嬷嬷的大儿子,我记得是叫耿平强的,之前一直是跟着三哥的,听说他新近纳了一房小妾,是乡里一个穷秀才的独女,还是许过人的,人家不从,他逼得男方家破人亡,底下人却尽替他捂着。又说他贱价买了一百亩良田,就在皇庄边上,也不晓得和皇庄有没有牵扯?还有,说他收人银钱,两百两银子能包人打赢官司,一千两银子就能把死囚从牢里捞出来。”

这些事有的尚未发生,有的已经发生,明珠并不记得太清楚,她只知道再不动手剜烂肉就真的来不及了,因此尽捡着耸人听闻的话来说。傅明正的神色果然凝重起来:“你从哪里听说这些有的没的?”

明珠假装不解:“外头都传遍了!难道四哥你就没听说?”

傅明正犀利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直到看得明珠心虚得使劲睁大眼睛努力不露怯,才道:“正因为我不像你这样蠢笨,所以好多事人家并不敢轻易告诉我。”

明珠干笑着道:“是,是,是,四哥您耳聪目明的,最是能干不过了,不然我也不会求你帮这个忙。”开口就要损她两句,这样真的好吗?明珠觉得她和傅明正其实上辈子是真的有仇的,不然他为什么这样一抓住机会就使劲贬损她?

傅明正不领她的情:“我再能干也比不过上头几位兄长,他们年纪比我大,见识比我多,身份也更贵重,行事更方便,你去求他们吧。”

油盐不进啊,明珠真想给傅明正跪了,苦着脸可怜兮兮地道:“咱们家这种事不都是你管吗?大哥忙,从来不管这种琐事,二哥常年不着家,三哥是不问俗事快要成仙了的,你就真的忍心看着咱们家被这些蛀虫给拖垮了?”

傅明正一抖袖子,慢条斯理地抬起茶碗喝了一口,半垂了眼睛很是倨傲地道:“要我豁出去帮你也不难,但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不嫁宇文佑了,还有,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简单,明珠正要胡侃一气,傅明正阴森森地瞥她一眼:“别说假话,不然你知道我的脾气。”

其实她真逼着傅明正去做这件事,傅明正一定也会去做,但配合不好,效果就会大打折扣。何况明珠真的是不想再和他别扭着了,哪有这样陌生到尚且不如外人的兄妹呢?明珠半真半假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那天去玉华公主府里玩,无意中听到宇文佑和人说起我来,满满的都是不屑与鄙夷,心里有些难过。回来后想了很多,突然就不想再嫁给他了。”

这算是个理由,却不是最充足的理由。傅明正沉默片刻,道:“从前你听他当面骂你的话还少了么?怎么那时候想不通,这回轻易就想通了?”

明珠撒赖:“你们不是都反对这桩亲事吗?怎地我想不通你们要骂我,我想通了你们还要骂我?”

“别和我来这套,对我没用。”傅明正淡淡地道:“半剪是怎么回事?你看上他了?”

明珠扶额:“到玉皇阁之前我根本就没见过他好不好?”

傅明正道:“你突然就对他生了兴趣,还待他这样的好,总要给我个理由。不然别人问起来,我该怎么回答呢?”

“这么说吧。”明珠清了清嗓子,故意神秘兮兮地凑过去:“我发现他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觉得他大概能为我所用,因此想把他引荐给父亲。”

傅明正嫌弃地往后让了让,漫不经心地道:“什么人才?他是能奏出最好听的乐声,还是能制出最精美的玩意儿?又或许,他调教鸟儿虫子很有一手?不然就是他能烹制出家里厨子都不能制出的美味?”

这些都是她的光荣事迹,国家大事和她隔了天和地那么远,她眼里的人才不外乎就是擅长吃喝玩乐这几类的。明珠脸一红,忍气吞声地道:“都不是,他很擅长制作兵器,特别是那种精细的,杀伤力特别强的兵器。”

傅明正眼皮一跳,终于肯正眼看她:“你怎么知道?”

第22章 前情

“我就是知道。具体的四哥就别问了,总之这次我真不是胡闹,以后你们就会知道了。”明珠给了傅明正一个稍安勿躁,不要多问,问了我也不会说的眼神,顺理成章地把她和宇文佑打架的事说了出来:“我正努力游说半剪跟我回去,好不容易哄骗得他肯签身契了,宇文佑一下子踹门进来,张口就骂我和他是奸夫淫妇,提着他那把破剑喊打喊杀的,我当然不能让他侮辱家里的名声,更不能白白让他欺负了去,所以我就和他打起来了。”

傅明正也不知道信没有信,沉默片刻后起身往外走:“我不管你说的有几分真假,但是既然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就趁热打铁,去和半剪把身契签了。”

“那你是答应替我去审耿嬷嬷了?”明珠喜出望外,追上去厚颜无耻地抓住傅明正的袖子,想要趁机讨好卖乖,拉拉关系。

傅明正难得没把她的手打开,半垂了眼睛淡淡地道:“母亲那里你自己去说,闹出事来自己担着,别想再推到我身上。”

“不会,真要那样我还是人吗?”明珠高兴得很,全不管自己脸上的五颜六色十分狰狞。

傅明正嫌弃地皱起眉头:“我要是你,就躲起来不见人,免得把胆子小的人给吓死了还晦气。”

明珠终于忍不住有些窝火,她这样百般示好,他还抓住机会讽刺她上瘾了。忿忿地把手收回来,沉了脸要走开,又听傅明正低声道:“签身契虽说能拿捏着他不被别人觊觎夺走,却是最下乘的法子,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反倒是麻烦事一桩。他若是真如你所言那么能干,还该真心待他好才是。”

没想到他会和她说这番话,明珠回过头去,只见傅明正已经走得远了,日光满满地照在他身上,也没能让他显得更合群些,照旧是阴沉孤僻的模样。

性情虽然阴沉孤僻,对她却是真的好,所以别人再说他不好,她也不能嫌他不好。明珠想到他后来的结果,轻轻叹了口气,埋头写好身契,让素兰拿了印泥陪她去找半剪。

因为害怕宇文佑生事,半剪便跟了相府的护卫住到一处,由蒋铎亲自看护着。明珠不敢拿自己这副惨不忍睹的尊容随便示人,戴了个幕笠遮住了脸,站在廊下等素兰把人带来。

半剪瘸着腿走过来,见了她没好气地道:“害人精,你又来做什么?”

明珠把幕笠一掀,将脸凑到他面前去:“也不知道谁是害人精呢!若不是你把我的宝贝弄丢了,我如何会和你到那里去?又如何会让人生了误会?不但我身上被人泼污水不说,还惹得我为了护着你这条小命毁了容坏了亲事。现在你安全无虞了,就敢这样翻脸不认人?”

她的脸比之昨天的恐怖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半剪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了片刻,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不等明珠发怒,他已经牵扯着了被宇文佑伤到的伤口,痛苦地低咳起来。

他对于今后的局势太重要了,明珠硬着心肠,得理不饶人:“别以为你假装可怜我就能饶了你,你说话还算数么?不赔我的宝贝就签了这身契!”

半剪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我不能做主,你去问我师父。”

他师父是观主,一个经常和权贵打交道的又奸又滑的老道士,明珠觉着她对上这老道士不知还要费多少心力,便打算霸王硬上弓,先按着半剪把指印盖了才是。才刚给蒋铎使了眼色,就见半剪矮了身子跪下去喊了声:“师父。”接着傅明正陪着仙风道骨的玉皇观主和英王府的大管事朱长生走了过来。

明珠顶着一张前所未有的丑脸,下意识地要躲,想到半剪的重要性立时又站正了,豁出去地把她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亮给玉皇观主看。

玉皇观主是个老奸巨猾的东西,先就惊诧地叫了起来:“哎呦,这是怎么回事?姑娘才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

你会不知道?你装,让你装!明珠皮笑肉不笑地道:“观主有礼了,我刚来时当然不是这样子的,能变成这副尊容全都是拜你这俗家徒儿半剪所赐。”

玉皇观主惊诧极了:“半剪有这么胆大妄为吗?不会吧,这孩子是贫道养大的,胆子比兔子还要小……”一巴掌搧在半剪头上,怒骂:“臭小子,还不赶紧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这观里发生的事情绝不可能瞒过观主这个地头蛇,之所以这样装,不过是因为既惹不起相府也惹不起宇文佑罢了,明珠也不戳破,很直接地道:“半剪弄丢了我一件十分珍贵的宝物,又引得临安王对我生了误会,为了救他,我不但毁容还坏了亲事名声,他答应卖身为奴以此抵债,不知观主对此有什么看法?”

玉皇观主叹了口气,问半剪:“是真的吗?”

半剪还很纯洁,不太会说假话,蔫头蔫脑地“嗯”了一声,玉皇观主就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既是这样,贫道也没什么好说的,只盼姑娘看在贫道的薄面上,多多提携他一些也就是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明珠本来已经做好撒泼撒赖不择手段一定要达到目的的准备了,没想到玉皇观主居然这样干脆。忍不住看向傅明正,只见傅明正背负着双手,神情淡漠地站在一旁,眼里却露出几分满意之态来,就知道这事儿还多亏了他,是他先说动了玉皇观主,兴许是胁迫,兴许是利诱。但管他的呢,只要事情办成就好了,明珠从素兰那里拿过身契,神气活现地在半剪面前一抖,再示意素兰递上印泥:“按手印!”

半剪含着两泡泪委屈地看向玉皇观主:“师父,徒儿不想……”给人做奴仆哪里是什么好事?

玉皇观主声色俱厉地打断他的话:“我养你这么大,是让你给我添麻烦的吗?难道你忍心看我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要把道观卖了给你偿债?难道你忍心看我这么老了,还要给你送终?”

第23章 心意

明珠等得不耐烦,索性抓起半剪的手就在契书上按了个鲜红的指印,满意地把契书凑在唇边一吹,抢在半剪来抢夺之前交给傅明正:“烦劳四哥替我送去府衙里备案。”只要在官府备了案,半剪就是妥妥的相府家奴,谁也夺不去。等到八年后,不管她是成是败,再还半剪自由。

半剪还想去夺傅明正手里的契书,被傅明正阴测测地看了一眼,吓得立时缩了回去,怨愤地瞪了明珠一眼,耷拉着两只手进了屋。玉皇观主神情复杂地道:“小孩子不懂事,待贫道去和他说说。”言罢跟了进去,掩上了门。

明珠讨好地朝傅明正一笑:“四哥累不累?不去歇歇么?”

傅明正将半剪的身契仔细收入袖中,瞟向站在一旁,一直微笑不语的朱长生:“这位说是有要事非得面见你,你可认识他?”

朱长生立即见缝插针地上前行礼,笑得喜庆极了:“小的英王府管事朱长生,见过姑娘。”

明珠早就看见了朱长生,一直不理睬是因为心里有气。现在避不开了,只好懒洋洋地道:“你来做什么?”

朱长生取出一只包金紫檀拜盒,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我们殿下让小的把这个送来给姑娘过目。”

讨债鬼!明珠不想接,一个眼风扫过去,示意素兰也不要接,端着架子闲闲地道:“无功不受禄,是什么啊?”

朱长生笑道:“是姑娘前天夜里和我们殿下说好的东西。”

什么前天夜里?分明就是昨天早上好不好?说得好像她和宇文初有多暧昧不清似的,明珠的眼角顿时不受控制地跳了跳,悄悄看向傅明正,果然看到傅明正神色阴郁地瞅着她,只好硬着头皮道:“不就是讨债单子么,你一个大总管,连话也说不清楚,亏得你家殿下能忍你这么久。”

下巴一扬,素兰上前接过拜匣,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洒金信笺递过来。信笺上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名目,什么灭火用的木桶,水费,茶费,饭钱,损毁的衣物鞋袜钱,还有修理回廊要用的木材、桐油、人工钱,应有尽有,而且真的还翻了两倍,这些倒也罢了,她赔得起。看完一页还有一页,明珠忍不住再翻过去,心想倒要看看这个不要脸又小心眼的英王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却见下头是一张素笺,上书“精工镶嵌明珠银莲花缎鞋一只,蒙顶甘露一壶,静待娇客”,于是心火突地往上一窜,眯了眼睛看向朱长生。

朱长生笑得灿烂极了,语气动作表情无一不谦恭:“虽然是之前姑娘就和我家殿下说好的,但姑娘毕竟年幼,没有理过这些琐事。正好府上老夫人和四爷都在,姑娘若有疑虑之处尽可以先和母兄商量,核对无误,再让人把东西送过来即可。”言罢行礼告退。

明珠忍着气翻看单子,但见第一页末尾处注明了总价,第二页却没有注明要她拿多少钱去赎回那只鞋子,便叫住朱长生:“第二页如何未写明价钱?”

朱长生笑道:“我们殿下说了,这是无价之宝,不问姑娘要钱了,稍后直接送给傅相夫人,算是我们殿下的一点心意。”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明珠脸上顿时浮起一层黑灰色,正想说她压根儿不怕,刚好还闹了贼,朱长生已经走得远了,将要转过墙角,还转过头来意有所指地笑看了明珠一眼。

傅明正伸手问明珠要单子,语气凉薄:“看来你这几天在山上真是住得欢乐,认识了不少人,惹了不少事。”

半夜不小心烧坏了回廊,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算是闹出来也最多就是被臭骂一顿,禁足一段时间。但明珠就是不想给家里人知道,不然势必引出那张床弩的图纸,她没法儿和家里人解释那么多。便胡乱将单子揉成一团塞进怀里,睁大眼睛作无辜状:“偶尔碰到的。四哥,昨日多亏英王解围,我们要不要去谢他?”

傅明正斟酌片刻,缓缓道:“宇文初和宇文佑比起来,的确是要靠谱许多。不过我记得,他已经有婚约了,定的是长兴侯的嫡次女,这门亲事还是太皇太后亲自赐的婚。”

明珠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认为她之所以突然抛弃了宇文佑,是因为喜新厌旧突然又看上了宇文初。就连她亲哥都这么认为,可想而知其他人是怎么看的,难怪得半剪会被误认为是她的“奸夫”。这个认知让明珠很是无力,苦笑着道:“我懂你的意思,但我就不能在没有看上其他人的情况下,不再喜欢宇文佑了吗?”

傅明正用一种“你就装吧”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说道:“当然能,不过你这几年一直都把宇文佑当成宝,不要脸不要命地拼命喜欢着,突然就改变了主意,还真没几个人会相信你真的是单纯的不喜欢他了而已。”

这话说得还真是不留情面呢。明珠顿时觉得头大了一圈,她有些烦躁地把自己的脸亮给傅明正看:“随便你们怎么想吧,反正我是不会再和宇文佑在一起的。”

傅明正慢吞吞地道:“你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自来受宠,这桩亲事也向来不受长辈赞同,真要悔婚也没什么。不过我要提醒你,最近朝中局势不太好,大概可能,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倘若真到了那个地步,父亲也作不了这个主。”

“你什么意思?”明珠顿时呆了。她爹不是呼风唤雨的大奸佞吗?也有不能做主,不得不屈服的时候?那她辛辛苦苦闹这一场又是何必?还不如静悄悄地嫁过去,瞅个合适的机会把宇文佑给悄没声息地弄死,当个寡妇更自在呢。

傅明正见她傻了,轻轻叹了口气:“你要知道,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此消彼长,没有一边倒的道理。如今看着我们家是很风光,但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躲在暗处的仇敌不知有多少,他们无时无刻都在盯着我们,只要我们有一点把柄给他们抓住,他们就可以掀起狂风巨浪来。要想得到平衡,总要互相让步,适时做出一点牺牲的。你昨天做得不错,就是要让宇文佑理亏,你才站得住脚,但接下来,如果你再闹出点什么不合时宜的事就不妥了。你明白吗?”

第24章 当时

前世时,四哥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么多话。明珠只记得,在她将要和宇文佑成亲之际,他给她送了贺礼来,当时她正在看喜服,兴之所至,问了他一声好看不好看。傅明正冷着脸道:“当然好看,红得和血似的,穿在你这个傻子身上,真是太般配了。”

耿嬷嬷气得疾言厉色地说了他几句,还声称要去告诉父亲和母亲教训他。她因为心里有气,也不阻止耿嬷嬷,冷眼看着他被耿嬷嬷折辱,他却没事儿似地听着,临了,讥讽地朝她行了一礼:“你既然是想听好听的,那我也会说,恭喜你了,但愿你能和他白头偕老,举案齐眉,不要成天打架。”

她气得不想再见他,之后兄妹的关系就更冷淡了,甚至于形同陌路。直到后来小皇帝一天天长大不受控制,家里的情形越来越糟,她始终生不出孩子来,越过越糟心,有一次在宫宴上受了宇文佑的气,独自躲在角落里哭。他走过来默不作声地递了一块手绢给她,等她不哭了才问她:“你若是过得不高兴,想要和离就和离了吧。”

她当时已经隐约感受到外头的狂风暴雨,觉得想要和离大概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了,就问了他一句:“只怕不太容易,还能做到吗?”

傅明正狂狷一笑:“那有什么,小事一桩,只要你想。”

她那时还没对宇文佑死心,气急了的时候也会威胁说要和离,宇文佑却总是发狠话威胁她:“想要和离除非我死了。”她虽然气愤得很,心里不是没有几分自以为是的高兴——他心里是喜欢她的,不然怎会在她总也生不出孩子的情况下,也没有去找其他女人?他不肯和她和离,正说明了这个意思。因此她想了又想,还是拒绝了。

傅明正轻轻叹了一口气,摊着两只手刻薄地道:“那就没办法了,你继续哭吧,哭死了才干净!以后死无全尸之时,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她气得把帕子砸到他脸上去,说她再也不想看到他。傅明正阴测测的一笑:“你会后悔的。”说完扬长而去。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三天后,他夜里回家的途中遇袭,被人乱刀砍死在长街之上,死不瞑目,身首分离,四肢不全。父亲看到他的遗体,当时就伤心得昏死过去,从此重病缠身。

那天夜里,宇文佑高兴得很,大宴宾客,重赏临安王府的下人,还和她说:“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欢你那四哥么?从此后,你再不用为他生气了。”

那时她才感觉到刻骨铭心之痛,他却再也活不过来了。人就是这么奇怪,因为实话不好听,就讨厌说实话的那个人,非要等到撞得头破血流了,才会觉得那个说实话的人真好。

明珠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把将要汹涌而出的眼泪拼命收回去,微微哽咽着道:“我知道了,我都听四哥的。接下来,四哥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

“哭什么?”傅明正冷硬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难得柔和地道:“也不是多大事,不值得你为了这个伤心。接下来么,你要跟我们一起回京城去,大张旗鼓的,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被宇文佑打成了这个模样。这样,你之前的悔婚就有了正当的理由,谁敢嫁给这样的畜牲呢?你说对不对?”

“好。”明珠乖巧地应了,捏紧手中的纸团,吸口气,轻声道:“但是宇文初那里还是必须去一趟的,不然就是失礼。我们家本来就在风口浪尖之上,不能行差踏错。”其实父兄一直都在刀尖上行走,只是她不知道而已吧?她突然有点后悔之前那样肆意地对待宇文初。

傅明正实在很欣慰:“你长大了。很好。当然是要去拜访的,但你就不必去了,我去。”

“你一个人去,会不会显得太不郑重了些?我听说,宇文初这个人小心眼得很,为人特别挑剔记仇。”明珠急得很,她也必须去的,那张纸上写得很明白,宇文初想逼她去见他。这一次,不管命运是否还会沿着原来的方向发展,她都想尽她自己所有的力量,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不想让爱护着她的亲人们不再受到那样残酷的对待。

傅明正看她一眼,冷冷地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只是一个庶子,身份太轻?”

明珠被他噎得不轻,还不得不忙着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明正道:“你话里表示出来的就是这个意思。”

明珠只好退步:“好吧,你想怎么就怎么吧。”

傅明正这才收了那张死人脸:“回去歇着吧,你这副尊容真是鬼见了都发愁。就算是真的看上了宇文初,也等你的脸好了再去。”

明珠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呐呐地退了回去,躲在窗后偷看傅明正,眼看着他叫了一群家奴抬着一大堆礼品去了,才坐回镜前对着自己那张“鬼见愁”的脸发呆。不是傅明正打击她,真的是很丑,脸早就肿得变了形,五颜六色的,就好像开了个颜料铺子。

素兰见她对着镜子发呆,以为她是心疼脸蛋,便上前宽慰:“姑娘放心,奴婢给您用的药膏是极好的,明日就该消肿了,两三天后就能散掉淤青。”

明珠道:“不要再用了,留着。”傅明正说得对,她必须顶着这张脸跑到宫里去对着太皇太后哭诉一番才对得起宇文佑。才想着这个人,素梅就进来回禀:“临安王又来了。这次带了许多东西过来,夫人已经请他进去了。”

明珠“呼”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往外张望。没多少时候,宇文佑脸色难看地走了出来,孙嬷嬷等人捧着许多礼品追出来,口口声声都是不敢收他的东西,请他收回去,宇文佑气得很,使劲儿咬着下颌骨,脖颈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他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顶着两只乌青眼,脸上几道血痕子,看着就让人十分爽快。明珠非常满意,觉得自己其实也不算孬,这次没吃多少亏。宇文佑突然回过头来目光沉沉地看向她这个方向,明珠躲避不及,刚好和他对上,想了想,朝他挑衅地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轻慢极了的笑容。

第25章 内伤

原以为宇文佑兜了一肚子的火,多半会忍不住再发作起来的,要是当场再闹一场,还不知道有多好看呢。却没想到宇文佑只是咬紧了牙关,忍辱负重地朝她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来,遥遥指着她,无声地道:“你等着。”说完转过身,快步走了出去,并不去管身后的下人们为了收礼还是不收礼闹得有多热闹。

又是一个和她印象中不一样的宇文佑,她重生了,在努力改变着命运,于是牵扯到的这些人也在跟着她一起发生变化了吗?明珠顿时有种提不上气的惊悚感,她觉得这桩亲事大概真和傅明正说的一样,不会那么简单就算完了。细究来,宇文初是她重生之后出现的最大变数,她大概真的应该去见见这个人。

过了约有小半个时辰,傅明正带着人回来了,明珠趴在窗后看他神色自若地进了崔氏的房间,很快下人们就行动起来,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去。一旦成行,她就再也见不着宇文初了,明珠当机立断,捂住肚子哼哼起来:“我的肚子好疼啊。”

闹得人仰马翻的,崔氏急得不行,张罗着叫大夫,还试图让人去请宇文初随行的大夫过来帮忙。傅明正阴险地道:“这山上哪有什么好大夫,就算是大夫好,药也跟不上。依我看,不如把妹妹带回家去将养,也省得临安王总是来捣乱。”

崔氏觉得很有道理,立即吩咐下人准备软轿。明珠怨愤极了,在床上打了个滚,哭道:“我疼成这个模样,你们还要逼着我赶路,现在已经过午了,路途遥远,想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入京就得走快,那是要把我的肠肚都抖断吗?娘啊,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崔氏也觉得很有道理,再看女儿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下意识地就又服了软:“那就先去请大夫来缓一缓吧,实在不成,明日一早再赶路。”

傅明正和她隔着一层肚皮,不好戳破明珠其实是装的,不然只怕会引起诸如“始终不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子,所以不晓得心疼”之类的怨言,因此也就只是笑了笑,从善如流地再次打点了礼品,赶去宇文初那里借大夫。

明珠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装死,这位英王府的大夫很有意思,号脉之后居然明里暗里地表示,她的肚子疼,大概是昨天和临安王打架伤着内腑了。这下子,不单是明珠觉得诡异,就连一向精明的傅明正都觉得诧异了,两个人只管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摇头晃脑的大夫,顾不得去安慰哭得不行的崔氏夫人。

最终还是傅明正反应快,立即上前言辞恳切地请求那大夫赶紧开方子。那大夫留下一张看上去很吓人的方子后飘然离去,接着英王府那边又让人送了几味贵重难得的药材过来。明珠看着那堆药材,很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再看傅明正,他的神色也很诡异,兄妹俩通过目光交流达成一致,先把崔氏哄好送去休息,再遣退下人摊牌。